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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胜又去上学了。小胜家里是地主成分,小胜的外爷是通匪分子,小胜成了罪恶的化身。学生娃们欺弱,拿他当个玩意儿玩,问他,小胜,你几个爹?小胜说,一个。学生娃们说,不对,你的爹多,吴先生张镇长刘满囤,你都三个爹哩。小胜脸红了,哭了,哭得很伤心。学生娃们就哈哈大笑,就刮鼻子刮脸,说他是杂种。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刘满囤,穿得破破烂烂,脸也不洗,头发披散着,和老妖婆一样,常常在学校门口等他,见了就嘻嘻着塞给他个糖,塞给他个花生,他不要,把它扔了,刘满囤就一脸失望地说,儿啊,这世上只有咱俩才是亲人啊!说着就呜呜哭起来。学生娃们在一旁看着大笑,说,小胜,你野爹多亲你,你野爹给你的你咋不要?小胜去报告老师,老师很有阶级立场,黑着脸子,说,这是真的又不是假的,一点也没冤枉你。小胜憋着一肚子委屈,回到家里一头扎进外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外婆陪着哭,外婆就说,不上了,不上了,没见你爹读了一肚子书落个啥下场,到如今还不知死活,害得你妈也不得好死。外爷看小胜哭哭啼啼怪可怜,想想就摇头叹气,说,不上就不上,学着做庄稼也行,看看戏上唱的,自古以来官都是读书人当的,罪都是读书人受的,有几个不惹祸生事,有几个太太平平一辈子?

小胜不上学了,外爷外婆忙不过来,就叫小胜跟着邻居家女孩芳芳放牛割草。芳芳的爹眼瞎了,里里外外全靠妈妈,芳芳上不成学,得在家里帮妈妈做活。芳芳比小胜大一岁,小胜管芳芳喊芳姐。芳芳原来独自一个放牛割草,没人一道玩,想说句话都没人听。芳芳家里穷得很,又天天放牛割草,没有开过斗争会,也不像学生娃们懂得贫农的地位,不知道自己比小胜高一头。小胜给她做伴,她一点也不歧视小胜,还像姐姐一样帮小胜。小胜没割过草不会割,芳芳割草割惯了,会割,自己的箩头割满了就给小胜割。芳芳会上树,常常上树给小胜摘柿子吃,芳芳还会在小河里摸鱼,把鱼用树叶子包包用野火烧熟了,喷香喷香,芳芳自己不吃叫小胜吃。小胜挨打受气挨惯了,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爱,就感动地哭,问,芳姐,你为啥这么亲我?芳芳好生奇怪,反问,我为啥要不亲你?小胜和芳芳还不明白人和人要恨。小胜觉得天宽了,地宽了,自由自在了,比上学快乐多了,也就安心放牛割草了。

不久,县里突然派人下来,说吴先生是地下党,还是个中心县委书记,叫张镇长下毒药毒个半死活埋了,是个革命烈士。又说,中央赵主任是吴先生的老战友,要来看望桂桂,已经到县里了。村里人吓了一跳,吓得迷迷瞪瞪。吴先生是个啥人,村里人没少议论,明里不敢说,背地里没少说。吴先生是个谜,人们一直猜不透,看他又像共产党又像国民党,不论对国民党还是对共产党都不敢说他好说他坏,怕说错了惹下祸。要说对穷人的恩德劲,对钱财的看得轻劲,吴先生像个共产党。可是,共产党咋会又和国民党和张镇长好?还不是好得轻,张镇长送给小胜个多大的银项圈,值好多好多钱哩。吴先生不见了,是张镇长活埋的,为啥张镇长又常常来看桂桂?吴先生要真是共产党,为啥刘满囤说吴先生是共产党,张镇长就把刘满囤打了个半死又抓起来?张镇长跑到山里当土匪死到临头为啥还写条子护着桂桂?要说张镇长是为了霸占桂桂,一点也不像,张镇长每次来看桂桂都找人陪着,对桂桂都是恭恭敬敬,还说老嫂比母,没有过眉来眼去勾搭之事。张镇长是国民党,国民党真心实意护着的人能是共产党?现在又说张镇长杀了吴先生,张镇长和吴先生好成一个人了,张镇长能下得去毒手?村里人被弄糊涂了,糊涂了一会儿又全明白了,上级说吴先生是共产党就一定是共产党,上级闭着眼也比咱睁着眼看得清。上级还会弄错了?上级肯定错不了。人们就三三两两去看桂桂的爹妈,念诵吴先生的好处,把吴先生夸成一朵花,夸了吴先生又骂刘满囤,把刘满囤说成一堆臭狗屎。桂桂的爹妈一直哭一直摇头,末了桂桂的爹说,好人当啥?好人死了,还不如坏人哩,坏人总还活着。说得人们都哑口无言。村长石老三没顾上去看桂桂的爹妈,石老三怕了,当初刘满囤想霸占桂桂时,问过石老三行不行。石老三看不起刘满囤,嘴里没说心里想,这世道真是变了,沟里石头也想滚上山了,平地猪娃都想背豹子了。也不看看自己啥鼻子啥眼,就做梦接媳妇了。石老三想是这样想了,可是看刘满囤大权在手,不敢得罪他,就没敢直说,再加石老三心里窟窿多,看刘满囤红得不像人样,在村里横行霸道,他出个差错把他捏了,这天下就是自己的了。石老三就跟着人们起哄,半真半假地哈哈笑道,可行,皇帝都轮着坐哩,何况个婆娘,地主干过了轮也轮着你了。石老三说的是个搪塞话,不想刘满囤当成真的了。刘满囤请客和派人去抓桂桂时,石老三怕背良心怕久后出事就推故远远躲了,从始到终没有参加。没想到事情会闹大了,连中央首长也来了,不知道会问个啥罪,刘满囤要是供出自己说的玩话,自己也少不了干系,只怕不死也会脱层皮。石老三稳住县里来的人,推故出去尿尿,跑回来对老婆嘀咕了一阵,回来就有了主意,对民兵说,刘满囤新旧社会都不是个好货,把坏事做绝了,可别叫他跑了,快去把他抓起来,中央首长来了咱们也好交代。民兵们飞快地去了,又飞快地回来了,说,刘满囤跑了,找不着了。石老三听了怒气冲天破口大骂,说,找!日他个妈,挖地三尺也要找着他。石老三立时去敲了钟,全村人紧急集合起来。石老三激昂慷慨地历数了刘满囤逼死桂桂的滔天罪行。人们本来就恨刘满囤,现在听说他的事犯了,都很高兴,就跟着石老三满山遍野地嗷嗷叫着到处搜捕刘满囤,白天没找着,夜里又点着火把找,一直找到天明也没见刘满囤才收了兵。

