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当真厉害,不但日头火辣辣地晒得行人头发发烫,而且连风吹过,也是热浪逼人,叫人吃不消。
这种天气,最好是坐在瓜棚下,喝碗冰镇莲子羹,甚至连莲子羹也须叫小丫环用银汤匙喂着,可是世上有做不完的事,也尽有些天生劳碌的人,头顶着日头,冒着寒风奔波。
晋西高原的黄土,在烈日下,更令人觉得如处火炉,一眼望去,官途上几没行人,大树下却有不少汉子在歇息,不是扇动着草帽竹笠,便是摇着折扇。虽如此,仍不足以消暑,一个个喷着热气,瞪着眼睛,就象是离水的金鱼般,只恨不得锋利如刀,砭骨裂肤的北风,早点到来。
日头刚过午不久,黄土路上已不见一个行人,偏生不久便传来一阵得得答答的蹄子声,那蹄声节奏缓慢,空洞单调,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叫人听了眼皮沉重,恨不得就躺在树荫下睡一觉。
蹄声渐近,转出一匹小毛驴来,驴子是黑的,骑驴的人一身粗布灰衣,倒也甚是合配,无奈那汉子身形高大,胯下的驴子却又小又瘦,那汉子坐在驴背上,双脚伸直,离地不过三、四寸高,形成一个极其可笑的对比。
树下的汉子没人笑出来,只拿眼望着那一驴一人,目光甚是奇怪,好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做游戏般。
可是那汉子显然不是白痴,头微抬,双眼一睁,眉宇间溢出一股叫常人看了愁肠打结,诗人墨客看后,忍不住要做上几篇惊世骇俗的诗词,但双眼开阖间,精光四射,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叫人看了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
白痴岂有这等凌厉的眼神,但那汉子在火毒日头下,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看来绝非有急事要赶路,而且他也并非不热——衣衫全都已贴在肌肤上,他若不是白痴,别人也都当他是白痴了!
那白痴汉子只微微向两旁的过路客瞥了一眼,便阖上眼皮,任由驴子慢慢走着。驴子耐力虽比马好,能吃苦的程度,也不比牛差,但这时候,也已累得浑身细毛泛起一片黑油油的水光,举足维艰地迈着蹄子,那些停在树下歇息的人,这刹那心情都是一变,本来是觉得好笑,现在却替骑客担心起来了,生怕那驴子随时会抵受不住,一头栽倒,把骑客掀落地上。
蹄声由轻到响,又由响而逐渐离去,驴子既没栽倒,骑客也没被掀下,终于在前路上消失。
一个汉子敞着坚实的胸膛,粗着喉咙道:“我操他祖奶奶的,那汉子莫非大热天着了寒症,故意出来晒日头!”
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笑道:“就算他身上有寒症,这么一晒,也变成热症啦!”
一个五十来岁的道:“我看不是,这人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你不见他一脸愁容么?也许死了浑家,故意求死!”
于是树下的闲汉们都活跃起来,象是望见一座梅林,满嘴口水,不聊上几句,便似会让口水流着般。
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精,这一句话实在没错,那毛驴上的骑客,正是刚刚死了妻子,他虽无求死之心,却故意诸般折磨自己,似乎不如此心头便不会得到慰藉般。
这人便是大侠傅雨生,曾经是声震南北武林,被誉为一代奇材的大侠傅雨生!
