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把门闩住了,雪花是飘不进来了;风声还能挤进来,呜天呜地地吼,叫唤得人直打哆嗦。冷,越听越冷。她想生火,屋里有炭,是在山里工作的丈夫玉良拿回来的。玉良亲她,亲得很,送炭回来时说:“冷了你就烤,别舍不得,我要个热乎乎的肉人暖我,可不要个冰棍冻我。”说着就不老实了,把她的奶头狠狠地捏了一下,捏得她浑身麻得要瘫倒了。她想起这话,想起这一捏,就想笑,就还麻。玉良真好,一个端铁饭碗的国家干部,还不嫌弃自己这个端泥巴碗的老婆,打着灯笼上哪里找这么好的男人?火生着了,炭火就是好,不冒烟还通红通红的,屋里顿时热烘烘的。她拉把小椅子坐下去烤火,手先热了,身上也热了,可是心里忽然不是味了,忽然发毛了,忽然着急了。咋了?咋了?这是咋了?想来想去,原来是屋里空空荡荡,火盆四个边,只有一边坐着个人,这个人还是她自己。独一个烤这么好的火,老没劲,老没味,烤瞎了,烤可惜了。这么好的火,男人玉良要在家多美,一边坐一个,两个人面对面烤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一言,我一语,两双伸在火盆上的手,你摸我一下,我摸你一下,这样烤火才有意思,才美,要多美有多美。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回来了。他真要现在回来,才喜坏人哩。大雪天,又没人串门,两个人关着门在家里亲亲热热,做点好吃的,再煮壶黄酒,烤着炭火,你一杯我一盏,喝个醉醺醺的。然后,然后,然后两个人搂着睡一觉。大白天怕什么?自打结婚到现在,他一直匆匆来,匆匆去,至多隔个夜就走了。夜又那么短,还没睡哩天可明了,他可又要走了。还没有大白天搂着睡过哩,大白天睡一觉也新鲜新鲜,那味道一定不一样。她想得美,想得甜,想得酸不溜溜,想得麻酥酥的。可是美过了甜过了酸过了麻过了,再看看屋里还是只有一个人,这一个人还是她自己,伸在火盆上的手也只有一双,伸过来是自己的手,伸过去是自己的手,自己摸自己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动心,忽然觉得乏味了,忽然觉得炭火也不热了。
大花叹了口气,叹了口长气,心里好凄凉,心里好着急。都说女人家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都三十五了,要真是如狼前几年早该是狼了,为啥前几年一点也不像狼,没一点点狼的味道。前几年,自己可真是个正经女人,正经得见了男人就低头,就脸红;男人回来了就回来了,没有格外高兴过;男人走了就走了,没有多舍不得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过男人。现在是怎么了?走路,做活,吃饭,不论干啥,都会想起男人。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了?怎么变成了男人迷?
她想来想去想疯了,可是没有一点点办法。一天,她下地做活,路上的摩托车呜呜地开过来,呜呜地开过去,像一阵风,眨眨眼过来了,眨眨眼过去了。她忽然灵醒了,笑了。咋迷了,天天见的东西咋就没想起来。给男人也买一辆,听说这玩意儿快着哩,比汽车还快哩,一点钟能跑一百多里哩,六十多里路还不要半点钟哩。男人要有一辆多好,天天下午下了班,骑上它呜吱一下就跑回来了,然后两个人就一块儿去逛逛大街,两个人一块儿去看看电影,然后床上也就不只自己一个人了。
大花下决心要买摩托车了。一打听,得两三千元钱。老天爷,她吓了一跳,吓得心都凉了。别说两三千,就是千儿八百上哪里去弄?指望男人不能指望,一个干部娃没几个钱,吃饭钱,吸烟钱,穿衣钱,还有三朋四友的花销,还不能把他抠得太紧了,太紧了会伤了他的身子,会瘦了他,那才心痛死人哩。指望自己也不能指望,就那巴掌大一点承包地,浑身都是铁能打几根钉?不要说买摩托车了,架子车也难买得起。她想到钱就把心想凉了,凉成冰棍了。可是,一看见别人成双成对地来来去去,她的心又热了。
大花开始弄钱了,到处钻窟窿打洞弄钱。白天种地,紧做慢做做累了,歇歇的时候去菜市上拾烂菜叶子,回来喂鸡喂猪。夜里也不肯闲着,给毛巾厂加工锁手套,锁一双一分五厘钱,熬上大半夜竟也能锁上三四十双,一夜就能挣五六角钱哩,别看不多,多一分是一分。又是在路灯下锁的,不费自己的电,省一分是一分。加上卖鸡蛋,加上卖猪,平均算起来一天也能挣上一块多钱哩,一年就能净落四五百块钱哩,不少,不少,一个女人家一年挣几百块可不少。可是,再算算账,要攒够买摩托车的钱也得六七年哩。再过六年,自己多大了,四十多岁了,该美该乐的时候早过去了,成个老太婆了,再和男人一块儿走一块儿玩还有啥味?人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年轻时没和男人痛快过,到老了再美也只是个伴了。不行,得快点挣钱,得快点买个摩托车,她等不及了。
大花要去打小工了。打个小工也真难,托了好多人都没找来,还是卖烧饼的张大婶看她可怜,才给她找到了个地方。不远,就在附近的料石场。说是砸石子的活儿,只要人家肯收,一天两块五毛钱。一天两块五,原来的小活加加班不掉手,合起来就是四块多钱,两年多就够买个摩托车了。她高兴得一夜没合眼。她听说过,如今办啥事都得送礼,她买了两瓶酒两条烟就去了。管事的人姓王,是场里的会计,岁数不小了,有四十吧,有五十吧,反正不年轻了,一脸胡茬子。老王看见了她,猛一愣怔,眼睛忽然亮了,直直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她是怕人家嫌她身单力薄不要她,就紧赶紧地表白道:“砸石子我能干,真能干,我啥力都能出,啥苦都能受。真的,前些年修大寨田时,我还当过样板人哩。”老王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线,笑罢了又直直地看着她,说叫她干,叫她明天上午十点钟再来,来了就给她派活。她放心了,感激不尽,要把礼物留下,老王坚决不要,把礼物硬退给她,说:“看你是个老实人,我就喜欢老实人。你要是有钱人,能来打小工?收没钱人的礼,我还怕背良心哩!”
大花千谢万谢走了。第二天她又去了,自己没有钟表,怕早了晚了,人家说十点钟去就得十点钟去,不能第一次上班就给人家个坏印象。她早早就去了,在料石场门前的商店里等着。商店里的墙上挂着个钟,叮叮响着,秒针一圈一圈转着。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干等不到十点钟,心里急得发毛。天好冷,没事干了更冷,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乡下人都说,小时候妈也说过,打喷嚏是有人在别处说自己了。是谁说自己了?一定是男人玉良,除了他,还有谁?她想起了男人高兴时的样子,他高兴起来就会搂住自己,像铁箍一样箍住自己,箍得腰里生疼生疼,疼得直掉眼泪。痛是痛,掉眼泪是掉眼泪,是越疼越美,越美越掉眼泪。现在不能告诉他自己在攒钱,他知道了就没劲了。等摩托车到手了,叫他比哪一次都高兴,比哪一次都搂得紧。叫他搂住就不松手,一直搂下去。她想到美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甜甜地笑了。
墙上的钟响了,十点钟到了。她走进老王的办公室,先闻见一股子香味,是香脂味,浓香浓香,香得腻人。她看了,屋里只老王一个人,没有女人呀,香味从哪里来的?再看看老王,头发也理了,胡子也刮了,脸也嫩面些了。老王坐着没动,低着头看什么文件,连一声来了都没说,只是指指一边的椅子叫她坐下。她坐下了,规规矩矩地坐着,等待着老王派活。老王不急,一双眼睛盯着手中的文件,文件好像很长很长,老看不完,看了后头又翻回到前头,好像屋里没有她这个人。她想问问老王叫干啥活,可是看看老王眉头皱得紧紧的,文件上一定是啥大事,她就不敢开口了,生怕打断了人家的思路,只好耐着性子死等。老王终于把文件看完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才抬起了头,头摇个不停,摇足摇够了才开了口,抖着手里的文件苦笑道:“你看,你看,真叫没办法张嘴,昨天才答应了你,谁知今天上级就来了新精神,真是,真是……”真是什么,老王不好开口,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大花看他为难的样子,就猜了个八八九九,还能是别的啥事,别的事就是比天还大,也和自己打小工没关系,一定是不叫招小工了。进来时一颗心热乎乎地乱跳,现在一颗心凉个透,冻死了。一天两三块钱挣不成了,买摩托车的事不知又要等到哪年了。想着不由低下了头,差点哭出来。老王看她难受了,才把“真是”说出来:“上级讲了,不准招小工了,谁招谁负责,你看这事办的!”大花的泪水本来噙在眼窝里,老王这一激,眼泪顿时哗哗地流了下来。
上级有了命令,谁也没有办法,都怪自己是个守活寡的命。再多说也是白费,大花只好站了起来,忍着伤心苦笑道:“上级不叫干就算了,我走了。”说着就要走,老王忙抢前几步拉住了她的手,为难地说:“别急嘛,咱再想想办法。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死政策活人拿,政策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能叫政策把人治死!”大花听说还有一线希望就又坐下去,眼巴巴地看着老王。老王眉头又皱了几皱,叹道:“看你也怪可怜的,我是个心肠软的人,见不得可怜人,我就担个犯政策的风险,把你进场的日子往前写个五天,也就没事了。”说完轻松地笑笑。大花顿时松了口气,感恩不尽,千谢万谢。
