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雪后初晴的傍晚,在大王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办公室里,聚集了很多人,新近才转了高级社,社员们的情绪极高。上灯时,青年们都到俱乐部排戏去了,干部们也都不在,最后只剩下一个须发如银的老社员,沉静地坐在那里,兴奋使他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后来我们两人闲扯起来,谈话中间使我知道他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我对他的身世很感兴趣。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问我为啥要把自己的地送给人家?这说起来话长。你要打烂砂锅问到底,我就给你说说吧!
你知道我住在王村,可是离王村二十里的张庄却还有我二亩地。为啥隔这么远还有我的地呢?这里头有一段伤心账呀!
当初,我老家是张庄的,就是“锅片张家”。你不要笑,咋叫“锅片张家”呢?也是有原因的。我老爷是个扛长工的,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你老爷身粗力壮,站着像棵大橡树,躺着像条大梁,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大力气的人。有一回,他给地主李二尖赶脚,到了半路上,李二尖说:我脚跑疼了,你把骡子身上的东西担上吧,我要骑它呢!你老爷没有办法,找了一根碗口粗的花栎木杠子,把骡子身上的二百多斤东西担到他的肩上。他就这么有力气,一年又一年地给地主干活,后来,你老爷老了病了,地主把他辞了,工钱也赖了。他临下世时,啥也没置下,把我们弟兄五个叫到他的跟前,喘着气说:儿呀,你爹没本事,没有给你们撇下一针一线,我死了到阴间都不能合眼!你老爷哭了,我们弟兄五个也跟着哭了起来。你老爷艰难地咳嗽了一阵,就叫我们把锅从灶上揭了,拿到他跟前。我们想不透把锅拿来弄啥,可是到底拿到了他的跟前,他抬起身子,吃力地把锅打烂了。我们心里一惊:爹爹疯了!五个弟兄齐哭乱喊。你老爷气喘得更厉害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们,我……死……了,我买不起五把刀,你们把锅铁各自拿一片吧。锅铁虽钝,也能杀死人,你们要给我报仇!报仇呀……’你老爷说完就死了!”
我爷爷弟兄五个,也都是好手。老爷一死,他们想:给地主扛长工,有受的气,没吃的饭,到头来只能落个五劳七伤。他们就进山开荒去了,饿了就摘些野果吃,渴了喝口山泉水,冬天没穿没盖就彻夜烤火。开荒也真是苦,浑身上下被树枝野刺挂得全是血道道。地主听说他们在山里开荒,就跑去了,指手画脚地说开荒是个好事,应该这样开、那样开,说了一大堆,就走了。最后也没说叫开,也没说不叫开。爷爷弟兄五个总觉着地主的到来是个凶兆。可是他们想:这山自古以来是没主的,谁开当然是谁的。一年过去了,地主再也没来过。他们放下了心,干得更凶了,第二年麦收时,二三十亩小麦长得真好,站在地这头推一下,地那头都乱动弹,弟兄五个欢天喜地地割好打好,正打算往家里担时,祸从天降了。地主突然在场边出现了,还带着三个衙役,气势汹汹地说:“私开有主的山,犯禁律,粮食全部归山主所有,犯人逮捕归案!”天呀,这不是大白天抢人吗!三个狗腿衙役哗啦一下拿出了手铐,五个爷爷互相使了个眼色,掂着杠子打了上去。好打呀,打得地主直叫“亲爹呀,饶命吧!”他们把地主衙役捆了捆撂到了场里,一人背一袋粮食,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他们逃难去了。
后来,官府派兵四下搜,到处贴告示,我爷是个老五,年轻跑不了,那四个爷爷把他藏在一个老太婆家,到底被搜了出来,打得剩下个悠悠气,地主想想打死他也榨不出一个钱来,就给县官说:“罚他给我做一辈子长工吧!”可怜的爷爷又跳进了火坑,当牛做马去了!
那四个爷爷呢?听说参加“太平军”去了。人们祷告着说:“反吧,再不造反连筋都被抽跑了,快领反军来吧!”可是,他们却一直没有回来。
老爷想要地,做得得了伤力病,活活被地主逼死。爷爷们用自己的血汗开点地,地被抢走了,人被逼跑了!天没边,地没边,可是东南西北的地全被地主占完了!
