伏牛山中有个郑家村,村东头有三间草房,住着一对孤苦伶仃的老夫老妻,年纪都在七十开外,大家叫他们老宝爷和老宝奶。
老两口当年并不孤苦伶仃,也曾有过一个儿子,名叫小宝。因为参加地下党闹革命,不光本人被国民党逮住活埋了,老两口也成了“匪属”,吊打非刑,吃糠咽菜,十八层地狱下边受苦受难。好不容易熬到解放,成了烈属,才从地狱里一步升到了天堂。从此,吃喝穿戴,样样不愁,日子赛过神仙。谁知好景不长,到了红彤彤年代,突然祸从天降。一天,吴司令领着一群人打上门来,说小宝是叛徒,便砸了光荣匾,撕了小宝仅留下的一张相片。老两口摇身一变,成了“反属”,从天堂又跌到了地狱。一切优待没有了,老两口都上了年纪,劳动少气没力,挣不了多少工分,吃喝穿戴样样不济,日子比黄连还要苦上几分。
老两口不靠天不靠地,靠着一群鸡贴补生活。不说母鸡下蛋换油换盐,单说拴在老两口心尖上的一对公鸡吧。一只红的,红得似团火;一只白的,白得像堆雪。两只鸡都是优良品种,长得高高大大,实在好看,谁见谁爱。
老宝爷一天三晌收工回来,总要扒几条蚯蚓喂它们。他蹲在一旁眯缝着眼,看它们脖子一伸一伸把条条蚯蚓吞下去,心里就充满了辛酸的希望。希望什么呢?有一天,他和老伴去井台上淘菜,左邻右舍几个老太婆正在那里洗衣服,一个个掂起的确良衣裳襟在夸福,笑成了一台戏。
“没想到老没牙了,穿上了的确良,不枉养儿养女一场!”
“是呀!我这是俺孙娃给扯的。他说,奶奶老了,抓紧穿两件子!”
“咳,没想到快死了,还叫洋洋哩!”
她们笑得咧大了嘴,老宝爷却越听越刺心。他乜斜了老伴一眼,见她眼红了,凹凹嘴在颤动着,他怕她哭出声,忙故意大叫一声:“噫,忘记拿空箩头了,你快回去拿来!”
老宝奶咬紧凹凹嘴,头一扭匆匆走了。
从那一天起,他就存下了心,快把两只公鸡喂大了,卖了钱也给老伴买件的确良穿穿,只当小宝孝敬她了。
老宝奶却另有一番心事。秋天,她给老宝爷拆洗棉衣时,补了一个洞又一个洞,补丁叠补丁。她一针一针补着,就像一针一针扎在心上。这件棉衣穿十一年了,还是当烈属时上级送的。现在,唉——她暗暗拿定了主意,别的没进钱门路,等这两只公鸡长大了,卖了钱一定得给老头子扯件新棉袄。于是,她顿顿省下半碗饭,喂那两只公鸡,巴望着它们快些长得像鹅一般大才好。
眨眼工夫,快到春节了。这天,吃过中午饭,老宝爷去供销社卖鸡蛋称盐,老宝奶刷完锅,刚来到院里喂鸡,只见老宝爷一溜小跑回来了,不等走到跟前,他就欢天喜地叫道:“他妈,我见吴支书了!”
吴支书就是那个吴司令变的。老宝奶没好气地说:“啥稀罕!”
“可稀罕!”老宝爷眉里眼里全是笑,“吴支书讲,可查清了,咱小宝不是叛徒,要给他平反哩!还说,一半天上级又要来救济咱哩!”
“真的?”喜从天降,老宝奶怔住了。
“可不!”老宝爷回味着刚才的经过,话里含着受宠若惊的味道,“吴支书这一回说话都不一样了,是跟我笑着说的!”
“啊,给你放笑脸了?”老宝奶还有几分痴愣。
“可不!”老宝爷自信地讲,“我看哩,党的恩情又来了,好日子又要回来了!”
“党的恩情又来了!”老宝奶哇一声哭了,哭得泪流满面。
整整一个下午,老两口坐不是,立不是,觉着应当干点什么,又想不起该干什么。夜里躺到床上,老两口还是睡不着,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知心话。
“我想着共产党也不会冤枉好人!”