傅雨生就象是一颗流星,在黑夜中曳空而过,虽然灿烂夺目,却又极是短暂。
他由一个嫉恶如仇,出手狠辣,被誉为魔道克星的大侠,变成一个如槁木的病夫,正是由于他爱妻被仇人杀死,而形成的。
他一直认为爱妻之死,与自己的杀孽太重有关,由于心怀内疚,所以一直折磨自己,他妻子死后不久,便因忧因愁因愧,而有了内伤,经“僧道俗三奇”鉴定,他身上最少有两条经络受伤,而且无药可治。虽然无药可治,但只要他不妄用内功,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否则便经常会因此而晕厥了。
这种病对普通人,影响尚不大,但对一个武人来说,尤其是仇家遍地的人来说,等于是一种绝症!不是死在病魔之下,也会死在仇人手中。
不过,傅雨生并不害怕,五年来他或隐居在深山大漠,或隐居于市井中,不想再见到认识他的人,并不是为了躲避仇家。一个对生命毫不珍惜的人,他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在咸阳与“僧道俗三奇”重逢,并打了一场漂亮的仗,连凶名久著的“八臂神魔”屠千万都死在他手中,三奇欲激起其昔日的壮志,可惜傅雨生并不领情,当三奇去消灭那些害人的冥蛾时,他便悄悄离开。
傅雨生没有目的地,只希望能找到一处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渡过痛苦的下半生。
傅雨生这三个字,几乎只要涉足江湖一天,没见过他的人,也会听过他的名头,他真可以找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么?
日头终于极不情愿地被西山拉扯过去,发出它最后的光和热,虽把半边天际都烧红,但暑气已大不如前,风吹过来,已带着几丝凉意。
傅雨生仍然没有休息的意思,可是胯下那匹毛驴,却再也走不动了,一直挨在路旁树下,傅雨生轻叹一声,跃下驴背,让毛驴在树下找草吃。
西天似血的红霞,已变成黯红色,暮色降临大地,树上盘旋着归飞的宿鸟。
傅雨生坐在树下,后背往树干上一靠,不一阵便酣然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头上一冷,双眼一睁,才知道天上下着雨,雨来得既快又大,一忽,雷电交加,那毛驴子被吓得惊慌大叫。
傅雨生没奈何,只得拉着毛驴,向林后走去,荒野一片黑漆,一人一驴一脚高一脚低,走得甚慢,雨却越下越大了。
蓦地,银蛇凌空飞舞,电光一闪,大地雪亮,一亮之后,又重陷黑暗,可是就在这刹那,傅雨生已看到前头有座大屋,便快步拉驴而前。
荒野虽然黑暗,但不断有电光照路,是以到得跟前,傅雨生已看出那是一座巨宅,料想主人必是大富人家。他伸手在门板上拍了一阵,屋内竟无反应,心头忖道:“莫非主人并非好客之人?”
正想转身到别处去,一道电光闪过,眼角瞥及雨檐下有个破蜘蛛网在风中摇摆,心头又是一跳:“莫非这是废宅?”
心念至此,立即提气飞身,跃上墙头,只见里面黑黝黝的,没一丝光线,更认定这是一座废屋,便跳了下去,黑暗中摸着了门闩,把它托上,打开大门,让驴子走进。
雨越下越大,傅雨生就象是刚自水中爬了上来般,长发披肩,此时若有人望见,不被吓一跳才怪。
驴蹄踏在青石板上,水在四溅,傅雨生涉水穿过庭院,走上厅堂,这座厅堂建得甚有气派,未入门槛,先有七级丈余宽的石级,两旁还立着一对石狮子。
庭院内尚有几棵大树,黑暗中看不出是什么树,只闻雨水洒在枝叶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那毛驴来至石级前,忽然不走,傅雨生背上微微用力,驴儿弓着颈,双足伸直抵地,不断发出悲鸣!
傅雨生想道:“畜生往往有特殊的预感,莫非上面有什么危险?”当下张口叫道:“在下路过宝庄……”
说至此,一张嘴已装满了雨水,他“骨”的一声把雨水吞下,放掉驴子走了上去。
石级尽处先是一道走廊,深八尺,铺着大红砖,傅雨生立在上面听了一阵,四周除了风声雨声之外,并无人声,当下仍依江湖上的规矩,叫道:“在下路过宝庄,因遇大雨,无法行走,是以来借宿一宵,乞望主人行个万便!”
这次他用内力发声,话音料可传遍全宅,可是依然没有人来理他,傅雨生忖道:“我已把话说清楚,也不怕你怪我乱闯!”便跨步走入大厅。
一入厅,忽觉左首那方,有三个小红点,红点虽不大,便此刻一片漆黑,却显得甚是触目。
傅雨生微微一怔,暗道:“那是什么东西?”正想摸出火折子来,一道银光如白蛇狂舞般一掠,大厅登时一亮!
