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个字好写极了:一撇一捺。一岁的娃娃都会写个人,可见世上数人最简单了。
活个人像娃娃们写个人一样简单。
啥树底下出啥苗。这话从古说到今,说了几千年还在说,便很有点真理了。这真理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登峰造极了,先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后是红五类黑五类,再后是可教育好的子女,这真理就不仅是真理而成了钦定的律条了。
胜算什么?是龙?是鼠?是红?是黑?早晚市价不同,目下一言为定。说他是龙他真是龙,说他是鼠他真是鼠;说他红他也真红,说他黑他也真黑。胜和水一样,盛在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样子。
胜这时还小,才十八九岁,在县里读高中,眼看就要毕业,忽然兴起了革命。胜是革命后代,就自自然然地跟着很革命了一阵子,走南闯北大串联,威风了一阵子,神圣了一阵子。后来,又忽然不得威风了,不得神圣了,因为最新最高指示来了,叫红卫兵都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胜就回到老家金斗村当社员了。这是个依山傍水的村子,离龙头镇不远,镇上的革命东风不时吹来,吹得胜心里直痒痒。胜读了多年革命书,立志要当革命人。胜不安心修理地球,不想当小人物,一心想和他爹一样当个大人物,胜就想着怎样才能当一个报效祖国的大人物。
胜的爹是个大人物。胜的爹要不是被张镇长活埋,要是活到现在,少说也能弄个省长当当,说不定还是个比省长更大的首长哩。胜的爹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吴子东。吴子东在龙头镇教学,人们就不叫他的名字而称他吴先生。吴先生的祖上留下了一份很大的家业,吴先生本可以坐享清福,吃金喝银一辈子也吃不完喝不完,可是,吴先生看不起浪荡公子,吴先生不爱吃喝嫖赌,吴先生就爱读书。吴先生的爹爹吴老先生也肯下大本钱供吴先生读书。吴先生把本地的学上完了,吴先生又到北平去读,读的是大学。乡里人原来不明白吴先生为啥爱读书,读书是很苦的,又费心又费脑子,又不是没福可享,还读那么多书干啥?吴先生上了大学,乡里人就明白了。吴先生祖上辈辈都是白丁,有钱财没势力,豪绅们常常欺侮吴老先生,官府里常常敲诈吴老先生,镇公所有一次还把吴老先生拉去打了四十马棒,打得吴家威风扫地,吴老先生差点羞死了气死了。听说上了大学就能当县长,乡里人就肯定吴先生是为了当县长才拼命读书的。吴先生只要当上县长,就成了坐山虎,就能说杀就杀说砍就砍了,就能报仇雪恨了,就没人再敢说吴家一个破字,没人再敢动吴家一个指头了。说吴先生能当县长,吴先生还没当县长可就不一样了,乡里的豪绅们可就怕了,就把吴先生的爹爹吴老先生当爷敬了,都提前来拍吴老先生的马屁了,三天两头请吴老先生赴宴。吴老先生去了,人们就长揖不起请吴老先生上座,争着给吴老先生敬酒,吴老先生不稀罕这酒,吴老先生稀罕这份光彩。喝了酒吴老先生没醉,人们硬要扶着吴老先生回家,说怕吴老先生摔了碰了,比亲儿亲女还敬几分。吴老先生明白,这份荣光是看儿子的面子。吴先生读完了大学,吴老先生卖了整整一百亩地,卖得了一大堆白花花银圆,送到北平叫吴先生活动活动弄个县长当当,也好光宗耀祖,长长吴家威风。吴先生收下白花花的银圆,吴先生没买县长就回家了。吴先生说银圆叫抢了,还差点送了命,说得很像很像,说出了一个很惊心动魄的故事。吴老先生也就信了,干气硬鼓也没办法。吴先生没当上县长,在镇上中心小学当了个教员,教国语的教员。吴先生没当上县长,乡里人都说吴家坟上没有风脉,祖上没有积德。吴先生的大学白上了,眼看到手的县长没当成,当了个教书匠。豪绅们本来很怕吴先生当上县长,怕吴先生砍了自己的脑袋。吴先生没当上县长,豪绅们就笑了。不光不怕了,还觉着过去请了吴老先生吃亏上当了,觉着过去像亲儿亲女一样孝敬吴老先生是叫当猴耍了。豪绅们就很气,就要出出这口恶气,就又请吴老先生去赴宴。吴老先生去了,吴老先生坐惯上席了又坐到了上席。大家说,喝酒也该换换盅了,把吴老先生从上席拉下来强按到下席。吴老先生虽说是个财主没有面子却很要面子,吴老先生就很气,气是气也不敢离席而去。自己的儿子没当上县长,得罪了这群恶鬼以后更不得安生,吴老先生就忍气吞声坐下了。到了喝酒时,吴老先生没有酒量,三杯下肚就不能再喝了。往常别人都争着替吴老先生喝,这一次没人替了,吴老先生不喝,人们硬逼着他喝,吴老先生怕喝醉了就死活不喝。人们说,不喝也行,少喝一杯学一声狗叫。吴老先生不叫,人们就揪住吴老先生的耳朵捺住他叫,吴老先生只好汪汪汪地叫,人们听了就拍手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吴老先生也流出了眼泪,只是眼泪和眼泪不同。吴老先生侧侧歪歪回到家里,当天夜里就上吊死了。
吴先生是吴老先生的独苗,吴老先生死了,吴先生就当家理事了。吴先生还没结婚,虽说没当上县长,可是吴先生家大业大,来给吴先生提亲的踢烂了门槛,说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吴先生都一一谢绝了。吴先生说,是找太太的,不是找钱的,要找就找个称心如意的、情投意合的。吴先生自己看中了一个村姑,姓王,叫桂桂。桂桂长得清秀苗条,两只眼像落在两汪清水中的两轮弯月,说话又柔又脆,特别是那笑容笑声看一眼听一声就会叫人甜一辈子。桂桂家里很穷,是吴先生家的佃户。桂桂和吴先生小时候在一起玩泥巴,捏一个桂桂,捏一个吴先生,然后揉成一团,再捏一个桂桂,再捏出一个吴先生,桂桂身上便有了吴先生,吴先生身上便有了桂桂。吴先生和桂桂常常在一块儿玩,有时候玩恼了,桂桂哭了,吴先生就捉住桂桂的小手打吴先生自己的脸,啪啪打了几下,桂桂就不哭了就笑了。吴先生还常常给桂桂偷馍吃,偷肉吃,偷糖吃。吴先生念小学了,吴先生叫桂桂和他一块儿去上学,桂桂也想上就跟爹说。爹说,上学是有钱人家娃子的事,咱穷,没有上学的命。桂桂只好在家放牛。在河边树林里,吴先生和桂桂靠着柳树坐下,吴先生教桂桂识字写字。吴老先生发觉吴先生和桂桂好,就打吴先生,骂吴先生犯贱,不想想自己是啥人,桂桂是啥人,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吴老先生打了吴先生,又叫来桂桂的爹,说,要再见桂桂和吴先生一块儿玩,就不叫他们种地了。桂桂的爹害怕了,就不准桂桂再和吴先生在一起玩了。