“这几年把好人炮治得还轻?!”老宝奶愤愤地说。
“这你不懂,哪朝哪代都一样,忠臣都得经过九蒸九晒!”
“你还记得老丁吧,那才是个忠臣哩!”老宝奶想起往事,甜丝丝地说,“那年大年初一来给咱拜年,多好的人呀,你忘了没有?”
“要得忘了,除非死了!”
那年,大年初一五更头上,村里有人刚放了头阵鞭炮,县委书记老丁领着几个干部来了。老两口喜出望外,忙着要招待他们。老丁却死拉活扯,硬把老两口强按到当间两把椅子上坐下,然后领着几个干部给他老两口行礼拜年。拜过年,老丁笑哈哈地说:“今天咱们吃个对伙
,也算个团圆饭。”说时,几个干部从自行车上取下酒肉,一齐拥进灶里忙起来。
县长当火头军烧锅,县妇联主任掌案做菜,书记老丁亲自去井台上担水淘菜。在老百姓眼里,书记县长就是县太爷父母官,当官的亲自给百姓家做饭,开天辟地没听说过的事啊!一时三刻轰动了,全村男女老少像看戏一样,拥到了老宝爷家门口,个个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看。老宝爷和老宝奶端端正正坐在正席上,书记老丁双手捧着一杯酒,恭恭敬敬献给老宝爷;县妇联主任双手捧着一杯酒,恭恭敬敬献给老宝奶。一个小青年看得入迷了,嘻嘻着叫道:“哈,稀罕稀罕真稀罕,沟里石头滚上了山!”
老丁他们走后,方圆附近村子里的人听说了,像赶庙会一样赶来了,差点挤破老宝爷的房子。他们纷纷打听县太爷们如何孝敬他老两口,听了一遍还想叫再说一遍,老宝爷的嘴都说困了。人们像听古经一样,响起了一屋子啧啧声,异口同声道:“看看,共产党多重情分啊!恁大的官,像大儿大女一样孝顺个庶民百姓!往后,当老人家的可得教儿女们拼着死命干革命!”
老两口想起这段往事,心里又甜又热,虽然是数九寒天,浑身还是热烘烘的。老宝爷虎生一下折身坐起来,发愁地问:“一半天上级来人了,拿啥待承呀?”
老宝奶也折身坐起来,为难地应道:“是啊,屋里没有能上桌的东西啊!”
老两口一个坐在床这头,一个坐在床那头,头对头,幸福地愁着。
“得弄点好吃的!”
“啥好吃啊?”
愁了一阵,突然鸡打鸣了。老宝爷眼前一亮,手往被子上一拍,失悔道:“噫,真是人在事中迷,把老公鸡杀一只就好了!”
“杀鸡!”老宝奶也灵醒了,“真是哩,咋都没想起来!”
老宝爷问:“舍得不舍得?”
“可舍得!”老宝奶回答得很干脆,停停,又不好意思地叹道,“唉,原来我还指望它们给你换件新袄哩!”
老宝爷也吐露了心事:“我可是指望它们给你买件的确良,也洋洋俏俏!”
老两口说着全笑了,笑得不响却很甜:眼看要过上幸福日子了,想起不幸时的可怜打算,怎不叫人可笑!
老两口欢喜了一阵,老宝奶又问:“该杀哪一只啊?”
老宝爷想想说:“干部们爱红的,当然得叫他们吃那只红的呀!”
第二天一早,那只红公鸡把天叫明之后就被杀了。老两口提着鸡来到了井台上,先褪毛后开膛。穷人杀只鸡,也会引起一场轰动。小孩子们先围过来了,有的抢鸡毛要做毽子,有的要尿泡。大人们也围上来了,盯着那只鸡议论着。
“啧啧,看,多肥呀,黄蜡蜡的油!”
“哟,老宝爷,怎么拼上了,不过了?”