原来大厅左首设了一个灵堂,灵堂之前还停着两具棺材,香炉上插着三枝香,冒着袅袅的白烟,傅雨生心头又是一跳:“看来是有人了!”
转心一想,对方既然不作声,便装作不知,摸出火折子,却早被雨水浸透了,哪里还能使用?
“香既然燃着,说不得香案上尚有火石,白烛。”于是他轻轻走前,香案下风声一响,一团黑物,带着两点绿光,倏地向他飞来。
仓猝间,不知来的是何物,傅雨生立即转身拂袖,只听“咪呜”一声,绿光一暗,那东西已自黑暗中隐去。
“原来是猫,倒吓了我一跳!”傅雨生继续走前,伸手在香案上摸索,果然被他摸到刀石及引火纸,他敲了几下,先把引火纸燃着,再把烛台上的蜡烛点亮。
火光一亮,周围的景物便清楚了,灵堂的白幔已发黄,白烛只剩半根,案上尚有一叠白包子,又冷又硬,案前两侧立着几具纸人,白纸发黄,面部的红纸已变褐,看来甚是诡异。
纸人之前尚停放着好几具棺材,棺材无论木质或手工,都属上佳。香炉上的三枝香才烧了一半,偏生却没一个生人!
一阵风雨吹泼进来,烛火摇晃,白幔儿飘扬,那些纸人也是一阵摇荡,就象是幽灵般,向傅雨生走去。香案在风中颤抖,发出一阵依依呀呀的响声,像极老鼠磨牙,叫人听了毛管耸然。
傅雨生暗骂一声:“邪门!”睁眼一望,只见神台上供着的灵牌,大大小小竟有十多块之多,全都是姓罗的,再不是,也是罗门某氏,看那灵牌上的颜色,新旧如一,似是这些人都是同日仙游的。
傅雨生暗道:“莫非这里发生过瘟疫?”再举眼一望,墙角横梁都布着蜘蛛网,灰尘四布,壁虎不断在墙上来往爬动,这情景又显示此处久已没人打扫,他不觉又奇怪了:“若无人居此,这三柱香是谁点的?”
他发了一阵呆,回心一想,哑然失笑:“人家若不犯我,我还理得旁人的闲事?明早没雨便走啦!”脱下内外衣服,把水拧干,将衣服挂在椅背上,席地而坐。
风雨之声,既单调而又有节奏,傅雨生日间出了一身大汗,坐了一阵,便疲极入眠。
白烛忽然“噗”的一声熄灭,大厅重陷黑暗,只有那风雨声仍未竭止。
傅雨生醒来时,只觉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天色似乎仍未亮,却听不到一丝儿风雨声。
他觉得头有点晕,一骨碌坐直了起来,冷不防“砰”的一声,头颅撞到一件不知名的硬物,这一着,实在大出其意料,可是也使他头脑一清!
他双掌向上一托,又听“蓬”的一声巨响,接着光线倏地一亮!
傅雨生向四下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睡在棺材内,而且是最高那一具,离地足足有八九尺高!
这一发现,更使他摸不着头脑,他记得自己分明是睡在大厅地上的,为何会跑到棺材内去?再说他现在虽不敢妄动真力,但耳目仍比常人灵敏数倍,有谁能使自己在毫无发觉之下,把自己抬上八尺高的棺材内?
这当真不可思议!天色虽已大亮,但傅雨生却无端端地心生寒意,转头望向灵堂,只见那些纸人,在微风中摇头晃脑,似在发笑,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冷噤,右手轻轻在棺上一按,身子飞了起来,轻轻巧巧地跃落地上!
也直至这刹那,傅雨生才发现自己衣服穿戴整齐,而且衣衫早已干透!
昨夜由于全身湿透,傅雨生把内外衣袴全部脱下,放在椅背晾干,那些衣袴又怎会突然穿到自己的身上来?
