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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一笑

天天过去了,天天都一样,一样得像同一天的报纸,一千张一万张没一点点不一样。

天还黑着,不用看钟就知道又到昨天这个时候了。她照例悄悄起床了,照例没敢当场穿衣服,怕弄出响声惊动了男人的美梦,赤着身子把衣服拿到当间才穿,冻得浑身打颤,她没敢颤,冻得上牙下牙要交战,她强忍住不战。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去灶房做早饭了。这一切进行得没一点点声响,好像什么也没有进行,好像她还在床上睡着没动。

男人老王,是个国家干部。国家和干部都很伟大,他却一生平庸,不是没有本事,是没有带引号的“本事”,除了做本职工作,不会吃喝拉拢,嘴里吐不出甜言蜜语,脸上也不肯奉献一笑。干了几十年没有升迁过,从科员到科员几十年一贯制,似乎只有科员才是真革命,他决心要坚持革命到底。儿子小林看不起老子,说他干了几十年白干了,不说穿绣龙的蟒袍了,连绣麻雀的官服也没穿上,混了几十年还是白衣秀才。她反对儿子小林的看法,为他抱不平。在她眼里,男人老王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天天夜里看书,看到十二点下一点,就凭这她敬重他。她没工作,是个净家属,吃的喝的全靠男人的工资。想到是男人养活了自己,她就把家务活全包了,还要种菜园,一天忙得手脚不闲。男人是个懒人,从不帮她一指头,只是怜惜她。常说,做了一辈子,五六十岁了还没做够,不会叫娃子们去做?她不,儿子和媳妇都是大学生国家干部,她没当过干部,以为当干部的都很累很累,像她快六十岁的人挖地一样累人,累了一晌,下了班再叫他们做活,她不忍心。不过,她有时也气,不叫他们做活,叫他们吃现成的,他们还说长道短。常常嫌淡了,她就说,我都放一汤匙盐哩,要搁旧社会,这么多盐够吃十来天哩。也常常嫌咸了,她就说,多咸,我才放一汤匙盐,要搁旧社会,你想吃这么咸还不得吃哩。每逢这时候,儿子小林就嘻嘻笑,媳妇玉儿就窃窃笑,男人就摇头叹气。他们虽没批驳她,她却比受了批驳还要恼火。她就说,我知道饭做好了,又该说我不是了。说了就说了,她没一点反应,算白说了,她就气,真想把做饭的活儿撂下不管了,下定了决心,赌咒发誓不再做饭了。可是到做饭的时候忍不住又去做了。她想,自己还没睡到床上不能动,能做动不做,和儿女们赌气还能算个妈?

天大明了,媳妇玉儿从楼上下来了,到灶房里四下看看没活可做了,就问:“妈,我做啥?”

“你看住锅,别淤了。”她端起锅台上的鸡蛋茶走了。

男人老王还没醒,还在均匀地打呼噜。她把茶放到床头柜上,坐到床边轻轻地摇他,轻轻地喊他。他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她,她说:“起来。想睡,喝了再睡。”

“还热着哩。”他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碗,又要闭眼了。

她端起碗,稍稍抿了一小口,咂着嘴说:“不热了,正合口,再停停就凉了。”

男人一脸不情愿地坐起身子,她把碗递给他。他喝着,她看着他喝,心里比自己喝还美。她等着他喝完了好接碗。这时候,儿子小林掀开了门帘子,伸头看了她一眼,嘻嘻地笑了一声,笑得神秘兮兮的,还做了个鬼脸,然后缩回头要走了。

她感到奇怪,就问:“笑啥?”

“不笑啥。”儿子小林把缩回的头又伸进来。

“不笑啥?那你笑的啥?”她追问,心想总有个啥原因。

“真不笑啥。”儿子小林还是一脸笑意。

“总是为个啥。”她认真了。

“啥也不为,”看妈认真了,小林便收起笑脸也认真说,“真不为啥。”

“不为啥笑的啥?”她穷追不舍。

“真是!”男人烦了,瞪了她和儿子一眼。

她还想问不敢问了,小林想走趁势走了。

小林感到好笑,到灶房里对爱人玉儿说:“刚才我对妈笑了一下,妈贵贱要问个为什么不可。”

玉儿在搅锅,斜了他一眼,说:“叫我也要问问,平白无故就笑了,总是有个原因!”

“你怎么也这样想?”小林有点奇怪。他想了想,也想不出个原因。从楼上下来经过爸妈住室的门口,不由掀开门帘子看了一眼,见妈又在伺候爸喝茶,就笑了一下,就这么简单。他说:“真没一点点原因,心里啥也没想。”

“这样说,你这是下意识地笑了。”爱人玉儿给他定了性。

话还要说下去,妈端着空碗来了,小林怕她再追问,急忙溜走了。

她喊住他,说:“咋?老鼠见猫一样溜不及了,我能吃了你?”

小林在院里站住,回头问:“干啥?”

她板下了脸,说:“你心里要是没鬼,为啥这么怕我?你说说,你刚才到底笑的啥?”

“我不知道为啥!”小林顶撞了一句,犟着出了大门。

她委屈得眼红了,对媳妇又不好发作。

媳妇玉儿还是孝顺的。单位里女同志凑到一块儿爱数落婆婆,为了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也说个没完没了。玉儿从没插过嘴,她认为自己碰上了好婆婆,没有为吃喝引起过不快。这一顿馍少了,婆婆就说:“你们吃馍,我爱喝汤。”这一顿汤少了,婆婆又说:“你们喝汤,我就爱吃馍。”只要改善生活,婆婆总是推故忙东忙西,好似油瓶倒了急着去扶,要等一家人吃过了她再去吃。还有花钱的事,谁家孩子们不交生活费?交的少了晚了都给黑脸看,婆婆不叫他们交,总是说年轻人应酬多,同学们同事们上婆家的结婚的,别人都去送礼你们能不去?朋友们在街上吃点喝点热闹热闹,能光叫别人掏腰包?人活在世上图个啥,钱金贵不假,还有比钱更金贵的东西,就是情义,只要你们把钱花到正处,我心里比收你们几个钱还美。玉儿对这些事很有点过意不去。还有,婆婆再忙再累也不叫自己帮忙,有时帮着刷个碗她也不让,总是拦住,说:“你快去上班吧,别误了正事,反正我不上班,没个早晚。”特别是冬天,婆婆手上炸裂子炸得长道短道流血还刷碗,儿子小林看了心疼,就叫爱人玉儿去刷,玉儿就去抢着刷,婆婆不让,推开玉儿,对小林埋怨道:“她细皮嫩肉,冷水一激还能不炸裂子!”小林说:“你哩,你没看看你的手炸成啥了!”她就说:“我老了,粗皮粗肉炸不炸坏啥!”玉儿很感动,几次和小林研究婆婆讲的“坏啥”,研究得心里很甜很甜,小两口之间添了不少爱意。当然,也不是没一点点矛盾,牙和舌头还时不时咬一下哩。婆婆没文化,思想也不现代化,说话做事也有看不惯的时候。像来了讨饭的,不论真可怜假可怜,婆婆都一律打发。给点馍就算了,可她总当成亲人看待,常常用家里的碗,给讨饭的盛碗热饭热菜。玉儿对这种事就很是不满,心里一百个怪婆婆不讲卫生,传染上了艾滋病可怎么办?讨饭的走了,玉儿就把讨饭的用过的碗开水烫滚水煮,消了毒还不放心,能记住这个碗十天半月不用。除了这点不足,可真是天底下难找的好婆婆了。

玉儿想着婆婆的好处,看婆婆一脸不高兴就劝道:“妈,你别生气,我问他了,他真不知道为啥笑。”

“天天都没笑,为啥今早去笑笑?不为个啥,我不信!”婆婆说得理直气壮。

“我也这样问他。”玉儿想解释是下意识,人人都会有毫无意识的言行,又想这个词婆婆听不懂,就译成了白话,说,“他这是无心,和你笑着玩的。”

“无心?”婆婆原来只怨儿子小林,玉儿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婆婆,一定是儿子和媳妇在一块儿说自己什么了,就脱口而出地说,“无心?玩的?还值得跑来给你说说?”