桂桂怕了,吴先生不怕,吴先生常常想念桂桂就常常去找桂桂,桂桂就躲着不见,总是等吴先生上学走了才出去放牛。吴先生逃了一次学,找到桂桂放牛的地方,桂桂吓坏了,推着吴先生要他快走,吴先生不走,桂桂就给吴先生跪下求他快走,说吴老先生讲了,再看见了就不叫他们种地了,一家人就要饿死了。吴先生就很恼吴老先生,也很不服气吴老先生,就说,等我长大了,我非把俺们的地给你们几十亩不可,你们有了自己的地咱们就能天天见面了。桂桂说,你快走,你快走,俺不要你们的地,俺只要现在饿不死就行。吴先生说,桂桂,咱们不见就不见,你天天到房后柳树洞里去拿馍,你要不去拿,我还要来找你,叫你爹打死你。桂桂点点头答应了,吴先生才恋恋地走了。桂桂听话就天天去老柳树洞里拿馍,桂桂吃着馍就哭,哭了就笑,笑了就等着放学的时候远远地偷看吴先生一眼。后来吴先生到省城上初中走了,桂桂明知道柳树洞里没馍了,还是天天去柳树洞里看看,把手伸到洞里摸摸,看着摸着桂桂就流出了眼泪。吴先生去北平上大学了,桂桂也长大了,桂桂还不时想起小时候的吴先生,想想就不由摇摇头叹口气。桂桂知道,那是个不懂事的年龄,分不清高低穷富,别说吴先生读大学了,将来要干大事了,就是还在家里不读书,也门不当户不对,只怕那份感情早就没影了。桂桂想,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吴先生假期里去看过桂桂一次,桂桂的爹好像接圣驾一样,胆战心惊地殷勤着,桂桂靠墙规规矩矩站着连一句话也没敢说,吴先生看着看着也摇头了叹气了,吴先生说,桂桂,你把我们小时候在一块儿玩的事都忘完了,好像我成了老虎了!桂桂没敢回话,桂桂的爹妈说,小掌柜,种你们的地种了几十年,你对俺们的大恩大德俺们一辈子也忘不了。吴先生说,啥大恩大德?你们只要记住我还是小时候的我就行了。吴先生想和桂桂单独说说话,总是没有机会。桂桂一直记着吴先生这句话,天天夜里睡在床上品味吴先生的话,猜不透吴先生这句话是啥意思。后来,桂桂的爹妈给桂桂找了婆家,桂桂死活不干。桂桂的妈知道桂桂的心思,就说桂桂,桂桂,你别瞎想了,咱们穷,你又不识字,咱们和吴先生不是一路人,人家城里有女洋学生,乡里有千金小姐,咱们高攀不上,吴先生又不憨又不傻又没喝醉酒,咋也轮不到你头上。桂桂脸红了,桂桂说,妈,我知道,我不是想吴先生,我是说,爹妈刚把我养活大才能做活,你们就叫我尽尽孝心,再给爹妈做几年吧。说着噗噗嗒嗒流下了泪。桂桂的爹妈就依了桂桂,把找婆家的事拖了下去,桂桂也常常自己劝自己,自己和吴先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何苦想着摘月亮摘星星,可是又忍不住要想吴先生。桂桂不死心,就想,要是万一吴先生心里还有着自己呢?桂桂就下了决心,等吴先生结婚了自己再找人嫁掉,哪怕是找个火坑跳下去也于心无愧了。
桂桂没有白等,吴先生到底要娶桂桂了,吴先生央人来说媒了。桂桂的爹妈听完愣怔了傻了,媒人说,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们好好想想。媒人走了,桂桂的爹妈就好好想想了。桂桂的爹说,她妈,这太不般配了,这不是做梦吧,吴先生会真心要桂桂吗?我咋越想越想不通,这里面会不会有啥文章?桂桂的妈说,她爹,你就别三心二意了,吴先生从小就对桂桂好,吴先生是咱们从小看大的,吴先生从小就心好,重情,再说是他自己要桂桂的又不是咱求他的,他能把桂桂怎么了?桂桂的爹说,这事太好了,我怕呀!桂桂的妈说,怕啥?桂桂的爹说,我也不知道怕啥,我总觉着太好了怕没好结果,可别把桂桂送到火坑里。桂桂的爹妈愁坏了,桂桂知道了,喜得心里像有个兔娃跳个不停,就悄悄求妈,妈,你们就答应了吧,是坑是崖叫我跳一回吧!你们放心,吴先生不会亏待我的。桂桂的爹总觉着经受不了这么大的福分,总影影绰绰觉着不对劲,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坏在哪里,桂桂的爹就答应了。
花烛夜里,吴先生很高兴,桂桂也很高兴。桂桂说,多少有钱的有学问的你都不要,为啥偏偏要我?吴先生说,你比有钱有学问的人好。桂桂说,我又穷又不识字,哪一点好?吴先生笑笑,说,桂桂,你不懂,你有许多好东西他们没有,从今往后不许你想着自己比别人低一头,要想着自己也是个人,和别人一般高一般粗的人,比有钱有学问的人还高贵的人!桂桂听了弄不明白,再想也想不出比别人高贵在哪里。吴先生说,现在不明白,将来就会明白了。吴先生说不说这个了,吴先生就说小时候的事,说两个人捏泥巴的事,说偷馍的事,说挨打的事,说柳树洞的事,说得桂桂又哭又笑,桂桂就忘记吴先生高高在上了自己低人几头了,两个人好成了一个人,便欢欢乐乐抱成一团成了好事。结了婚,吴先生又去教书,桂桂在家闲着。吴先生星期天回来,就教桂桂识字写字,两个人十分恩爱。到了秋天,吴先生说,桂桂,你在家闲着怪着急的,闲长了身体也不好,咱们收回二亩地你种吧,我星期天回来了帮你种。桂桂说,可行。吴先生就从佃户手里收回了二亩地,桂桂种着,吴先生回来了就和桂桂双双下地,两个人做着活说说笑笑倒也十分快活。村里人都很奇怪,都远远看着吴先生和桂桂种地,说,享福享腻了想吃点苦,像白馍吃够了想吃红薯面馍一样,有钱人玩的花样。等到收租子了,从前,吴老先生催租催得火起,佃户们习以为常了,缴起缴不起都主动去缴。吴先生改了规矩,吴先生说,我不得闲,我家还有吃的,租就先不用缴了,都先存各自家里,等我吃上了用上了再去要。佃户们都很高兴,高兴过了又怕,想着吴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门道多,现在说先存到佃户家里,到时候会不会要利钱,要来个驴打滚可不得了。再说,家家日子过得紧巴,饿极了吃了怎么办?佃户们就一定要缴,说早缴早安心。吴先生就气,说,都是些扶不起的井绳,谁要缴了就不要再种我的地了。佃户们怕了,只好先不缴了。
吴先生去学校了,桂桂就在家种种地,地不多用不了多少工夫,闲了就认字写字。桂桂知道和吴先生差得很远很远,想拉短一点距离,就半夜半夜读半夜半夜写,半年工夫就能看吴先生给她拿的高小课本了。吴先生回家看桂桂有了进步,就喜欢得很,就搂住桂桂亲个没完没了。吴先生说,桂桂,我说你比有钱人家千金小姐聪明,你还不信,你看看才几天工夫你就能读高小的书了,你要不是家里穷,你比我还强哩。桂桂听了这话很高兴,就更加拼命地读拼命地写。吴先生回家时,常常有朋友来找吴先生,桂桂很贤惠,对吴先生的客人很殷勤,吴先生和客人说话,桂桂不听,桂桂忙着做菜煮酒,打发客人吃得很香,客人们就夸桂桂。客人走了,吴先生就感谢桂桂,说桂桂懂事,有礼貌,给了他面子。桂桂说,你对我这么好,不嫌弃我,你的客人就是你,我把心扒出来炒炒叫你们吃了,我都还嫌不够心意哩。