老王又顺手拿了一张表,说:“得填个登记表,我问你说我写。”大花懂得公家事都得有这道手续,就任他问长问短。当问到岁数时,大花说:“三十五岁。”老王忽然放下了笔,看着她的脸又是乱摇头,说:“不是吧,不像,可不像!”大花一怔,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一年多为了挣钱,没明连夜地干活累着了,老相出来了。上次男人玉良回来时也说自己老了,说花才开可要落了。不论像不像,岁数是死的,会不会岁数大了人家不要,就急急地表白道:“真的,真是三十五岁,我要瞒一岁就赌个咒。我面相长得老,面相看不出来。”老王哈哈大笑道:“你别哄我,我要连个岁数都看不出来还咋工作哩!”大花急了,反问:“你看我几岁?”老王又把她端详个够,才认真地说:“我看你二十三四岁,最大不超过二十五岁,没猜错吧?”大花噗一下笑了,说:“错远了,我真是三十五岁,一岁也不少。”老王叹了口气,又连连摇头,说:“咋看你也不像三十出头的人,长得多嫩面呀,真是看面相看不出来。你估估我有多大岁数?”大花心里猛一愣怔,老不高兴地想,这人好没来由,我是来做活挣钱的,是你招我的工,又不是我招你的工,你一百岁你刚满月我管得着?可是再一想,谁不随便说句话?自己是求人家办事的,不可太多心了,就应付道:“我眼拙,看不出来。”老王就自我介绍道:“我也三十五了,像不像?”大花想笑又不敢笑,心里说只怕你的儿子都三十五了,嘴里却说:“咋不像,可像了。”老王听了好得意,又连连追问:“别哄我,真像假像?”大花心烦脸不烦,说:“真像嘛,像极了。”老王笑了,眯着眼酸溜溜地说:“你看我不老?”大花的脸唰地红个净,这话啥意思?她收起笑,郑重地说:“还有别的没有?没有了,说说我干啥活,我快些去做。”老王看大花羞红了脸,又问了几项,就讨好地说:“干啥活,看你细皮嫩肉的,叫你去砸石头吧,也不是我的心意,你就去量方吧,这活儿轻,又有权,工钱又高,一天三块钱哩。往后是自己人了,有啥不称心的事只管来找我。”说着写了个纸条,叫她去找矿山的刘队长。
大花本来该感恩戴德的,可是听了这一堆肉麻的恩典话,心里打了个冷战,一点也感激不动了,反觉得浑身不自在,只盼着快点离开这里,接过纸条转身就走,谁知老王伸出了手,要和她握手道别。大花没和男人握过手,迟疑着不伸手,可是老王的手一直伸着不缩回去,还冲着她嘻嘻地笑,她只好和他握手了。谁知刚刚握住,老王就把她的手心抠了一下,她只觉着头炸了心炸了,便愤愤地挣脱手跑了。
大花逃出了料石场,已经没有了知觉,疯了似的跑回家,一头扑到床上哇一声哭了,哭是哭够了才坐了起来,伸出右手看着发呆。手还是原来的手,只觉着手心又疼又烧,不由心里升起了一股怒气,告他,告他!利用职权,调戏妇女,不告他便宜他了。她恶狠狠站起来,气冲冲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忽然站住了。这事好说不好听,本来别人不知道,一告就扬撒开了,人们会咋说?她想起了村里人常说的话,母狗不摆尾,公狗不敢上。自己真没摆尾呀,真不怨自己呀,可是别人会信吗?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净了。她把手放在墙上狠命地搓,又用肥皂搓,用水洗,可是觉得这手上的脏劲入内了,再也洗不干净了,好像这手已经不是原来的手了。这只手以后还咋能再摸男人?她忽然恨起了这只手,真想把这只手剁下扔了。从此,她不敢再有一点空闲,有了空闲就不由得伸出这只手呆呆地看,心就跳脸就烧,觉得自己不清白了,太对不起男人了。后来,每次男人玉良回来,一见面她就不由自主地把右手背到身后,就是夜里睡到床上,她的右手也从不挨住男人,生怕会脏了男人。偶尔不小心右手挨住了男人就像触了电似的忙把手抽回。她自觉着对男人犯了罪,就更加拼命地干活挣钱,想弥补自己的过失,料石场的活儿虽然没有去干,可是又找到了给别人洗衣服的活儿,如今总算也攒下了一千多元了。
大花心神不宁地坐在火盆边,锁着手套,越烤越觉着独自一个人烤着乏味,想起这一年多经历的事,心里好苦,可是,想起已经有了半个摩托车的钱,心里又甜了。要是再攒快一点,明年的今天要还是个大雪天,就能和男人一同坐在火盆边了,自己就不是孤雁一只了。咋弄才能再快一点哩?大白天锁手套太可惜了,可是干啥呢?她想了又想,忽然想起了承包田边的乱葬坟,要是把坟与坟之间的空地挖挖,开春栽上红薯,少说能收个三五百斤红薯,也能卖个三十二十块钱,等于离男人又近了一步。她放下手套,埋好炭火,扎上头巾就掂起头出门去了。
乱葬坟坐落在料石场后边,很大,很荒凉,原先长着密密麻麻的树,看着怪瘆人的,后来树都砍了,只剩下高低不等的土丘,横七竖八地卧着,长满了乱刺野草,平常没人来,只是到了秋天,草高了黄了,干部们闲急了嘴馋了才来这里打兔子。一场大雪把草压塌了,坟不像坟了,成了一个个雪堆。大花挨住自己的承包地往坟里边挖去。土冻了,很硬很瓷,一头下去一个白印,震得手疼,麻疼麻疼,一直疼到肩膀头,疼到心肺里。疼是疼,可是不冷了,浑身发热了。公鸡头母鸡头,不占这头占那头,又想美又想弄钱,哪有这等好事。她挖着,一又一,又想起老天爷会给个宝贝,说不定下一头挖住才美哩。一没有,一还没有,说不定下一就出来了。下一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力量。本来想歇歇了,本来真挖不动了,可是又一个下一就会有宝贝在勾引着她,她成了个永动机,停不住了。“咣”的一声,响了,头挖在了虚土上,进去得很深,碰住了什么。是什么?真是出了宝贝?她的心跳了,跳得很快很急。她抽出头,慢慢地轻轻地刨着,不要把宝贝挖烂了。出来了,出来了,一个防潮布包着的东西。她蹲了下去,把那东西拿起来端详着,是什么?她看不透,试试分量,不重,不足一斤。她拭去表面的泥土,撕开了防潮布,露出了防潮纸,撕去了防潮纸,是个罐头瓶子,玻璃的,隔着玻璃看去,又是防潮纸包着,玻璃瓶的盖子还用蜡焊着。是什么?这么金贵?她费力地揭开瓶盖,费力地掏出瓶内塞的东西,拆开防潮纸一看,看见里面的东西,吓得她的头蒙了过去,两眼珠瞪死了,愣怔得傻了。钱,钱,十块的票子,卷得瓷实实的,很多,很多。她的手抖开了,身子抖开了,整个人成了一堆泥。她想宝贝,宝贝可来了,反倒怕了,怕得要命。好半天才反省过来,慌乱地往四下看去,什么也没看到,没有人,没有狗,连个鸟也没有,只有风还在呜呜地吼叫着,只有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她放心了,心诚则灵,想钱钱就来了,她忙把钱又装进瓶子里,把瓶子揣进了怀里,扛起头,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像刚刚偷了东西的小偷,胆战心惊地回到了家里。
大花闩上了大门,闩上了正房的门,又闩上了住室的门,听了听没有动静,才把钱掏出来放到床上。数了数,一遍,两遍,三遍,只想多少给一点添添买个摩托车就行了,没想到会这么多,不用自己的老本,买个摩托车也用不光。老天爷真是太好了。她把钱又收拢好,藏到了床底下,想想,又拿出来藏到了灶里,想想,又藏到了墙头上。这里,那里,藏来藏去都觉得不保险,恨不得藏到自己肚里。忽然间想起一个最最保险的地方,她公公活着时藏钱的地方。公公是个木匠,是条资本主义尾巴,做了活挣下钱不想交队里,不交又怕搜家,就在当间墙上掏了个小洞,把钱藏在里面,外边贴上领袖像,不要说人们想不到这是藏金藏银的地方,就是想到了也不敢去动一动,除非他活够了不要命了。她如法炮制,把钱藏好才放下了心,才拉开当间的门闩,才拉开大门的门闩,才又坐到火盆旁边,装着没事人一样,好好想想这笔外财。可是想不成,想心定,也定不住,乱得很,越装着没事,心事越重。这钱来得太蹊跷了,真是神仙念自己心诚赏给的?只听说过神仙给摇钱树,给聚宝盆,给宝葫芦,给魔笛,都是能叫变金变银的古物,没听说过直接给钱的,给票子的,还是现在用的票子。再说,要是神仙给,也不会包那么严实,又何苦埋到地里,扔到自己院里就行了。咋想咋不像。这钱肯定是人埋的,听爹妈说过,土改时地主老财埋金银财宝的故事。如今没有了地主老财,也不土改了,也没有人抄家了,为啥要把钱埋到乱葬坟里?一定是不义之财,不是抢的,就是偷的,花也不敢花,存也不敢存,放也不敢放,才埋到野地里。这两年贪污盗窃分子不少,法办的也不少,可总是还有人接班。大花去看过公审,她恨这些人。自己起五更爬半夜,累得骨头散了架,一天才能挣来三两块钱。这些人身不动膀不摇,没喘一口气,没流一滴汗,不费吹灰之力,就比万元户还万元户。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些人别说住监了,拉出去祭枪子也不亏材料。自己挖的这些钱,一定也是贪污盗窃分子埋的了。可叫你花!可叫你美!叫你空做贼一场,叫你白喜欢一场。做贼的偷了,没做贼的花了,花了还不承谁的情。大花笑了。花,明天就去买摩托车,不花白不花,花了白花,为啥不花?自己又没偷没抢,挖地挖的,怕啥?大花高兴,痛快,不单单是为了白白得到的钱,还为了那贼白白做了贼!