“这……”玉儿说不清了,便有了几分不高兴,也不敢再劝了。

婆婆越想越断定儿子和媳妇在背后贬损自己了,要是说的好话去笑,会表白不及了。能说自己什么坏话呢?她感到委屈冤枉得很。怎能不委屈呢?她活得很难很难。儿子小林一岁那年,男人老王被打成反革命,没有了工资,被赶回家劳动,还说不算劳动,是改造,不给工分。两个女儿也小,做不了活儿。为了一家人活命,她只好一个人不要命了,白天在队里学大寨做死做活,夜里在家里纺花卖线,上山割柴,下河担水,样样都靠她,累得她大口大口吐血,还得背着躲着一家人吐,怕给一家大小雪上添霜。当时生活困难,茶饭不如富人家的鸡狗,怕小儿小林伤了身子,没敢叫他断奶,自己吃野菜喝稀汤变成奶水喂他喂到七岁。没想到长大成人了,娶了媳妇就变心了,嫌弃自己了。前天中午吃米饭剩了一碗,她舍不得倒给鸡吃,雪白的大米饭倒给鸡吃多可惜,第二天早上她把它炒了炒,吃饭时端到了桌上。她想着这是好东西,让别人吃,她不吃。谁知媳妇玉儿像吓掉了魂,叫道:“哎呀,隔夜的大米剩饭不敢吃,吃了会生病,报上都登几百回了!”她看看别人都不吃,她说:“都不吃,我吃,我不怕。”儿子小林说:“你吃?你生病还不如我们生病哩,我们病了有公疗不用花自己的钱。”小林说的实话,说时也没在心,说了就没影了。她听了就存到心里了,就想,我还没卧床不起就怕我花钱了。想起这事,再加这一笑,她心里就酸了,眼里就红了。

吃早饭时,她把饭菜端到桌上,说头疼,你们先吃,我躺一会儿。爸爸老王知道为什么,就说:“去喊你妈吃饭。”小林不愿去,怕她又要问为什么笑,便给玉儿使个眼色,说:“没听见?”玉儿抬身欲走,爸就对小林重重地说:“我是叫你去!”玉儿得意地一笑又坐下了。小林硬着脖子去了,妈听见他来装着睡着了。小林轻轻地晃悠着她,赔礼道:“妈,我错了,行不行?”

妈说:“你还会错?谁也没错,都是我错了。”

小林看妈不肯罢休,就拉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撒娇道:“我叫你笑,我叫你笑!”妈妈挣脱小林的手,说:“你兴的啥?你们先吃,别叫你爸生气,我躺一会儿就去。”

天天吃饭时都有说有笑,今天都怨小林多了一笑,这顿饭便吃得没一点点欢乐了。爸爸瞪了小林一眼,小林低下了头,心里很不是味。小林知道妈亲他,他也亲妈,就是不想和妈多说话,越来越不想和妈说话。因为妈只会说过去,开口过去,闭口过去,不知道还有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还有将来。自己不知道,也不准别人说,谁只要说别的地方如何如何好,别的人家如何如何美,她就恼火,每次都用同一句话堵死大家的嘴,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看现在比过去美到天上了。”说得大家顿时没了情绪,热场变成了冷场。爸只要听她这么说,就二话不讲钻到书房去读死书了。玉儿是媳妇,不便回奉什么,就对小林无言地嘲笑。小林就气,就说:“妈,以后我们说话,你不懂,你不要乱打岔!”妈就脸红脖子粗,骂他:“我说坏啥了?找个人评评,我说的哪一点不对?行吧,你娃子长大了中用了,看不起妈了。你本事再大也不是天生的,要不是你妈,有你娃子吗?”这话不错,小林也坚信不疑,没有妈就没有他。可小林认为,这话该他说,他说了是念恩感恩,妈不该说,妈说了就说破了,很深厚的恩情说破了就浅薄了。怎么人老了就这样小性,就说今天这一笑吧,何苦生这么大的气,还揪住不放!

吃了饭,玉儿把小林叫到卧室里,忧心忡忡地说:“我看妈是真气了。”

小林问:“你说咋办?”

玉儿说:“你得去承认个啥才行。”

小林问:“承认啥?”

玉儿说:“承认你笑的原因。”

小林烦了:“我给你说过,没有原因。”

玉儿浅浅一笑:“没原因也得编个原因。”

小林气了:“啥呀,叫我去哄我妈?”

玉儿劝道:“这叫哄?去解开她心里的疙瘩,要不窝憋下病可不得了。”

小林想想也是,妈有高血压,前年就犯过一回,差一点脑血栓瘫了,就问:“你说说,说个啥原因?”

“编呗!”玉儿笑笑。

小两口开始编了。都说说谎话比说官话套话大话真话容易,不过,要编得天衣无缝还真得费点脑子。编好听的怕她不信,编难听的怕给她加气,小两口好为难,这时方知编谎话也真是一门大学问大本事,看起来以后得另眼相看说谎话的人了。好在两个人都有文化,又都是干部,以往虽没说谎话的直接经验,但听的谎话多了,也算有不少间接经验。两个人编来编去,一时三刻编了许许多多,然后优中选优选了一个,认为这一个比真的还要真三分,还没一点点副作用,去一说保险话到病除。小林很高兴,就兴冲冲地去哄妈了。

妈还在睡着,见儿子进来,就寒下脸问:“你又来干啥?”

“妈,我爸上班走了,我可给你说说,我早上为啥笑。”小林坐在妈身边,一脸兴奋。

“为啥?”妈顿时脸上放出光彩,好似久旱盼雨雨来了,折身坐起看着儿子。

“我不好意思说。”小林故弄玄虚。

“有啥不好意思?”

“我怕你脸红。”

“我老得都没脸了,想红也没地方红了。”

“那我可说了,你可别脸红。”

“你说。”妈被逗急了。

小林先笑,虽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是做出神秘的样子,对着妈耳朵悄声说:“我看你和爸这么大岁数了,还亲这么很。”

“就这?”妈一脸失望。

“就这!”小林很是肯定。

“哼!”妈咚地又躺了下去,不满地质问道,“这又不是说我坏话,问你你为啥不说?”

小林怔了一下,说:“这?当着我爸的面,我好意思说?”