开春,到了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占了河南大半;时局越来越紧,逃难的人塞满了镇子,到处都人心惶惶,吴先生的学校也不安生了。吴先生常常领着学生们演剧,宣传抗日救国。在一次募捐大会上,有钱的人都往后缩,不肯拔根汗毛,吴先生登台高呼,国将不国,要家何益?不愿当汉奸亡国奴的站出来!吴先生呼叫着捐出一百亩地。吴先生的义举,震惊了四乡八邻,穷人们叫好,财主们暗暗骂娘,说吴先生害得他们不得不出血。国民党的大报小报都登了吴先生的壮举,吴先生成了有名望的爱国人士,也成了官府的座上客。慕名来和吴先生交往的人多了,吴先生的社交活动也多了,三教九流的人都成了吴先生的朋友。
吴先生和桂桂恩恩爱爱,两年过去,桂桂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吴先生喜得满屋子乱转,转一圈亲桂桂一下,转一圈亲桂桂一下,亲得桂桂眼里流出了蜜水。桂桂说,给孩子起个啥名?吴先生说,我早想好了,叫个胜吧。桂桂说,啥胜呀?吴先生说,胜利的胜,胜过你我的胜。桂桂说,好极了,不愧你是教书先生。到了第三天,奶水还不下来,胜饿哭了。桂桂急了,就用手挤奶头。吴先生不让她挤,吴先生说,别挤痛了。桂桂说,不挤奶水不下来。吴先生说,我吸。桂桂不让,吴先生不管她让不让,真伏下身噙住桂桂的奶头吸起来,桂桂羞得脸上红个净,桂桂说,你呀,你呀,也真好意思。吴先生狠狠地吸,吸通了吸了一口奶。桂桂说,吐了,吐了,快吐了。吴先生笑着看看桂桂咕噜一下咽了,吴先生说,你的奶水我咋舍得吐了。桂桂好感动,眼里又溢出了幸福的泪水。胜有奶吃了,就不哭了。
胜满百天了,乡亲们都来祝贺,来了很多客人,客人们除了送礼,还说了许多吉祥话,说胜长得天庭饱满,将来一定大富大贵。吴先生招待客人们好吃好喝一顿。客人们刚走,镇上的张镇长来了,张镇长是吴先生小时候的同学,还插过草盟过誓,是换过帖的结拜兄弟,说过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的话,很是兄弟过几年。张镇长跑得满头大汗,连连说了几个对不起,说小弟来晚了。吴先生请张镇长坐,张镇长不坐,张镇长径直走到桂桂卧室里,大喊大叫说叫我看看咱们的儿子。张镇长抱起胜看看亲亲,亲得啪啪响,胜没哭还对张镇长嘻嘻笑,张镇长说,看看,看看,给我笑得多甜,一点也不生分。桂桂接过胜,张镇长说,认给我当干儿子,咱们来个亲上加亲。桂桂看了吴先生,吴先生只是笑,不说中也不说不中。张镇长从提包里拿出个银项圈给胜戴上,张镇长对胜说,咋样,我这个爹比你亲爹还亲你吧。桂桂说,我替胜谢谢你了。张镇长说,谢啥,这样说我就不是他爹了。桂桂说,是的,是的。吴先生请张镇长到客厅里坐,两个人说着话,先是喝茶,又是喝酒。张镇长说,吴哥,你念了一肚子书,如今成了细人,老弟是个粗人,不论粗细咱们是弟兄,以后还要多多来往才好。吴先生说,我少去拜望实在是教学忙。张镇长说,这我知道。张镇长说,你忘记了没有?吴先生说,什么?张镇长说,咱们上三年级时,王九老的儿子欺侮我的事?吴先生说,我早就忘了。吴先生说忘是假,吴先生记得清清楚楚,王九老是个恶棍,是县里团总的女婿,别看家里财产不多,在乡里跺跺脚就山摇地动,常常仗着丈人老子的势力,横行霸道。王九老的儿子四书,在学校里伸手就打开口就骂,连老师也怕他几分。四书常常嘲笑张镇长是杀猪头的儿子,骂张镇长的妈是个翻猪肠子的娘子,张镇长忍气吞声不敢回口。有一次,四书逼着张镇长回家给他拿猪肝吃,说不拿就要宰了张镇长,张镇长不肯,四书就骑在张镇长身上,还用棍子打着当马骑。吴先生出来尿尿看见了,吴先生大吼一声,说,小舅子竟敢欺侮到我兄弟身上,看老子的。吴先生上去一脚把四书踢下去,踢得四书满嘴流血,还吐出了两个门牙。这一下闯了大祸,王九老气歪了眼,要抓人杀人,吓得吴先生的爹吴老先生下跪赔罪,央了好多人说和,卖了十亩地送给王九老二百银圆才算了结。吴先生想起这件事就说,小时候的事多少年了,亏你还记得。张镇长余怒未消地说,你忘了,我可记得谷种一样,叫你和吴伯受了牵连,这块病一直搁在心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没忘记这笔账。王九老的团总丈人死了,王九老没了后台,我歪歪嘴下边就三年派他三个兵,他的家业就瓢干碗净了,又问了个四书通匪的罪,如今还押在监里,叫他们也尝尝滋味。张镇长说得扬眉吐气哈哈大笑,吴先生听得张口结舌。张镇长又喝了一满杯,抹抹嘴说,吴哥,你待小弟的恩情小弟忘不了,往后谁打你啥主意,只要说一声,小弟就叫他不得好死。吴先生苦笑了笑,说,老弟,你的情我领了,不过对人还是宽厚一点好,多往远处想想,好花不常红,该罢休的就罢休,王九老要是当初多做点善事,留点后路,如今咋能落个如此下场?张镇长说,吴哥到底是细人,小弟听你的。吴先生一直赔笑陪喝,两个人喝到酒遮住了脸,张镇长仗着几分醉意,拉住桂桂说,嫂子,你过来,陪着我们喝一杯!桂桂说不会喝,张镇长不依,桂桂看看吴先生,吴先生示意她坐下,桂桂就坐到吴先生身边,张镇长又从桂桂怀里抱过小胜,转交给吴先生抱着。张镇长斟了三杯酒,说,来,咱们也来个桃园三结义。张镇长先一饮而尽,吴先生跟着喝了,桂桂也喝了。吴先生和桂桂看着张镇长还有什么节目,张镇长却一言不发了,两只发红的眼死瞪着吴先生和桂桂不放,看得吴先生和桂桂浑身发毛,吴先生受不住了,就问,张镇长,看什么?张镇长像才从梦中惊醒,慌乱地说,我看你和嫂子是郎才女貌,还有儿子小胜的一脸富贵相,小日子可真是美满幸福。吴先生和桂桂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张镇长这话是夸奖。张镇长忽然把话头一转,说,吴哥,你把我当不当亲兄弟看我不管,我可是把你当亲哥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听小弟一句话,人活在世上谁亲?啥国家啥百姓到难时谁都帮不了自己,和自己一心的还是自己的婆娘娃子,以后少管些烂闲事,心只有扑到桂桂嫂子和小胜身上才是上策!吴先生不由一怔,问你听到了什么闲话?张镇长迟疑了一下,哈哈一笑,说,没啥,没啥,我是心疼你捐的那一百亩地,招风惹事何必呢?吴先生放心地笑笑也不辩驳。三个人就这样喝着谈着,张镇长谈兴很浓,天南地北地胡扯八道,说到了吴先生当教员是猴子王没有出息,干一辈子也干不出啥名堂。吴先生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也是穷途末路,上了多年学总不能白闲着。张镇长来了劲,说,我有个亲戚在汉口又做官又做生意,缺少人手,到那里跟着他干,保你又升官又发财,你要愿去,我现在就给你写个信。说着就掏出钢笔要写。吴先生看看桂桂,说,孩子还小,桂桂一个人在家,我怎么能远走高飞?停两年再说吧!张镇长只好又把钢笔捅到口袋里,遗憾地叹了口气,说,要真是这样也只好由你了!一直谈到日落西山,张镇长才走,临走时又嘱咐桂桂道,嫂子,你可要好好管住吴哥,别再让他胡思乱想了,再捐两回你可要拉棍要饭了。张镇长走后,吴先生把张镇长的话又从头到尾想了几遍,没有品出别的味道,认为还是捐地的事引起的风波,也就没放在心上,该怎么还是照前如后的怎么。
