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杂想

忙忙碌碌又是一年，《乾隆皇帝》第四卷出版接着写第五卷。这是《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大系列的最后一部，从结构、情节、人物、理念、思维……本卷既有舒张、展开和铺陈，也有大系列的总体趋向的收束和挽结，因此下笔格外踌躇。然这是必做的事，和诸如评奖、开奖、发奖之类的荣誉不同，和盗版、侵权、嘁嘁喳喳的评论与私语也不同，那些可以不去理会，来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这个“三部曲”总共十二部，现已完成了十一部。可以说，每写一部都是穿越一片大沙漠。好心的读者和朋友不断有劝我“悠着点”的。我猜他们的本意，是怕我当了写书匠里的彭加木，或中风或冠心病、脑血栓抑或什么癌攫了我，“直掼进黄沙，从兹掩风流”。这意思再善良不过了，但我从小听母亲说“力气是奴才，使了再回来”，长大又读书，又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想不至于的吧？从唯物角度看，我身体底气不坏，能用的营养就买了来吃，至今仍开口笑呵呵，满面泛红光。从唯心角度，不曾有过“吃拿卡要”劣迹，也不曾昧着良心暗地里“收拾”过谁，吃饭有工资，稿费都缴税——老天爷总要收我去的，现在恐怕还不到时候。

但话题还是回到书上来吧。

不少访及诸君问：你最喜爱你哪一部书？尽管自信不是伶牙俐齿，也算口角便捷，但这话还是问得我一次次嗫嚅：书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十月怀胎尽力生产，哪一个我“不喜爱”呢？爽然间每每脱口而出：都“最喜爱”！

这话是泛了些。把所有写出的书都列出来，摆在桌子上，我常常取过《雍正皇帝》来抚摸把玩，这算一份格外的温馨。不是因了它装潢精美、纸质特优；也不为它被人大盗特盗，在外头受了伤害；更不为它曾到“茅盾文学奖”里头风光一阵，又被黜还乡。这部书遭际之奇还在其次，珍恤它，是因我在写它时付出了比别的书更多的艰辛。

单为解决对爱新觉罗·胤禛（雍正）的感情问题我就用了两年时间。

还在写《康熙大帝》第二卷时，我已经开始关注雍正的资料。难就难在它是我绕不开的一个“沙漠”；还有，雍正是位个性极为鲜明的人，然而在历史和现实中，他却又是疑团重重、争议纷纭的人。作者如果昏昏，写出的作品就别想要读者“昭昭”。

雍正的“社会形象”我从小就知道。长大读书研究《红楼梦》，更知道得多了点。听说此人阴狠冷峻，睚眦必报，说出话来如刀似剑。除了李卫、田文镜、鄂尔泰三位“模范总督”，满朝文武都被他训得狗血喷头。抄家抄得人人自危，魂不守舍，惶惶不能宁处。又逼死他的生身母亲，兄弟们也杀的杀黜的黜，个个翻身落马。还弄了个叫“血滴子”的特务组织，密查暗害臣下。康熙死后，他勾结隆科多，私自将“传位十四子”改为“传位于四子”——仅此一条，他一辈子所有的行为就都被人打了问号。更遑论他还杀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弘时！……这样的行为，谁听了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

但认真深入考察，发觉不是了，至少不尽是了。先是一条“勤政”就令人心仪敬佩。我在图书馆见到的《雍正朱批谕旨》，线装本装订足有半米厚。再看资料，这只是一小半——大部分在台湾故宫！十三年，千余万言的政务批语，康熙、唐太宗上溯到秦始皇这些勤政君主，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就是我们这些书生，谁又有过这么大的文字劳作？他“荒淫”的印象就此瓦解土崩。再看他的政绩。康熙晚年国库中存银七百万两，十三年间骤增到五千万两，这是“振数百年之颓风”，刷新吏治的功效。整治贪官污吏赃银入库，不但给乾隆的“十全武功”“极盛之世”垫下了家底子，也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吏治环境。他确实是整人了，文字狱整平民也整官吏，“摊丁入亩”整地主，“官绅一体当差”整了特权读书人，“火耗归公”整了遍天下贪官污吏。连他整弟弟、整哥哥、杀儿子细查过去，若明若暗也似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么近一点看就搞得比较清了。当阿哥时他是孤臣，当了皇帝他又成了保护孤臣的“孤家寡人”。他得罪的官僚、缙绅、地主、读书人太多了，因此，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好口碑，辛亥革命又不说满人好话，留下的资料多是挨整的人写的，何况他抄了曹雪芹的家，惹翻了古代和现代一批爱红敬曹的知识人。这样，肯于并能为他说几句公道话的也就寥寥。雍正的性格有缺憾，不讨人喜欢的面孔误了他。

由此入心入手，就有了我笔下的《雍正皇帝》。他活着是个悲剧人物，死了后的二百多年间是个悲剧历史人物。

我在台湾版《自序》中说：“……我一手所展现三百年前的这幕庞大的社会剧就要献给你（读者）。”从康熙初政、虎虎灵动的生气、勃然崛起到乾隆晚期江河日下穷途末路，时光流淌了近一百四十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即所谓“最后的辉煌”，可看的东西太多了。雍正这十三年是这段长河中的“冲波逆折”流域。宏观地看它，是嵌在大悲剧中的一幕冲突激烈的悲剧。还用《自序》里的一句话：“如此而已，‘而已’而已。”

写这篇随笔时，林虹正在北京艰难竭蹶地折腾《康熙大帝》电视剧，而“同道”公司的唐国强已经剃头上阵，主演雍正御极八方。愿他们如意——这是有意义的事。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日
原载《匣剑帷灯——二月河作品选》，长江文艺出版社 1998 年 12 月出版 stPioBzAjc/VtYMCbN1OYeSFQSb11hJ6PPSGpONobiwlODmkuRQ67q1fGqeb1N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