大花只一会会儿又不心安理得了,贼把钱埋了,必定挂在心上,必定要天天偷偷摸摸去看几回,要是去看看发觉没有了,一打听谁开的荒,还能不找到自己门上?是贼都心毒得很,都手毒得很,能会轻饶了自己!他不敢,谅他也不敢!找到了门上,等于承认是自己做了贼。大白天不敢,半夜里?大花头皮麻了。她听说过许多杀人灭口的故事。贼要知道了,肯定要杀自己,不杀怕走漏风声,死是一定的了,再也不得见男人玉良了。啥都舍得下,就是舍不下男人。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明明坐在屋里烤火多美,为啥心里发毛?为啥毛得一会儿也坐不住?是不是该出祸事了,才鬼使神差地去挖地开荒?才惹下这个杀身大祸?不行,得赶快去报告,叫公安局把这个贼抓住,只有这条路了,只要把贼抓住了,灾星就落了,自己就平安了。她走到领袖像前,伸手去取墙洞里的钱时,又有些舍不得了。一大堆钱送出去容易,哪年哪月才能再挣这么多钱?白白到手,再白白送走,白白给福也不享,自己是不是迷了?自己真是天生的苦命?怕,怕,就自己怕死,就自己的命金贵,贼就不怕死了,贼的命就不是命了?自己不偷不抢就胆小如鼠,又偷又抢的贼就胆大包天了?贼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心也是肉做的,不信他长有天胆,不信他就一点也不怕死。是贼都不憨不傻,他能不知道杀人要偿命,他偷吧抢吧贪污吧,图个啥?不是想活个痛快?他能是为了不想活才去做贼哩?说不定他比自己还怕死哩,说不定他吃个哑巴亏算了。不交等于包庇了他,他还承我情哩。贼要是不吭不响算了,自己当成贼要杀自己就把钱交了,多可惜,多亏心,大花的胆子忽然又大了,伸到钱边的手又放下来了。
大花又坐下烤火了,自己劝自己放宽心。管它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的命,天注定,命的事,能是自己安排的?天下这么大,哪里埋不了钱,为啥会埋到乱葬坟里?乱葬坟那么大,又为啥偏偏埋在我开荒的地方?多少年想钱想疯了,为啥早没想起开荒,为啥晚没想起开荒,为啥就今天想起了开荒?去开荒又为啥不错南一点错北一点?为啥又那么巧恰好开在埋钱的地方?又为啥叫我挖住了,没叫别人挖住?这不是命是啥?“为啥”这么多,要有一个“为啥”不存在,就发不了这笔外财。大花解不开这一个又一个“为啥”,就认定是命了。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就不会有三灾八难了。买摩托车,今天就买,买了叫男人玉良回来骑,男人进屋一看摩托车,一定会高兴得乱蹦,会搂断自己的腰,会亲个不够,然后呜地一下去了,呜地一下来了。不行,得先在城里兜几圈,自己坐在后座上,也搂住他的腰,也在人前亲热亲热,也在人前风光风光。不行,摩托车这么贵,好几千块钱,自己不懂得好坏,买回来个坏的咋弄?对,打个电话,叫男人玉良回来一块儿去买,他想要个啥样的,就买个啥样的,花一大堆钱得买个称心如意。现在就去打电话。她站起来了,走到门口又不走了。男人玉良要问你哪里弄的钱,自己咋说?总不能瞒自己的男人呀!实话实说,就说是自己挖地挖的钱。男人会不会不叫花这些钱?她不由看看墙上的奖状,奖状上的金字闪闪发光,一张又一张都是男人得的。男人正在争取入党,觉悟比天还高,他会白花这钱?她去过男人的单位,听过男人给群众开会,讲什么心灵要美,说当一个人要想自己,也要想别人。说自己不沾光,也没少了什么,别人吃了亏可就少了什么。沾光的高兴,也得想想吃亏的痛苦,说多占一分便宜,心就会黑一块。这话不假,人是得将心比心,要不还算个人?这么大一堆钱要占了,心不是都黑完了。她坐了下去,又想开了。贼埋的这么多钱是在哪里弄的?要是偷公家的自己花了还不要紧,公家的腰比牛腰还粗,听说,招待所里吃一席都一百二百,一天能吃好几十席,天天吃月月吃都吃不穷,这点钱也不过是牛身上的一根毛。就是交上去,也不够他们吃一天。自己花了,也伤不住谁的肺,算不上背良心。这钱要是老百姓攒的,人家要指望这钱治病哩,没了这钱就会没命了。人家要指望这钱娶媳妇哩,丢了这钱就会打一辈子光棍汉,这家人就要绝后了。人家要指望这钱盖房子哩,没了这钱会急得上吊。人家挣这么多钱不知拼命拼了几年,可能比自己还难,可能比自己还急着等钱用。自己要是没挖住这钱,照样能活,再挣两年照样能买个摩托车,只不过晚和男人高兴两年罢了。自己要白花了这钱,自己美是美了,可就立时三刻苦了人家,可就要了人家的命,就要家破人亡了。自己为了能和男人早点亲热亲热高兴高兴,就叫别人去死,这不等于自己拿刀杀人了,自己成了个啥人?背良心可就背大了,一辈子啥时候想起来就会犯心病。是谁叫偷了,拿去给谁,救人家一命,一条命总比一辆摩托车关紧,人家也会承一辈子情,也会说自己是个好人,一辈子救过一条命,活个人也不算白活。
大花胡思乱想,左不是右不是,烦躁得心急火燎,再也坐不住了,想去找人商量商量。找谁?得找个亲人,找二大爷,自己从小妈死了,是他把自己拉扯大的。他当过农会主席,当过支书,现在不当了,可是啥事都经过。常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大花说去就去了。
二大爷和二大奶在烤火,烤的木柴,烟火熏得二大爷又流泪又咳嗽。自己的男人要不是干部,哪有炭火,冷了,也得成天烟熏火燎。大花坐下去,把木柴架起来,弯下腰吹火,火着了,烘烘的火苗子起来了,没烟气了,热劲一点也不比炭火小,烤着也怪暖和人。二大爷看看她,又把架起的木柴弄塌,火不着了,又冒起了烟。看她奇怪就说:“成天烤,有个烟气冲冲寒气就行了,要烤明火,一天得烧多少柴?”大花笑笑,不再拨弄火了。三个人说着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说到了生活艰难,大花就试探着说:“就得拾个几千块钱才美,也把家里好好装备装备;先不说别的了,我真要是拾个几千块钱,先给你买点炭,也省你们二老几十岁了还烤烟气。”她说着看二大爷的脸色。二大爷看看二大奶,摇着头说:“你听听,你听听,现在的年轻人越变越坏了,连大花都想发外财了,外财能是发得的?唉,咋得了呀!”二大奶也帮上了腔,看着大花唠叨道:“命里七合米,连七合一都不要想。常话说,没病别嫌瘦,平安就是福。你二大爷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主贵就主贵在不爱外财上。”二大奶又讲起讲了几百次的故事。才解放时,二大爷还不是农会主席,农会主席是王老五,一个财主跑了,王老五领着二大爷们几个人去追,追到山上,地主急了,扔下了一箱子金银财宝,几个人拾了商量着咋办,二大爷看他们想私吞就推故去拉屎了,王老五们把值钱的私吞了,拣了几件不值钱的交给了农会,二大爷一个钱皮也没要,只装着不知道。后来,地主叫逮住了,向他要财宝,他说扔了,上级不信就把他毙了。再后来王老五疯了,天天自己打自己的脸,说了分金银财宝的真相。大家都说他让地主死鬼缠住了他,他才鬼掰嘴了。王老五疯得跳井了,二大爷才当上了农会主席,一干就干了几十年。二大奶讲完了过五关斩六将,又庆幸地说:“你二大爷当时要动了心,他能当几十年干部?别看他当时没分吃了亏,吃得亏才享得福呀!”二大爷教育了一辈子人,下台后再没机会教育人了,心里老是痒痒,还想教育人就是没人听了。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大花,就振振有词地说开了:“外财不富命穷人啊!人生在世,得凭良心行事,前边走过去后边才没有人捣脊梁沟。解放后不许说良心了,讲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你们年轻,没学过老三篇,你学学就知道了咋做个人……”二大爷从古讲到今,说个没完没了,大花打断他的话,苦笑道:“看我说句玩话,你们可当真了,我要真拾了几千块钱悄悄花了,你们该说不完了。”二大爷咳嗽着说:“我能不知道你是说的玩话,我是说人不能存下这个歪心。古话说当个人能背起银子钱账,背不起良心账,都说王老五叫鬼缠住了,我看是心病难害,毛主席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定都报。”大花想起王老五就头皮一麻一麻的,二大爷当时要也分了金银财宝,说不定也只能喜欢一时,坏了一辈子。算了,算了,把挖钱的事说出来算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要说破了,张开了嘴不知为什么吐不出来,只好把话又咽了下去,把嘴又合上了,又坐了一会儿,就推故天不早了走了。