隔了几个月,一天夜里张镇长请吴先生,吴先生想都没想就去镇公所了。张镇长说,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玩了,今儿黑咱们好好打几圈麻将,玩个痛快。张镇长是镇上有名的牌神,都说他能呼风唤雨,想要啥牌就来啥牌,从来没有输过,打一回能赢二亩地。吴先生不善于此道,就笑道,你知道我是牌桌上的常败将军,你这不是找着叫我给你进贡哩。张镇长笑笑说,一百亩地都不心痛,还在乎这仨核桃俩枣,况且输赢全靠一时运气。吴先生说,你想打我就只好奉陪了。张镇长叫来了李师爷和王营长,李师爷和王营长都是麻将场上的高手,吴先生看这架势就知道没有自己好吃的果子,暗暗下了决心,赌注要下小一点。桌上有炮台烟,有香片茶,还有瓜子糖果,地下还放着一盆熊熊炭火,屋里暖洋洋的,暖得恰到好处。四个人落了座,就吃三喝四地打起来。勤务员很是殷勤,又是添茶沏水,又是送烟递火。吴先生是张镇长的下手,吴先生的牌技很差,吴先生怕输,出手就出错了牌,吴先生开头就输了。吴先生说,怕处有鬼。李师爷看看张镇长,说,这不叫输,胜败兵家常事。王营长看看张镇长,说,这不叫输,这叫投石问路。张镇长干笑笑,说舍不得娃子打不住狼,输就是赢,赢就是输。吴先生又输了两局,吴先生沉不住气了,吴先生说,算了吧。都说,不行不行。吴先生只好继续打,吴先生赢了。吴先生又赢了,吴先生连着赢了。李师爷说,吴先生时来运转了。王营长说,吴先生准是摸了大闺女的奶头手气好极了。吴先生很高兴,也真认为自己运来了手气好了。吴先生打出了精神,一圈又一圈地打下去了。吴先生在兴头上一心只看自己的牌,吴先生赢得多了,就有点奇怪,自己缺啥牌,张镇长专出啥牌,张镇长是个打牌老手,怎么老出错牌?吴先生看看张镇长,张镇长一脸不自在,很是后悔的样子,张镇长说,上午喝酒喝多了,他妈的,手不随心了。李师爷说,啥手不随心?是张镇长的心跑了,又想那个卖凉粉的小娘儿们了。王营长说,那小娘儿们白脸细腰真是个狐狸精,把张镇长的魂勾去了。张镇长脸红了,张镇长说,别胡扯淡,再打,我就不信我会老输!又打,吴先生还赢,吴先生面前满是钞票了。吴先生不想打了,吴先生打了个哈欠,吴先生看看手表,吴先生说,下一点了,都后半夜了,收场吧,我明天还要上课哩。张镇长说,咋了,你赢美了,不叫我多少捞一点了!李师爷说,吴先生打哈欠了,吴先生困了。王营长说,勤务员,端酒来,叫吴先生提提精神。勤务员端来了四杯酒,王营长给每人递一杯,四个人一饮而尽,然后又打。一圈没打完,吴先生说,嘿,我咋突然肚子痛。吴先生越痛越厉害,痛得头上冒汗。李师爷和王营长说,是不是要紧病,我们去找个大夫来看看,李师爷和王营长说走就走了。吴先生痛极了,顺嘴角流血了,吴先生突然明白了,吴先生指着张镇长叫,你、你——张镇长扑通一声跪到了吴先生面前,张镇长说,这是上峰的命令,小弟也是不得已呀!上边早就怀疑上你了,我给你打了保票,叫你走你不走,叫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你不听,你们要暴动的情报叫截住了,人也抓住了。上峰怪罪下来,本来要公开处决你,念你是有名望的爱国人士,怕风声太大,才决定叫你走这条路。为了你的家小和我的家小,你就放心走吧,桂桂和小胜我会好好照顾的。说着连连给吴先生磕头。吴先生瞪着火红的眼还要说什么,没说出口就倒下去了。
吴先生死了,桂桂不知道。张镇长去跟桂桂说,吴先生有急事出远门了。桂桂问,啥紧事?张镇长说,吴先生要去做一笔大生意!桂桂问,啥时候回来?张镇长说,得个三年五载。桂桂哭了,说,什么大生意那样紧,走时也没打个招呼。张镇长说,吴先生是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人都顾不上家小,你守住小胜好好过吧,吴先生临走时都托付给我了,从今往后,我会常来看你们的。吴哥小时候为我受了大罪吃了大亏,猫狗还识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吴哥的恩德,你也别把我当外人看待,有啥难处了只管找我。桂桂只顾流泪说不出话来。张镇长把吴先生麻将桌上赢的钱都交给桂桂,张镇长说,这是吴先生走时留给你的钱,花完了我再送来。张镇长又抱起小胜亲了又亲,小胜才一岁,张镇长亲他他就笑,笑得张镇长眼都酸了。张镇长说,桂桂,千万看好小胜,这是吴先生的骨血,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将来就没法向吴先生交代了。桂桂泪流满面不住点头,张镇长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桂桂回娘家跟爹妈说了,哭得和泪人一样,说往后还咋活呀。爹妈都说不出个长短,爹闷了半天劝道,不会有啥事的,吴先生还叫张镇长给送了钱,张镇长还说叫看好小胜,怕万一出了事将来没办法跟吴先生交代,说明吴先生没有事。妈说,没出息,自古以来有本事的男人,有几个守着女人转的,都是走南闯北满天下跑,人家薛平贵一走十八年,王宝钏不也等了?况且张镇长说了,吴先生三年五载就回来了,真要混成个大事,你也能跟着享享荣华富贵。桂桂没话可说,只好把苦咽到肚里。桂桂听爹妈的解劝,不叫自己想吴先生,谁知越不想越想,抱起小胜吃奶,想起吴先生吸奶的细节,拿起书想起吴先生教自己认字,吃饭想起吴先生给自己夹菜,睡觉想起吴先生的亲热,眼里时时出现吴先生的影子,耳朵边时时响着吴先生的声音,想起吴先生就哭。有人问起吴先生,桂桂说出远门了,还强装笑脸做出没事人的样子。桂桂过一天算一天,只恨日子太慢了,巴不得三年五载一闪就过去,等着吴先生突然回来。桂桂守空房也就慢慢惯了,每天把心思都用到小胜身上,闲下来就逗小胜嬉笑,教小胜唱儿歌,给小胜缝花衣服,倒也少了一些对吴先生的苦思。张镇长倒也有情义,隔一阵子就来走走,给桂桂送点时令穿的吃的,问寒问暖,说几句宽心话。村里人看张镇长常来常往,张镇长又是大官,张镇长说吴先生出去做买卖了,人们也就相信吴先生真是出去干大买卖了。桂桂从张镇长言谈举止中看着吴先生也不像有啥事,也就信以为真不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了,倒也放下了心。