苦日子轮到了我爹,我爹叫个“夜竹匠”,还是给地主种地。他白天怀里揣个黑窝窝头下地,从早到黑,一会儿也不歇,也不回来吃饭。天黑回来啦,要有月亮就趁着月光编竹器,没有月亮,就在屋里架上一堆火,在火光下编东西,一直编到天明,就又下地去了。他就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瞌睡,好像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说:“啥时候自己才有一块地呢?自己要有了地,也能出口顺气,脚踏自己的地,头顶自己的天,省得再受窝囊气了!”
到了宣统年,天下大乱,说是要革命啦,地主慌了脚,对穷人说:“我的地要卖给你们。不要不中!”他们一家挨一家去抢银子钱,我爹的一百多块现洋也被抢走了,他们随便指着一块地说:“妈的,便宜你了,这还不值一百多块钱吗!”“立个约吧!”穷人们央求道。地主把袖子一甩,说:“我人都走啦,还能赖你们?羞死啦,看我们像赖人的人吗!”穷人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把大箱小箱的钱搬到城里去了。人们虽然伤心,可是一想到地成自己的时候就又笑了。
地真的成我们的了吗?没有多久,再也没听说革命了,地主又回来了。到了秋收时,地主掂着斗大摇大摆地来了,好像根本没有卖地那回事一样,说:“分吧!”我爹以为他忘了,就说:“地卖给我们了,分什么?”地主装着惊异的样子,说:“啊?卖给你们啦,啥时候?拿字据来!”
他们告了官,官指着我爹和一帮穷人爷儿们说:“看你们穿得破破烂烂!”又指着地主们说:“看他们穿着绸缎!”然后把惊堂木一拍,发了虎威,大声呵斥道:“你们像买地的人吗?!他们像卖地的人吗?!刁民无赖……”
地,又成地主的了!
我爹忍气吞声,又苦苦地干了十年。十年啊!连个盐味都没尝过,连一嘴稠饭都没吃过,又从牙齿上刮下几个钱,买下了二亩地。这回可学乖了,请了保人,立了文书,一家人喜得流出了眼泪,多好呀!“从今后,我张家活着能站在自己地上,死了能埋在自己地上!”这话我爹一天就说了几十遍。
立约后的第二天一早,我爹可跑去看自己的地啦。等到上午了,还不见他回家吃饭。我们就找到了地里,只见他像树一样地站着,动也不动。他痴愣地给我们指了指界石,哇地一下哭了。哎呀!谁给界石拔了,往我们地里多栽了五尺。不用说,那是联保主任李家。我们吓得一声也不敢吭。一天没高兴过去,一家人又气得抱头大哭起来!
为了争地边,我爹得了失心疯,死时拉住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老爷、你爷和我都为了地死去,你要争口气,要报……”
我爹死了后,地主更混账了,界石年年往我家地里跑,地主说:“人该发财,界石自己往外爬的。”二亩地很快变成八分地了,指望这块地再也养活不住自己了,我就狠狠心搬到王村,来给地主当佃户。
山有顶,水有底,苦日子到底熬出了头,八路军一来我可站了起来。
土改时,我喜得几天几夜没眨巴一眼,我到处跑,没收、分果实场场离不了我,地主看见了我,离大老远就给我让路,我跺跺脚就吓得他们浑身乱打战。后来,政府问我:“把你的地分到王村吧?”我一想,那可不行,张庄那块地是我家的老业地,那块地上有我爹的汗,有我爷、老爷的心,有俺一家人的眼泪。我就说:“张庄那二亩地我还要,差多差少,给我分到王村。”政府可真好说话,就答应了我。
我跑到张庄,那天斗争联保主任李元龙,我真恨不得一口咽下他,等到枪毙他时,我跑上去一把夺过民兵的枪,我说:“大家评评吧!有谁比我张老汉的苦大,谁就来打一枪,要不,这口气我可要出了。”大家都同意了。你想想,我多高兴呀,地主也有死到我手里的一天。
地主家占我的地又原边不动地退给了我,八分地又成了二亩,那时候,我喜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流眼泪,光拍手!