妈又“哼”了一声,步步紧逼道:“就说你当场不好意思说,在灶房里问你你咋不说哩?你要不是想的坏话,你心虚的啥?别拿我当二百五来捉弄了!”

“这……”小林被问得哑口无言,到底不是说谎的老手,没本事接住话茬编下去,急了半天才说,“我要是说一个字的瞎话,就给你赌个咒!”

妈火了,又虎生坐起,说:“我知道你长大了会赌咒了,你说说,你想咒谁?是咒你啊,是咒我?我叫你赌咒了!”说了又躺下去了,把脊梁给了儿子。

小林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看看手表到了上班时间,就无可奈何地咂咂嘴走了。

上班的路上,玉儿得意地问:“咋样,妈笑了吧?”

小林摇头叹气说了经过,又冤枉地说:“笑一下算笑坏了,非逼着说个谎话骗她才行,说得轻了又不信,只该她气了。”

玉儿嘻嘻一笑,说:“怨谁?谁叫你平常和她笑得太少了,你要天天和她笑几回,她看惯了还会有这事?”

这话不假。白天他们都上班走了,偌大的房子空落落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她顿时觉得像跳进冰井里了,便滋生了难耐的冷落和孤独。为了度过一大晌冷落和孤独,就手脚不闲地做活做饭,没活儿做了找活儿做。离下班还早得很,她就不住地看墙上的钟,看门外的路,盼着他们早点回来,也好有个人说说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只有热恋中的恋人和孤独思亲的老人才懂得怎么讲。她盼着他们早点回来,他们回来了,她喜笑颜开了,要开口说话了。可是,男人连眼也不斜一下,径直走进书房里去了。儿子跑不及地上楼了,和媳妇疯着玩去了,说呀笑呀,还放着录音机哇哇地叫得可欢了。她活在人当中了,也有热闹了,她感到的却是更加孤独,孤独得有点要发疯了。天天如此。孤独的天数多了,从忍受不了到习惯了,也就没有孤独了,一切都正常了,今天突然多了一笑,便又不正常了。

都上班走了,她才懒懒地起来。饭在锅里留着,玉儿临走时没忘记添上一块柴,饭还热乎乎的,她没吃,吃不下去。还像往常一样刷锅扫地做活。做着想着自己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都怨老实男人。那年从农民户口转市民户口,她才四十多岁,人家快五十的家属都弄个工人干干,能做不能做都月月拿工钱,旱涝保收。她也想去干个工人,她给男人说,想办法叫我也去吧,我去了保险比那些光拿钱的人强。男人死不透口,说急了,男人就说:“我张不开嘴,好事能叫咱独占了,我没那么厚的脸皮!”男人说的也是这个理,一家人转成了市民,人不能得寸进尺。男人脸皮一薄,就耽误得自己当不成工人了。自己要也是月月拿工资的人,儿子和媳妇一定会另眼看待,如今成了包袱,怨不得人家嫌弃。儿子和媳妇是不是嫌弃?她过去只是这样猜想,前几天出了一件事,她便断定自己的猜想猜准了。那天吃早饭时,她用打发过要饭吃的饭碗吃饭,玉儿只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中午吃饭时,儿子小林也用那碗吃饭,碗都端到嘴边了,玉儿突然夺过小林的碗。小林一愣,问:“干啥?”玉儿笑道:“我不爱吃稠的,咱俩换换。”玉儿把自己的碗给了小林,端起小林的碗,还装着边走边吃的样子走了出去。事后,她发觉玉儿并没吃,没吃也算了,留下喂鸡也行,可是连鸡也没敢叫吃,端到厕所倒了。她为这事伤透了心,心想,不怕我死,只怕她男人咋了,怕小林咋了也行,不该怕鸡也咋了,看起来自己连个鸡也不如了。为这事她害了多天心病,又不好对外人说,玉儿一点也不知道,还照旧妈妈长妈妈短。玉儿的嘴越甜,她心里越不是味,总认为小林和玉儿背地里常说自己坏话,表面上装得没事人一样。今天小林这一笑,勾引得她又想起了这笔老账,想想忍不住就流下眼泪了,都怨自己没本事,别的怨谁?

到了中午,她做好了饭,给邻居家说:“老王和小林回来了,叫他们先吃别等我,我去闺女家看看。”托付了捎话的人,就提着篮子去薅鸡草了。她不是闹别扭才走的,是觉着肚子发撑,怕吃不下饭会惹男人生气。男人整天不言不语,高兴了脸上一片笑,生气了脸上一片云,再高兴再生气都不说话,只是通过多吃半碗饭、少吃半碗饭,来表示自己喜了气了。她心疼男人,认为别人再亲也是有边有沿的,只有男人的亲才是无边无沿。男人要有个三长两短,靠谁都像靠在小柳条枝上,无风也会乱摇晃。为了怕男人少吃半碗饭伤了身子,有许多不顺心的事想说都忍住不说了。

老王和小林、玉儿下班回来,邻居给他们捎了话,小林和玉儿马上黑了脸,想着妈妈一定是还在怄气才走的,屁大个事值得吗?他们松塌塌地往灶房里走去,一股香气迎面扑鼻而来,揭开锅一看是逢年过节才吃的大米肉干饭。他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看样子妈的气消了,要不怎么还有心做这么好吃的饭?每次改善生活,她总是怕别人不够吃推故走开,今天肯定也是这样。想到一场矛盾冰化雪消了,两个人就高高兴兴地陪着爸爸吃饭,每个人都说了在单位里的见闻,又没人打岔,谈得很开心,饭也吃得快乐。吃了饭,玉儿说:“你刷碗,我去接妈回来。”小林说:“不用了,她一时会自己回来的。”玉儿说:“有早上那个事,还是去接接好。”小林想想也是,玉儿就去了。不远,两个姐姐都住在城里,小县城不大,街这头打嗝,街那头能闻见吃的啥饭。玉儿先到大姐家,大姐说妈就没来。玉儿心里一沉,扭头就走。大姐追出来问出了什么事,玉儿不顾回话,直奔二姐家去了。二姐也说没见妈的影子,玉儿急得愣住了,自己问自己:“她说过来这里了,她能去哪里呀?”二姐看玉儿慌里慌张,就问出了什么事,玉儿把根根秧秧说了一遍,是站在婆婆的立场上说的,把小林狠狠地埋怨了一顿。二姐会来事,虽然心里也急,在玉儿面前还是护着小林,埋怨妈道:“这哪能怨小林,都怨妈老变小,老没材料,为个针尖大的事划着生气?”玉儿也替小林自责了一番,说:“怎能怨妈?都怪小林无缘无故地笑笑,叫谁谁也要心里画个道道。”二姐安慰她道:“没事,你先回去找找,我把屋里收拾一下也回去。”玉儿又央告道:“你回去好好整整小林,也好好劝劝妈,自己的亲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有啥过不去的,别气坏了身子。”二姐连说:“好,好。”玉儿就匆匆回去报信了。玉儿走在路上直往坏处想,越想事越大,人老了小性多,要想不开万一……玉儿出了一身冷汗,头皮都麻了。