大花出了二大爷的门,心里有点灵醒了。回去就把钱交出去算了,听二大爷的话没错。二大爷没本事是没本事,可是落个一辈子平安,穷是穷,穷得有骨气,天上掉下块金子,掉到他脚边也不拾,能踢到一边照旧走自己的路。活个人图啥?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交!坚决听二大爷的。大花嘱咐自己,坚决不要三心二意了。谁知走着走着,二大爷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二大爷的形象越来越低了,她不由想起了村里开会的情景。二大爷咳嗽了一声,要开口发言了,一个“古”字刚出口,会场就哄一下笑开了,嘁嘁喳喳地说开了:“又是‘古话说’了,明明是现在的活人,偏偏要说死人的古话。古话古话,不是古话能叫大家穷成这号样?”村里有几个人瞧得起他?老思想,老保守,老红薯干命!大花又心神不定了,身不由己地去到表弟王三娃家里。
三娃这几年发财发狠了,楼房瓦屋,屋里陈设得赛过神仙府。三娃的妻子回娘家去了,三娃独自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书,见表姐来了,忙给她让座。大花从雪地里进到屋里,突然浑身像起了火热烘烘的,一点也不像冬天,倒像初夏的天气。她落了座,眼睛四下瞧去,看不见柴火,也看不见炭火,热从哪里来,叫人奇怪,就问:“你烤的啥?咋这么热?”三娃笑道:“对真人不说假话,我烤的是胆!”大花没听懂,十分新鲜地问:“胆?胆也能烤火?啥胆能这么热?”三娃嘎嘎大笑,拉开床前幔子,挥手一指说:“你看!”烤的竟是一只很大的电炉子。大花惊讶地说:“爷娃呀,你咋能烤这?”三娃笑道:“咋了?烤柴有烟,烤炭有灰,又费时又不卫生,还得花钱。烤这多美,一举几得。”大花听得大睁着眼,提着心说:“也不怕人家查住了,罚你!”三娃不在话下地笑道:“小事一桩,比这怕人的事多了。想美就不怕,怕了就别想美。”大花连连摇头:“你可真胆大。”三娃得意地说:“从前是有理走遍天下,如今是有胆走遍天下。你锁手套可不怕,一天能挣几个,到猴年马月也美不成。”大花又不服又佩服,趁势把话引到了正事上,自叹不如地道:“咱真是胆比针尖还小,别说担险的事咱不敢干,就是脚底下有几千块钱,咱也不敢拾,拾了也得交上去。”三娃哈哈大笑:“交上去奖给个啥?能奖给你个县长干干?叫我我是不交。”大花想起了二大爷的话,反驳道:“古话说,外财不富命穷人。”三娃乱摇头,讥笑道:“古话,古话,我看你中二大爷的毒中得太深了。你要信古话,我也送你一句古话:‘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都啥年代了,你还信这哩。”三娃又讲了些胆大人发大财的例子,讲得眉飞色舞,末了劝她道:“我送你一句今话:要想发,胆要大!”大花听得入心,只是嘴上还强辩道:“那也不能背良心,光想自己美,就不想别人苦了。”三娃忽然来了气:“良心?我才挣钱时啥不懂得,也讲良心,叫良心把我坑死了。良心,别人给你讲良心不讲?你出去挣个钱试试,你想吃他一个,他都想把你整个人都吃了!”这话不错,自己去料石场打小工,想卖力气挣个活钱,老王就想占有自己的身子。想起这事,大花不由脸又红了,不由又看看被抠过手心的手,不由愤愤地摇头。三娃以为她嫌自己的话不中听,就不屑地嘎嘎笑道:“算了,算了,算给你白说了,看你也不是发财的人。”大花心里还在恨着老王,眼里盯着火红火红的电炉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花迷迷糊糊回到家里,迷迷糊糊地坐着,迷迷糊糊地想着。本来想出去串串门子,讨个主意,现在是越发没有主意了。没钱时,想着有钱了美得很,谁知有钱了比没钱还不美。二大爷古板正经的脸,三娃嬉笑怒骂的脸,一个推,一个拉,两个人在她心里吵开了,打开了,折腾得她一塌糊涂,急得要疯了。大花火了,恨自己没材料,恨自己没个主心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算了,不想了,睡,睡睡脑子不疼了,再好好想想。她闩住门,被子包住头睡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昏暗了。她折身坐起,想起了刚才的梦,梦见良心有了,摩托车也有了,男人也入党了升官了,也调回来了。这真是个喜欢人的好梦。她不敢动一动,是怕好梦会跑了,她静静地呆呆地坐着,顺着梦尾一步步往梦头追去,把这个好梦又重演了一遍,她笑了。多好啊,这真是一举几得。上哪里去讨主意?原来主意在梦里,要早知道梦里有主意早就睡了。她心里明白了,精神清爽了,便照着梦里的样子去公安局了。
公安局的老丁同志接待了她。她交出了罐头瓶,把根根秧秧说了一遍。老丁像听古经一样,两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眼,听她说完,把瓶里的钱数了数,连连夸她好好好。接着做笔录,问了年月日、姓名地址,又问:“挖住钱时有人看见没有?”
“没有。”
“连一个人也没有?”
“连个人毛也没有。”
“你对别人说了没有?”
“没有。”
“那你为啥不藏住自己花?”
“不是自己挣的钱,花着背良心。要是贼偷的谁家看病救命的钱,我要花了,等于把人家杀了。”她说了许许多多不该花这钱的话。
“好,想得好。这么多钱交了,你家里同意?”
“俺们那一口子比我还积极哩,他可让交。他在山里工作,叫张玉良。他说,这钱不交,等于包庇一个坏人,坑了一家子。他说,咱们现在不是党员,也要按共产党员的规矩办事。”
“好好好!”老丁心里很是感动,现在有些人见财眼黑,这个女人能不爱不义之财,也算得一个奇人了。他很表扬她一番,又问她有啥要求没有。
“啥也没有,我就怕贼知道钱叫我挖走了,会害我。”
“没事,我们会保护你的。”
大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里,上午煎熬得没吃饭,肚子里也饿了,就做顿捞面条吃着想着好事。男人是个干部,自己是个老百姓,男人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帮不上他一点忙。这一回他正要入党,自己总算帮他往前进了一步。上级一定要表扬他思想好,肯定叫他入党,只要入了党,就能往上升升,大小升个官,也比现在强多了。看看隔墙的石股长,一天收的礼够自己过个年了。男人要熬到这一步会高兴坏了,一定会对自己更亲了。她想象着男人亲起来的疯劲,就心里甜了,身子麻了。再一想,嘿,人家要去问男人,男人要不知道,可就露馅了,钱算白交了,得赶紧给男人说一声,别坏了好事。她三口两口吃了饭,找熟人给男人打了个电话,推故说她有病,叫他赶快回来一趟,这才放下了心。
大花回到家里,准备了好菜好酒,又把炭火生得旺旺的,等着男人回来。她烤着火,约摸时间差不多了,男人要回来也该回来了,就支棱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只要“唿啦”一下,她的心就喜得乱跳,就飞快地跑出去迎接,可一次又一次都扑了空。她埋怨男人,自己急坏了,你倒一点也不急。不怕你不急,一时我偏叫你也急急,不给你说,不给你笑,连摸一下都不叫你摸。外面又有响声了,她强忍着不动。一直到天大黑了,客车早就没有了,想着男人不会回来了,说我有病,你就不心疼,要叫我早就回来了,男人家心真狠。心里失望极了,一委屈就哭了,流了一阵眼泪,赌气要睡了,男人玉良回来了。玉良慌慌张张撞进屋里,看她好好坐着,就问:“你不是病了吗?”大花眨眼工夫把赌气的事全忘了,忙站起笑了:“我真要生病,你回来这么晚,我早就死了。”玉良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好事,叫你高兴的事。”再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还是不说,她想憋他一会儿,憋得他越急她就会越高兴。她给他扑打雪,给他端来酒菜,坐在对面眯眯笑着看他吃,看他喝。他倒真憋急了,就吓她说:“到底啥事,这么大雪叫我回来,我忙得很,我得连夜赶回去,再不说我就走了。”说着真站了起来,大花本来想等睡到床上了再说,看他急成这样只好说了。她把下着大雪为啥要去开荒,走到路上如何想得个宝,细细说了一遍。男人高兴得不住亲她,喝一口酒亲她一下。当说到挖出钱时,男人不吃不喝了,听得眼睛比星星还亮。男人急不可待地问她挖出了多少钱,她犯难了,要是实说了,怕男人逼她让都交出去,就把交出去的钱数说了“三千元”。男人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伸出了手,问:“钱哩?”她说都交了,交给公安局了。男人顿时脸子冷了下来,扑通一声跌坐了下去,生气地质问道:“谁叫你交的?就这样白白交了?”男人气啥?