第二天,中央赵主任来了,是县委书记、县长陪着来的。赵主任说,吴先生在北京上学时就参加了党,把吴老先生给他买官的钱交给党了。还说,吴先生在北京上学时,好多女大学生追他,他不干,一心要回家发展地下党,开展革命工作。赵主任到了桂桂爹妈家里,给桂桂爹妈鞠了个躬,检讨自己,说,都怨我来晚了,我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桂桂就不会出事了。我对不起吴先生,对不起桂桂,对不起你们老人家。赵主任说着哗哗流下了眼泪。桂桂的爹妈本想说几句气话,看赵主任哭了就说不出气话了,就陪着赵主任哭泣,还劝赵主任,说,算了,你也别难过,啥事都过去了,哭也哭不过来,你来看看我们就啥都有了。说得在场的人眼都红了。小胜过去也见过很多人来到家里,是来抄家的,是来整妈妈的,是来逼外爷外婆的,都是恶眉瞪眼大呼大叫,每次小胜都吓得乱抖。这么多人来到家里还这么和气这么亲热,没一个人高声大气说话,小胜没见过这种场面,小胜躲在外婆怀里奇怪地看着。外爷拉过他,指指赵主任,说,叫赵伯伯。小胜怯生生地叫,赵伯伯。赵主任把小胜搂到怀里,亲了又亲,说,以后好好学习,继承革命遗志,将来为国家做一番大事。记住了没有?小胜点点头。赵主任拉着小胜给桂桂上坟,桂桂的爹妈也跟着去了,县委书记县长区里乡里村里的大小干部也跟着去了,不是干部的老百姓也跟着去了,坟上围了好多好多人,比埋桂桂时威风多了。赵主任对着桂桂的坟鞠了三躬,大家忽然间忘了桂桂是地主婆,见赵主任都鞠了躬也跟着鞠躬。赵主任说,桂桂虽说不是共产党,桂桂是个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人,我来找吴先生,同志们来找吴先生,桂桂给大家做很好吃的饭,从来没有烦过,从来都笑着欢迎。吴先生不论做什么,桂桂从来没有反对过打听过,也没有对外人说过。赵主任当着人们的面对书记县长说,国家要把小胜养起来,供他上学,从现在开始。书记县长赶快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安排好,请首长放心。赵主任又说,一定要找到吴先生的尸体,和桂桂合葬在一起,立个碑,写上吴先生的功绩。书记和县长又连忙点头。

多少年了没人把自己当人看,忽然又有人把自己当个人了,桂桂的妈感动得一直流泪,弯下腰给小胜咕叽了几句又推推他,小胜便跑过去给赵主任跪下,哭着说,感谢赵伯伯的大恩大德,我不上学,我们也不要立碑,只求不要再斗我外爷外婆,不要再打我骂我,叫我们活下去就行。小胜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连连给赵主任磕头,头碰在石头上碰破了,满脸血水和泪水交流。赵主任没想到会连累到一双老人和一个小孩,环顾左右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斗争大伯大娘?这里到底是谁的天下?是共产党掌权还是国民党掌权?岂有此理!县长书记过去不了解情况,看赵主任怪罪,就大眼小眼瞪石老三,石老三吓得浑身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是这,是这……赵主任喝道,我不听你解释,你说说是不是小胜说的这样?石老三吞吞吐吐地说,是的,是的。赵主任哼了一声又狠狠看了书记县长一眼,书记县长也不敢再说什么,就理亏地说,这个事我们马上调查,查出来是谁干的,一定严办。书记县长看赵主任怒气不消,忙上去扶小胜,小胜不起。赵主任推开书记县长,亲自扶小胜起来,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小胜擦血擦泪,痛心地说,小胜,别哭了,都是赵伯伯不好,来晚了,叫你们受苦受屈了。赵主任又对着书记县长和一群大大小小干部说,以后谁再欺侮大伯大娘和小胜,就是欺侮我姓赵的,人总得有点良心,大家分了田分了地,转过身就这样对待烈士对待烈士家属!叫人心寒啊!赵主任说着流下了眼泪,又弯下腰对小胜嘱咐道,不要怕,以后有党给你做主,不会再有那种事了。听赵伯伯的话,好好上学,学好了本领将来为国家干番大事,不要辜负你爸你妈对你的期望。小胜连连点头。赵主任消了消气,拿过铁锨,往桂桂坟上添了几锨土,书记县长区长乡长也跟着添土,原来很小个土包子,添成了一个很大的土包子。赵主任又对着坟头鞠了三躬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上完了坟,赵主任才到了村公所。石老三忙搬了把椅子,用衣襟拂了拂灰尘,放到赵主任屁股后面请赵主任落座,赵主任不坐,憋了许久的气突然大发作,脸红成了关公,吼天吼地说,桂桂是咋死的,你们说得出口吗?丢共产党的人,丢革命的人,桂桂没死在国民党手里,竟然死在解放以后,又是这样死的,你们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还有脸当干部吗?别说桂桂是吴先生夫人,桂桂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就容许被奸污吗?听说,把那个坏蛋撤了职就没事了,这是谁家的王法?混账王八蛋,拿革命当玩意儿玩,自己的老婆被奸污致死也会这么宽大吗?在座的干部都吓得面目改色。县长说,我们一定从严处理。赵主任一瞪眼,说,屁话,不从严就可以这样处理?县长张口结舌出了一身冷汗。县委书记忙检讨,说,我们右倾,我们有严重错误,我们一定重新处理。赵主任的气才消了。

赵主任回北京了,县里把区政委撤了。区政委一肚子冤枉,到处诉苦说,当时有人说吴家成分不好,刘满囤成分好,死个地主婆算不了啥大事,我硬着头皮把刘满囤撤了,个别领导还说我同情地主屁股坐歪了,是立场不稳。没想到首长又嫌轻,我到底是右倾还是左倾?反正理都在上级手里,上级说咱倾了咱就倾了。县里又派人催村里抓刘满囤,石老三说,还轮着你们来催,要是没跑我早把他抓住送给政府了。县里逮不住刘满囤,为了将功补罪,千方百计找到了吴先生尸体,装了个柏木棺材。这棺材是没收一个大地主的,漆过好几十遍,漆一遍贴一层绸子再漆,老百姓说是响过堂,埋到地下千年不朽万年不烂。吴先生和桂桂合葬在一起,生不能白头到老,死了才永远团圆。坟头上立了个大石碑,刻着吴先生的丰功伟绩,把吴先生说成了救星。落葬这天人山人海,来了许多大小干部,鞭炮响得炸天炸地炸耳朵,喇叭吹得鬼哭狼嚎,坟堆得很大很大,花圈把很大的坟都盖严了。热闹极了,光荣极了,各级领导讲了很多很多歌功颂德的话,又叫烈士家属讲话。桂桂的爹妈头天就说不讲,上级轮番动员,说是光荣事,又不是斗争,不讲别人会误会是不满意非要叫讲,桂桂的爹看着不讲不中才答应了。一个干部教他上台了如何如何说,教了几遍,一句一句叫他背,教得他烦了又不敢烦不好意思烦,总算背了个大概。谁知桂桂爹上台一看底下那么多人,又想起斗争他通匪时台下也是这么多人,心里一酸把教他的话全忘了,憋急了才憋出几句话,说,吴先生革命,吴先生没好死,还连累得桂桂没好死,还连累得我们活不成,我们不求别的,只求将来我们能落个好死。说到这里就哭得讲不成了。各级领导尴尬地互相看着,一个个摇头叹气。区委书记只好硬着头皮替桂桂的爹圆场,说,老伯的意思大家听懂了吧,老伯是说,吴先生和桂桂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生命,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活着的人永远幸福。桂桂的爹不知怎么走下台的,又和老伴坐到了一起,两个老人哭不是哭笑不是笑,脸上笑心里哭,心里淌血,迷迷瞪瞪光荣了一天,热闹了一天,迷瞪过了热闹过了,屋里和心里又空空落落啥也没有了。

小胜不是地主娃了,小胜成烈士子弟了,还是大烈士的子弟,政府特殊照顾,一下每个月给三十块钱补助。一角钱买十二个鸡蛋,大肉才两毛钱一斤,三十块钱可真不少,多得叫乡里人乱咂嘴,都说,吴先生没白死,死得值得,一家三口不吃一粒粮食,光吃鸡蛋吃肉也吃不完,吴先生就是活着该能吃个啥?还说桂桂的爹妈沾了小胜的光,没白养桂桂一场,人真说不了,不知从哪个地方能得到福气。