玉儿跑回家,正要大惊小怪叫小林去找妈时,见妈妈坐在院里择野菜,顿时换了口气,又喜又恼地说:“妈,你跑哪里了,叫我好找,吓死我了!”妈没抬头,听玉儿的口气好像是认为自己寻死卖活去了,便没好气地说:“我跑啥?我要会死也算个人了!”玉儿倒噎一口气,心想:我又没笑你,我好心好意去找你,你对我发的啥牢骚?她委屈得要哭,想到自己是媳妇就忍住没哭,默默地走进灶房里,看留的饭还原封不动,就盛了一碗走到院里,双手敬上,忍气吞声地叫道:“妈,吃饭吧!”妈正在后悔刚才不该对玉儿牢骚,儿子是亲生的,说重说轻说过了儿子还是儿子,媳妇是外来人,再气再恼说话也得有个掂算分寸。她怕玉儿恼火不理自己了,谁知玉儿没有发火,还端来了饭,便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有心说句对不起,对晚辈又羞于开口,就轻言细语地说:“我看过了,亏你把饭小火温着。我不想吃,你端回去吧。”玉儿捧着碗不肯缩手,求告道:“妈,你早上都没吃饭,多少吃一点吧,别伤了身子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说时忍不住眼泪噗噜噜落了下来。她看了也不由动情了,呜咽着说:“妈不是怪你,你待妈亲,女儿也不过如此,妈怎能怪你?我真是吃不下去,犟着吃了会生病的。”玉儿只好把饭又端回灶房里了。

玉儿觉得太委屈了。她从小在家里是爹妈的掌上明珠,兄弟姐妹谁敢说她个不字,马上啼哭乱喊闹得全家不得安生,只是到了小林家才变了性子。临结婚时,娘家妈哭天抹泪地求告她,说:“妈不求你养活妈,也不想沾你一分钱的光,只求你在公婆面前孝顺,别给妈挣骂,就算报了爹妈养你一场的大恩。去了要想着自己是媳妇了,不是闺女了,这是其一。其二,婆婆有了言差语错,要想想婆婆大字不识几个,自己歪好是个大学毕业生,该忍就忍,该让就让,别坏了自己名声。”玉儿到了婆家真是时时牢记,当媳妇是短处,大学毕业也是短处,对公婆小心伺候。再说,公婆也没外待自己,公公是个老实人,只要不妨碍他看书,天塌下来他也不管不问。婆婆更是千里挑一,一天三顿现成饭,香的尽自己吃,好的尽自己穿,从没说过一个破字。玉儿心里有数。别的小两口吵架,当婆婆的都偏向儿子,挑唆儿子狠整老婆。自己的婆婆不,总是帮着自己整儿子。一次,玉儿和小林吵架,隔了一夜小两口又好成一个人了,婆婆还不依小林,背着玉儿训斥小林道:“玉儿哪一点不好?长的仙女一样,又上过大学,还和凡人一样,成天慢声细语,来这两年对你爸和我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起过一次高腔,打着灯笼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你要再敢对玉儿有个不是,我轻饶不了你,看我不敢撕吃了你!”小林给玉儿讲了妈妈的恶劲,玉儿笑得两只眼挤出了眼泪。只说能年年月月天天这样和睦平安,谁知为了小林一笑就拿自己出气,玉儿觉得委屈极了。

玉儿回到住室里。小林看书看迷了,玉儿狠狠瞪了小林一眼,就躺到床上,拉过被子包住头哇地哭了,小林才从书中被惊醒,问了几声怎么了,玉儿一声也不回话。小林急得去掀被子,玉儿裹得更紧了。小林叹了口气,不再理她了,又接着看书。玉儿在被窝里听不见劝她了,觉不着拉她了,心里更火,虎生撩开被子坐起来,冲着小林喝道:“你倒可怪美,和没事人一样,气叫我受!我哪一点对不起她了,没吃饱就放下碗去找她,找了一家又一家都没有,害得我跑了几身汗,还差点吓掉了魂,回来二话没说就冲着我撒老虎性,这以后还有个完没有?”小林听她说了原委,嘿嘿一笑说:“亏你上过大学,这么快就婆婆妈妈化了,真是速成。我笑了妈一下,妈不依我;妈说了你一句,你又不依我,还叫我活不叫?你要真受不了,我去找妈替你出气!”小林做出要去的样子,玉儿信以为真,一把拉住他,嗔怪道:“好爷娃,我叫你去了?你是看都还没有气够,再去给病人加气?”说着把小林强按着坐到床上,小林拿起书又要看,玉儿一把夺过,恨道:“书里头有你的命,啥老啥小。我问问你,就这样算了,不把她的气消了别想安生。”小林烦烦地说:“我已经山穷水尽,只好由她气了。”玉儿说:“你别嘴硬,她已经两顿没吃饭了,这么大岁数的人,连饿带气还有个不出事的,下午躺倒了咱们夜里都不得安生,到时看你嘴还硬不硬,我可不管。”小林皱皱眉头,说:“你说叫编个谎话也编了,她还不信,我有啥办法?”玉儿笑了,对着小林端详了好大一会儿,说:“我也细细想了,你这几天就是喜得和往常不一样,常常自己一个人发笑,连睡觉走路都不安分,像吃了喜药。要没个原因,别说妈不信,我也不信。”小林戏弄道:“咋了,要查思想哩?”玉儿说:“反正有个啥事瞒着不说。”小林笑笑,说:“你到底也看出来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你可别恼火。我在外边找了个情人,不对,是有女的看上我了。”玉儿抿嘴一笑,说:“谢天谢地,我只说我眼瞎了,找了个没人要的男人,原来这世上还有个瞎女人和我做伴哩。不错,真不错,我的男人也有女人看中了,我也有值得骄傲的事了!”说完得意地咯咯大笑不止。小林急得一把捂住玉儿的小嘴,低声下气求告道:“你疯了,妈正在气头上,听见你笑得这样得意,不等于叫她喝农药哩?”玉儿从小林指头缝里透出了话:“你不是说由她气吗?嘴软了吧。”小林放下了手,问:“你说说你还有啥办法?”玉儿说:“你先说说你这几天喜的啥?”小林摇摇头,说:“真没啥。”玉儿甩手要走,说:“你不说为啥,咱也没有办法。”小林要说没说脸先红了,憋了一会儿才说:“给你说了你可别乱传,这还在秘密阶段哩。”玉儿催道:“别铺垫了,为啥,快说。”小林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要提拔我哩。”玉儿听了心跳加速了,急问:“真的?”小林点点头。玉儿啪地打了他一巴掌,埋怨道:“这么好的事,为啥瞒着我?”小林嘿嘿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才考核,还没成真的,说它啥益,显得我这么不存气,小虫骨头喜不及了。”玉儿拍了拍手,推着小林说:“去,快去告诉妈,保险妈会笑岔了气,去呀!”

妈还在低着头择菜,小林来了,像小羊羔似的蹲在她面前,叫:“妈,你还在生气?”

妈不看他,说:“谁又没惹我,我气谁?”

“气我呗。”

“你都对着,我敢气你?”