转头一望椅子,只见椅脚附近仍有水渍,证明自己并无记错,假如说这是人为的,他千万个不相信!因为没人可以接近他七尺之内,而不被发现!
若不是人为的,那是什么东西干的?傅雨生忍不住转头向灵堂望去。
灵堂上一切依旧,只是香炉里多了一根香脚,原本那三柱香经已烧尽,照理只能剩下三根竹签,但偏生如今多了一根!那一根是谁插上的?又是在什么时候插上的?假如是人插上的,那必是在自己睡着之后的事,但为何自己毫无感觉?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死,可是这刹那,倏地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踵冒起,直冲后脑!
正在发怔间,忽闻布幔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傅雨生如豹子般扑起,一个起落,便至布幔后,伸手把布幔揭开,一眼望去,幔后是道长而窄的暗廊。
暗廊一片黑暗,与外面大异其趣,而且不断有依依呀呀的怪响。傅雨生吸了一口气,缓缓闪了进去。
地上铺的是大红砖,落足无声,可是傅雨生却走得极慢。那一道布幔,把内外隔绝,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这里的空气也比大厅来得阴寒。
走了三四丈,傅雨生听得左首一间厢房内,不断有怪声传出,他猛吸一口气,一脚把房门踢开,一道光线射了过来,忽有一群黑黝黝的小动物,一齐向他脚下窜来!
傅雨生双掌齐出,两股掌风落地,人亦同时跃起!这刹那,才看出,那是一大群老鼠,几只老鼠吃他掌风一击,骨头寸断,倏地倒在地上!
那群老鼠又肥又大,行动甚是笨拙,就像养尊处优的巨贾般,一忽便又钻入另一间厢房。
傅雨生心头一动:“此地若无人,为何这些老鼠如此肥大?”
想至此,他精神一振,立即快步跟着老鼠后面走去。老鼠由房门下角的一个小洞钻了进去,门却紧闭着。傅雨生左掌护胸,右掌运劲在门板上一拍!
只听“哗啦”一声暴响,门板碎裂,上面猛地跌下一件怪物,向傅雨生扑去。
傅雨生身子一旋,左掌立即挟风拍出,只闻一声怪响,那物落地,却是一具腐烂见骨的尸体!
傅雨生后背出了一阵冷汗,抬眼望去,只见房内尚躺着几具死尸,靠墙亦有几具棺材,那些棺木千穿百孔,不时有老鼠出入,而尸体已几没一处完肤,露出白森森的骨骼来,房内充满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傅雨生五内突地一翻,忙不迭向后一退。抬眼望去,暗廊仍未到尽处,两旁的厢房内犹不知藏了什么令人恐惧的物事。
他忽然大叫一声,转身急奔,一口气奔回大厅,一颗心才稍为舒服一点。他喘了一阵气,眼光无意中一掠,心头又怦怦乱跳起来。
昨夜自己睡过的那具棺材已然不见!他陡地大声喝道:“谁?谁人在此!”
声音在厅堂内打转,震得他自己耳际嗡嗡乱响,却无人应他。
傅雨生心头倏地又是一寒,觉得此地样样透着怪异,实在不宜久留,立即奔出厅堂。
庭院中,青石板上水渍处处,走廊上亦不见一个脚印,那棺材是如何不见的?
若是有人趁自己在暗廊时,偷偷搬走,为何地上没脚印?
一雨成秋。一夜狂雨,使得晨风吹来,带点凉意,傅雨生只在走廊上站了一回,衣衫又被晨风自大树上卷来的水点打湿了。
他吸了一口气,跳落庭院,向大门冲去。大门因昨夜他牵毛驴进来时,忘记上闩,此刻门板在风中摇晃,透着一股荒废凄惨的景象。
傅雨生走出大门,目光一及,又再怔住了。只见他那匹毛驴已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他走前检视,却找不到一丝伤口,若是被人用内家掌力震毙的,驴脸上及嘴角偏又没有血迹!