小胜不放牛了不割草了,又叫他上学了。小胜不想上学,想起在学校里受的欺侮就怕,没有和芳芳在一块儿放牛快乐。可是不上不中,非上不中,校长和老师都来给桂桂爹妈检讨说好话,说过去不对,以后再不会有人欺侮小胜了,还说烈士子弟怎能不上学?小胜只好又去上学,小胜心里舍不下芳芳,临上学的前一天跑到放牛草场,跟芳芳说,芳姐,你也去上学吧!芳芳说,我可想上,我妈说俺们穷,上不起,我要上学就要吃风喝沫了。芳芳说着眼红了哭了,小胜抬起胳膊用袖头给芳芳擦眼泪,说,别哭,别哭,我放了学来教你。芳芳还是抽泣,小胜急了,说,别哭嘛,你要还哭我也哭了。芳芳不哭了,说,我爹要是和你爹一样该多好!小胜哇一声哭了,说,我爹好是好就是没有了,你爹再没本事你总还有个爹。小胜说到伤心处哭个不止,芳芳反过来劝他,说,我都不哭了你咋哭起来!别哭,等到星期三你来,咱们还逮鱼吃。小胜不哭了,说,真的?芳芳说,谁要骗你就是个小狗。小胜玩一会儿走了,走多远回头见芳芳还站在原地看他,小胜又跑回来看见芳芳长道短道流泪,小胜心里很不美,小胜说,别哭,等我干大事了也叫你上学。芳芳笑笑,笑得干巴巴的,芳芳又想哭强忍住不哭回头跑了,小胜看不见芳芳了怔怔地走了。

小胜又上学了,这一回不比上一回,小地主变成了座上客。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中央的赵主任亲自叫小胜上学,就把这当成个又伟大又神圣的政治任务去完成。小胜入学的这一天,县里区里乡里都来了人,县里给小胜送来了学生制服,小胜的外婆要给小胜穿,区长不叫她给穿,区长亲自给小胜穿,穿好,区长拉拉小胜的前襟,乡长拉拉小胜的后襟,支书石老三没啥可拉就蹲下去把小胜的鞋带解了又绑绑。小胜被打扮得齐齐整整,像神前站的童儿一般。区长退几步看看,说,对嘛!这才像老领导的儿子。乡长退几步看看,说,是呀,这才像烈士子弟。石老三退几步看看,说,这一打扮才和别的娃不一样嘛。区长乡长支书亲自送小胜到了学校,学校里开了全体师生大会,欢迎小胜重返学校。区长讲话,说吴先生是革命的大功臣,吃水不忘打井人,以后要爱护小胜。乡长讲话,说吴先生是壮烈牺牲的大英雄,对小胜好就是不忘本。支书石老三讲话,说,咱们村里几百年才出了个吴先生出了个小胜,咱们要当成传家宝一样看待小胜。校长讲话,说小胜来上学是学校的极大光荣,全体师生要关心爱护小胜,把小胜培养成吴先生一样的大人物。然后把小胜叫到台上,让大家鼓掌欢迎,学生娃们就拼命拍巴掌。末了,还给小胜戴上了红领巾,封小胜当少先队的大队长。小胜受过欺侮,小胜没受过香火,忽然间受了这么大香火,小胜被烟熏火燎得晕晕乎乎了,做梦一样腾云驾雾上天了。小胜换了个人,小胜换了个心,小胜把以前的自己忘个干净,只有现在的自己了。小胜高高兴兴回家给外婆外爷说了,外婆喜哭了,外婆说,这都是上级的恩典,可得好好学,将来干个大事,也好给上级挣个脸。外爷说,人得讲个良心,从今往后你是党的孩子了,要听党的话,党说一你不能二。小胜说,我都当大队长了,我还能不知道。

小胜重返学校时,已经十一二岁了,虽说当上了少先队的大队长,读的却还是小学二年级,往队伍里一站,比别人高出几头。学生娃们背地里悄悄笑他,说他是羊群里冒出了大西驴。村里人过去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发觉了他的金贵,都争着夸他,说,小胜,当大队长啦,不简单啊,小小年纪就当上了大官。小胜受够了人下人的气,忽然间一步登天了,便有种让人们看看的得意劲。小胜认为这就是赵伯伯说的干大事,觉得自己真的高了大了。便摆出了干大事的样子,走路一步一步的,看人一眼一眼的,说话一句一句的,很是大人,很是神气。学生娃们再也不敢欺侮他了,见了他很恭敬地看他,只敢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就赶快背过脸伸伸舌头。小胜见学生娃们怕他,就很是得意,就把这个大队长很当回事,干得很是负责。放学的路上,学生娃们像出了笼的小鸟像出了圈的羊群,走出校门没多远队伍就散了乱了,学生娃们乱惯了还乱,小胜就狠狠地喊个立正,狠狠地喊个向后转齐步走,学生娃们吓了一跳,看看小胜黑着脸瞪着眼,就老老实实地立正向后转齐步走拐回校门排队再走,再走就不敢再乱了,队伍就规规矩矩。老师们就很高兴,就说,真是将门出虎子,小是小,从小就有帅才,将来一定是国家的栋梁。小胜听了夸奖,就忘了自己是个读书的学生,就全心全意当大队长了,学生娃们的事他都管。那时生活困难,娃子大人的肚子都像饿狼掏过的一样,经常空空如也,学生娃们就偷掰玉谷穗偷扒红薯,生产队告到学校,老师们不得不敲打批评,敲了批了还不改,老师们不想管不忍管,就说,小胜,少先队想方治治。小胜月月有钱,小胜不饿,小胜听老师说了就认为这是党的话,就像领了圣旨,就去睡到地里,用绿叶子盖到身上,学生娃们又去偷掰玉谷穗偷扒红薯,看看四下没人才下手,刚掰下来扒出来,小胜就呼隆一下从身边站起来,任凭学生娃们磕头求告,小胜也不松手,其中还有个地主娃。小胜把贼娃们交给校长。校长夸小胜对革命忠诚,是小英雄。校长把小胜的事迹汇报到区里,区里派人下来调查,一听说贼娃里头有个地主娃,马上来了革命警惕,把地主娃的父亲抓来,斗他,说是他对革命充满了仇恨,指使儿子破坏集体生产。开头他还不承认,革命自有办法叫他承认,他到底还是乖乖承认了。他一承认,小胜的英雄行为就升华了,说他看透了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在阶级敌人面前大义凛然,赤胆忠心足智多谋,保卫了集体财产。区里整了材料上报县里,县里又上报省里,秀才们把这事写成了文章,在大报小报上登了。大师们又根据这材料编成了戏,在大小城市上演了。小胜成了轰轰烈烈的英雄人物,一时之间小小的山村成了革命圣地,来参观的,来学习的,来深入生活的,来慰问的,小胜的外爷外婆喜坏了,一天几拨人来他们家里,向他们致敬,夸奖小胜,说小胜能这么英雄是受了吴先生和桂桂的影响,是他们两个革命老人辛勤教育的结果。外婆外爷是苦命人,旧社会过得不如人,解放后戴个通匪的帽子做的不是人,没想到一朝之间宾客盈门成了人上人,才开头听了恭维话喜从心中来,笑在脸上笑得自然,恭维话听多了,不想笑了还得笑,谁来说好听话都得给人家笑,到了后来真是笑不动了还得攒住劲笑,笑得实在累人实在苦,老两口才知道哭不好受笑也不好受。小胜也忙坏了,来的人都要看看小英雄长的啥样,他都得接见。小胜觉得当英雄真光荣,小胜常常做英雄梦,心思都放在当英雄上了,对读书也就没了兴趣。读书啥益,读得再好也当不了一回英雄,考个一百分也没有当英雄光荣。天长日久,小胜的学业便成了白瓢,考试常常不及格,老师想劝劝小胜,叫他少管点闲事多读点书,想想不敢说,怕打击了小胜的革命性,给自己戴个白专帽子,就问校长怎么办。校长说,新社会的学生不能光看考试成绩,主要是政治觉悟,只红不专总还是个革命派,光专不红可成了反动派,这是新旧社会学校的根本区别。老师听了也就不再管小胜的学习了。小胜的考试成绩一回不如一回,觉悟却一回比一回高,到了学期结束,学校敲锣打鼓把奖状送到小胜外爷家里,当场给小胜戴上红花,外婆外爷也高兴得很,认为小胜在学校里学得真好,也就像老师一样夸奖小胜,小胜高兴坏了。

