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省作协去,有同志给我背了一段做爱的细节。我这人向来对爱是麻木的,我听了一点也不感动。后来,他说是从我的《黑洞》中读到的。我吓了一跳,这难道是真的吗?
我没见过爱情。我读过写爱的小说,看过演爱的戏,都是些想爱而爱不成的东西。我再看看身边的男男女女,识字的和不识字的,上等人和下等人,都是些成了家而没爱的婚姻。于是我慢慢明白了一条真理,爱而不得才叫爱情,爱成了就不叫爱情了。
我写了几十年小说,还不曾写过爱情。人们说,我小说中的人物全是公的,没有写过母的。这话不假。我先天不足,身上没有爱的细胞;后天也失调,快死了还没尝过爱的滋味,这就注定了我不会写爱的小说,只好充当末流作家了。有时,偶尔在小说中有着一点点男女间的交往,也多是低档次的米面夫妻,没有爱的影子。我想,爱属于高档食品,是冬天的西瓜、夏天的葡萄,我这种粗俗之人是尝不到这种鲜物的。
我是写生活的,写普通人的普通生活。《黑洞》也是这样。这个小说的主人公是大花,或者是我自己。不是指借助的事件,是指活人的方法。人活着,本应该自己活,可是人们偏偏不。不是叫别人替自己活,就是自己替别人活,很少自己活自己的。大花把自己交给了二大爷,交给了三娃,心甘情愿,找上门送去的。二大爷叫她按昨天的样子活,三娃叫她按今天的样子活。她本来就活得没有主意,一下子出来了两个主意,她就更没主意了。她觉得这两个主意都好都不好,一个有德没钱,一个有钱没德。她都听了又都没全听,便把两个主意捏成了一个主意,想出了又有德又有钱的活人之法。她自认为摆脱了二大爷和三娃的指点,实际上一点也没摆脱,只是把自己撕成了两半,一半依附二大爷,一半依附三娃,使自己成了二大爷和三娃的混合体。这一下她算闯了大祸。昨天吃醋了,气她恨她不该不全心全意归顺昨天;今天也吃醋了,气她恨她不该不全心全意归顺今天。于是,昨天和今天联合起来把她毁灭了。她信二大爷,信三娃,信全身心爱的男人,她认为这都是亲人,结果亲人都成了仇人。怨谁?怨昨天?怨今天?天知道。
《黑洞》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写时没想,现在也没想,只是写了一个偶尔听到的故事罢了。至于上面提到她把自己交给了二大爷和三娃等,全是为了凑够这个千字文才硬分析出来的。关于爱情,大花确有爱心,只因她爱得太狠了,就一定不会得情。有爱没情,她才疯了。疯了,活该。这都是实话,实话实说了就成了没意思的话,就不能言情了。
本文系中篇小说《黑洞》创作谈
原载《中篇小说选刊》198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