“这驴子莫非通灵?难怪牠昨夜不肯走上大厅!”傅雨生嘀咕一声,长身而起,忽闻左首传来一道“喀喇喀喇”的声音,急忙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脚上拖着一对破靴,涉水而来,由于靴子已破,渍水渗了进去,再让脚板一踏,便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
老头又矮又瘦,衣衫褴褛,双手抓着一口布袋,布袋反驮在后背,神色虽然狼狈,但衣衫未湿。
傅雨生瞪着双眼望着他,老头也向他走来,临至傅雨生身前,陡地一转,向废宅走去。
傅雨生心头一动,喝道:“停步!”
老头应声停住,缓缓转头望向傅雨生,慢条斯理地道:“你叫我?”
“此时尚有何人?”傅雨生转过身去,问道:“你住在里面?”
老头反问:“这大屋是你家产业?”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老头瞪了他一眼,不悦地道;“既然不是你的,便别多管闲事!”说着抬步望大门走去。
傅雨生一晃身,拦在他身前,沉声道:“快答,这屋子是不是你的?”
老头摇摇头,道:“这是无人之屋,什么人也住得!年青人,你凶什么?听说这屋子大得很,你若有兴趣,不妨做个伴儿!”
“听说的?你未来过?”
老头道:“我自然未来过!我听同伴说,这里的主人,在一年前,全家着了瘟疫,上下百余口,一夜死光,后来有人入去过夜,都说有怪事发生,因此也没人敢去了!老要饭的,却偏不信邪,要来住几天!”
“你是个叫化子?”
“我不是叫化子,难道是大财主?”老要饭的怒道:“快让开,我年纪虽大,脾气却不好!”
傅雨生早已看出他身怀武功,但最多只属二三流角色,自然不怕他。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昨夜在此屋宿过!”
老要饭的双眉一掀,兴致勃勃地问道:“如何?可有否发生什么怪事?”
“有!而且怪得很,老丈还是到别处去吧!”
老要饭的哈哈大笑。“怪任由他怪,怕什么?看!你不是还好好的么?”
“小心一点总较上算!”
“我老叫化,今年已六十七岁,虽未至古稀之年,但也已活得不耐烦了,就算他再怪,大不了是鬼魂出现,或找个把人去作伴,又有什么好怕的?”
傅雨生见他如此说,只得让开。老叫化子拖着破靴,“喀喇喀喇”地走进去,嘴上还不断地哼着莲花落。
傅雨生耸耸肩,暗叫一声惭愧,自己的胆子却还不如一个叫化子。他辨别了一下万向,便向太原那方走去。
他走得虽快,但这件事,始终难以释怀,要想再回去探探,又恐吃那老丐的耻笑。
没想到,上午还是清风扑脸,中午又出了太阳。阳光虽不如昨日之火毒,但也真是够瞧的了。
傅雨生走了十余里,衣衫又湿了。昨天一日没有一点东西进肚,早上又给那些怪事一闹,肚子便饿,眼看路旁有座酒寮,便走了进去。
那酒寮颇小,只一对老夫妇主理,食客也不多,傅雨生挑了个座头坐下,老掌柜走过来招呼:“客官要喝些什么酒?”
“酒要不要倒不打紧,可有什么能下肚的么?”
“有有,卤面或是烧饼?”
“两样都要,再来一碟炒蛋,一壶烧刀子!”
掌柜便叫他女人料理去了。由于食客不多,所以酒菜面饼很快便送上来了。
傅雨生乘机把掌柜叫住。“老板,问你一件事,离此十余里,有座巨宅,似乎没人居住,那原本是谁的?又为何没人在内?”
掌柜脸色微微一变,反问:“客官去过那里?”
“是的,在里面过了一夜!”
掌柜吃了一惊,急问道:“可有发生什么事?”
傅雨生话至嘴边,陡地止住,轻轻地摇摇头,双眼却望着对方。
老掌柜嘘了一口气,道:“客官真是走运,凡进去住过的,次日一早都几被吓破了胆,听说那屋子鬼闹得好凶!以往经常有些过路客去歇宿,如今少啦!”
“那到底是怎回事?”