小胜高小毕业了,没考上初中,管事的人说,吴先生要不死,至少是省里大领导了,革命的学校不叫革命的后代子弟上叫谁上?小胜是小英雄,英雄还不能上个初中?就保送小胜上初中了。小胜还是当干部,还是积极得很,还是期期当模范,还是光荣。小胜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管事的人说,吴先生要不死,早升到中央了,小胜还不能上个高中?又保送小胜上高中了。小胜一路绿灯一路顺风。咋能不开绿灯不刮顺风呢!小胜当了英雄去了北京见了赵主任,赵主任见老战友的儿子成了气候,心里很高兴很激动,就给县里写信,把县里区里乡里领导着实表扬了一番,县里为这封信很骄傲很自豪,向全县干部群众作了传达。县里区里乡里就说,小胜的爹要还活着,小胜咋还能在咱这穷山沟里待着?早去北京了。小胜能和大家待在一起,大家就光荣得很幸福得很,光荣了幸福了就事事顺着小胜了。

小胜本来还会永远英雄下去光荣下去,保送上个大学什么的,谁知“文化革命”开始了。革命,革命,到处都革命,除了革命还是革命。学校被革零散了,学生们走南闯北大串联,到处参加大批判写大字报,很是振奋人心,很是激动,红红火火闹了一阵子革命,又忽然间不叫革命了,叫都回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小胜的家本来在农村,小胜就回去了。小胜在城里闹革命开头闹得还高兴,斗争别人总是件快乐的事,小胜英雄惯了到处冲锋陷阵,可是斗着斗着就不高兴了。很大很大的干部都挨打挨骂游街,连他们的子女也成了小黑帮,也在劫难逃。听说有个省委书记都自杀了。一次,小胜们冲击省委,揪住个副书记,说他是特务,旧社会在北京上大学时混入地下党,等等,等等,把他打得好苦。小胜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爹爹也是在北京上大学时参加的地下党,小胜的心猛一凉,爹爹要还活着会不会也被揪斗了?小胜想想头皮就发麻了,不等斗完那个副书记就悄悄溜走了,小胜不想革命了,就想回家了。

小胜想外婆外爷都老了,老得腰都弯成弓了,也该回家报报恩了。小胜又想起芳芳,过去还没咋想,在城里闹腾了一阵之后就很想了。小胜原来就没忘记芳芳,每逢假日回家都要去找芳芳玩一会儿。小胜大了,芳芳大了,小胜越长越英俊了,芳芳越长越漂亮了,小胜去了,两个人也没话说,就是坐一会儿。芳芳低着头拧自己的衣裳襟,拧得非常非常动人,像拧着小胜的心,小胜看着就走了神,小胜怕神走远了,就站起来说,我走了。芳芳也站起来说,下次回来了再来。芳芳说得很轻很柔,偷偷看了小胜一眼,小胜看见她的眼红了,小胜心里就涌上来一股酸酸的滋味,就不走了站住了,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这时候乡下也乱了套,破四旧立四新闹得翻了天,看见谁端的饭碗印有个花,就不由分说夺过去砸了。看见谁家女人穿个花布衫,就不由分说当场上去撕了,那女人便在人们的狂笑中光着身子哭叫着跑了。看见谁家房顶上有脊兽,就不由分说立时上去扒了,踩得房坡上的瓦全烂了,主家不敢说个不字,还得笑脸相迎热情接待。黑夜白天锣鼓喧天,女人们脖子上挂着破鞋,男人们头上戴着高帽子,被人押着走村串户。人们不是忙着去制造痛苦,就是忙着去看痛苦,不是斗人,就是被人斗,世界成了无王之蜂,到处乱咬、乱蜇。庄稼没人做了,地都荒了,人们都疯了。

小胜从外地回来,人们认为他见过大世面,就去找他打听消息,问城里是不是也乱,说再这样下去就没人过的日子了。小胜乱摇头,摇过了说,没想到乡下也是这样。小胜问支书石老三也不管事了?小胜把石老三看成亲人,石老三每次进城开会,都要挤空去看看小胜,给小胜买点小东小西。有时发的饭票多了,还领上小胜去招待所吃一顿。小胜相信石老三是好人。生产队长老木扛他一下不让他说下去,等人们散了就很贴心地说,你才回来不了解情况,以后对石老三别说长道短,这人鬼得很,面上说自己的权叫摘了,不管事了,暗地里不但管还管得紧哩,村里这些红卫兵都是他的人,大小事都是他一手导演,你千万别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小胜迷糊了,他回来那天,亲眼看见红卫兵们批判石老三,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叫他坦白,叫他认罪,说他不该让大家当奴隶,当驯服工具。小胜说,不会吧,要是真的,怎么还批判他?老木笑笑,说,石老三能就能在这里。小胜半信半疑,回家问外婆外爷是咋回事。外爷外婆当年叫斗争斗怕了,虽说这些年乡里县里区里都把他们当神敬,处处受敬重,可是越敬他们他们越怕,心里总不踏实,由鬼变成神格外怕再变成鬼。“文化革命”一开始,上级叫他们表态,红卫兵叫他们支持,面上他们坚决拥护坚决支持,心里却发虚,看见批斗别人,就怀疑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小胜刚问村里的情况,外爷看看门口,外婆赶忙把大门闩死,外爷才说,你打听这啥益,运动这么大,谁知道下一步咋走?咱们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你可别把咱们再推进去了,没病别嫌瘦,村里的事千万不要管,没事少出门,在家里待着,装聋装瞎装哑巴装傻比烧香求神还强。外婆说,你外爷的话都是为咱们好,你可不要当耳旁风了。两个老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小胜听不进去想辩驳几句,又想外爷外婆没有文化,不懂得事理,和他们说不清,见不着高低,也就忍住不说什么了。

小胜在外面闹腾惯了,英雄惯了,在家里待不住,急得乱转,一要出门外婆就拦住他说,又去哪里,在家里看看书也好,别出去惹是生非。小胜只好强按着性子在家读书,也没有什么能引人入迷的书好读,就一遍一遍读语录,读得头痛,想找个人说个闲话解解心焦,想来想去又想到了芳芳。小胜自从重新上学,不论哪个假日都要先去找芳芳玩玩,见了面也没什么正事好说,两个人就回忆一同放牛的情景,河边的青草,牛背上的喜鹊,明朗的阳光,浓浓的树荫,还有下水捉鱼,上树摘柿,说了几百遍,从小说到大,百说不厌,每次说起这些就会忘了世上还有万事万物万种烦恼,要多愉快有多愉快。小胜在家里憋得实在难受了,就去芳芳那里找快乐了。

芳芳家正在吃饭,不防小胜来了,芳芳家吃的野菜煮糁子,又黑又稀,全不像人吃的饭食。小胜看见了好生奇怪,说,怎么还吃这饭?是不是在吃忆苦饭哩?芳芳羞得脸红了,芳芳的妈妈倒很坦然,说,啥忆苦饭?只要天天能有这稀糊叫喝着都谢天谢地了,总比吃食堂时强到天上了。小胜多年没受这样苦了,也不知道老百姓还过着这样的日子,听了芳芳妈的话不由心里一酸。芳芳的瞎爹倒是一肚子牢骚,说,经是好经,都叫和尚娃们念歪了。毛主席老了跑不动了,不知道老百姓死活。底下的奸臣们没一个好货,光说好听的,总哄他老人家,在下边胡倒腾,我要是识得字,我要不是双眼实瞎,我就给毛主席写封信,说说老百姓的苦处,我不信毛主席不管。芳芳的妈赶紧打岔不让他讲,黑着脸责怪他,说,就你能,你多少年连个会都没开过,你懂个啥,成天胡说八道,总有一天一家人要坏到你这张嘴上。小胜听他们顶了一会儿嘴,心里忽然涌动出一个念头,就坐不住了。小胜要走,芳芳送他到门口,说,我们过得不像个人,叫你见笑了。小胜听了更不是味,说,看你说的。小胜还想说什么说不出口就走了。