“我不该瞒着你。”

“你还会瞒我?”妈还不看他,还不住地择菜。“妈,你听我说呀!”小林夺下她手里的菜。

“我又没有不叫你说。”妈又拿起了野菜。

“妈,我可给你实话实说了吧。”

“你啥时候给我说过瞎话?”妈反讥了一句。

“妈,这一回是真的。”小林的脸又先红了,说,“上级要提拔我哩,我心里一喜就对你笑了,你可信了吧?”

妈心里一喜,差点笑出声了,拿着菜的手也不动了,端端地看着小林。当妈的谁不盼子成器?可是看小林的脸像块红布,便又以真当假了,继续择着菜说:“哼,没当官,我都不配当你妈了,真要当官了,我还敢当你妈?”

小林急得搓手拧指头,说:“你还不信?”

妈说:“叫我信干啥,只要你自己信就行了。”说了也不看小林一眼,站起来拍拍身上泥土,就径直去喂鸡了。

小林败兴走了,不由得窝了一肚子火,这是为啥呀,这是干啥呀,这号老人家!

下午,大姐、二姐一同回娘家了,走到半路碰见了爸爸老王,就关心地问:“我妈好了没有?”

老王迷糊了,反问:“你妈好好的嘛,啥好了没有?”

二姐简单讲了玉儿说的经过,老王“哼”了一声,追问:“就这?”

二姐说:“别的没听说啥。”

“撑的!”老王很是不满,又问,“你们干啥?”

大姐表白道:“去看看我妈,劝劝她。”

“劝啥?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老王说了扭头就走,喃喃自语道,“哼,庸人自扰。”

大姐、二姐看着爸爸的背影,大姐愤愤不平地说:“真不像话!”

二姐问:“什么不像话?”

大姐说:“爸嘛,对妈一点也不关心!”

二姐问:“咋不关心?”

大姐说:“妈气得要死,他连个影也不知道,妈一辈子对他多好呀!”

二姐连连摇头,怜惜地说:“我看爸对妈就很不错了,扳着指头算算,像爸妈这种情况几个没离婚?爸也够苦了,回到家里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二姐说得不错。人们只看见老王遭罪时,受了老婆多少恩情,谁也没想想老王为了报恩,天天在忍受着多大的苦恼。老婆死做活、死尽妇道,几十年如一日伺候老王,可是,老王几十年地天天在受着老婆的折磨。像比,做条裤子腰太宽大了,老王说穿不成,她说是请邻居李局长的老婆照着李局长的裤子剪的,以此为根据就说:“人家李局长多大的干部穿着都合适,你还嫌大了小了!”老王忍了,不争长不争短地穿了。像比,看电视正看到有味处,出了杀人越货的场面,她就大呼小叫地说:“哎呀,咋好好地把人家杀了,看看死得多惨啊,老婆娃子可咋弄啊!”老王咽口唾沫,说:“这是戏,是演的,不是真的。”她不服,就说:“眼看是真的嘛!你的心咋这么狠,说人家是演的!”说了老王也忍了,可她还叹气,流泪,抽泣得十分伤心,还骂那些杀人越货的坏人背良心,搅混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地看下去。老王陪着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默默地钻到书房去了。天天都能碰上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和话,虽没伤害老王,可是比伤害了还不是味。二姐碰上过这种事,就劝她:“妈,少说话威信高,你以后能不能少说几句话?”她就睁大了眼,反问:“咋了,我说错啥了?是反对毛主席了,是反对社会主义了,还是烂舌头说谁闲话了?”二姐看她一副认真的样子,知道越说会越说不清,也就不再劝她了。二姐想着这些事就对大姐说:“咱们去了,千万不能顺着妈说,越顺她,她的气越大。小林不都说了,惹恼了玉儿,她到了老境就没人伺候她了。”大姐说:“妈也真可怜,咱们再不替她说话,谁还向着她?”二人说着话就到了。

妈在洗衣服,心想,都吃得饱饱的好好的走了,出去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说不定没一个人想着自己还没吃饭,这样一想就觉着自己最可怜了。这时两个女儿来了,平时没事见了两个闺女都想哭,何况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没开口就先落泪,说:“你们来干啥?你们还记得有个妈?妈都快叫人家降 死了!”大姐拙嘴笨舌,直来直去地劝道:“别哭行不行?你看,你看,万一来个人多难看,还当咱们家里出了啥大事哩!”妈听了更添几分伤情,愤愤地说:“啥是大事?我快叫人家降死了还不是大事!我知道你们来干啥的,有人搬你们来结成伙子降我哩!”大姐辩解道:“谁搬我们了……”二姐嘴头子不饶人,打断大姐的话,冷冰冰地说:“妈,你口口声声人家人家,人家到底是谁?咋降你了?给我们说清楚了,我们也好给你出气!”妈被问得愣怔了半天,气也被按下去了大半,才松松地说:“别的还有谁,就小林一个就够了。”二姐嘲讽道:“我还当真是人家哩,原来是自家嘛,啥时成了人家?你说说,小林怎么欺负你了?”妈的劲憋得很足,真要叫说又觉着不值得说了,只好淡淡地说了小林一笑的事。二姐扑哧一笑,说:“我和大姐走一路愁一路,当成了多难解的疙瘩了。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对你笑了你生气,难道见你就黑着脸子你才高兴?”妈受了批评,板起脸子,说:“你别教训我,好像我老得连个好坏脸都不懂了。我也知道这是小事一桩,只是问问他为啥笑,他一时说,啥也不为;一时说,是看我对你爸好;一时又说,是要提拔他,他心里喜。你们想想,针尖大麦芒小的事都对我不老实,别的会和我一心?”二姐听了暗暗埋怨小林,是啥就咬住是啥,为啥要变来变去,越变越说不清。她嘴上却说:“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一笑吗?你扎根就不该追问为啥笑,一家人要计较这种事能计较完吗?”妈振振有词地说:“笑?往常为啥都没笑,今天为啥笑?你们也识文断字,想想能没个原因?”二姐问:“按你想,他为啥笑?”妈“哼”了一声,说:“反正不会是好事,这几天他们就……”新账旧账都涌到了嘴边,小林说“你生病还得咱们花钱”的事,玉儿把饭倒进厕所的事,她都想说又都不能说。两个女儿出嫁了,小林结婚了,一家人变成了三家人。可是,吃的喝的用的没有分过彼此,三家人还像一家人,三天两头互相来往走动,门口才没结下蜘蛛罗网。自己要是在他们中间传言送语,说些伤情的话,挑得姐弟间犯了生分,亲骨肉变成了路人,自己这个当妈的还算个妈?她想到这里啥话都没有了,只有眼泪,姐妹两个问急了,她才说:“我老几十岁快死的人了,我对他们还会有啥过不去的,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炒炒叫他们吃了。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只求他们说到明处,不该在心里画上道道,对我挤鼻子弄眼,拿我当外人看待。真要嫌弃我了,我去拉棍要饭也不连累他们!”越说越伤情,哭得凄凄惨惨,大姐忍不住也长道短道流泪,二姐还要再说下去,大姐拉拉她的衣裳襟,恨道:“你别再说妈了!”