是不是埋怨她不该交,想由他去交?大花献好地说:“我给公安局说了,说我不舍得交,是你非要叫我交不可。说你说沾了一分光,心里就黑一块。这一回保险能给你立一功!”男人瞪她一眼,又“哼”了一声,质问道:“你咋知道我要这样说?”大花笑了说:“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听你给群众讲过话。”男人倒噎了一口气,半天不言语了,停停才又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就冒冒失失地交了!”大花听出味道不对,就问:“你是说不该交?”男人的火起来了,瞪大了眼说:“我说你不该交了?”男人刚才还热得和火一样,怎么忽然变成了冰块,闷闷不乐地吃了喝了就独自去睡了。男人为啥不高兴?莫非男人想把这钱昧了?男人可不是没良心的人呀!大花记得,去年过年时,她和男人一块儿去赶集,人很多,挤得透不过气,走到十字街时,见地下有个纸包,男人弯腰拾了起来,拆开一看,里面包着八元九角七分钱,多是角票和分票,钱里面还夹着一张药单。男人四下看看没人发觉,高兴地笑道:“谁白白送咱们五斤肉!”当时大肉一块九一斤。两个人又走了一截路,男人突然又笑了,说:“走,咱们去广播站,得把钱交了。”广播站就在附近,他们进去找到了负责人。男人说:“看看这钱都是小票,丢钱的人一定很困难,好不容易凑了这点钱买药哩。不知失主的什么人得了病,也不知得的什么病,得赶快找到失主,别误了病!”广播站马上广播了,失主的钱和药单失而复得,感激得都哭了。原来是失主的老娘得了急病,买回药才救了命。后来广播站还专门播了一条消息,说男人心灵美,心里装着人民群众,拾金不昧救人一命,演奏了一曲共产主义高歌。人们都夸男人,男人却不在话下,说得比水还淡:“别说八九元钱,就是十万八万也不能动心,这点觉悟都没有还算个干部?我割五斤肉吃了,等于吃了一个活人!我还能算个人?”男人这些话,大花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肯定男人不是想昧这钱。要不是记着这些话,自己也不一定会交公哩。那么,男人到底气的啥?男人一定是想自己去交。大花默默地洗碗刷锅,一边埋怨着自己交得太急了。当初为啥心里像钻了个虫子,不马上交上去就好像要疯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死了。男人气的也在理,自己是个庶民百姓,就是交的钱再多,上级也不会给个官干,该种地还种地,交了也是白交。男人是个干部,干部们讲究个觉悟,这一大堆钱交上去就不一样了,肯定会往上升升,交了也交得值。大花埋怨着自己,灶里收拾干净后就怯怯地睡了。听听男人还没睡着,就在他身边表明心迹,重复着吃饭时说过的话,说交这钱都是为了他好,想帮他入党,想帮他升升,想把他调下来。男人不吭声,只叹气。她试摸着把手放到男人身上,男人厌烦地把她的手推开了,翻了个身,把冰凉的脊梁给了她。大花委屈极了,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得很是伤心。男人叹了口气,才又把身子翻过来,淡淡地劝道:“别哭了,已经交了就说交了的话,我又没埋怨你不依你嘛!”大花还是抽泣,说:“那你气的啥?”男人叹道:“这里头的学问深得很,给你说也说不清。亏你也是二三十的人了,还没长心,还和小娃们一样,分不清个轻重多少,啥也不懂!”大花听得似懂非懂,想再问个明白,男人已经打起了呼噜,就不敢再吭声了。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又走了。每次走时,都是不舍得走,也不知搂几回亲几回才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一回也没搂没亲就走了。大花很不是味,像掉了魂似的,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以前,男人每次走后,她就想着男人亲自己的细节,想想忍不住就突地笑了,笑得心里很甜,好像男人还在搂着自己还在亲着自己,凭着回忆心里能美半个月。这一次不中了,一想就想起男人的种种冷淡,就不由得掉眼泪。自己没有一点点外心,都是为了男人好。男人一点也不承情,埋没了自己的好心,这是为啥呀!大花伤心透了!
没几天,村里开个大会,说精神文明的事,要开展“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活动。村长不知怎么知道的,在会上说了大花交钱的事,把她着着实实狠劲表扬了一番,说她心灵美,说她是共产主义新人,说她为本村争了光彩,对照着她的模范事迹,又批评了村里一些青年只向钱看的不良倾向,叫大家都好好向她学习。末了,还要叫她上台讲话,对大家进行现身教育。她低下了头,羞红了脸,死也不肯出头,她说:“我没上过台,我也没讲过话。”会场上的青年人笑着闹着乱吼道:“干了上台的事,为啥不敢上台说说?”“上呀!上呀!上去也给俺们上一课嘛!叫俺们也心灵美美嘛!”她听出话里有话,头就耷拉得更低了。几个年轻人一哄而上,不由分说地跑过来架她,半真半假地笑道:“该露不露,心里难受。知道你想说嘛,别不好意思。我们想上台说说,人家还不叫哩!”她搂住身边的树娃挣扎着,可是抵不过人多势众,到底把她架到了台上。村长嘻嘻笑着劝道:“大家想听你说说嘛,你就给大家说说,这又不是丢人的事!”这真是强赶鸭子上架,看着台下那么多脸那么多眼,大花心里咚咚乱跳,脸涨成块红布了,憋了半天说不出话,忽然又想起了男人,就想给男人补补亏,才说:“要凭我,我还没那么高觉悟哩,这都是俺们玉良的主意。玉良回来一次教育我一次,叫我不要见财眼黑,这一次又是他叫我交的,他说,别说就这三千块,就是十万八万咱也不要,要了良心就黑了!”村长带头拍手,底下也拍,拍得大花心慌意乱地跑下去了。
大花已经成了“模范”,她自己还不知道。那些受了批评的人,面不改色,气不发喘,散了会就围住了大花,嬉皮笑脸地要她请客。
“当模范了,这可是千金难买,可得好好请请大家!”
“村长叫我们向你学习哩,你成我们老师了,能不请请学生们?”
大花红着脸说不出话,夺路而走。她往左闪,人们抢到左边拦;她往右边闪,人们抢到右边拦。她无路可走了。
“咋,舍不得了,老师?”
“你把老师看扁了,老师能和咱们一样见财眼都黑了,几千块都舍得交了,请客能花几个!”
大花强压着气,苦笑着求告道:“我身上没钱,真没钱!”
“还装穷哩,没钱能把几千块觉悟出去!”
人们死皮赖脸地拉拉扯扯着,硬是把大花推搡到糖烟酒商店里。营业员是个姑娘,熟人。一人拿了一盒彩蝶烟,对营业员指着大花说:“俺们老师掏钱。”说完大笑着哄一下散得没影没踪了。大花面善,不会开黑脸。人都走了,她只好强笑着,正要交给营业员钱时,这伙人又哄一下笑着冒了出来,推开大花,说:“走走走,我们可不敢敲模范的竹杠。就这都把头敲打烂了,要再报告上去,俺们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说着每人往柜台上撂了一块钱,又大笑着四散了。
大花噙满眼泪看着手中的钱,无力再装进口袋里,想走都走不动了。营业员同情地劝道:“别和猴娃们一般见识,他们就好逗人!”
大花像一只被狼咬伤了的孤羊,艰难地回到了家里,坐下去就哭了。开玩笑能这样开?还不如敲竹杠哩,这明明是耍人,把人不当人!把钱交给公家,钱是我挖出来的,又没伤住你们一根汗毛,坏着你们啥事了?你们看我的啥笑话?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哭出声了。
正在这时,表弟王三娃来了,进了门就黑着脸嘲笑道:“表姐,不错呀!”大花知道他说的什么,头都没敢抬。王三娃坐了下去,又说:“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病?”大花糊涂了,才看他一眼,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我没病呀!”王三娃冷笑道:“没病?我看你是得精神病了!为当个模范,就把几千块钱白白扔了!模范当个屁用,解放以来模范多了,表扬罢了,停几天就没影没踪了,该穷还穷!你要把这几千块钱买成东西,早晚都有东西在!”王三娃埋怨个没完没了,大花低声下气地说:“我想着那钱来路不正,自己花了背良心!”王三娃嘿嘿笑道:“你还讲良心哩!你把钱交上去,公安局要查出来了,把埋钱的人法办了杀了,为了当个模范,就害得人家老婆没男人了,娃子没爹了,人家能不恨你一辈子!”大花还要再辩几句,王三娃气冲冲地走了,到门口又回头重重地说:“哼,不听劝,能得不轻。就是自己不想花这钱,把钱借给送给别人,人家还能承你个情。交给公家,公家可是记仇不记恩,公家有啥情!”