小胜回到家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想起芳芳家比猪食还差的饭,一会儿想起芳芳瞎爹的话,一会儿想起赵伯伯要他干大事的嘱咐,想来想去想了一天,终于灵机动了,决定要干大事了。小胜关上门在屋里奋笔疾书,写了一页又一页,写了二十多页,写了又改,改了又抄,整整熬了三天三夜才写好抄好,又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越看心里越兴奋得意,想着这一回要当上英雄就不会是小英雄了。外爷外婆看小胜闭门不出,在家读读写写,认为他收心了安心了,给他做了好吃的,夸他说,往后就像这几天一样,少出门多读书多写字,我们就放心了。

这天吃了早饭,小胜说,想去找芳芳玩玩。外婆想着和个女娃家在一块儿不会出啥事,就叫他快去快回。小胜找到芳芳,一脸喜气,说,芳芳,咱们一块儿去镇上转转吧。芳芳可想和他一块儿去,好说说心里话,只是不好意思,怕别人说闲话,就犹犹豫豫,看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硬着头皮答应了,说,你先头里走,我停一会儿就去追你。小胜明白芳芳的意思,就先走到村外等她。一会儿,芳芳赶来了,问他,去镇上干啥?小胜说,去寄两封信,芳芳心里一动说,给人家寄恋爱信,叫我来干啥?小胜笑了,说,我和谁恋爱?是我写了个国策。芳芳问,啥叫国策?小胜给她解释,说,就是治国的办法。就像你爹说的,现在这样弄法不中,中央出了奸臣,人在事中迷,毛主席叫坏人给糊弄住了。我得给毛主席说说,国家该咋治,人们才能过好日子,你们才能不吃那样的饭。芳芳看他当真,就说,你别听我爹瞎说,他是个瞎子,连日头都看不见,听他的话年都过差了。小胜说,你没学过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说,没读过书的老百姓才最聪明。芳芳说,你可真胆大,敢给毛主席写信,就不怕犯法?小胜看芳芳不懂,又背了几段语录,还讲了李鼎铭给毛主席提意见的故事,说,毛主席可欢迎批评了。毛主席看了我的信,一定马上派人来接我去北京商量国家大事。芳芳是山里姑娘,不知道水深水浅,好像小胜真的要去北京当大官了,就说,你去北京还回来吗?小胜说,回来,安置住了我就回来接你也去。芳芳的脸红了,笑笑,说,别哄我了,到时候恐怕你记不得我了。小胜赌咒发誓,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谁都能忘也忘不了你。小胜又说起在一起放牛的事,说,你逮鱼给我烧烧吃,到现在我嘴里还有那个香味。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镇上,把信送到了邮局,小胜像买好了去北京的车票,心里很轻松。就和芳芳去到餐馆里吃饭,吃的肉包子,芳芳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小胜劝她再吃,她说拿两个回去叫我爹我妈也尝尝。小胜叹了口气,又买了十几个叫芳芳都拿回去了,还说,只要毛主席接住了信按我说的办,大家以后就能天天吃肉包子了。

自从发走了这封信,小胜就伟大了许多,好像自己主持国家大事了,再听见谁唉声叹气,再听见谁发牢骚,就说,别急,马上就会过好日子了。人们问他咋知道?小胜很有把握地说,我还能不知道。小胜一天一天算着日子,过了十来天,约莫毛主席收到信了,小胜又等了半个月,没见回信,也没见来接他,下边该咋乱还咋乱,老百姓该咋苦还咋苦。小胜迷瞪了,小胜迷瞪了一会儿就灵醒了。小胜想,毛主席手底下奸臣当道,奸臣能把我的信交给毛主席?小胜断定自己的信被奸臣扣住了,急了愁了一会儿,便有了好办法,给赵伯伯赵主任写信。小胜飞快地写了,写得很动情很激昂,说,不得了啦,国家变成疯人院了,工人疯得不做工了,农民疯得不种地了,学生疯得不读书了,到处鸡飞狗跳墙,你斗我我斗你斗得天昏地暗,斗得老百姓吃不饱肚子,像是世界末日到了。光写这些还怕赵主任不信,还举了芳芳家喝野菜汤的例子,说得凄凄惨惨,叫赵主任赶快给毛主席说说,又把上次寄的国策抄了一份,叫赵主任面交毛主席。还说,信上讲不明白,叫毛主席赶快派人来接他去北京面谈。为了保险,这一次双挂号寄出去。小胜认为这一次万无一失了,信心就更大了。想着毛主席看了这么好的国策,知道早寄来了,知道被奸臣们压住了,一定会大发脾气,把奸臣们一个个好好整整,不杀头也会法办。毛主席发了脾气,一定会接着说,小胜这娃这么大本事,还不快去把他接来,我要和他好好谈谈。当然也会有人打岔,说年轻娃们懂个啥?毛主席会说,小甘罗十二岁就当宰相,有志不在年高。小胜尽往好处想,就又扳着指头算路程了。这信第二天到县里,第三天到地区,第四天到省里,第五天就到北京,第六天就到赵主任手里了。这么大的国家大事,赵主任不会耽误,会连夜送给毛主席,第八天毛主席就会派人下来接他了,第九天来接他的人到省里,第十天接他的人到地区,第十一天接他的人到县里,第十二天接他的人就到村里了。小胜天天算着,天天想着去见了毛主席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一定要想周全,别到时候见了毛主席一激动把大事落下了,想起一点记一点,记了厚厚一本子。等到第十天,要说的都写了,再也想不起别的了。到第十一天,小胜就把衣服全部洗了洗。到第十二天,小胜就收拾行李,也没啥好收拾,就一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把干净衣服和牙具装进去,当然,还有那个记满了准备进言的笔记本。第十三天一早,也就是算着要来接他的这一天,小胜才给外婆外爷说,我今天要到北京去,你们好好注意身体。外爷吃了一惊,说,你去北京干啥?小胜说,我给毛主席献了国策,毛主席派人来接我去商量国家大事,今天就要来了。外爷吓了一跳,瞪大眼看了他半天才说,你是不是疯了?小胜说,毛主席叫关心国家大事,我听毛主席的话,关心了,毛主席能不来接我?外爷愣愣怔怔地又说,你别给我戳祸 了,现在乱得没天下了,你只要能保住你自己就行了。小胜给外爷讲了一通大道理,看说不服就叹惜外爷没读过书没知识,便摇头叹气,说,你不懂得,将来你就知道了。