姐妹两个没劝好妈妈,叹了一阵气也就走了。出了门,大姐就埋怨二姐,说:“你怎么能一直一面斧砍,也不为妈说一句话?”二姐“哎呀”了一声,说:“你咋也糊涂了?咱们能两面斧砍吗?小林这头连着玉儿哩,你想想能说吗?自古以来有多少家事都坏在小姑子手里,小姑子顺着娘说媳妇的不是,传到媳妇耳朵里,有几个不结仇记恨的?”大姐想想也是,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真不假。”二姐为了表白自己不是大姐不叫说才不说,就说:“看妈吞吞吐吐的样子,一定还有内情,咱们问问小林再说。”

小林上班时接到二姐电话,叫他下了班和玉儿一同去她家吃晚饭,小林满口答应了。小林和两个姐姐亲得很。爸妈就他一个男孩儿,娇贵得很。小时候,逢上那场怕人的“大革命”,爸妈成天在外边做活,怕小林万一出了事,两个姐姐就停学在家,轮流抱他,哄他玩。他稍大一点,又领他上山拾柴、野地薅草,他再顽皮,两个姐姐也没动过他一指头。一次,两个姐姐领他剜野菜,大姐问他:“小林,长大了干什么?”小林想了老半天,才说:“长大了弄个白馍吃吃。”二姐忽然恼火了,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说,长大了到底想干什么?”小林还是说:“弄个白馍吃吃!”二姐哭了,按倒他就打,边打边问:“再说,想干什么?”小林死不改口,一个劲地直叫:“弄个白馍吃吃,弄个白馍吃吃!”二姐还要再打,大姐扑上去护住了。二姐气红了眼,拳头雨点般落到了大姐身上,打足打够了,三个人抱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然后,二姐拖起小林就走,狠狠说:“吃!吃!今天就叫你吃!”大姐追上去,说:“你把他往哪里拉?”二姐说:“你别管!”死劲拖住小林往前走,小林走不动了,她就把他背上,边走边愤愤地说:“爸妈多难,指望你长大了争口气,你要吃白馍,你还有点志气没有?爸妈受的啥罪呀?”大姐紧紧跟在后面,一直喊:“你要干啥呀?”二姐狠狠地说:“我要把他卖吃了!”一直走到街边一个小饭店门口,二姐把他交给大姐,说:“你看住他,我去去就来。”大姐问她干啥,她不回答径直跑了。小林看二姐跑了,就泪巴巴地说:“我二姐去干啥哩?”大姐说:“不知道。”小林吃白馍的心不死,死死盯着店铺里边的白馍。一会儿,二姐转来了,质问小林:“说,想吃几个白馍?”小林怕再挨打,就心虚地说:“吃一个。”看看二姐难看的脸色,又说:“吃一嘴。”二姐进去了,顷刻拿着两个白馍出来了,递给弟弟小林,发狠道:“吃,今天你得把这两个馍都吃完,看你长大了还想吃不想!”小林接住馍就狼吞般大口咬着。大姐傻眼了,看了好一阵才发觉二妹没有头发辫了,大姐哭了,说:“你、你把头发辫卖了?”二姐说:“你别管。”小林只挨过姐姐这一回打,也只有这一次吃的白馍终生难忘。为了他,两个姐姐没读成书,误了前途,连个全民工也没混上,爸爸平反后才安排个集体工。后来,他上高中读大学,又是两个姐供养的。现在虽说他当了干部,从没忘过姐姐们的恩情,更没有小看过姐姐,常说:“要不是为吃个白馍,挨了二姐一顿苦打,要争口气,我还上不了大学,当不上干部哩!”

下了班,小林和玉儿一同去二姐家。小林特别爱去姐家吃饭,不论好坏饭,都比在家里吃着香,还能喝点酒。在家里不行,家里有爸有妈,不敢随便。有时偷着背着喝杯酒,爸只要看见了闻见了,就板脸就哼唧就说:“小心酒后无德,酒香不如书香,酒醉不如书醉。”吓得小林转过头直对玉儿伸舌头。到了姐家就没天没地了,愿咋说就咋说,想咋喝就咋喝,才能痛痛快快地当会儿人。玉儿也愿去姐家,姐们对她和待亲妹妹一样,不像别人对兄弟媳妇,总是笑得隔了一层纸。玉儿央二姐去劝妈的事没告诉小林,小林不知道,还当成是叫他去吃香的喝辣的了,就一脸笑眯眯的。玉儿看看他,笑道:“你别喜得太早了,准备着挨训吧。”小林摸不着头脑地问:“挨训?我怎么了?”玉儿叹道:“哎呀,说你是个没心人,一点也不假,多大的事你可忘了?”小林更迷糊了,问:“多大事,啥呀?”玉儿“哼”了一声,说:“惹妈生气的事呀,你真是忘了?”小林“啊”了一声,他真是忘得干干净净。别说和妈生气的事,就是别人说他长道他短,他也不放在心上,眨眨眼就烟消云散了,从来不记仇,遇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今天这事出在家里,出了家门就没有了。看玉儿把这事当成了天大的事,就嘲笑道:“我的心胸没有你的大,心小,装不了多少东西。要是成天把鸡毛蒜皮坷垃粪草都装到心里,把心装得满满的,就没地方装正事了,还咋工作?”玉儿生气地说:“噫,我咋忘了,你是一心为公的积极分子,算咱多操闲心了。”小林笑道:“我这人就是这样,是个现实主义者,从来不记前一分钟,前一分钟已经走了;也不想后一分钟,后一分钟还没来,只想着把握住眼前这一分钟,把眼前的事办好。”玉儿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谁还不知道谁吃几个馍,别在我面前卖弄学问了,到二姐家你就明白了。”

二姐准备了好菜好酒,正和二姐夫在灶房里忙着,大姐在帮着烧火。小林和玉儿推门进来,先到灶房里看了酒菜,只觉香气扑鼻,小林就乐得不可开交,看看玉儿取笑道:“你猜错了吧!”玉儿哧哧笑而不语。大姐问:“啥子猜错了?”小林得意地说:“玉儿说你们叫我来是要整我的,我说肯定不是,她还不信。”大姐笑了,说:“谁说不是?可是哩。”玉儿开怀大笑。二姐说:“到底玉儿比小林聪明,叫你来,就是叫你说说你咋惹妈生这么大气。”小林看看她们都一脸喜气,就笑道:“真是酒没好酒,宴没好宴,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叫我来围攻我。你们说是文斗还是武斗?我可是不打自倒。”说得大家哈哈大笑。二姐夫挥手撵他们,说:“你们都先去客屋里说吧,别耽误我做饭。”二姐附和道:“对,你二姐夫是外人,家丑不可外扬,咱们去客屋里说。”大家动身要走,小林坐到了大姐刚起来的小椅上,说:“你们去说吧,说啥我都承认,我帮着二姐夫烧火。”玉儿一把扯起了他,说:“你是被围攻对象,你不去还围攻谁?这里就二姐夫和我是你们家的外人,外人不干涉你们的内政,你们都去,我帮二姐夫做饭。”小林只好和大姐、二姐一同去了。