大花的眼泪被三娃吓干了,伤了的心上砸了铁块,直往下坠,压得透不过气。品品三娃的话就是有理,好像看见一个妇女在收尸,孩子在尸首上哭得死去活来,一群人指着她骂不绝口,孤儿寡妇忽地扑上来撕抓着她,咬她,打她,她吓坏了,急忙双手捂住了脸。当初咋就没想到这一步?脑子一热就闯了这么大的祸!拾的麦磨的面,送到自己嘴里的东西,自己不吃还反咬人家一口!大花越想越怕,从指头缝里往外看看,屋里到处都是仇恨的眼睛在瞪着她,她不敢再在屋里待了,就匆匆地逃出去找二大爷了。
二大爷还在烤着火,屋里狼烟滚滚,像熏腊肉干一样熏着老两口。大花来了,二大爷很高兴,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真想像小时一样搂住她亲亲。多年了,他只要一开口劝说别人应该怎样怎样时,对方就满脸笑着说:“行,行,可行!”心肠好的人胡乱应付一句,转过身嘿嘿笑笑就算了。心肠不好的人,背过脸就“呸呸”吐口水,嘲笑道:“思想都老得发霉了,还想教训人!”二大爷听见过,伤心透了,不论社会往前走多远,也不论啥年月,当个人总不能不要良心啊!二大爷叹息自己老了,说话还不如放个屁哩。这一回大花听了自己的话,说明自己的话多少还有点灵,心里高兴得很。多冷的天,他成晌站在门口路边,逢人就叫人家站住,问知道不知道大花把挖的钱交了,然后就夸个没完没了,对方听得烦死了,他还讲得津津有味。他把大花看成知己,等着大花来。大花来了,他也没看大花的脸色,就说不及了,夸道:“闺女呀,你这一步棋算走对了。当个人就得三条路打中间走,也叫人们看看,天下还有要良心不要钱的人!”大花受了半天委屈,如今才算见了亲人,才听了几句就哇一声哭了,吓得二大爷蒙了,忙问她怎么了。她把一肚子黄连水都倒了出来,说了人们耍笑她,说了三娃如何吓唬她。二大爷听得吹胡子瞪眼,连连骂道:“坏货,坏货!没一个好东西!良心都叫狗掏吃了!”大花抽泣着说:“真要把埋钱的人法办了杀了,我可背不起这个良心!”二大爷正颜正色地说:“我问你,埋钱的人会不会是从正路弄的钱?”大花说:“不是。”二大爷说:“不是从正路弄的钱,肯定是邪门歪道弄的钱。你想想,他要是抢人家的钱,偷人家的钱,或是贪污大家的钱,背良心不背?”大花说:“背。”二大爷笑了,说:“这就对了。你把钱交了公,是为了不叫坏人背良心,不叫坏人坑害好人,你这才是最有良心了!”二大爷说的也在理,要是不交,坏人抢了好人,自己又抢了坏人,才真是背良心哩!大花想想自己没背良心,就破涕为笑了。二大爷又说:“别听那些坏货胡说八道,他们对他们有理,上级咋不表扬他们?我就不信,当个人谁不想光荣?他们是看你受了表扬眼红你。自己端端正正做人,没病不怕喝三碗凉水,你气啥?你还应当气气他们哩。”二大奶一直在弯着腰吹火,熏得眼泪巴巴的,这时也抬起头说:“你二大爷这两天都在夸你,昨黑他还把支书找来,说要叫你入党,两个人还抬了半天杠。”这是真的。昨天,二大爷捎了几次信才把支书叫来,二大爷批评说:“这几年多少人入了党,为啥没发展大花?”支书只是嘿嘿笑,不说话。二大爷瞪大眼道:“笑啥?你说她咋不够格?”支书反问:“你说她哪一点够格?”二大爷理直气壮地说:“把这三千块交给公家,谁能办到?就凭她不爱财的德行也够个党员了。”支书眯眯笑道:“不爱财是老标准。”二大爷气了,质问:“新标准是啥?”支书说:“除了自己不爱财,还得能帮大家发财,脱贫致富。”两个人为这事抬了很长时间的杠,一个说为人只要不爱财比什么都金贵,一个说不能为大家谋幸福就不能当党员,结果支书让了步,答应说可以培养,二大爷自告奋勇要当大花的入党介绍人。二大奶替二大爷表功,说:“你二大爷为你可没少说好话,就是支书……”二大爷瞪了二大奶一眼,制止道:“这是俺们党内的事,你少给我传话。”二大奶知道党的规矩,党内的事要保密,才把话题转了,说:“你二大爷最赞成你了,干干净净做个人早晚都安生。像比……”她又说起了农会主席的故事:“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大花听得心里乐滋滋的,不但把来时的苦恼早忘干净了,还觉着对不起二大爷,上台讲话时忘了说二大爷的功劳,后悔死了。大花这两年很少来二大爷家,不是不亲二大爷了,她没忘二大爷待自己的好处,只是一进二大爷家的门就浑身不自在。二大爷干了几十年支书,还是住着三间草房。窗子本来就小,又用塑料布捂得严严实实,不通风,不透光,再加常年烟熏火燎,屋里比监屋还黑,尿罐白天也塞在床底下,进了屋先是觉得眼瞎了,啥也看不清,接着又臊气熏人,使你又揉眼又捏鼻子。大花每次来就会想起人们对二大爷的嘲笑:“干得多排场,干了一辈子支书,自己都住在狗窝里,老百姓就可想而知了。”她同情二大爷,也有点瞧不起二大爷,嘴里不说,心里总认为他干支书白干了。她来了,二大爷总想叫她多待一会儿,可她总要编个瞎话推故匆匆走了。今天不同了,她坐了很长时间还没坐够,觉着这里才是人坐的地方,比坐在王三娃洋楼里美多了。二大爷说话入耳,听着气顺,听了心里亮堂:听王三娃说话怕人,越听心里越迷。天色已经昏暗了,大花不得不回家了,二大爷把她送到门口,还没说够,又站着说了半天,说要保她入党,还要推举她在村里当干部,以后也能和玉良平起平坐了。大花听得浑身都是精神,和来时大不一样了,好像换了一个人,回家的路上头也抬高了,胸腰也挺起了,连脚步也大了。自己做的是好事,为啥放着光荣不光荣?为啥见了人像做了贼?不怕,她给自己打气壮胆。她穿过十字街往家走去。一街两行都是邻居老熟人,平常见了都亲亲热热打招呼,有说有笑,现在忽然都变了,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眼光都充满了同情怜悯,担心一开口她就会忍不住哭了。她有点心虚了,装着谁也没看见,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穿过人群,不想和人搭话,只求赶快回到家里。谁知街边卖烧饼的张大婶叫道:“大花!”大花站住了。张大婶招招手,说:“你过来,我问你句话。”大花不想过去,可是张大婶是好人,亲她,有时路过这里,总要叫她吃个烧饼,她不吃,说:“你是做生意的,光叫我吃!”大婶就笑了,强塞给两个,说:“哎呀,这能值多少,多卖几个就有了。你一个人吃饱了就全家不饥了,也省得再生火了。”她不知吃了张大婶多少烧饼。张大婶叫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强笑着问:“咋?”张大婶怀疑地说:“听说,你把挖的钱交给了公家,真的?”大花点点头说:“真的。”张大婶又摇头又叹气,无限惋惜地问:“你咋想的嘛,能会交了?”大花低声说:“我想着这钱一定是谁贪污公家的,自己花了背良心。”张大婶又摇头叹气,埋怨道:“又不是私人的钱,花了背良心。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花了白花,这背个啥良心?”大花苦笑着不言不语。张大婶又愤愤地说:“公家对你多好?连个小工都不叫干!”大花忽然又想起了老王,想起被抠过的右手心,脸忽地红了,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卖花生的、卖麻花的、卖甘蔗的男男女女都凑了上来,像责怪自己不懂事的儿女一样责怪着大花:“这女子,平常看你心底怪清嘛,咋糊涂成这了?公家啥恩啥义。就说卖个花生吧,摊子摆上还没卖一分钱哩,就伸手要管理费了,你敢说个不字,马上把你的花生撒一地。你给了钱,他还过来过去伸手就抓着吃,比吃自己的还仗义!你会和公家一心?”“公家都不和公家一心哩,你咋想迷了和公家一心!就说义娃这个万元户吧——”义娃是大花的紧邻,义娃的爹在东风厂当副厂长,厂里买了部新黄河车,没两天坏了个零件,义娃的爹拖着不修理,扔在院里风刮日头晒,过了半年一句话报废了,五百块钱处理给义娃了。义娃花了七八十元换了个零件,喷喷漆又成了部新车,转手赚了两万元。听说有工人提意见,还叫穿了小鞋,被贬到苦处做活。“你不坑害公家,公家还不依你哩!你再没人一心了,会去和公家一心?”你一言我一语,把公家数落得一无是处,说的又是大花知道的真人真事,她想辩都无法辩,只得耷拉着头听下去。人们说足说够了,大花才无趣地走了。
大花回到家就睡了,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分不清谁是谁非了。二大爷说的有理,为人要只顾自己就和畜生一样了。二大爷呀,真会叫自己入党当干部吗?她突然感到脸上烘烘发烧,后悔死了,当初鬼迷心窍了,为啥没把钱交完?自己只有一半是人,还有一半是畜生,就凭这就入党当干部了,不行,现在再去把留下的钱交了。想着就折身坐起,从床底下翻出了钱,不交真要入了党多背良心。良心?张大婶说的也不错,公家有啥良心?去打个小工没打上,还叫抠了手心。想到抠手心,手心又突然发烧了,气得浑身哆嗦,咬牙切齿。当初真是疯了,为啥把三千块交了,就是一分不交也不解恨!想想又把拿到手里的钱藏到床底下,又躺下睡了。她迷迷糊糊想了半夜,后半夜才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玉良一块儿入党了。上级叫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去开会,玉良骑着摩托车带着她,摩托车一阵风地开去,先在路上走,后来就升起来了,在半天云上飞,飞到一座高楼上,楼里金黄金黄漂亮极了。她眼看花了,头晕,晕得要倒下去了,玉良笑着搂住了她,亲她,从脚跟亲到脖颈,然后咬她的奶头,她自在得浑身酥痒酥痒的,后来咬得她生疼生疼,她就嗔怪着推他,他死皮赖脸咬住死不丢,她疼得受不住了,就扑打他,他却一口把奶头咬掉了。她吓坏了,疼醒了,才发觉是被头窝得太紧了,猫娃拱不出去,在上上下下地舔她咬她。她一把抓住猫娃扔到了地下,又想起了心事,再也睡不着了。