天长日久,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有个无赖刘满囤,本来家大业大,父母早亡,没人管教,吃喝嫖赌把一份家业花个精光。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就三天两头去族叔刘三爷家要帮助。刘三爷是个小财主,知道刘满囤穷凶极恶,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刘满囤来要东西不敢不给,给了又心疼得像割了身上的肉。一天,刘满囤又来借钱借粮,刘三爷对刘满囤说,吴先生是共产党,叫活埋了,你真有能耐去把桂桂弄到手里,老婆有了,家业也就有了,你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刘满囤听了如获至宝,去河里洗了洗脸,想想不够,又跳进河里洗了个澡,这时已是阴历十月,水很凉,冻得他上牙下牙打架,洗了澡穿上衣服,又在水里照照影子,自我欣赏了一番,就去找桂桂了。桂桂问他来干啥,他嬉皮笑脸说不干啥,来串串门子。桂桂知道他不是好人,又不敢撵他走,只好任他坐着。刘满囤盯着桂桂看个不够,看着看着就嘻嘻地笑个不住,桂桂问他笑啥,刘满囤反问,你看我有多大岁数?桂桂板起了脸,说,我管你多大岁数!刘满囤说,我三十一岁,咱们同岁,说着捋起了袖子,展开了胸膛,露出了疙疙瘩瘩的肌肉,说,你看看,我比犍子牛还壮实,可比吴先生有劲多了。你年轻轻的守寡能熬得住?我来给你做伴咋样?桂桂吓坏了气坏了,叫着撵他走。刘满囤冷笑一声,说,吴先生是共产党叫活埋了,你守个死共产党不嫁犯杀头之罪。说着就动手动脚。桂桂宁死不从,挣脱刘满囤跑出了大门跑回了娘家。桂桂的爹妈听了又气又恨又怕,不知刘满囤说的是真是假,桂桂的爹就去找张镇长想问个明白。这时,时局有了变化,重庆各界人士都攻击国民党杀害爱国人士,蒋介石十分恼火,矢口否认。张镇长听桂桂的爹说了,冷笑几声,笑得阴森森的,十分怕人,劝桂桂的爹说,放他妈的屁,根本没这回事,你放心,我会为桂桂出气的。说了又叫勤务兵领着桂桂的爹去馆子里吃饭。
张镇长领了几个护兵到桂桂村里,召开了保民大会,当场把刘满囤抓来,问刘满囤咋知道吴先生是共产党。刘满囤说是刘三爷讲的。刘三爷吓得跪下叩头叫屈,说,大家都说共产党和穷人穿一条裤子,别说我不知道吴先生是共产党,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和穷光蛋刘满囤说呀!刘满囤还要分辩,被张镇长大喝一声镇住,张镇长说,刘满囤一定是共产党,才造谣惑众,攻击国府杀害忠良,妄想挑起百姓聚众闹事,破坏抗日大业。刘满囤有口难辩,当场被打了一百皮鞭,打得皮开肉绽,刘满囤叫唤得猪嚎一般。张镇长在大会上又声色俱厉地说,以后谁再敢动桂桂的想头,谁再敢造吴先生的谣,下场不会比刘满囤好了。散会了,张镇长又把刘满囤五花大绑带回镇上,以通匪罪下到大牢里。从此,村里再也没人敢说吴先生的是是非非,也没人再敢打桂桂的主意了。
桂桂虽说躲过了刘满囤的祸事,日子也平安了,可刘满囤的话却入了心。桂桂想起了很多叫人犯疑的事。吴先生来了客人,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小声说话,桂桂进去了就不说了。有一次,桂桂说起收租的事,说不该叫佃户欠着,都是缺吃少穿,万一给吃了花了,到时候用啥还咱?吴先生吃惊地看看桂桂,说,你也是穷人,怎么一到有钱人家就有了富人心肠?以后要穷人惜穷人。吴先生捐了一百亩地抗日,桂桂心疼得很,桂桂知道吴先生轻财的脾气,不敢埋怨,夜里睡到一起才柔柔地说,你就不怕咱们也穷了?吴先生说,怕啥,我教书你种地,自己还养活不了自己?家大业大就是福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穷穷地过着好,将来你就明白了。桂桂还想起吴先生的很多很多话,桂桂越想吴先生越像共产党,只有一点不明白,世上人亲不过夫妻,吴先生亲自己亲得很,吴先生要真是共产党能瞒着自己?桂桂害怕得很,就去跟爹妈说了。妈说,不会,不会,吴先生要真是共产党,张镇长还敢对吴先生那么好,吴先生走了张镇长还敢来看你?爹摇着头长叹气,对桂桂说,这些话你沤烂在心里,可不敢对外人说,吴先生是不是共产党还说不清楚,张镇长说不是,咱也死咬住不是,别自己去找个匪属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桂桂想想也是这个理,就唉声叹气地回去了。桂桂走了,桂桂的爹扒住门往外看看没人,就说,桂桂说吴先生的那些事,我咋也想着吴先生是共产党。桂桂的妈一听愣怔了,哭了,说,桂桂可咋办呀?桂桂的爹说,压根我就不让桂桂嫁给吴先生,我就说啥事太好了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你还不信。桂桂的妈说,谁知道桂桂的命这么硬,她往后咋活呀?桂桂的妈哭得十分伤心,哭过了也就听天由命了。
桂桂熬了一年又一年,桂桂不相信吴先生还活着,桂桂又盼着吴先生会回来。桂桂的心一会儿死了,啥也不想了,一会儿又复活了,又想得很多很多。白天还好过,忙这忙那能忘了吴先生一会儿,到了夜深人静就不中了,想起和吴先生有过的种种恩爱,浑身就燥热就麻就酥,桂桂忍不住就狠劲亲小胜,亲得小胜直叫脸疼;又紧紧地搂住小胜,搂得小胜直叫身子疼。小胜慢慢长大了,五岁了,桂桂不叫他上学;六岁了,桂桂还不叫他上学。桂桂不放心,生怕小胜离开自己会出个啥事。小胜七岁了,张镇长来了。张镇长生桂桂的气,说桂桂不该耽误了小胜,说桂桂对不起吴先生,说吴先生临走把桂桂母子交给了他,说小胜不上学将来见了吴先生他没脸交代,说桂桂是妇人心肠。桂桂被说哭了,桂桂只好送小胜上学了。