到了书房里坐下,小林把妈生气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和玉儿说的一模一样,大姐听得不耐烦,就说:“不说这个了,一笑是明的,说说还有啥暗的,背着妈说的话、做的事,叫妈听见了看见了?”二姐瞪了大姐一眼,纠正道:“不是暗的,也不是背着的,许是玉儿你两个不在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中了妈的心也是有的。一个锅里搅稀稠,又是亲骨肉,不注意不在心的事多了。”小林就开始想了,想得皱起了眉头,大姐、二姐不断提示启发,吃的呀,穿的呀,亲戚来往呀,花钱呀,什么什么呀。小林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什么。也真是没什么可想的,古来有二十四孝,小林也够格当二十五孝了。前些年,一次妈得了高血压微血管血栓,躺在医院里不会动弹,只会嘻嘻嘻地傻笑。也真巧,也真不巧,当时单位里正要选送小林去上海培训,回来后肯定会受到重用。两个姐姐和玉儿都劝他:“机会难得,有我们三个轮流伺候,你只管放心去吧。”小林坚决不。他最看不惯这种人,干个不痛不痒的小干部,平常吊儿郎当,逢到爹妈病危,忽然间来了神,公而忘私坚持工作,多么忠心保国似的。天下人多了,少了你一个地球照样转;人浮于事,少你一个人工作照样开展。真要是少了你马上就要亡国,你坚持抗战就是死了爹妈也值得,也情有可原。利用爹妈病危来表现自己,不就是为了一级一职?小人!小林对姐姐和玉儿说:“不说孝心了,还有人格,父母要死能顾而不顾的人,我不信会忠心为公!”他谢绝了单位领导的好心,一直守在妈妈身边,七天七夜没眨一眼,熬到晕得扶着墙走。妈妈病好后后悔了两年,说自己误了小林的前途。自打妈妈生了这场病,玉儿和小林就月月悄悄给妈存七十块钱医药费,已经存了两千多块钱,一分也舍不得动,到现在还看的是黑白电视。小林想不起什么,就说:“我就没有不亲妈的心,咋会做嫌弃妈的事?还是问问玉儿吧,她记性好,能记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说着喊玉儿来了,叫玉儿好好想想。玉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四个人便没办法了。

说时,二姐夫端上了酒菜,看看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边倒酒边说:“咋啦,还没说完说好?”大姐摇摇头,说:“啥原因也没找着。”二姐说:“我看,不论你们有没有不对的地方,你们都得承认个不对,要不,我看妈这口气咽不下去。现在天冷了,树木叶落是老天爷放人的季节,你们就委屈委屈说自己个不是,别叫她的病再犯了,谁叫咱们是儿女哩。”二姐夫看二姐一眼,连连摇头反驳道:“你这是瞎主意。我听玉儿讲了,你们承认自己笑得不对,她就信了?”二姐反问:“你有办法你说嘛!”二姐夫笑道:“咱是外人,不干涉内政。”二姐反唇相讥道:“你别拿捏,有屁谁不叫你放了?”大姐央求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你有好主意就说说吧!”大家都看着二姐夫。二姐夫在一个企业里干事,见多识广,看大家求他,就说:“小林已经给妈说了两次,妈都不信,到了这个份儿上,小林一笑的原因,越说得好她越不信,得说坏话她才会相信是真的,说的原因轻了小了还不中,得说个不大不小的事,这事得似有理实无理,看着是妈错了,其实她是对的,叫她有个辩头,争辩到底她胜了,你们输了才行,叫她真错可万万不中!”四个人听得睁大了眼,同时叫道:“说得这么复杂!”二姐夫说:“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就是中国的特色。拍马屁也是门大学问,明明是拍马,还要拍得不是拍马。”说得大家都又笑了。大姐说:“看样子,你已经想好怎么对妈说了?”二姐夫说:“这么容易?我要有这么大本事也早当官了,大家都想才行。”小林不耐烦了,伸手去端酒杯,说:“想到啥时候了,先喝酒吧。”二姐挡住小林的手,说:“等不及了?想好了心里没事了才喝得痛快,还怕没你喝的?”大家看着桌上的酒菜都皱起眉头努力去想,二姐夫看大家挺为难,就说:“这样苦想怕也想不出来,我看边喝边想吧。咱们也行个酒令,轮到谁谁装成小林,对妈说个笑的原因,说好了不喝,说不好了罚酒一杯。”大家都说:“这样最好,说不定热闹热闹脑子就开窍了。”二姐夫说:“大家都赞成的话,我就当酒司令,我先喝一杯。”说时端起酒一饮而尽。

论资排辈,第一个是大姐,憋得脸红红的才说:“妈,我笑你啰唆。李老三受不住儿媳的虐待上吊死了,你见我一回说一回,说十回也不止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还当没给我说过哩。行吧?”大家都说:“不行,不行!”二姐夫评判道:“事太小了,妈也辩不出个啥兴致。再说,和当时小林一笑的场合也挂不上钩,她根本不会相信。罚酒一杯。”大姐不喝,被玉儿强灌下去一杯酒,大姐辣得流眼泪,口口声声叫道:“都怨妈,叫我受这个罪。”轮到了二姐。二姐早已想好了,笑道:“我这个保险中。妈,我笑你关心我爸都关心不到正经地方,只知道叫我爸喝鸡蛋茶,不叫我爸戒烟。大家都叫他戒烟,就你一个人反对。你说,他一辈子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就爱吸个烟,再戒了就没一点嗜好了,怪可怜人的。行吧?”小林摇头笑道:“不中,不中!她这是真不对,辩到天边她也不对。不符合二姐夫的要求,她最后胜不了。”二姐夫也说:“事还算不大不小,就是没有辩头。罚酒一杯。”二姐连连叫苦道:“我还想着挺圆的,妈算把咱们难住了。”说完端起杯子灌进了小林嘴里,笑道:“都是你惹的祸,你不喝谁喝?”下一个轮到了小林。小林想了半天,端起酒杯,求饶道:“我编瞎话真是外行,没那个细胞,我自甘认罚,重罚,喝两杯。”二姐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憨,酒也喝了,还省了脑子。”大家又笑了一阵,轮到了玉儿。玉儿羞红了脸,推辞道:“大家行酒作乐编着圈哄妈,酒后妈要知道了多不好,你们不怕,我可不敢。”大姐不依,说:“咋了?和小林一个床上睡两年了,还要当外人,还不把妈当亲妈,我们可没想着你是外人。小林,你说放她不放?她要成了外人,我们上了婆家才名正言顺是外人哩。”小林推推玉儿道:“说你的,谁会透信去惹妈恼火,再说是为了打发她心里高兴。妈真要知道了,你都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强迫你说的。”玉儿只好胡乱应付了一个,大家听了都说不中。轮到了二姐夫,二姐夫死活不肯参与,说:“酒有酒理,赌有赌理,我喝过了司令酒,当司令的不参加。”大家无可奈何,只好从头再轮。闹闹嚷嚷地轮了十几圈,一瓶酒快喝完了,大家也都笑够了,还没编出一个合适的原因。玉儿看看表,夜已深了,怕回去得太晚了,爸妈睡了会惊动他们,就把想了一夜的文章说出来,说:“我再讲个试试吧。”玉儿先说了这几天家中曾争论过的事,有了背景就顺理成章地编了出来。大家听了分析分析,齐声说好,完全符合标准,夸奖了玉儿一番,就在笑声中散了。

这天晚饭,家里只有爸妈老两口了,她在心在意做了羊肉扯面。她本来还不想吃,只是怕他知道了她在生气也跟着生气,才犟着陪着他吃。她问:“味道咋样?”