“屋主人姓罗,本是周围数十里的头一号富翁,嘿嘿,也许为富不仁吧,叫一场瘟疫把全家上下百余口,全‘卖’掉啦,只可怜那些做下人的,陪主人白死一场!听说财产让官府没收入库时,还得用四五辆大马车来运载哩!”
“既然那家人是死于瘟疫,附近的人家也该有人染上吧?”
掌柜道:“幸喜附近没别户人家。”
傅雨生点点头,便低头吃喝起来。这酒寮的酒菜都甚劣,难怪生意不佳,幸而傅雨生更劣的饭菜都吃过,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傅雨生会了账,依然步行上路。走了二三十里,眼看日头偏西,已进不了太原城,他索性要找个干净的地方,在荒郊过一夜。
忽然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自树林内穿了出来,脸上却有沮丧之色。傅雨生心头一动,忖道:“莫非林内尚有什么好去处?”当下脚步一拐,向那林子走去。
树林虽疏,却甚是深广,走了好一程才走出林子,只见林子外又有一番景象,阡陌纵横,山边有座小山庄,看来有二三十户人家。
傅雨生见烟囱上都冒着炊烟,暗笑道:“此处不会再有一座空屋吧!”
傅雨生越行越觉得奇怪,因为不时见到一些农人三三两两,垂头丧气地走过,他信步而行,走到一座大屋之前,只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傅雨生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前一看。
原来这告示竟是要聘请壮士去捉妖的,上面列出来的条件甚佳,并有死后加赠一笔抚恤金之句。
傅雨生心头疑云难释:“捉妖为何不请高僧术士,却请壮士的?”
心念未了,一个庄丁走了过来,问道:“你是不是来应征的?不是便让开!”
傅雨生摇摇头让开,那庄丁一把撕下告示,他忍不住问道:“请问这位大哥,是不是已请到捉妖的人?”
那庄丁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外乡人吧?嘿,哪里有人敢来应聘?兄弟,咱看你身体不大好,你还是走吧,不要多管闲事!”说着头也不回地入庄了。
傅雨生忖道:“刚才那些汉子都是应聘而来,却因不被取录而回,嗯,朗朗乾坤有什么妖怪?九成是乡愚绘声绘影,以讹传讹,自己吓自己弄出来的!”
傅雨生不想入庄,便在树林内找了一棵大树,准备过一夜。没想到刚坐下不久,一颗脑袋便似铅般沉重,身子发起烧来。他知道自己必是昨日在烈日下走了一天,后来又被雨水淋了一夜,今日再让烈日一晒,生起病来。
天色已黑,就算山庄也没有大夫,傅雨生只得跃下树,盘膝坐在地上,手脚不断因身子的发冷发热而颤抖起来,他连忙运功调息,奈何脑袋越来越沉重,灵台没法清静,一提气,真气出了丹田,便在体内乱窜,几番运功都没法压制。
真气流窜至足厥阴肝经,只觉胸部肿胀疼痛难忍,一口浊气上逆,喘不过气来,双眼一黑,登时晕倒。
待得傅雨生醒来之时,天已发亮,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前坐看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皮肤黝黑,满面皱纹,一望便知是个老实的庄稼人。
汉子见他醒来,喜道:“有救啦,珠儿他娘,快拿碗稀饭来!老兄,你觉得怎样?”
傅雨生苦笑一声,问道:“这里是甚么地方?”
“这是洒家的家!”汉子伸手摸一摸他额头,吃了一惊,道:“还烫手哩!不要紧,洒家去镇上替你抓几帖药回来!啊,对啦,你到底犯了甚么病?”
傅雨生觉得全身如同火烧般,干涩地道:“请给碗水我喝!”
一个农妇端着一方碗稀饭进来,那汉子道:“珠儿她娘,还发烧哩,快拿碗水来。”
傅雨生身子乏力,便道:“这位大哥,烦你替我找一找,我身上有银子,你拿去镇上,叫大夫开个方子,说我是在烈日下被雨水淋后发病,身上时冷时热!”
那汉子道:“这又用不着花多少个钱,洒家现在就替你去镇上走一趟!”