这就是我住在王村,为啥张庄还有地的缘由呀!
同志,送地的事真不容易,按说我该好好地保住它,现在我却双手捧上送给人家——不,不是人家,是自己人。
古话说:“菜没心要死,人没心活不成。”土改分地就好比在我们穷人身上安上了心,我见个日头,不管地里有活儿没活儿,不管刮风下雨,我都要往地里跑上几回。一看到地,就觉着心里有了抓头,胆子也大了,浑身也舒坦了。
土改后,第一年就丰收了,第二年村子里成立了互助组。有些人三心二意不想入,噢,不是不想入,是怕人多心不齐,庄稼种不好,少打粮食。我不怕,我第一个入上了,虽说我没见过,可我总是相信毛主席是把我们往好路上领的。我就说:“八路军才来时说分地,有人不信,争着买地,临末了叫地主狠狠剥一下,后来都后悔了。眼下说互助组好,谁不信,将来少不了吃后悔药。”
果真不假,互助组就是好,家家户户多打了粮食。
不过,也有最伤我脑筋的事,就是张庄那二亩地成了我的心病啦。远田远地不发家,这句话一点不假。地远了,种得晚,荒得早,又没法子上粪,年年见的粮食不够工夫钱。你想想,多气人吧,和我那二亩地挨身有块地。那地哪能算地?是沙窝呀!可是长的玉谷棒子敢和棒槌比大小,活活气死我那二亩一脚榨出油的黑腐土。后来我一打听,原来是他们合作社把黄土担到那沙窝里,叫作什么呀?噢,对啦,叫改良土壤。要是在旧社会,也不是我吹大话,他们拿十亩沙窝也休想换我一亩。可是那天掰棒子时,我问:“一亩地拿多少棒子呀?”他们伸出了大拇指和二拇指,比了个“八”字。“好家伙,八百斤!比我二亩地还多六百斤!”我眼热地说。他们哈哈笑了:“要不,还能算合作社种的地!”哼!你是合作社我不是合作社?我心里可不服气啦,脸一红就走了。他们看着我走远了,就捣起了我脊梁沟,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开了:“地再好,自己也不会长个粮食籽!”“净是糟蹋地!”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可不是滋味啦,为啥呢?你想想,“地再好,自己也不会长个粮食籽!”这句话说到疼处啦,我觉着对不起那二亩地,一路上我想呀想呀,咚地一下,头猛一疼,抬头一看,碰住门框了。
一到屋里,我就给老伴说:“地,这东西金贵是金贵,可是它不会给人一个粮食籽,出粮食的是力气,你出多少力气就见多少粮食!好比咱张庄那二亩地,真气死人不偿命……”我老伴一听,她那啰唆嘴就啰唆开了:“你这个老不死,喝迷魂汤啦,弄得咱们眼下出的力气多,见的粮食少。当初,不要撇那二亩地,当初……”她呀,一个当初,两个当初,就唠叨个没头,真气人,专会给人家上个后悔药,尽说些没用的话。
不过她的话也戳到了我的痛处,这就是俺家出的力气多、见的粮食少那回事。噫,你要说啦,“看看你这个老糊涂,刚才还说出多少力气见多少粮食,现在又说出力多见粮食少。眼下又不兴剥削,你这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
是呀,你要不信,叫我给你打根说起吧!
你知道我参加农业社时,是第一个报的名。入了社,我一家人干得可欢啦。好吗?就是好呀!第一年就打了一千六百斤粮食。我老伴喜得咧着嘴,说:“乖乖,比咱去年在互助组时多打了五百斤!老东西又办回好事!”她把粮食装到茓子里,第二天又翻腾翻腾装到缸里,怕老鼠吃呗!到今年,你猜猜见多少?两千四百斤呀!一家伙卖了一千斤余粮,见天吃个馍,喝个米汤,这要是从前,生神方
也办不到。你看看我穿的吧,是直贡呢,在旧社会敢想吗?不,在旧社会也是穿的“呢子”,衣裳里面是黑臭黑臭的汗泥,衣裳外面是黄焦泥。孩子们说我老了,成天像防贼一样,监视着不叫我做活。我没事了就带着小孙孙,逗着他玩,给他说:“你爷是个老来福,你爹是个少年苦。你呀,长大了还得去问问先生:啥叫个‘穷’呀?先生给你讲一百遍,你也弄不清‘穷’是啥号样!”