他点点头,淡淡地问:“你生气了?”

“没有呀。”她以为他不知道,赶紧笑笑。

“真没有?”他看着她。

“真没有。”她推故擤鼻涕,把脸扭到一边。

“没有就好。”他不想点破,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真要有了,人家给搬了梯子就趁势下来,不要不下,临到想下的时候可就没有梯子好下了。”

“说没有就没有嘛。”她心虚了,做出很自然的样子,假装不知地反问,“我能生啥气?”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她就紧赶紧地表白道:“真没生气,现在多美,顿顿吃得饱饱的,又没人打没人斗,想出门了就出门,不像从前一样尿泡尿都得给生产队长请假……”

他看看她,她忙把不断头的话断住了。他说:“人老了,毛病多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老了毛病多,自己多生气也气人。”

她猜想他知道她生气了,可是还在坚持,就说:“谁说不是?我几十岁了,四门不出,和谁生气?就是想生气也气不动了,何况也没气可生。”

他吃得很慢,看她吃完了,他才三扒两咽吃完递过碗去。她接过碗,又去盛了一大碗饭。她想他今天情绪好,多吃了一碗。碗递给他,他说太多了,给她扒了半碗。她真是吃不下去了,又不敢说不吃,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只好陪着他硬吃了。

他看看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人老了,耳朵要聋一点,眼要昏花一点,肚子要大一点,少听少看肚里多装,气才能少一点。你一辈子跟着我没少受苦生气,老了不要再找着去生气。享福说不上了,落个清净也好。”

他平时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话,偶尔多说几句也是带着气的。他一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今天说得多,又说得心平气和,她感动得流了眼泪,忍不住说了实话。抽泣着说了小林怕生病花钱的事,说了玉儿夺过小林的碗把饭倒进厕所的事,说得啰啰唆唆,最后又说到小林今天早上的一笑,是看她笑话,越说越伤心,终于抽泣变成呜咽了。

他听着听着烦躁地长叹了一声,饭还没吃完就放下了碗,谁是谁非一字不说,就一脸不高兴地钻进书房去了。她吓得愣愣怔怔哭不出来了,只是眼泪流得更欢了。她不知自己又错到哪里了,傻呆了一会儿,想不出错在哪里。她觉着更加冤枉了,就在心里埋怨男人,不说给我出气了,连听听都不肯听!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一家老小了?夜里你们都睡了,我还在给你们洗刷。天不明,你们都还在睡着,我爬起来给你们做吃做喝。天天没明连夜把你们伺候美了,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就结成伙来收拾我,还有点良心没有?我这活的算个啥呀,算是白活了!

正在这时,小林和玉儿欢天喜地回来了。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忙擦干了眼泪,装成没哭过的样子。他们进屋里了,她气恼地看他们一眼就不看了,端坐在饭桌旁边。玉儿对小林窃窃一笑就上楼去了。小林走过去,蹲到妈妈面前,叫道:“妈!”她猛地扭个脊梁给他,小林笑笑又转到她面前蹲下。这样扭了几回,小林就扳住她的肩头,逗她道:“噫,谁家当妈的和儿子记仇!”

“谁和你记仇了?”她说,把刚才一肚子怨气一齐发泄到小林头上,质问道,“我咋惹你生气了,叫你爸拿住我出气?”

“妈,是我惹你生气了!”小林嬉皮笑脸地求告道,“我想了一天,越想越觉着不该早上笑话你了!”

她“哼”了一声,听着。

小林正正经经地说:“早上见我爸喝鸡蛋茶,我就想,你老几十岁了还不会算账,放着便宜不占找着背亏,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咋又叫你们背亏了?”她的火气被点起来了。

小林看看效果出来了,想笑忍住没笑,扳着指头给她算账,喂鸡生蛋不如去买鸡蛋,一斤饲料多少钱呀,一个鸡蛋多少钱呀,还得天天剜野菜,又出力又不讲卫生。末了,理直气壮地兴师问罪道:“吃不穷,喝不穷,划算不到一生穷。一个鸡蛋多花一分多钱,一年吃多少鸡蛋,你算算要背多大的亏?”小林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直盯着她,好像她不投降誓不罢休。

她听了更是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说:“噢,原来是为这笑话我呀!好,我也给你算算。上个月你来了一群同学,请人家吃饭,家里鸡蛋不够去买了十个,拿回家打开一看就有四个是坏蛋。一个三角,十个三元,只有六个好的,算下来一个划五角钱。咱们要是一年到头都买鸡蛋吃,得买多少坏蛋?得吃多大亏?一个鸡蛋多花一分多钱,你都看见了记住了,一个鸡蛋多花两角钱,你眼瞎了,咋看不见了?”

“这……”小林做出张口结舌的样子。

“还有,鸡屎粪和麻油饼一样壮地,上到菜园里一年能多长多少菜,你算过没有?这都抹荒牌不算了?”她越说劲越大,“你说呀!”

“……”小林哑口无言了。

“去剜野菜是我抽空剜的,误过你们一顿饭没有?”她看看小林一脸尴尬认输的样子,她得理了,胜了,就起了高腔,几分得意地说,“还有卫生。卫生当吃当喝?多卫生?我一天打扫几回,没见你们多干净!”

小林被彻底打垮了,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装着输了还不认输的神色,不服地说:“反正都是你有理,算我没往细处算账!”说完松松垮垮地走了。

“你别走!这能是算的?你有理,谁不叫你说了?好账算不亏,你不服了咱们再算,行吧?过日子你娃子还不中着哩,光会算个表皮,还笑话我哩!”她心里滋生了大获全胜的扬扬自得,看着小林狼狈逃走的样子,一天的气一下全消了。

小林头也没敢扭一下,一直跑到楼上住室里,把门咚的一声关死,才对着玉儿扑哧一下笑了,大难得救似的说:“没想到当个演员也怪难的!”

玉儿走上去问:“好了?”

小林说:“好了。可把我憋坏了,想笑一下也不敢。”

玉儿松了一口气,笑笑说:“总算对付过去了!”

小林想了想,摇摇头,叹道:“我这是干啥呀?亲妈呀,也得玩这个!”

玉儿也长叹一声,苦笑道:“活个人真难。在外难,谁想在家里也难!”

小林又长叹一声,说:“唉,以后可不敢随便乱笑了!”

这天夜里只有妈妈高兴,高兴完了又发愁,睡到床上给男人说了小林一笑的原因,最后长长地叹息道:“娃们连个细账都不会算,咱们百年之后,他们可怎么过日子啊!”

男人冷笑一声,说:“睡吧,别把心操烂了!”说完拉灭了灯。

多了一笑的风波总算过去了。妈妈和小林、玉儿都睡得很香,每人都做了个梦,只是梦和梦不同罢了。

原载《长城》1992年第1期
《中篇小说选刊》1992年第3期转载 xv4EJu5vVH7AA34zzAdMAMyZggkmFd8uw+kcF4s+qTJtPwl2xaKv5qZcKstLLb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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