那农妇端水出来,汉子喂他喝水,又喂他喝稀饭,傅雨生只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汉子连忙出镇买药。
傅雨生睡了两天,才下得床来,这才知道这汉子叫庄大田,他家便在傅雨生晕倒的那附近的山庄内。
庄大田一家三口,只生了一个女儿,由于家穷,三十岁才成亲,女儿今年才七岁,他浑家甚是勤劳,既要理家务,又要下田帮丈夫耕种。
这天,庄大田跟妻子都出去耕种,傅雨生抱着珠儿到屋外散步。树上的鸟儿吱吱地叫着,鼻端飘着泥土的芬芳,傅雨生忽然觉得农人的生活,比棺材店的木匠强得多,也有兴趣得多。
看看日将近午,傅雨生准备为庄大田夫妇煮饭,到了灶房,才知道存粮既少,柴草亦不多,他内心有点奇怪:“今年风调雨顺,五谷照理应该丰收,为何他们仍会缺粮?”
不久,庄大田夫妇便回来了,傅雨生过意不去,拿了一锭银子给庄大田,庄大田不悦道:“老乡,你这是甚么意思?”
“这几天我吃的住的,还有药费,这都要钱,我不能白让你们花费,你就收下吧。”
庄大田沉吟了一下,道:“就算你要计算,也用不着这许多!”
傅雨生道:“不要紧,我要赚钱容易得很,多下来的,就让孩子缝几件衣服吧!你家怎地没养些小鸡?”
庄大田道:“老乡要吃鸡么?”
“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奇怪,顺口问问而已!”
“以前洒家不但养鸡,还养猪哩!”
“今年为甚么不养?是不是没钱?今年收成不好?”
“今年夏收极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唉,若不是好收成,今年根本便熬不下去了!”
傅雨生拉了一张板凳坐下,问道:“庄兄的话,好生令人难明!”
“你是外乡来的,怎会知道,今年咱们……”
他妻子忽然“咳”了一声,道:“珠儿他爹,去捡些枯枝吧,废话少说点!”
庄大田忙道:“老乡你上床躺一阵吧,洒家先去捡些枯枝!”说着抓起斧头及竹筐去了。
傅雨生更是奇怪,决心问个清楚,他回屋练了一阵功,精神恢复了不少,待到庄大田回来时,故意抱着珠儿飞上屋顶,乐得珠儿哈哈大笑。
庄大田忙道:“老乡,快下来,你病还未好!”
傅雨生抱着珠儿轻轻跃了下来,笑道:“我若在平时,再高也难不住我!”
庄大田看了他几眼,笑道:“老乡,你是干甚么活的?”
傅雨生笑道:“我甚么也不干,专干捉拿江洋大盗,鱼肉乡民的土豪恶霸!”
庄大田难以置信地道:“瞧你根本不像嘛!”
傅雨生哈哈一笑,道:“珠儿,拿根柴来给叔叔,叔叔变个戏法给你笑!”
那女孩大喜,忙跑入灶房拿了根干柴出来,傅雨生把干柴掂了一掂,道:“瞧清楚啦!”左手抓住干柴,右掌扬起切下,只听“嗤”地一声,那根干柴已断为两截!
那干柴是有手臂般粗细,用刀也未必能一刀奏效,何况用手?而且还是用手抓着没有硬物盛力,庄大田整天干活,岂有不知之理,看得他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珠儿拍手道:“叔叔再来我去拿!”
庄大田喝道:“小孩子别胡闹!”
傅雨生道:“庄兄,你们这里是不是发生了甚么麻烦,我那天来到时,曾经看见那家大屋之前,贴了一张告示,说甚么请人去捉妖的……咳咳,为甚么不请高僧术士?”
庄大田看了灶房那边一眼,轻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跟洒家来!”他拉着傅雨生入房,道:“说起来真是作孽,唉……老乡你听听不打紧,千万不要去逞血气之勇,那种钱不好赚,已赔了三条人命啦!”
傅雨生道:“不打紧,我年纪已不少啦,自然懂得轻重!”