日子可算美了吧,可是,人心比天高,秋天分红时,我家分的粮食足足比去年多六百斤。本来是个喜事呀,谁知俺大小子把粮食担回来,扁担一撂,扑腾往那儿一坐,脸子板得和门神爷一样,使开了高腔:“哼!咱风里雨里干得怪下劲,可粮食见的再多,都被土地股拿去了。”接着他扳着指头,高一声低一声吵得像放鞭炮一样:“咱们做了三百三十一个劳动日,中农王福昌做了二百一十三个劳动日,可是分的粮食却比咱多六百斤!”我一听,头上可冒起了火星,我说:“去,找会计看看他怎么算哩!”大小子说:“找会计当什么用,人家土地股多,分的粮食就多嘛!”我一听,算瘫啦,干过来干过去还吃着亏呢!
我这人心里可存不住个灰尘,我去找着区委书记老赵,他就住在我们社里。我一见他,肚里就没好气,我说:“老赵呀!这合作社好吗?”他说:“不好你能入?”我说:“你说说,我张庄那二亩一脚榨出油的好地为啥只见二百斤棒子?”他说:“地远,没做到呗!”好啦,我可套住他啦,我就说:“没做到就不见粮食,这么说粮食都是力气换的吧?”他笑啦,说:“是呀!”这一下我可抓住理啦,气也上来了,就说:“为啥劳动少的比劳动多的还要多分粮食?”我一五一十把俺大小子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一听,喜得满脸笑纹,想了一下说:“你是想土地不分红,按劳动分粮食吗?”他呀,一锤打到了我的心窝里,我说:“是呀!”你甭看人家是个区委书记,可好吧,他一听我说个“是”字,跟见了金银珠宝一样高兴,他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朝我面前伸了个大拇指,夸奖道:“互助组你先入,合作社你先入,这一下你又跑到头里了!”“啥又跑到头里了?”我问他。他笑开了,说:“你这是要求走完全社会主义道路呀!”噫,把我弄迷糊了,来时,我怕说合作社不好,他还要批评我,谁知这是社会主义思想。后来,他又说:“你这思想是想消灭私有制,给你写写送到报社里,叫大家向你学习!”
他还说:“你知道苏联农民的好日子吧?”我说:“我可知道,人家劳动模范从苏联回来给我们报告过,我听一遍没过瘾,又跟着他们听了二遍。”他又说:“咱们将来也要走这条路!”人家到底是区委书记,说的话句句入心,和我谈了个大半夜,我这人忘性也大,别的都记不全了,就有一样我记得清。是啥?你不要心急,听我给你说。
他明知道我一家几代的苦处,可是他偏揭人家疮疤。他问我爹、爷、老爷是干啥的,我根根秧秧给他说了,说到伤心处,俺俩都哭了,他说:“你知道那苦根在哪儿扎着?”那还用问,我就说:“地主和蒋介石呗!”他说:“是呀!他们为啥能压迫人呢?就因为土地掌握在他们手里。要是土地是大家的,谁出力种谁收庄稼,你家还会受那么多苦吗?”末了,他又说:“土地私有就会使人们你争我夺,像李家弟兄俩……”
说起李家弟兄俩,我可最摸底啦。分家时,他俩为了争瓦房庄那二亩地,打得头破血流,两人结成了仇家。我好像又看到了界石在移动,有的哭,有的笑,人们在争吵!
我心里什么都忘了,就光念诵着:“要是土地是大家的,谁下力谁收粮,那我祖上几代,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他呀,可会打迷糊了。他又问:“你们社里南岗那几百亩地咋不浇水?”这一问,点着了我麦秆火脾气,我把大腿一拍,就吵开了:“渠修不成嘛。挖谁家的地,谁家怕吃亏。好说歹说,可说通了,可是当中有一块地是单干户的,就这挖不成渠,浇不上水,一季都少见几万斤粮食,真亏心!”他接着问:“要是土地归大家共同所有呢?”