小胜去上学了,小胜的性情很孤僻,小胜不跟别的娃们玩,小胜就想妈。桂桂天天晌晌亲自送小胜到学校门口,回家转一圈又到学校门口等着小胜放学,常常等很长很长时间。桂桂等急了,就凑到教室外隔着窗子一眼一眼偷看小胜,看小胜端端坐着,看小胜跟着同学们念书,桂桂心里就甜甜的、苦苦的,就忘了吴先生,就想起了吴先生,希望小胜和吴先生一样有学问,有学问的人仁义,知道心疼人。也希望小胜不要像吴先生那样有学问,有学问的人不安分,不顾家,吴先生要是没学问,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她也不会一个人守空房了。桂桂这样想又那样想,两种思想常常打架,想到底也不知道咋想才是对的。桂桂被吴先生缠得左右不是,除了小胜就啥也没心顾了。自从吴先生走了,佃户们说,吴先生走了,别叫人说咱们欺侮个妇道人家。佃户们就又来缴租,她也不问多少,佃户们叫称称,她不称;佃户们叫量量,她不量;佃户们叫算算,她不算。她说,放下就是了,你们心里只要还有吴先生就行了。桂桂给缴租的佃户们烧菜做饭,啥好叫吃啥,佃户们过意不去。桂桂说,种点地打点粮也不容易,你们把粮食主动送上门就是心里有我们娘儿俩,我承情不过。佃户们说,不是谁家人不进谁家门,桂桂和吴先生一样心好,积阴德,后辈一定大富大贵。桂桂听了一阵酸甜,说,借你们金口了。佃户们感激不过,回家便逮个松鼠捉个鸟什么的,送给桂桂让小胜玩。再不就是送点时令鲜菜或打个野物送给桂桂娘两个吃,桂桂就承情得流泪,说,大家待我真好,吴先生早晚回来了我叫他报答你们。
小胜刚读小学二年级,这里就解放了。这里没解放过,是新区,国民党原来宣传共产党共产共妻,是杀人不眨眼的妖魔,老百姓都怕。谁知解放军对老百姓好极了,又是大伯又是大娘地叫,又是帮着挑水扫地做活,不叫帮也要帮。老百姓见坏的见惯了,突然见好的又好得很就犯心病,就在心里嘀咕,这些兵好得不像兵了,总是想打咱啥主意哩,要不凭啥对咱这么好?正经老百姓躲躲藏藏不和部队上的人接头,还要等等看看是不是真好。桂桂看见解放军就想起了吴先生,吴先生要真是共产党要真活着也该回来了。桂桂半死半活的心又全活了,天天都想说不定吴先生今天就回来了,立在门口看,坐在屋里等,外边有个脚步响就跑出去看是不是吴先生回来了。桂桂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没见吴先生回来,刘满囤倒是回来了。刘满囤从国民党牢里放出来了,刘满囤大摇大摆回到村里很是威武很是气壮,像是载誉而归的大功臣大英雄,在村里大喊大叫,说,老子回来了,反动派说老子是共产党,一点也没说错,老子真是共产党,老子住了几年监,是老子的光荣,血债要用血来还,老子要报仇雪恨了。别人躲着当兵的,刘满囤不躲,刘满囤找上门和兵们接头,刘满囤很积极很热情很革命,约了几个地痞给兵们跑腿,兵们有啥事早叫早到,不叫也到,给兵们筹粮草传开会,黑夜白天地跑,熬红了一双眼睛。刘满囤建议兵们先拿刘三爷开刀,说刘三爷是大地主大恶霸,是国民党的奸细,是刘三爷把他这个共产党送到了监里。斗争刘三爷时,刘满囤又哭又叫,说别看都姓刘,别说一个刘字掰不开,亲不亲阶级分。刘满囤想起挨的皮鞭想起住的大牢就满腔怒火,就振臂高呼口号,拳打脚踢刘三爷还不解恨,就一口一口咬刘三爷的皮肉。兵们说刘满囤阶级觉悟很高,刘满囤就当了农会主席。不久,兵们往前线打仗去了,刘满囤就成了村里的头头,村里的天下就归刘满囤了。
刘满囤天天革命,忙着抓这个地主,忙着斗那个恶霸,分田分地真忙,忙得晕头转向,地主们忙着挨斗,佃户们忙着斗人。只有桂桂不忙,桂桂不斗人,也没人斗她。有人看中桂桂家的房子,说桂桂也是地主,是地主都该分她的房子分她的财产,不能漏网。刘满囤说,桂桂是贫农。有人说,不是,政策上规定到地主家三年就是地主了,桂桂都进地主家七八年了。刘满囤说,你们懂得?生成的骨头长就的肉,贫农一百年一千年也是贫农,你们说说,桂桂对待穷人咋样?哪一点像个地主?人们知道刘满囤贼心不死,还在打桂桂的如意算盘,再加上桂桂平常体贴穷人,谁家有了三灾八难,总是找上门帮一点,从来没使过厉害,没一点民愤,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刘满囤捂住了群众,就去桂桂面前讨好,说,桂桂,你知道不知道为啥没斗你?为啥没分你家业,连一根针头线脑都没动你?桂桂看着村里一天到晚斗地主分田地,算算自己的家产足够个地主。吴先生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还活着,也不能替自己遮风挡雨,天大的事都落到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头上,早早晚晚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来抓她去挨斗争。桂桂一想到斗争,浑身就瘫软成一堆泥了。刘满囤来表功,桂桂就想起了他调戏自己的事,心里又气又怕又不敢得罪他,就苦笑笑说,我知道,都是刘大哥说了好话,我承情不过。刘满囤笑得没了鼻子眼,刘满囤说,你知道了就好,跟你实说,斗不斗你全凭我一句话,只要有我在,你放一百条心,保你平安无事。刘满囤这一回没动手动脚,做出干部的气派,只是对桂桂笑,笑得神气鬼气,桂桂比受了调戏还怕,只巴着刘满囤快走。刘满囤说,桂桂,你要好好想想,我如今很忙,村里的事样样都得靠我,离了我天都要塌了,一会儿都不得闲,我没空陪你,你想好了咱们再说。刘满囤做出很忙的样子走了。桂桂知道刘满囤在想什么,桂桂就想,万一刘满囤要强按牛头喝水怎么办?桂桂想想头皮就麻了。刘满囤离开桂桂家又去桂桂娘家,刘满囤很谦虚,自己给自己降了一辈,过去管桂桂的爹妈叫大哥大嫂,如今叫叔叫婶。桂桂爹妈因为刘满囤调戏桂桂还记着仇,又听刘满囤改了称呼,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是碍着刘满囤如今有权有势不敢发作。桂桂爹堵门站着,不让刘满囤进屋,话比冰还冷,说,我们可是贫农,你来干啥?刘满囤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说,贫农也不一定不斗争,你看看地主恶霸的狗腿子哪一个不是贫农?桂桂的爹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刘满囤却嘻嘻地笑道,我来叫叔叫婶放心,村里不斗桂桂,我说不斗就不斗,谁敢动桂桂一指头看我活喝了他。桂桂的爹冷笑一声,攒了攒劲说,你不是不知道吴先生是共产党,谁敢欺侮她可没好下场。刘满囤问,你咋知道吴先生真是共产党?桂桂爹说,听你说的,你可忘了。刘满囤哈哈大笑,说,吴先生是共产党?笑话。共产党是干啥吃的,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专打家大业大的人,吴先生家大业大会是共产党?你别做梦接媳妇吧!早跟着国民党跑台湾了!你们好好想想,我这是为你们为桂桂好,你们想好了,我这头好说。我忙得很,我先走了。桂桂的爹冲着刘满囤的脊梁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狠狠骂道,想你妈那个屁,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啥人!
