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十字街,菜市。
天还不明,乡下人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卖菜。肩担的、自行车带的、架子车拉的,在十字街四个街筒里摆下了菜市。
老于匆匆赶来,上市的人还不多,老于就四下转悠着找韭菜。
[ 白 :小城的人对菜市场引以为荣,因为青菜这东西讲究个新鲜,天天要吃,价格又不贵,人们送礼不送这个,也不值得去开后门,菜市就成了最公开最平等的场所。有权的没权的,上至书记、县长,下至光头百姓,不论地位高低,都来这里买菜。有些人便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话好听;十字街里人人平等才是真的。
老于转来转去没见韭菜,焦急地乱跑,终于在西街发现一个卖韭菜的,还不多,只有两小捆。老于忙蹲下去抓住韭菜,问:“多少钱一斤?”
卖韭菜的是个青年人,穿劣质西装,蹬破旧解放鞋,留个披肩发,嘴里叼着烟卷,看老于披个旧袄,袖口还露出了黑不溜秋的棉花,便轻蔑地说:“这可是新鲜物,你要?”
老于听出话味不对,愤愤地说:“不要我会问?”
卖菜人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个八字。
老于松了一口气:“八分?”
卖菜人嘲弄道:“你有多少,给你五角钱一斤,我全包了!”
老于忍住气:“你到底要多少钱一斤?”
卖菜人:“才开市,图个吉利,不要多,零点八元,八十分,你要吗?”
“八角?”老于吓了一跳,放下韭菜站起来就走,不满地说:“一斤韭菜都值五斤多面粉的钱?干脆,你要一块钱一斤多好!”
老于说着愤愤地走了。
卖菜人冲着老于的背影回了一句:“看胡子都不是杨延景,还想冒充好汉哩!”
“不信就你这棵树上好吊死人!”老于说着匆匆拐回街口,四处看去,没一个卖韭菜的。这时天已大明,买菜的人越来越多了。老于想想,硬着脖子又拐回那个卖韭菜的人面前。
老于走到卖韭菜人面前,壮壮气:“称称。”
卖菜人得意地问:“要多少?”
老于:“都要。”
卖菜人:“不用称,一捆一斤。”
老于递过钱,卖菜人数了数,伸出了手,说:“不够,还差四角。”
老于睁大了眼:“二斤不是一块六毛钱吗?”
卖菜人口气如铁:“一块钱一斤。”
老于有点火了:“啥呀,刚才说过八毛钱一斤!”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不是刚才,刚才也不是现在。早晚市价不同,目下一言为定。”卖菜人戏弄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刚才你不是叫我要一块钱一斤吗?听你的话还不中,不君子了?”
“你……”老于被激恼了。
卖菜人:“到底要不要?这本来是叫有钱人吃的,老便宜了,有钱人还不吃哩!”
老于被将上去了,愤愤地又掏出四角钱递过去,弯腰拿起二斤韭菜回身就走,嘴里恨恨地说:“多要四毛钱,拿回去买膏药贴吧!”
老于生气地往回走着。
路人看着老于手里的韭菜,惊喜地问:“在哪里买的?”
老于憋着气,懒得回话,抬手往后边指指。
路人飞快走去。
又一路人问:“在哪里买的?”
老于又心烦地往后一指。
老于走到十字街心。
石县长手里提着两条小鱼,迎面走来,问:“在哪里买的?”
老于见是县长,忙笑道:“西街。”
“买了几天都没碰着。”石县长随口说着往西街走去。
“没有了。”老于不愿诓石县长白跑腿,“就这二斤,我都拿来了。”
“啊!”石县长收住脚,脸上有点失望。
老于看了心里一动,嗫嚅道:“我这让给你一斤!”
“不用,没有就算了。”石县长不认识老于,怎好要人家东西,只说:“谢谢,我不要。”回头要走。
“反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让给你一斤。”老于说着硬塞给石县长一斤,还解释道,“我们只两口人,一顿也吃不完,这东西又不能放,隔夜就黄了烂了。”
“谢谢!谢谢!”石县长高兴地接住了,一边掏钱一边说:“这东西是鲜物,可贵了,多少钱一斤?”
“钱?”老于是个老实人,没和大官打过交道,听说县长要给钱,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又想起那个卖韭菜的可恨,说:“我都没掏钱,卖菜的是我的舅倌头,送给我的,我能转手再卖了?你拿去吃了算了。”
四个街口的人往街心看着。
“这?”石县长犯难了,想了想又把韭菜递回去,说:“妻弟给姐夫的可以不要钱,我怎能白要,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老于不接:“哎呀,一把韭菜叶子能值几个钱,啥金贵物。”
“这不合适!”石县长坚持要把韭菜还给老于,老于不接,两人推来让去。石县长抬头一看,四个街口的人都停止了买卖看着他们,就难为情极了。
石县长灵机一动:“这样吧,我家里人也不多,一条鱼足够吃了,给你一条吧!”
石县长解开提鱼的绳子,把一条鱼递向老于:“给!”
“这?”老于不接,“算了,算了,一斤韭菜还要你一条鱼!”
四个街口的人叽叽喳喳指点着街心。
[ 白 :这个石县长也太清白了,给你一斤韭菜你就接住算了,要了又能如何?这个老于平常不会拍马,县长给你钱你就收下算了,为啥死不要?君子碰上君子了!
老于转身跑了,石县长跑上去一把拉住老于,两个人又开始拉拉扯扯推推让让。石县长猛一抬头,看见四个街筒的人都在看他们,就生气地说:“你不要这条鱼了,你就把韭菜拿走,啥意思嘛!”声音很低但很决绝。
“真是!真是!”老于看县长生气了,只好接住了鱼。
“这就对了。”石县长摆脱了困境,轻松了许多,脸上又有了笑,连说:“谢谢,谢谢!”
石县长往北走。
老于往南走。
四条街上的人看他们走远了,就爆发了议论。
“县长送给鱼的这个人是谁呀?”
“于大成。”
“于大成是谁?”
“说了你们肯定知道。”
“谁?”
“百货大楼营业员弯月的男人。”
“原来是那个美人羔子的男人!”
“他咋和县长那么熟?”
人人一脸迷惑不解。
[ 白 :小城的人只见过下级给上级送礼,没见过上级给下级送礼。县长给条鱼,好大的面子,好光彩,这关系一定非同一般,是啥关系?人人都猜开了,又都猜不透。猜不透才好,猜不透了思想才会扎上翅膀,才会去互相打探,才会去调查分析,才会发挥每个人的聪明才智,才会猜出好戏来。要是一下子全明白了,也就没一点点滋味了。电话马上打进了各家各户,人人都在苦思冥想老于和石县长的关系,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想法,想得丰富多彩。虽说费了脑子,也都是自愿的。再说,脑子闲得很久很久了,不往这上边费费还往哪里费?猜吧,使劲猜吧!不猜白不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