唉,说了半天,原来他是引我呢!管他引不引,我好比吃了返老还童丹,好像年轻了五十岁。
说到最后,他考我呢,他说:“过去张家和李家为啥是两条心?为啥兄弟俩还不一心?为啥人多心不齐?”我满嘴打嘟噜,好坏说不出来。
话不在多少,人家老赵三句话可把我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他说:“过去,这一姓和那一姓为啥不一心呢?那是田埂隔开的呀!为啥亲兄弟不一心呢?那也是田埂隔开的!为啥人多心不齐呢?那还是田埂隔开的!那成千上万的界石,栽在人们的当中,把人们一个一个分开了。”他这一说,我想想一点也不假。最后,他怕我还不明白,又说:“大伯呀!田埂和界石隔开的不是地,那隔开的是人心呀!”我算想开了,土地这东西私有,就是穷根和祸根!
前几天我们村子里转了高级社,你看我老了是不是?哼,那天我还扭秧歌呢!哎呀呀,咋不高兴呢,本来怕享不了社会的福,谁知道这么快,社会跑上来迎接我了!
昨天夜里开社员大会,我因为有事去得晚。啥事呢?你听着吧。我一进会场,人们都惊奇地看着我,说:“大伯呀,来开会嘛,你挑担石头弄啥?”我忍着笑就没吭。等赵书记讲完了,我说:“我说两句吧!”大家呱呱地拍起了手。
我把灯往桌子前面放了放,把担的石头往跟前掂了掂,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就说:“这是我的土地证!”我举起了我担来的石头,说:“这是我的界石。”我接着大声地说:“土地证吗?不呀,这是‘穷书’!界石吗?不呀,这是‘穷根’!我要烧掉这个穷书,我要把穷根担到社里,社里盖楼房时,当根脚石,叫咱们的社会大楼永远压住这个穷根,使它千年万代永不翻身!”哎呀,底下手拍乱了,有好些人流出了眼泪,他们准是手拍疼啦!
我又说:“从今后地成一片,人成一心,咱们大家都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把山推倒;大家哈一口气,旱天能变成雨天,雨天能变成晴天,从今后呀……”
散会了,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呀,说啥也睡不着,刚一合住眼,就看见了满山遍野的花果林,金光闪闪的米粮川,电灯耀眼,小汽车乱跑,拖拉机哼哼响,到处是花,到处是红男绿女,到处是唱戏声……我喜得哈哈大笑。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正在这欢喜的节骨眼上,我偏偏想起了张庄那二亩地,好像看见拖拉机开到那块地边停下了,又好像看见人们正在修渠,修到我那块地边停了下来,人们生气地撂下了头、铁锨,几百只手指着我那块地说:“张老汉这块地挡住了咱们前进,把我们好日子隔住了!”哎呀,我张老汉能当绊脚石吗?到时候,这副老脸往哪儿放呢?干啥事要跑到头里,要不能称得起个高级社员吗?我下决心把这块地送给他们。
你问我心疼不心疼,老实说,也心疼也不心疼。我入了高级社,社里有八千亩地,八千亩啊,亩亩都有我一份,我在乎那二亩地吗?再说,要不是入社,生神方今年也收不了两千四百斤呀!你说,我还心疼啥?可是,我想起因为这二亩地受的气时又有些心疼,可又一想:他们为啥受苦受罪呢?还不是因为地是私有的缘故,想到这儿又不心疼了!
你不知道,有事的人总嫌夜长,昨夜我一直睡不着,巴着天明了好赶快去送地。我赶紧问老伴:“快明了吧?”问的遍数多了,她顶了我一句:“没活一百,性子还是那么急!”可你甭看她吵吵,她心里可亲我呢,给我烙了好几张油饼,还弄了壶酒,恶声恶气地说:“老东西,爬起来吃吧!”
我吃罢喝罢,天已大亮,就赶到张庄,把地送给高级社了。你知道,早送去一天,他们就可以早一天计划怎么使用那块地呀!
老社员讲完了他的故事。天已很晚了,俱乐部里排戏的青年们散伙了,夜校也放学了,外面传来一片欢笑的声音。
原载《长江文艺》195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