老两口对看一眼,甜甜笑着,不肯回话。
了解内情的人吹开了:“嘿,你们还不知道呀?小宝平反了,老宝爷和老宝奶又要一步登天了。看着吧,上级又要来孝敬了,从今往后要啥没有,还指望这只鸡呀,笑话!”
人们听了无不叫好,又争先恐后讲起当年县委书记和县长如何拜年,如何献酒,年轻人听得直伸舌头,对他老两口肃然起敬,纷纷上去帮忙,很快就把鸡子开好了膛。
老两口喜气洋洋回到家里,又整整忙了一天,一边煮鸡拼菜,一边安排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
老宝奶说:“得先给你扯件蓝呢子袄!”
“噫,叫我冒充干部哩,扯件黑布的就行了。”老宝爷连连摆手,纠正老伴的意见,又说,“给你扯件浅蓝的确良布衫,叫人们看看,咱也有大儿大女孝顺咱!”
“去去去!”老宝奶笑得嘴更凹了,“我还没活一百,叫人把牙笑掉了,要扯就扯件青的还差不离。”
老两口忙了一天,笑了一天,十年苦海中盼着的那一天就要来了。他们拼好了菜料,扫净了地,抹好了桌子,连坐的椅子也刷洗了一遍。他们等着,一天,两天,第三天上午果然来人了。一个是公社的老张,一个是县里的老申。老宝爷请他们到屋里坐下,便给老伴使个眼色。老宝奶忙从篮子里摸了几个鸡蛋,往灶里烧茶。老申上去一把拉住,夺过鸡蛋又放进篮子里。老宝爷不依,拿起鸡蛋又递给老宝奶。老申和老张又上去死死拦住。正当四个人争夺不下时,忽听外边欢叫道:“忙死我了!你们来了没顾上招呼,真是该打!”话音没落,吴支书就走了进来。他一脸好膘,笑起来鼻子眼都没影了。他和老申一见如故,握过手就激愤地表白道:“那个混账王八蛋年月,叫老宝爷受尽了苦。要不是我拦着包着,坏货们早把老两口炮治死了!”他回头两只小眼盯住老宝爷追问,“老宝爷,真的吧?”
面对面说谎,说得如此正大光明,老宝爷只得连连点头哈腰证实道:“是,是,可是!”
吴支书又对老宝爷挥手指派道:“老申也不是外人,我给你陪客,你们忙去吧!”
老宝爷知道“忙去”的意思,急往灶房走去。老申也知道“忙去”的意思,急起身拦住,说:“我们还要去慰问别的烈属,不在这里吃饭。”
吴支书拉过老申,假意恼怒道:“咋啦?咋啦?小宝平反了,老宝爷感恩不尽,想把心扒给党!你们连水也不喝一口就走,这不是打老宝爷的脸!”
老宝爷想和上级说说心里话,真不愿叫走,就眼巴巴看着老申,求告道:“就喝俺们一口水吧!”
老申被缠得没法脱身,只好坐下了。老宝爷和老宝奶忙进灶房做饭菜去了。
多少年来,除了整他老两口时来过几回人外,谁也没进过他们的门。今天上级来了人,吴支书还亲自陪,好大的面子,老两口感到很是荣耀。老宝奶又想起那年老丁来拜年的事,就嘱咐道:“停一时,人家拉你坐桌,你可别喝得忘了端菜!”
老宝爷挺有把握地说:“你放心吧,还能醉了我!”
老两口在灶房说说笑笑,忙上忙下,听着当间里人声越来越稠。
“支部分工,我抓民政,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把烈士打成叛徒?活人整活人还不够,还要叫活人整死人!”
老宝奶侧耳听听,对着老宝爷撇撇嘴,说:“副支书也来卖嘴了!”
“我是主管优抚的,当初整他老两口,我真想起来顶住!”
老宝奶又说:“听,民兵营长也来了!”
“哎呀,我们生产队为老两口把心都操烂了!”
“队长也来了!”老宝奶嘟哝了一句,转身悄悄扒住门一看,当间里坐了黑压压一片人,大小干部都来了。她吓了一跳,忙走到老宝爷身边,又生气又着急地低声道:“你看看,来了那么多人,叫人家吃啥喝啥?”