天大明了。她没睡过懒觉,要起时头晕得很,就又睡了。病了?自己就没生过病。她想起来了,两顿没有吃饭了,再加连着几天没睡好觉,可能是为这才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听人说过这句话。钱,钱,要为这点钱忧愁死了多不值得!她有点怕了,挣扎着起来去做饭。别人都有人心疼,自己是只孤雁,自己不心疼自己,谁心疼?她又想起了男人,他要在家啥心他都操了,现在啥都叫一个女人家操心!她想想又流下了眼泪。
有人敲门。男人回来了!大花心里猛一喜,千种苦恼一扫而光,忙擦干了眼泪,笑着跑着去开门。门一打开,大花就怔住了。公安局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态度很好,跟着她走进屋里坐下,四下看看,连连夸道:“不错呀,看你就是个巧人嘛,屋里收拾得真美!”大花没坐,靠门边站着,赔笑,等着他们问话。男公安和女公安互相看了一眼,女公安就拍拍身边椅子,对大花说:“坐,坐,你也坐嘛!”大花就坐了下去。女公安满面笑容地说:“大花同志,我们两个是代表公安局来感谢你的。石股长,你说说吧!”石股长笑笑,夸道:“你拾金不昧,说明你想着国家,爱祖国,心灵美,值得大家学习。还有,你把钱交给公安局,提供了坏人的线索,帮助我们为民除害,立了大功。”大花甜甜地谦虚着,说这不算啥。石股长正色说:“为人民立了大功,怎能说不算啥?为了不埋没成绩,你说说都是和谁商量过?将来好论功行赏。”真要行赏!大花心里真乐了,男人还气哩,咋样,没有白交吧!不怕他下一次回来不笑不高兴,还有二大爷,上两次都忘了提他,这一回也得好好说说,都讽刺挖苦自己,就他支持自己,功劳有他一份,自己可不能独吞了。大花想好了,就先说自己如何和男人讲,男人又如何教育自己,石股长问:“当时你男人在家?”大花脸一红,说:“我给他打电话说的。”石股长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大花又说男人玉良扎根就思想好,不爱财,只爱国家,啥事都和公家一心。石股长又问:“后来你丈夫回来咋说?”大花心里一沉,嘴上却说:“他可高兴了,说我听话,说不愧是干部家属,没给他脸上抹黑。”接着就夸起了二大爷,说自己是个女的不懂事,挖住钱吓得不知道该咋办才好,就先去找二大爷,二大爷给自己讲古论今,说到老农会主席咋死的,叫自己做个干干净净的人,还说交了就是和坏人坏事做了斗争。石股长专心地听着,女公安在本上记着。大花说说停停,是怕女公安记得慢了,会把男人和二大爷的功劳漏了。石股长听完了,看看女公安,又问:“你当时是咋想的?突然得了一大堆钱,你就没有动一点心,想过不交没有?”大花心里一紧,格格笑了:“我是个没心的人,一看见这么多的钱心里就迷了,没想过交,也没想过不交,只想着得问问玉良和二大爷,他们说咋办我就咋办,我听他们的,他们叫交我就交了。这都是他们教我的,我啥也不懂!”石股长也笑了,说:“你太谦虚了。有没有人劝你不要交?”大花想起了逼他请客的人,想起了王三娃,想起了那一群做小生意的人,心里又气又恨,真想把他们都供出来出出恶气,可是又想起二大爷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管他们咋耍弄我是他们不对,背地里说人坏话背良心,咱可不干这号缺德事。大花想到这里就强笑道:“没有,谁也没劝过我不要交!”
女公安看看表,又看看石股长,石股长点点头,女公安才说:“感谢你的协助,埋钱的人是个贪污犯,我们已经逮住了。”大花拍手叫好道:“这么快!是谁?”女公安说:“料石场的会计老王。”大花“啊”了一声叫道:“好!好极了!”石股长一直看着她的神色,微微笑道:“你认识他?”大花才猛地清醒了,肚里马上来个三回六转,逮住他,报了抠手心的仇,打心里痛快高兴。可是一个女人叫别人抠过手心,这可不是小事,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干净,要叫别人知道了,要叫男人知道了,自己还怎么活在世上!大花连连摇头说:“不认识。”石股长怀疑地看着她,说:“他怎么说认识你?”大花吓了一跳还是摇头,死咬住不认识,说:“我就去过料石场一回,想打小工,一个连鬓胡子叫我去砸石子。这不是女人家干的活儿,我砸不动没有干,就再也没去过。”石股长说:“那个连鬓胡子就是会计老王。”大花说:“反正我不认识。”石股长看看女公安,淡淡地笑笑,说:“认识不认识都没啥,你要是受过他啥欺侮,啥时愿说了再说也不晚。”大花像吓丢了魂,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全落了,这货是不是把抠手心的事坦白了,不由浑身哆嗦起来,愤愤地辩白道:“我就见过他一回,还是在办公室里,又是人生面不熟,我啥欺侮也没受过。”说着眼泪都出来了,追问:“他说他咋欺侮我了?是不是我把钱交了,他恨我,就糟践我!我一个年轻女人家,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女公安忙安慰她:“没有啥就算了,我们怕他对你有啥不轨的行为,是想给你出气。”大花才止住了泪。石股长停了停,看大花平静下来了,又突然进攻道:“老王坦白了,说他埋的钱不是三千块!”大花失神地“啊”了一声,脖子一硬,反问:“他说是多少?”石股长冷冷地笑道:“多少?他知道,你知道。”大花强挣扎道:“你们就信他说的!”石股长这才缓和口气:“我们不是不相信你。别说你交了三千块,就是只交一百块,你这种行为也值得表扬。我们是为你负责……”石股长和女公安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讲了办好事要办得完全彻底的好处,夸她有觉悟,说当时没交完,想留一点也是人之常情,还说,只要全交了,将来查清了有奖,奖的钱不比私自留的钱少。石股长还将心比心,说要是他得了这么多钱也会留下一点,想想再交了还不晚,还照样光荣。又说了不交完的害处,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将来万一查清了还得要交,还会落个坏名声。又讲了许多案例,实怕大花身败名裂。末了,石股长又设身处地为大花着想道:“我们是替你怕呀,你要是留个尾巴没交,将来真相大白了,大家会说,看,这两口子还有个二大爷,还没个犯人老实,比犯人还鬼,多难听。不要说你了,连我们也没脸见人了!”石股长和女公安说话比兄弟姊妹还亲,没一点外人外意的感觉,又讲得入情入理。大花听得心里乱动,本来想用这几个钱成全男人入党提升调回来,夫妻两个能恩恩爱爱在一块儿生活。自己是个农民,本来就不般配,要是为这几个钱再坏了男人的大事,男人不气死了,不和自己离婚才怪哩。想到和玉良分开,浑身不由瘫成了软面条。到时候,别说买不起摩托车,就是买了谁骑!权当自己没有去挖地,没有得到这笔外财!只要能帮男人立功提升调回来,比啥都强。想买摩托车,往后慢慢挣,还是花自己的钱保险!再说,石股长讲了奖的钱也不少,发财也发个光荣,何必偷偷摸摸弄得成天提心吊胆!大花脑子一热就拿定了主意,羞红着脸说:“人都有三昏四迷,我当时叫鬼迷心了,也不知道咋想的,就稀里糊涂留下一点。昨天下午我就想送去,真的,真是昨天下午就想送去。”大花说着跑进了里间,把藏下的钱一分不留地都拿了出来。石股长和女公安很高兴,当面数了数,石股长问:“没有了?”大花说:“没有了,连一分也没有了。”石股长和女公安互相看了一眼,石股长说:“好吧,我们先拿回去。”女公安给大花打了收据,两个人就笑着走了。
外财没一分了,大花手里干净了。二大爷的话,王三娃的话,张大婶的话,还有别人的话,突然间都飞得没影了,只有轻松高兴了。最高兴的是老王叫法办了,她伸开了右手,看看手心,再也没有火辣辣发疼的感觉了。“叫你抠我手心,不知道你抠了多少人的手心,你往后还抠不抠?”报复是最大的快乐,大花快乐极了,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还有,男人就要立功了,自己立功不立功不关紧,只要男人能立上功,比自己立功还美上一百倍。她又想象着男人亲起来的疯劲,想到了男人咬掉自己奶头的梦,浑身不由得酥痒酥痒的,不胳肢她也笑了。