刘满囤原来心里没有桂桂,刘满囤动过很多女人的念头,从来没有动过桂桂的念头。桂桂是吴先生的太太,吴先生有钱有学问有面子,自己是个啥?是泡臭狗屎,自己和桂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像叫花子不会为皇帝的娘娘得相思病一样。自从刘三爷一说,自从去桂桂家动手动脚摸了桂桂的奶头,心里就满是桂桂了。就是挨了张镇长一百鞭子,就是住几年大牢,刘满囤也觉得值得,原来桂桂的奶头摸着那样光滑,那样有弹性,虽说隔着衣服只摸一下,就叫人醉得美得入心入骨终生难忘。刘满囤在监里住着时,就天天做桂桂的好梦,梦醒了才知道是梦,只想着一辈子再也不能碰桂桂一下了,心里老是空落落的。解放了,张镇长跑到北山为匪去了,刘满囤从监里出来了,就又想着如何把桂桂弄到自己怀里,哪怕只搂着桂桂睡上一夜,就是死了也心甘。刘满囤回到村里,恨不能马上就和桂桂成亲,只是接受上次教训,不敢贸然从事。自从当上了农会主席,他把自己掂量了又掂量,觉得自己如今是一村之王,谁不巴结?桂桂虽没挨斗,可也没少陪着地主们参加斗争会,她不会不知道挨斗是啥滋味。每次斗争会,刘满囤都盯着桂桂看,桂桂都吓得脸上蜡黄蜡黄,还满头出虚汗。刘满囤看见桂桂害怕的样子,就添了信心。心想权在自己手里攥着,等于桂桂也在自己手里攥着,不怕她不自己送上门来求告自己。刘满囤等了好久,实在等急了,才去找桂桂和桂桂的爹妈,谁知道桂桂和桂桂的爹妈不识抬举,把自己顶了回来。刘满囤不死心,又央人给桂桂说,说只要她答应了,保她原封不动过原来的日子,还一辈子不叫她做活,叫她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桂桂死不透口,说,我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吴先生就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现在刘主席有权有势,还愁找不来个女人,就死了我这条心,我今生来世都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刘满囤又央人去给桂桂的爹妈说,说只要他们答应了,保证分房子分地时给他们分好的,还会多分。桂桂的爹妈气坏了,对媒人说,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哪块地里泥巴捏的谁还不知道?我们当了几辈子佃户,宁可不分房子地,还辈辈给别人当佃户,也不敢高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
刘满囤好气,气过了又想不通,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桂桂当初嫁给吴先生还不是图的吴先生家大业大,还不是为了攀高枝?如今吴家站到了低处,自己站在了高处,自己说句话村里就山摇地动,谁敢不听,我哪一点不比当年的吴先生,桂桂为啥还不干?刘满囤气上来骂娘了,刘满囤说,狗眼看人低,还把老子看成当年的刘满囤了,你们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了。不怕你们不吃敬酒,老子叫你们吃罚酒。刘满囤是啥人,啥做不出来?刘满囤要来硬的了。
刘满囤天不怕地不怕,决心要对桂桂来个先斩后奏,只要和她强着睡了就生米做成熟饭了,不怕她不从。刘满囤刚和几个狐朋狗友计谋好,要动手还没动手又不敢动手了,刘满囤又怕张镇长了。解放这里的部队往前边去解放别的地方了,逃得无影无踪的张镇长又钻出来了,收拢了一群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在北山又闹起来了,到处算变天账,常常黑更半夜从山上下来抢粮抓人,谁和共产党来往就砍头活埋,杀人不眨眼。人们天迎黑就躲到树林子里庄稼地里,吓得人心惶惶,谁家娃子哭了,只要说声张镇长来了,马上就闭住气了。张镇长不知怎么晓得刘满囤又在纠缠桂桂,就给村里捎来一张条子,说只要刘满囤敢动桂桂一指头,就要把刘满囤碎尸万段,还要血洗整个村子。村里人认为刘满囤给带了灾,都恨刘满囤恨红了眼,商量着要除了他。刘满囤吓成一堆泥,黑夜白天躲来躲去,还央人给桂桂的爹妈说好话,说他没动过桂桂一指头,过去的事都是刘三爷挑唆的。桂桂的爹就吓唬刘满囤,说他只要再登桂桂的门,就捎信叫张镇长来宰了他。刘满囤老实了一阵,桂桂也平安了一阵。后来,剿匪的部队来了,没多久就把山里的土匪消灭净了,把张镇长也活捉了。张镇长血债累累,枪毙那天人山人海,桂桂想起张镇长对自己的好处,想去给张镇长说句话,哪怕再去看张镇长一眼都行。桂桂没去,不敢去,桂桂好可怜,靠吴先生,吴先生没影了;靠张镇长,张镇长叫枪毙了。桂桂无依无靠了,越想命越苦,在家哭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桂桂在院里悄悄给张镇长烧了纸。枪毙了张镇长,刘满囤不怕了,又出来英雄了,乡里开大会,刘满囤就登台诉苦,说张镇长是自己的冤家对头,说自己如何如何反对张镇长,张镇长如何如何压迫他,自己如何如何苦大仇深,说得声泪俱下。刘满囤又说,对敌人不能手软,对敌人的探子也不能手软,村里也有人通匪,有人威胁干部,说要给张镇长捎信,叫张镇长下来把干部碎尸万段。谁通匪,赶快坦白自首,别认为大家都不知道,不坦白查出来了也要枪毙。刘满囤没指名道姓说桂桂的爹,说的时候就瞪着桂桂的爹,桂桂的爹妈吓瘫了,回到家里,桂桂的妈就哭得像马上要枪毙桂桂的爹了,又埋怨道,你当时疯了,咋会说要给张镇长捎信,这不是找死,这一下只怕活不成了。桂桂的爹也后悔八百年,说,都怨咱没长前后眼,在气头上不该说气话,咱知道张镇长在北山哪里?只说吓唬吓唬刘满囤,谁知道成了罪恶。如今后悔也晚了,只好等死了。老两口天天在家待着,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张镇长叫枪毙了,桂桂的爹也被划成了通匪分子,刘满囤就啥也不怕了。这天夜里,刘满囤叫弟兄们胡吃海喝了一顿,吃了喝了跟弟兄们说了,说他想和桂桂成亲,说桂桂害羞,不好意思说个行字,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请弟兄们帮帮忙。