老宝爷压低嗓门解劝道:“来了才好嘛。要不是政策变好了,前几年咱就是用八抬大轿去请人家,人家肯来?”
老宝奶叹口气不言语了。
吴支书进来了,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把各种菜品尝了一下,夸道:“嘿,没把老宝奶看透,还会做菜哩!喝啥酒呀?”
老宝爷忙掂起案板角上一瓶酒,表白道:“这!人家营业员说这不是红薯干烧的,兑有粮食哩!”
“就这?”吴支书不屑地把酒瓶放在案板上,看着老宝爷嘲笑道,“哈,叫财神爷喝这个呀,有钢要往刀刃上使嘛!”
老宝爷为难地解释道:“人家营业员说,这是咱供销社最上等的酒了!”
吴支书不听老宝爷的啰唆,对着当间叫道:“小李!”
会计小李跑了进来,吴支书挥手道:“快去供销社,给老宝爷买点酒,把我叫他们留的好大曲拿几瓶来!”
小李看看他俩,问:“钱?”
老宝爷为难地喃喃道:“这……”
吴支书大方地讲:“老申就是来发救济款的,回头我给他讲讲,叫他多给发一点就有了。下午老宝爷领了钱就送去!”
小李得令跑了。
开席了。吴支书当了酒司令,指挥有方,首先宣布了酒规酒法,接着猜枚划拳,把众人的酒兴充分调动起来了。老宝爷匆匆忙忙来往于当间和灶房之间,端上一个菜,撤下一个空盘子,又端上一个菜,再撤下一个空盘子。老宝奶忙着做菜,忽然心里一动,问:“拉你坐上席了没有?”
老宝爷摇摇头,苦笑一下。
老宝奶又问:“也没敬你一盅?”
老宝爷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咋光拿老丁那把尺子量人?就这都算高抬咱了!”
老宝奶听说人们不抬举老伴,心里不是滋味,牢骚地嘟哝道:“咋?人家老丁不比他们官大……”
一直喝到日偏西,酒席才终于散了。临走时,老申给老宝爷留下二十元救济款,惭愧地说:“咱们国家叫‘四人帮’搞穷了。国家也很困难,一时还不能解决全部问题,这点钱是上级和党的一点心意!”
老宝爷接钱的手颤抖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吴支书怕他嫌少,说出不得体的话,就抢着代他回道:“不少!不少!一个劳动日两毛钱,这些钱顶一个棒劳力没明连夜干一百天哩!”
老宝爷顺着话路,连连道:“对!对!要叫我这半劳力干,得风里雨里做整整二百天哩!”
送走了客人,老宝爷去供销社算账,老宝奶洗过锅碗,又站在院里喂那只白公鸡。她想着今天这个酒席,没叫老头子上桌,心里很不是味,就暗自打算道:“不指望这公鸡买布了,等到了年节,把它也杀了,好好做做,叫老头子一辈子也吃一回全鸡!”
老宝奶正想到好处,老宝爷回来了。她看他寒着脸子,急切地问:“咋啦?又出啥事了?”
老宝爷连连摆手,不叫她嚷嚷。他猫下腰,轻轻凑上去,一把抓住那只正在吃食的白公鸡。老宝奶疑惑地问:“你逮它干啥?又来客了?”
老宝爷苦楚地道:“别问了!那二十块全给人家供销社还差几块,这只鸡添上还不知够不够哩!”
“啊?”老宝奶僵了,怔怔地道:“这……党给的恩情全叫他们吃了啊!”
老宝爷提着鸡子往供销社走去。白公鸡吱唠着,扑棱着,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小孩,他们团团围住老宝爷,欢欢喜喜吵吵道:“又要杀鸡了!我要鸡毛,再做个白毽子!”
老宝爷也不回答他们,提着扑扑棱棱的白公鸡径直走去。他像又老了几岁,步子都有些踉踉跄跄了。
老宝奶僵在原地,傻傻地直盯着越走越远的老伴,直到看不见了,她才突然哇一声哭了:“好老丁呀,你们咋不回来呀!你们还会回来吗?”
原载《鹿鸣》198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