吃了早饭,小胜就去村口大路边等着。这是条从县城通往北山的土路,过往车辆不少,每过一辆车就卷起一阵灰尘,使人眼难睁气难出。小胜看着大路上的车辆出神,每过来一辆小车他都要激动一次,心想这辆车肯定是来接他的,他便迎上去,想着人家会停下来问他吴小胜住在哪里,谁知那些小车都飞快驶去。小胜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但不绝望,这么大的事这么好的国策,毛主席怎么能不派人来接我,一定会来的。不知从面前过了多少辆车,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还没等到来接他的小车。小胜饿了,就喊来芳芳,说,我回去吃饭,你先在路边替我等一会儿,别叫人家来了找不着我。芳芳就替小胜守候在村口。小胜回去急急忙忙扒了几口饭就又来了,问芳芳,还没来?芳芳说,没有。小胜说,准是路上耽误了。芳芳说,可敢。芳芳得做活,没有闲空陪着等。小胜又在等,一时坐下,一时站到土堆上往远处看。人们问他干啥,小胜说,北京来人接我,算着今天该到了。村里人知道北京有个赵主任就当成真的,都很羡慕小胜,都说,赵主任是你爹的老战友,能看着你在家翻坷垃 ?还不是接你去北京吃香的喝辣的!小胜好像受了屈辱,涨红了脸分辩,说,我可不是为了个人享受,我是为了国家。人们听了哈哈笑笑走了。小胜不被人们理解,憋着气还得等,等到天黑也没人接他,小胜不明白为啥没来,小胜很是不满,小胜说,这么大的国家大事也不急,中国算没治了。小胜回家睡了,睡不着,分析着没来的原因,走到半路车坏了?哪里发大水过不来了?还是哪里招待喝醉了?耽误了也该来个信打个电报呀!天刚明,小胜就去找支书石老三,打听有没有打给他的电报。小胜不愿去石老三家里,小胜敬重石老三,却十分讨厌石老三的老婆王改花,见了王改花就像吃了蝇子,恶心。王改花年轻时长得白生生水灵灵,那脸那身段那说话的声音都很迷人,谁见了她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当年土改工作队的焦队长被她迷得走了魂,培养她当了积极分子,黑夜白天都跟着焦队长积极。石老三家本该划个富农,至少也得划个上中农,结果划个贫农。后来焦队长被开除了。人们说都是为了王改花,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王改花不爱见石老三。石老三长得又短又粗,走路一摇一晃的,长满了络腮胡子不说,胸口还长了一堆毛。王改花对人说石老三像个杀猪头,和他睡一块儿浑身就出鸡皮疙瘩。王改花恶心石老三,只好在外边风流,风流惯了,三四十岁的人还风流。都说她爱吃童子鸡,常和年轻小伙儿们偷偷热闹,石老三不管她,人们说,石老三不敢管,石老三在外边也没闲着,石老三也没少那个。小胜去过石老三家几回,小胜十六七了,十八九了,一二十的人了,每次去王改花都亲热得小胜受不了。不是捏小胜的胳膊,说,噫,光得和细瓷一样,就是摸摸小胜的脸蛋,说,看长得和画的一样。小胜怕捏怕摸很不想去,今天却不得不去,村里有信有电报都送到石老三家里,有没有打给自己的电报只有去问石老三了。石老三在外边摆出一副堂堂大队支书的架子,很有点神圣的样子,一回到家里马上就大降价,沦落成王改花的奴隶。王改花常说,有钱难买天明觉。王改花这样说也是这样做,天天早晨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石老三天天早上起来给王改花烧一碗荷包鸡蛋茶,端到床头哄着王改花喝,王改花很会撒娇,只哼哼不睁眼,石老三就一匙一匙喂她喝。石老三端着鸡蛋茶正要往里间走,见小胜来了就把碗放到当间桌上,亲亲热热招呼小胜。石老三从心里亲小胜,小胜在外上学,石老三三天两头就要到小胜外婆家站一会儿,问小胜回来了没有,问有啥困难没有,很是关心。石老三常常想起桂桂的死,常常想起自己对刘满囤说的那几句玩话,就常常梦见吊死鬼桂桂,血红血红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向他走来,闹得睡不好觉,吓得一惊一乍,出了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石老三想起了当时常喊的一句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石老三害怕自己也没有好报,就想积点德,想方设法待小胜好些,补补心里的亏欠。石老三不仅自己对小胜好,在会上会下也常说,小胜不是没爹没妈,他的爹妈为了咱们翻身过好日子惨死了,咱们都要将心比心,从各方面关心小胜才是。石老三说得很是动情,连眼都红通通的。石老三见小胜一早跑来,很是稀奇,就让小胜坐,小胜不坐,小胜急急地问,三叔,有打给我的电报没有?石老三说,没有。小胜又问,有寄给我的信没有?石老三说,也没有。小胜大感失望,小胜怔怔地说,这才怪哩。石老三问,啥事?小胜说,我琢磨这两天要派人来接我去北京啦!石老三没问什么事就替小胜不平了,说,早该接你去北京了,活着的人能比死了的人贡献还大?把你搁到这穷山沟里活受罪就不管了。小胜还没回话,只听里间甜甜地问,是胜娃来了吧!话音还没落王改花就匆匆走了出来,衣裳还没扣,敞着怀,冰一样的胸脯,还有两个精粉白馍一样的奶头,颤颤悠悠地塞进了小胜的双眼。小胜只觉得面前一片白花花的,顿时觉得头晕眼花。王改花一边扣着衣服一边叫着,咋不坐呀?说着伸手拉住小胜和自己一起坐到了沙发上,两只丹凤眼死死地盯住小胜看个不够,说,噫,娃子越长越耐看。小胜挣扎着站起来,王改花说,急啥呀,蜂蜇住你了?捉住他胳膊又强拉他坐下。王改花急急地问,你烧的茶哩?站在一旁的石老三指指桌上就上厨房了。王改花起身端过茶递给小胜,亲昵地说,娃子还没尝过婶子一口水,今天可喝一口。小胜推开碗,不接,说,我不喝。王改花不依,把碗伸到小胜嘴边,夹住鸡蛋往小胜嘴里塞,小胜的头摆来摆去,躲着已到嘴边的鸡蛋,王改花笑得嘻嘻的,说,咋啦,婶子能害你?这碗里真是“3911”农药,你就是想喝,婶婶还舍不得叫娃子喝哩。小胜还不肯喝,烦烦地说,我不喝,说不喝就不喝嘛。王改花笑个不住,说,你不喝了我今天就扣你一天不让你走。王改花又冲厨房吆喝道,喂,炒两个菜叫小胜在这里吃饭。小胜看不喝走不开了,心里急得像失了火,想着说不定接自己的车子已经开到村口了,只好接过碗像喝药一样喝了。王改花看着小胜喝茶,心里比自己喝了还甜几分。小胜喝完放下碗,说,可叫我走吧,我真有点紧事哩,小胜害怕王改花再纠缠他,说了就大步往外走去。王改花看真留不住,快步送到门口,恋恋地说,看把你吓的,婶子还能吃了你!小胜也不回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胜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大路边,继续等着来接他的小汽车。小胜穿着白衬衣,下边扎在皮带里,很是整齐很是威武。一辆一辆小汽车开过来了,又一辆一辆开过去了。小胜不断希望着,不断失望着,就是不肯绝望。小胜越想自己写的国策越好,能使天下太平,能使老百姓吃饱饭,这么好的国策天下少有,赵主任看了会喜欢坏了,毛主席看了会喜欢坏了,怎么能不来接他?根本不可能。小胜天不明就去大路边等,顶着能烤熟鸡蛋的日头等到天黑,才开始几天,还知道回家拿个馍端碗饭,来路边吃着等着,后来就常常忘了吃饭。一天、两天、三天……一连多天了,小胜瘦了黑了。外爷一天几次去大路边叫他回家,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中央能人多了,能轮到你献国策?小胜不服,又给外爷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相信党相信群众,是两条基本原理。你怎么老是怀疑党怀疑群众?外爷气得直跺脚,连连说,我看你是真愚了,是真疯了。外婆看小胜走火入魔了,就去求芳芳,说,你去劝劝他吧,我看他是迷了。芳芳就去了,小胜看见芳芳来了,想说什么刚开口又看见远处一辆小车开过来,就说,芳芳,你看,说不定这辆车就是来接我的。芳芳看见小胜眼里充满了希望,一脸激动的神色。谁知这辆车又过去了,小胜有点不好意思,叹了口气,说,咋弄的,还不是。芳芳说,我想了,一定是你赵伯伯没在家,出远门了。小胜忽然灵醒了,说,或许是哩,赵伯伯管的事多,全国跑,他要在家说啥也会来接我的。赵伯伯说过叫我干大事,这国策就是大事,他能不管?芳芳说,谁说他不管了,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才回家,你就别在路边等了,你想想,要是来接你还能不到你家里找你?回去等吧。小胜想想也是,就无奈地跟着芳芳回村里去了。