弟兄们早就知道他的心事,都很义气,都愿为朋友两肋插刀,都满口酒气地说,这还不是小菜一碟好办得很,张镇长都叫枪毙了,一个地主婆还敢说个不字?要她是高抬她了,只有咱不愿意的哪有她不愿意的!弟兄们说着就去找桂桂了。刘满囤把屋子扫扫,把床铺铺,换了一身从地主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想着马上就要和桂桂亲亲了,想着想着美得上下流水。桂桂被推推搡搡抓来了,桂桂披头散发,哭天抹泪地挣扎着。弟兄们气愤地说,叫她来她还不来哩,牛大还有捉牛法,不怕她不来。刘满囤说,叫你们去接桂桂,怎么是抓来的?刘满囤让桂桂坐,桂桂不坐。刘满囤说,还不好意思呀,从今往后是一家人了,还有啥磨不开脸的?说得嘻嘻的。桂桂放声大哭,桂桂说,你们积积福放我回去吧,我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们。桂桂说着转身死命往外冲去。刘满囤的弟兄们拦住她,把她又扭到屋里,找来绳子动手动脚要绑她,说,你也不睁眼看看,如今是谁家的天下,守住地主不走,只有死路一条。又说,不服教的只有挨打,火星爷不放光不知道火星爷的厉害。刘满囤说,算了,算了,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她吧!弟兄们大声大气吆喝:真是反动极了,你底下那个东西能叫地主使唤为啥不叫穷人使唤,轮也轮着穷人使使了。实话跟你说,今天叫使也要使,不叫使也要使,由不得你了。弟兄们认为这话说得精彩,不由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互相使个眼色都退了出来,把门从外边锁上,又冲屋里叫道,满囤,你该咋美就咋美吧,别客气谦虚,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开个头,下回就顺当了。笑得嘎天嘎地。桂桂又转身拼命拉门,使尽全身力气也拉不开,桂桂就哭就叫,叫人们讲讲良心行行好。刘满囤嘿嘿干笑,上去捉住桂桂的手,说,桂桂,别磨不开了,我不信你年轻轻的能忍得住,旱了几年你就不急?咱们这已经结婚成夫妻了,填到灶里的柴火退不出来了,别再脸皮薄了,我知道自己不识字,没有吴先生斯文,可我的身子比吴先生壮实,你试试,我保你比吴先生那个得美!刘满囤说着就把桂桂硬往床上拉,桂桂不从,桂桂乱踢乱咬乱骂。刘满囤急了气了,一口气吹灭了灯,嘿嘿冷笑几下,说,你是我婆娘了还不和我睡,天下哪有这号理,我就不相信那个不了你!黑地里没有了脸,只听屋里拉拉扯扯碰了桌椅,撕来打去。桂桂长得杨柳细腰,不是刘满囤的对手,搏斗了一阵,就响起了床上的吱吱声,响起了桂桂嘶哑的哭声,响起了刘满囤的喘息声。屋外的人笑了,笑得很野很狂,说,满囤得手了,这婚算结成了。人们笑着走了。刘满囤想,女人家说不中不中只要那个过了就中了,就死心跟着过了。刘满囤很高兴,要不是解放,就是生神方
吴先生的老婆也搂不到自己怀里。桂桂一直哭,一直挣扎,挣扎不动了,刘满囤又强那个了几回,刘满囤才心满意足,才瘫了才安生了才睡了。刘满囤睡得好香,还做了许多好梦。刘满囤一觉睡到天亮,刘满囤醒了,刘满囤直起身一看,吓蒙了,桂桂吊在梁上自尽了。
桂桂的爹妈知道了,桂桂的妈哭死了几回,桂桂的爹气疯了,不依要闹。刘满囤的弟兄们说,桂桂已经和刘满囤成了亲,是刘家的人了,又不是谁害了她杀了她,是她自己上吊的,这号事多了,能犯多大个法?你别忘了自己是啥人。通匪分子,要闹也行,先把通匪的事闹清了再闹桂桂的事。说了恶的又劝好的,桂桂已经死了,再闹也闹不活了,刘满囤是农会主席,你们只要不闹,他能不知道好坏,他到上边说句好话,把你们的通匪帽子摘了,你们也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了。桂桂的爹妈想闹不敢闹了,只好忍气吞声把小胜领回家过日子了。刘满囤从地主家弄了个上好棺材把桂桂装了,把桂桂埋了,刘满囤在坟上还大哭了一场。人们不敢明说就暗地里说,说好人没有好报,吴先生和桂桂一辈子行善,落个啥下场?又骂刘满囤不是人,活活把桂桂逼死了,说刘满囤将来也不得好死。
这时候已经稳住了局势,区上知道了刘满囤和桂桂的事,区长说乱弹琴,说叫查查,查刘满囤有啥历史没有。查了没有,清清白白,没干过伪事,是自己人,还多少有点功,才解放时别人都不出头他出头,给部队上办过好事。再说他搞死的是地主婆娘不是穷人的婆娘,算不上阶级上的事。区长说,地主婆娘也不中,影响太坏,把他撤了,叫副村长石老三干。刘满囤就不得干了,又成了平头百姓,也不得再横行了,刘满囤垮了,人也呆了,成天恍恍惚惚地游荡,逢人就说,这桂桂也真迷,吴先生那东西上长有花?跟吴先生睡和跟我睡不都是一样美,为啥想不开去死?死了不是跟谁都美不成了?人们不怕他了,拿他不当人看,把他看成了癞皮狗,听他说了就哼他几声,吐他几口,他也不知道生气,只是嘻嘻笑笑,笑过去了逢人又说。都说,刘满囤疯了。
这时候正式土改了,吴家没大人了,没大人也要划个成分,划的是地主成分。家里的浮财全没收了,只给小胜分了一份土地,便把他扫地出门了。封他家的时候,小胜的外婆指着墙上挂的吴先生和桂桂的结婚照片,给土改工作团的人说,别人要这也没益,给我们留个纪念吧!小胜长大了也好看看他爹妈啥模样。土改工作团的人研究了又研究。有的说,不行,留下个照片就是留下个反攻倒算的证据,将来是个后患。这样说的人就恶声恶气整桂桂的妈,说她没立场,问她想干啥,威胁她要给她划个二地主。有的说吴先生没民愤,桂桂又死得可怜,一张相片又不好吃又不好喝,给她算了。村长石老三说,她要是想反攻倒算,没这张照片也照样反攻倒算,谅她也不敢,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叫消灭了,她吃豹子胆了?有的是子弹,她敢就镇压她。给她,这个家我当了。石老三说了,别人不敢再说什么。桂桂的妈千谢万谢才捧上照片走了。桂桂的爹妈不想反攻倒算,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桂桂的爹妈守着外孙小胜,一家三口常常抱成一团哭天哭地,还不敢明哭,怕外人听见了说他们不满,哭也不敢哭个痛快。桂桂的妈说,还叫小胜上学吗?桂桂的爹说,上,吃糠咽菜也得叫他上,咱得对得起吴先生和桂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