风声不知怎么走漏了,才隔了几天,大花留下钱不交的消息就传开了。这天大花去卖菜,刚摆到地下,左左右右摆小摊的人都赶快往一边移移,离她远远的。她强笑道:“咋了,怕我穷灰沾你们身上了。”没人理她,只是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还一眼一眼看着她冷笑。大花心里很不是味,不知怎么惹恼了大家,怔怔地蹲在菜摊后边。买菜的都是熟人,看见她就取笑道:“哎呀,你还卖菜呀,真是!”不说真是什么就摇着头走开了,去别的摊上买菜了。大花守了半天没有卖掉一棵菜,又急又气,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街对面找张大婶,眼泪丝丝地问自己怎么了。张大婶也不像以前那样热乎了,擀着烧饼有一句没一句地淡淡说道:“你把钱交了,大家都可怜你太老实了,说你憨。原来你比大家都能,还留着个大头,又发财又立功,大家才知道你把大家当成了傻屌,白可怜你了!”大花委屈透了,抽泣着说:“我真没存心哄大家呀!”张大婶“哼”了一声,又说:“你知道埋钱的是谁?”大花低声回道:“料石场的老王。”张大婶翻她一眼,把擀杖打得哐哐响,数落道:“咱们这里谁没得过老王的好处?不论高低人去拉点石头,人家都没外待,本来拉两方,人家只收一方的钱。你这可好,自己名利双收了,把大家的路断了!公家的钱像河里的水,不流进他腰包里,也会流进别人腰包里了。你没看看,有些多大的官,不花一分钱就盖起了洋楼,他弄这几个钱算啥?你把人家送到了死地,他老婆上吊没吊死叫救下来了,唉!”有人来买烧饼了,张大婶就和买主亲亲热热说起了话,把大花晾到一边了。大花没魂了,冷站了一会儿,没趣地回到菜摊上,也没心再卖菜了,就收拾收拾担着回去了。
大花还没到家,远远看见大门开着,心想一定是男人回来了,心里顿时一热,真想扑到男人怀里哭一场,忙三步并成两步跑回去。一脚踏进门槛,就见男人的脸像酱猪肝一样,她心里打了个冷战,强装欢笑道:“你可回来了!”话出声泪也流出来了。男人好像没看见她哭,就劈头劈脑地呵斥道:“你干的好事!我问你,你到底挖了多少钱?”大花低声下气地说:“五千块。”男人又呵斥道:“你为啥只交三千?”大花抽泣道:“我想留一点添添,给你买个摩托车!”男人一点也不领她的情,骂道:“你想买摩托车,为啥还要去觉悟?日你奶奶,你交了就交了,为啥咬我一口说是我教你的!”大花委屈地诉说道:“我想着这个功叫你立了,比我立着有用……”男人的火更大了,破口大骂:“立功,立你妈个×,你算把老子送到了死地!”男人从来没骂过她一个字,这一回是气疯了。男人入党的事本来都批了,眼看要宣誓了,谁知出了这个事。犯人老王坦白说埋了一万块,可是大花两次才交了五千元。公安局把详情转告玉良所在的单位,单位领导很气,批评玉良不该教唆妻子隐瞒赃款,叫他回来如数交公。玉良有口难辩,不但入党的事会吹,只怕还会受处分。玉良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连说带骂讲了一遍,大花哭都不会哭了,只想给男人立一功,往上提提,没想到好心没好报,把男人推到了火坑。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公安局真要一万块,自己上哪里去弄?卖了房屋也凑不够。只说福从天降,谁知是祸从天降。家破了,男人反目成仇了,真是得福成祸。大花急火攻心,整个人全僵了,连黑眼珠都没有了,只剩下了白眼,憋了半天,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男人见她口吐鲜血,心里一软,火也就去了几分,蹲下去抱住头埋怨道:“谁叫你喝了迷魂汤把钱交了?你自己跑到杀锅上叫人家杀,怨谁?”大花哭诉道:“我想着你拾几块钱交了,上级都表扬……”男人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虎生
站起来指着大花骂道:“妈的,你还有理哩!你不会觉悟还想觉悟!我交!我交!一个糖疙瘩一分钱,我掏一分钱就买了,值得;你掏一百块买个糖疙瘩,也值得?你交得好,你把人家的一万块都交了!”大花哭泣道:“真是只五千呀,公安局也不能光信犯人的话呀!”男人说着气又上来了,恨道:“公安局不该信,你信了没有?犯人一说,你就先信了,就又乖乖地交出两千块,证明犯人说的是实话,人家凭啥不信?你算瞎披个人皮,歪好有个心也不会这号样!”大花哭成了泪人儿,求救道:“你说咋弄呀?”男人绝情地说:“我管你咋弄,你把你卖了赔给人家!”说着一怒而去。大花扑了上去,死死拉住男人,扑通一声跪到了他面前,苦苦求告道:“你不能走啊,你说说咋弄呀!”男人喝道:“现在来问我咋弄哩?晚八百年了。你交时咋不问我哩?你排场,你漂亮,你可能嘛!你自己找死,还要把我也活活送到了杀锅上……”男人气得成了一头疯牛,一脚把她踢到地上,气冲冲走了。
大花从地上爬起来,哭叫着去追男人,男人拾了一块土坷垃恶狠狠地冲她砸来,她不敢再追了,站住了,看着男人走远了,没有想头了,才回头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她沉重地走着,骂着,不怨天不怨地,不怨自己不怨男人,就恨老王,龟孙活着抠我手心,死到临头还要咬我一口,我坏着你啥了,你这样坑害我,也不怕背良心!良心?良心?自己一辈子干过啥坏事?是背地里捣过谁一指头,还是背地里给谁添过一句害言
?卖个菜不要说缺斤少两了,还老想着人家来个钱也难,总要给人家多称个三两二两。门口来个要饭的,锅里有两碗就要给他一碗,锅里要只有一碗就全盛给他,想着他可怜,下一顿不知能不能要来。只说良心好了有好报,谁知老天爷偏偏作践自己,坑坑骗骗背良心的人倒没灾没难!大花想想不由得又哭了。往后咋弄?靠谁?天大地大,为啥把自己挤得没路可走?人在难中想亲人,谁亲?男人最亲了,自打结婚只说一辈子有了靠山,恨不能把心炒炒叫男人吃了,没想到自己害了男人,男人把自己当成了仇人,在难中撇下自己走了。还有谁?只有二大爷了,是他叫自己把钱交给了公家,才落到这个下场,找他,他总不能也不管,他总要给指条活路!
大花去找二大爷,她没想到把头梳梳,没想到把脸洗洗,也没想到把衣服换换,刚和男人吵过闹过,披头散发,满面泪痕,一身灰尘,她就这样去了。一个漂亮女人忽然间成了乞婆,经过十字街时,人们都瞪大眼睛看她,眼里充满幸灾乐祸的得意,大花每往前走一步,身后就有一句狠话:“哼,又想发财又想立功!”“这就叫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活该!”“叫她试试啥滋味!”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她的心大概已经死了,脸上没一点点表情,只是慌慌地走着。
大花到了二大爷家里,刚刚踏进门槛,二大奶奶就看见了,像看见鬼怪来了,慌慌乱乱地迎上来,一言不发就把她拉到门外,埋怨道:“你还来弄啥哩!”
“咋啦?”大花蒙了。
“还咋哩?你办的好事,你还不知道!”二大奶一脸生气的怒色。
风烛残年的二大爷不中了,病危了。昨天支书找上门,批评二大爷,说他是老党员老干部,竟然会给大花想这号邪门,叫把钱交一点藏一点。还埋怨二大爷不该推荐大花入党,叫在大会上表扬她。支书生气地说:“表扬得可好,这两天人们见了我就耻笑我,挖苦我,还说了很多难听话,说我为啥表扬大花,是因为大花的男人不在家,好像我和大花不干净,弄得我见人不敢抬头!”支书埋怨够了就气冲冲走了。二大爷气个半死,除了支书冤枉他的这些话,更气的是大花骗取了他的感情。二大爷成天念叨过去如何如何好,还想叫人们回到过去,人们不信他这一套,都说他是过了时的陈货,不时兴了,他不服,忽然出现了大花交了几千块钱的事,他看见了自己的信念还活着,就很高兴,觉着自己又年轻了,他逢人就夸大花,没想到自己认为最好的人恰巧是骗自己的人。二大爷垮了,好像刚燃起的死灰被浇了一盆凉水,支书刚走,他就一头栽到了火池旁边。二大奶吓死了,忙叫来医生,才算保住了一口悠悠气。二大奶气大花,恨不能撕吃了她,见大花又找上门,就没好气地说:“你看你还没把他害死,又来给病人加气哩!”
“我……”大花哭了,问,“我可咋弄呀?”
“我管你咋弄!哪一点对不起你,你把你二大爷送到了死地!你啥良心,你快走你的!”二大奶连推带搡把大花往路上推去,然后回身进屋关上了门。
大花站着没走,怔怔地看着,慢慢地眼前出现一片雪白,除了雪白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笑了,笑得很狂,笑着笑着跑了。
大花疯了,一天到晚在电影院门口,看着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就跑上去拉人家,嘻嘻地傻笑道:“咱俩亲亲吧!咱俩亲亲吧!”
人们只要一看见她就心酸,就摇头叹息,就想哭。
“凭良心说话,大花真是百里难挑一的好人呀!”
“唉,扎根她要把钱全昧了,死咬住没挖住钱,也不会弄成这样!”
“唉,扎根她要把钱全交了,别留一点再交个二回头,也不会弄成这样!”
“唉!”
“唉!”
张大婶只要远远看见她,就跑过去给她两个烧饼!
原载《当代作家》1988年第6期
《中篇小说选刊》1989年第5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