小胜天天在家等着,等得心焦火燎。小胜的信没有白写,小胜也没有白等,终于有了下文。这天,军管会来了一伙人,对石老三说,来过县里的北京那个赵主任,是个叛徒走资派,在他家里抄出了小胜的信。说小胜勾结叛徒走资派,恶毒攻击红太阳,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罪该万死。石老三吓坏了,心里直打哆嗦。石老三想,吴先生死了,桂桂死了,都不是好死的,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人就算绝了。石老三可怜小胜,就想保小胜,试摸着求情,说小胜不懂得王法,又是烈士子弟,这是初犯,就饶了他吧!军管会的人说,小都反革命,大了才不得了,烈士子弟还反革命,说明反动透顶了,包庇反革命绝没有好下场!石老三见过世面,想了想笑笑说,他要会反革命也算个人了,他神经不正常,是个疯子,政府能和疯子一般见识?军管会的人听说是个疯子,想着抓个疯子怪没劲,就追问是真疯假疯。石老三说,真疯。军管会的人不信,就派人去叫小胜当面验验。小胜听说上级来人叫他,就兴高采烈地到了大队部了,小胜当成是来接他的,认为可盼到了,进门就冲着来人说,我想着你们早该来了,可把我等坏了,是不是路上出啥事了,怎么走了这么多天?说了又嘻嘻地笑道,总算等着了,叫你们辛苦了!军管会的人听得摸不着头脑,大眼瞪小眼地审视着他,都不说话。石老三指着小胜对军管会的人笑道,看看,看看,我就说他是个疯子,你们还不信,没有骗你们吧!小胜不知道船在哪里弯着,也不知道石老三的心思,像受了奇耻大辱,冲着石老三叫道,谁是疯子?我咋是疯子?石老三嘿嘿冷笑道,你不是疯子你是啥?你还能是没病没疾的好人?小胜糊涂了,不认识石老三了,平常口口声声说我早该上北京了,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忽然变性了,上级可来人接我了,竟然诬赖我是疯子,这不是想坏我大事是啥?以往人们说石老三心毒手狠,小胜不信,还和别人争辩,没想到真坏。小胜想到这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石老三吼叫,谁疯了?凭啥说我疯了?你才疯了,你才是个疯子!石老三也不回话,一脸得意的笑容,看看小胜,又看看军管会的人,好像在说,咋样?可该信了吧!小胜被石老三扬扬得意的神色激怒了,上去拉住军管会的人委屈地叫道,叔叔,你们别信他的,我没疯,我正常得很,咱们走,咱们快走,别叫毛主席等急了!军管会的人猛推了他一把,大喝一声,给我滚出去!小胜被推得踉踉跄跄差点跌个嘴啃泥,挣扎着站稳了,迷迷糊糊冲着军管会的人大呼小叫道,我没疯,我真不是疯子呀,石老三一贯好说谎话,石老三哄你们的,你们上当受骗了,我能去,我真能去呀!小胜还要说什么,便被人拉着出去了。小胜踢跳着不走,眼都气红了,声嘶力竭地大吵大闹,说,叫你们来接我的,你们敢不听毛主席的话,敢不叫我去,我看你们都疯了,我非上北京告你们不可!小胜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听不见了,石老三哼了一声,摇头叹气说,和喝酒的人一模一样,越是醉了的人越说没有醉。军管会的人一阵大笑,说,天下啥稀罕都见过了,还没见过非要去蹲班房的人。他妈的,真是个疯子,还硬说别人疯了。笑过了就告别走了,石老三送到村口,看着军管会的小车走远,才发觉出了一身虚汗,顿时轻松了许多,心里想,好了,总算搭救了小胜一命,欠桂桂的账可还清了,桂桂再也不会夜夜来缠自己了。

小胜回到家里还嗷嗷叫,大骂石老三不是人,说石老三怕自己去干大事压住了他,说石老三怕自己上北京说他坏话,跟来接他的人说他是疯子,叫石老三哄走了,说这世界颠倒了,没疯的人被说成了疯子,真疯了的人反而都说没疯。外爷外婆看他胡言乱语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去问石老三。石老三板着面孔,说,小胜犯了杀头之罪,今天要不是我急中生智,差一点点他的小命就没有了。外婆外爷吓昏了,忙问出了什么事。石老三说了前后经过,外婆腿一软就跪下去给石老三磕了个头,说,你救了小胜的命,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石老三扶起小胜的外婆,让他们坐下,才卖乖地说,军管会叫我看小胜的信,要说也是实话,说得也在理,你们也不是外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这世道有理的不见得不被杀头,没理不见得不会当官。我是担着坐牢的风险救了他这一回,再犯事我可就没办法了。你们回去好好劝劝他,叫他别再认死理了。小胜的外爷外婆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才走了。

外爷外婆回到家里,腿还软着,见小胜还在骂石老三,就埋怨说,你别不识好歹了,这一回要不是你石三叔使个计策,你已经叫绳捆索绑拉去枪毙了。小胜冷笑一声,说,你们也叫石老三日哄了,上级凭啥来抓我?我犯了啥法?按你们说,毛主席真是老糊涂了。外爷气得倒噎气,喝道,你还胡说八道,就凭你这句话叫别人听见了汇报上去,就要砍头,我看你真是活够了,刀架到脖子上还嘴硬。外爷说着不忘指指大门,外婆磕磕绊绊忙去大门口,伸头往外看看没人,才把大门闩死,又战战兢兢回到屋里,流着泪求告道,好爷娃,你就积积福吧,别再疯了行不行?你们吴家只留下你这一条根,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给你的死爹死妈交代呀!小胜还要辩白,外爷脸一黑,对老伴说,算了,算了,看着他先死不如咱们先死算了。外婆可怜巴巴地说,你别忘了,你爹就是写啥信写得叫活埋了,你还要写!外爷接着又恨恨地说,你犯法杀头是自己找的,你把你北京的赵伯伯也送到了死地,连累得他也叫抓了起来!小胜当头挨了一棒,急问,你说这是真的?外爷说,这还能是假的?你的信就是在你赵伯伯家里抄出来的,要不上级咋知道,上级说你们上下勾结,阴谋反对毛主席!小胜这才吓得目瞪口呆跌坐到了床上,口里喃喃地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外爷说,不可能军管会就来抓你了?小胜无言答对低下了头,外爷又祷告道,以后少操闲心,只管自己吃饭做活睡觉就行了,除了这三件事老百姓有份,管别的事就是去找死。外爷外婆看小胜瘫了就搁下他走了。

小胜还是想不通,想得很深远,李鼎铭是个党外人士,就提个“精兵简政”毛主席都说好,自己是烈士子弟,献的国策比李鼎铭的还大还好,为啥会犯法?小胜想得憋气想得头痛还想不通,就去找芳芳,想倒倒一肚子苦水。

芳芳的妈听见小胜喊芳芳,看了芳芳一眼,示意芳芳快躲起来,芳芳不情愿地钻进了里间,芳芳妈才神色慌慌跑出去,堵住门口冷冷地说,芳芳不在家。小胜问,去哪里了?芳芳妈说,上山割柴去了。小胜站了站失神地走了。芳芳的妈咚一声关上门又上了闩,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回到里间,见芳芳隔着窗子往外张望,就对芳芳说,以后不许你再搭理他,看看多险,要不是你石三叔门道多,随机应变,咱们还不早成了法院的客?芳芳只流泪不说话,芳芳同情小胜,知道小胜没疯,知道小胜没做坏事,芳芳想说,我不怕,要住法院 我和小胜一块儿去住,芳芳不敢说也不忍说。芳芳不知道该怨谁,就只好抽泣着听妈妈的埋怨了。

