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佛寺。嗯,来佛寺?这是何处的寺院?坐落何处?有怎样的景观、什么样的和尚?恐怕问一百个南阳人,能答上来的不到十个。
我长期居住在南阳城里,也是去年春节前才知道这个寺的,知道它就蜗坐在社旗县偏远的一个村落里。去年冬天,有一位同志前来看我,给我带了一本书。他走后好几天,我才翻了翻,原来是介绍“来佛寺”的。
寺里的老和尚,名叫海贤。海贤法师是2012年圆寂的,圆寂的那一年,海贤和尚一百一十二岁,是当地有名的老和尚、穷僧人。
海贤生于光绪年间,历经清末民国,国民政府统辖,直到共产党执政,确实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历经了我们国家翻云覆雨变更发展的繁复年华。
我看《来佛寺》这个小册子介绍,总的印象,这是位高僧,九十多年青灯古佛生涯,天天健康,日日勤劳做事,直到死的那一天,还在地里干了一整天活,徒弟们看天已向晚,劝他早点回去休息,老人说:“干哪、干哪,这点活干完就不干了!”然后回佛殿敲钟击磬直到半夜,了无声息——这都是乡民们天天听惯了的,谁料早晨他未起床,进房观望:已经圆寂了!
他还有个师弟叫海庆,早他六年去世,海庆口齿朴讷,只会念阿弥陀佛,连佛事也不做,爱修路。身不足五尺的海庆每天唯一的工作是带上铁锹,每天在寺庙旁捡粪修路,不与人交往,捡来的粪带回寺院,有时就顺手倾倒在别人的田里,看上去有点痴的意味。
可就是这位痴和尚,八十六岁圆寂的,对那些平日看不起他的师兄弟交代后事,要坐缸而葬。几天里少吃少喝排干拉净,干净利落坐缸而终。
他死后六年,他的师兄海贤发愿,要为他的灵骨建塔安葬。打开他的坐缸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海庆端稳而坐,颜色如生,连衣物也完好无损——就是这样,在佛教里这样的坐化圆寂叫“全身舍利”!
海庆法师圆寂了,他的师兄海贤却仍活着。看到师弟这样,百岁老人不辞辛苦到南方游说化缘,立心为海庆的原身做装金修饰。
现在我们进来佛寺,海贤法师也圆寂了。他的徒弟们就会带我们看他生前劳动起居的种种遗迹,看海庆法师的不朽金身,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到来佛寺怎么走?问谁谁不知道。但我还是问到了,去了。从南阳市区出发向东开车直奔到社旗然后向南,一路都是柳荫遮蔽的杂树,再跑二三十公里向东转弯处不远就到。
其实刚转弯我们就见到一片巍巍的新庙院主殿——飞檐翘翅、斗拱插立地矗在野地里,问向导,向导告诉我这就是来佛寺,是近来一位香客捐资上千万元另立的寺院。原来的老寺院就在东隔壁。
果然,东边的老寺院也展现出来。
说起来,真有点让人失望。
这就是个农家大院罢了,挨身还有一座似乎也是寺,向导没带我们去,也无介绍,但院子西边工人们劳作盖房子修殿宇的势头很猛。而东边这座老院里的游客很多,院落西边另一院门口写着“老实念佛”,还有“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门前挂着很大的一块匾,上写“来佛寺”。
走进这座来佛寺老院,看布局东西两廊,五六间房,院里人多,门却关着,不知是为什么。上房主殿,佛就供在里边。东侧房是海庆的,现在已是金身端坐在台上受人谒拜。院里的和尚们忙来忙去招呼客人,但很少与人搭讪交流。当时海贤圆寂三周年,和尚们就是这样理事的:简单而又明了,一点张扬的意思也没有。我把对他们的印象和书册上海贤的朴素对照,觉得还算和他们各自身份相合。
这就是来佛寺了,门口还依着寺院扫地用的扫帚,捡粪用的簸箕,院里小得进去几十个人就觉得“满院都是人”。外边是荒野,似乎是收过的玉米田,微微有点高低坑凹,却到处都挤满了香客——大约都是慕名来谒拜的。离这里不远还陈设着海庆坐化使用的缸和一些冥器——一切都是原始模样。我在小册子上看到海贤一百余岁时还沿梯上柿子树为香客摘柿子,但在这里没见到柿子树,似乎也没见到可以入眼的其他什么树。
这些年省内省外,我去过的寺院不少了。有的巍峨壮观,有的线条流畅,有的娟秀玲珑,都是千年古刹,幽深难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等景观见到的的确不是个别。
但高僧呢?只有如来佛。雷音寺中不见唐僧!在历朝历代,能留下念记的僧人还是不少,有的留下了舍利子,有的肉身也还存于世间;但近现代的高僧和林峰丛立的寺院相比就觉得寥寥了。大寺院,看去雄伟壮观,一点不逊于皇家宫阙——这当然也是文化,是文明的景观,智慧的体现,但里头的僧人是什么形态?苦行僧,少;行脚挂单的和尚,少;坐禅入化的僧人,少了去了;坐棚苦修的僧人,脚行云游的僧人,不多不多了。大家都在吃斋,吃得肥头大耳。倒也有的僧人道貌岸然的,也还有居士们来给他磕头,坦然受之的有,谦恭还礼的也不少,居士们送钱来捐的,一个个眉开眼笑:“广大山门福德无量。”但修行持己进入道法成了“有德高僧”的实在是稀罕的了。比起海贤,一百多岁终日劈柴担水劳作不息、能预知生死、坦然坐化这样的穷和尚,修补缀连、不劳酬往、辛苦劳作、崇向佛祖的和尚,极少见。比起海庆,终生向佛、不辍勤谨做善事、终成正身的,更是听说有,但少之又少的了。
而来佛寺,这个偏居省界县隅的小小寺院一下子就出了两位高僧!海贤已逾百岁,还纫针缝衣、补衣,种玉米,自食其力。海庆也是一样,而且受僧众蔑视,遭村人瞋目唾骂,任犬咬任驴踢,和大寺的那些大和尚相比,真的是天上地下的了。
我曾问过南阳水帘寺的妙霞和尚,有没有坐棚自己修行的和尚,妙霞叹道:“寺里是没有,但寺外这山上就有,时常有人送粮送菜上山的,就是供他们用的。”
我想,那些大寺院的和尚应该也会读到我的这篇小文,他们会恨我的吧:二月河,你想让我们受苦受累,为世所弃啊!
是的,二月河就是想让你离世人远些,既做和尚,就做得本分些,遭罪辛苦,然后得进正果,现在这么修行,除了山门之外什么也不会有!《山门》里有一阕词:
漫
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才是和尚!
原载2017年9月22日《南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