小胜来晚了,支书石老三先来过了,刚走。石老三来给芳芳一家表功,说,小胜犯法了是他搭救了小胜。石老三还说,小胜的信上写了芳芳吃糠咽菜,是丑化社会主义,是恶毒攻击红太阳,军管会的人要捉拿芳芳问罪。是他石老三日哄了军管会的人,说小胜是个疯子,信上全是疯话,村里就没有芳芳这个人,村里也没人吃糠咽菜,村里的人天天吃白馍面条大米干饭。军管会的人信了,才说,既然没有芳芳这个人就算了。芳芳的妈听了头皮一紧一紧地直咂嘴,一眼一眼剜芳芳,芳芳吓得低头不语,什么也不敢说。芳芳的爹妈对石老三说了成筐成箩的感谢话。送石老三走时,芳芳的妈又说,石三哥,你放心,我们知道好坏,我们一定不会忘了。送走了石老三,芳芳的妈狠狠看了芳芳一眼,说,看看,人家对咱多好,人得知恩报恩!芳芳听了这话心凉个净,芳芳知道妈妈说的啥意思。石老三有个儿子,叫高升,可能爹妈太能了,轮着他就憨不憨奸不奸的,是个标准的二百五。有一天半夜高升起来尿尿,看见石老三趴在王改花身上搞事,高升就拿起鞋底打石老三的屁股,打着还说,我叫你压我妈,我叫你压我妈。第二天,高升在村里炫耀他打了石老三。人们常常背过石老三和王改花,就拿高升开心取笑,说,高升,你爹又压你妈了没有?高升就嘻嘻笑,很得意地说,他敢,他怕我打他屁股。人们就哈哈大笑。高升比芳芳小三岁,石老三看芳芳长得像朵花,人又温柔善良,成天不言不语死做活,就想要芳芳当儿媳妇。石老三有心计会办事,知道自己的儿子拿不出手,配芳芳好比癞蛤蟆要吃天鹅肉,没敢一箭上垛,就先刮东风。芳芳家贫寒,每逢上边发来救济粮救济衣救济款,石老三就要给芳芳家一份,还要亲自送上门。去冬,一场大雪下了二尺厚,人们都被捂在屋里出不了门,石老三踏着齐腿肚的雪,跑到芳芳家问寒问暖,屋里灶里到处翻翻看看,心里有了底,转身走了,停一会儿又转来,送了一条被子,送了二斤盐、一斤煤油,还有二斤羊肉,对芳芳的瞎爹说,大哥,天冷,弄点羊肉你炖点汤喝暖和暖和。芳芳的爹妈是人下人,新旧社会没人理睬,不说被人高看了,连低看也没人看一眼,只有石老三眼里有自己,下这么大雪,人们都钻在屋里烤火,谁去想别人冷不冷?没想到石老三会雪中送炭。芳芳的爹妈感动得流了泪,说,这一辈子报答不了,来生变牛变马也得报答。石老三说,咱们是谁和谁,还说外话。石老三走了,芳芳的妈摸摸送来的被子,说,还是三面新的。芳芳的爹摸摸挂着的羊肉,说,可肥了。两个人又同时说,人心换人心,咱们咋报答人家啊。不久,春节到了,石老三请年客,到场的都是大小队干部,只有芳芳的爹是个群众。入座的时候,芳芳的爹自知地位低下,就自觉坐到了末位。石老三说,今天夜里咱们不论干部大小,也不论干部群众,按岁数大小就座。石老三发了话,干部们争着遵命,死拉活扯硬是把芳芳的爹推到了上席,坐到了第一把交椅。芳芳的爹心里明白,这是石老三为了高抬自己才叫论岁数就座的。这是芳芳的爹第二次坐上席,当新女婿时坐过一次,从此再没坐过,没想到在支书家又坐一次。能和干部们坐到一个桌上喝酒就有了面子,还叫坐上席,叫干部们陪着自己,芳芳的爹很看重这件事,觉着是一生中最大的荣耀,回到家对老伴和芳芳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在喝啥酒坐在啥位上,在于石支书把咱真当个人看。坐上席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心里的得意劲却长久不散。

石老三刮了几年东风,觉着差不多该下春雨了,才央人找芳芳的爹妈说媒,媒人说,你们两家大人成了一家,干脆来个亲上加亲,把芳芳给高升吧。芳芳听说了,高升的影子立时就出现在眼前,早早晚晚憨笑着,鼻涕涎水顺嘴流。媒人在当间坐着,芳芳把爹妈叫到里间,哭得泪人一样,说,我不,嫁给个石头也比高升强,是块石头还干净些能暖热,高升算个啥东西,一堆臭肉。芳芳是村里姑娘伙里的人头,高升是村里男娃们里头的人尾,发高烧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个会成亲。芳芳的爹妈没想到石老三会走这步棋,心里也不情愿,要论家庭石老三家可真美,要论情分把命给了石老三也还不完情,就是高升有点太那个了。爹妈说,一家女百家提,我们心里有主。芳芳怕,说,我先说到前头,你们要答应了,我就死了算了。爹妈没理她,走到外间也没敢给媒人直说不中,只说,女比娃大三岁,不合适,亏了娃,要是女比娃小三岁,我们巴不得结这个亲。媒人去去又来,说,石支书讲了,两家爱好 做亲,只要你们不嫌弃他们,他们不嫌女大。芳芳爹妈的嘴被封住了,芳芳的妈心疼闺女,打了退步,推辞道,我们嫌弃啥呀,芳芳要去了算一脚踏到了福窝里,只是芳芳大了,等给她说说,好事不在忙中取。石老三听了媒人回话虽不死心,也没再逼婚,这事就不长不短拖下来了。

小胜犯了反革命罪,还连累了芳芳一家。多年来芳芳家吃石老三的,喝石老三的,用石老三的,这次石老三又救了自己一家大难不死,恩重如山。妈说要报恩,屋里没一样值钱东西,用啥去报?芳芳怕爹妈把自己当成供品供给高升,那自己还有个啥活头?芳芳心里怕极了,不由又想起了小胜。要不是小胜出了事牵连住自己,也就没有救命恩人这一说,就不会再提说报恩不报恩的事,也不会再提和高升成亲的事。爹妈埋怨小胜惹祸连累了她家,芳芳不这么看,芳芳认为是小胜看她家可怜,想为她家说说好话,想拉扯她家跳出苦海,是为了她家小胜才写了那封信,才惹下了杀身之祸。芳芳觉着做人不能这样,人家为自己出了事,自己就赶快摆脱人家,能算个人吗?爹妈不叫见小胜,芳芳心里很不是味,认为这才是忘恩负义。芳芳想了,就是拿自己去报恩,也是石老三有救命之恩,和高升不相干,为啥要把自己送给高升?再说,小胜为自己犯了法,现在落难了,要报恩的话也该把自己给小胜才算正理。芳芳知道小胜和自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沾边,有时候小胜说些露三不露四的话,自己都当成玩话,从来没放在心上。芳芳和小胜好,不是那种好,是小时候的朋友,好得纯真无邪。小胜在县里上学没在家,芳芳也爱上小胜外婆家串门,去了就帮着洗洗补补担水摘菜,还给小胜的外婆捶腰捶腿。天数长了,小胜的外婆就爱见芳芳了,说芳芳像小胜的妈桂桂,说芳芳没上学亏了,说芳芳要是也上了学,就说芳芳当外孙媳妇。芳芳听得脸红心跳,红了跳了之后又觉得是白红白跳,小胜外婆说的是“要是”,自己没上学就不算“要是”,没有“要是”,小胜的外婆就不叫自己当她的外孙媳妇。芳芳为没有“要是”,常常半夜里偷偷地哭。现在小胜犯了法出了事,芳芳忽然有了那种想法,小胜的学白上了,干不成大事了,也和自己一般高一般粗都成种地的了,自己和小胜也就般配了,不知道小胜愿意不愿意,小胜要是愿意就好了。 Ackcz7GIuYskr6r6du7bNzHnL8OCDnoI9pj0yRNcNVuxlgi9Y4+c71Qh2EvToI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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