庄大田道:“这件事已是发生了五个月啦,有一天晩上,那个财主忽然见到一个怪物在他房中,他大吃一惊,正想叫人把他赶出去,那知那怪物忽然口吐人言,说他是汾河的水神,有话要他向乡亲传达!丁财主一听,连忙跪下叩头!”
傅雨生问道:“丁财主事后可有说那怪物是甚么样子的么?”
“怎会没有?洒家也亲眼看见哩!”庄大田满面惊悸地道:“说起来水怪跟人差不多高低,也有五官,不过五官都拧在一起,好丑!最可怕的是他的身上长满了鳞片,赤裸裸的,只在下身围上了一块湿布片……”
他似惊极地喘了一口气,又咽了一口口水,才稍稍定下神来:“那些鳞片墨绿色的,连脸上也有鳞片,但嘴唇却血也似地猩红,雪白的牙……”
傅雨生轻轻拍拍他的肩头,道:“你慢慢说,嗯,他对丁财主说了些甚么?”
庄大田吸一口气,续道:“他说最近有人将女人的月水倒在河中,当时他刚好下来巡河,女人的月水,破了他的法术,累他无法返回天宫,所以要惩罚咱们。”
傅雨生急问:“如何惩罚?”
“他说假如他喝了一年的血,把身上的污血冲掉,便有机会重返天宫!”庄大田叫道:“天啊,他每天要喝一头牛的血,或者两头猪的血,咱们这村子人又不多,这实在太沉重了,天杀的,也不知是哪个婆娘作的孽,却要咱们来顶受!”
傅雨生哈哈一笑,道:“也许这是人扮的!”
“人扮的?”庄大田摇摇头,道:“起初咱们也不相信,待他晚上来取血时,几个精壮的汉子自暗处扑了出去,拿着斧头锄头砍他剁他,嘿……他哈哈大笑,只顾喝血,任咱们如何砍,他却没事,这还是人?”
傅雨生沉吟不语,只听庄大田又道:“咱悄悄摸过他了,他身上那些鳞片不是黏上去的!”
“不是黏上去的?”这次连傅雨生也奇怪了。
庄大田道:“绝对不是!那些鳞片跟血肉连在一起!”他一顿又道:“到后来,他发火了,回过身来,抓住咱邻壁那大嫂的儿子阿牛,这么一拧,阿牛便死了,那水怪低头咬住他的喉咙……”
“只听一阵‘骨骨骨’的声音,不久阿牛只剩下皮包骨……那水怪喝饱了血,才回去!”
“咱们这条村子一共只有二十户,每户供水怪一次,即等于十天便要送上一头大肥猪,唉!咱们的钱都买了猪,送给他喝去啦!死了的猪,也没人敢吃,一把土埋掉啦!”
傅雨生问道:“既然他是水怪,更应该请高僧来收服他才对!”
“请过啦!前后三次,两个和尚,一个道士,不但收服不了他,反让他吃掉了!”庄大田苦着脸道:“那水怪还说,他最恨和尚和道人,一见到他们,便非‘吃’之不可!所以便有人提议请些凡俗的高人,看看有没有办法!”
傅雨生道:“那天我看见很多人都垂头丧气地回家,又是为什么?”
“他们都盼能有一个壮士可以收服水怪,免去这场灾难,可是告示贴了好几天都没人来应聘,所以都抱着失望的心情回家准备猪牛了!”
“原来如此,请人的钱是谁出的?”
“说好了的,先由丁财主垫支,然后平分,每户一份!”
傅雨生道:“这财主是个吝啬鬼!”
庄大田道:“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
傅雨生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庄兄,你的田是买来的,还是租赁的?”
庄大田道:“村内的田,全都是铁公鸡的,咱们都是向他租来耕种的!”
傅雨生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逃命去,难道别处没田租么?”
庄大田道:“那水怪说过,咱们不许离开,否则有奇祸上身,而且别处也未必能租到好田,何况搬家也要一笔钱,这屋子有人敢来买么?搬到别处,没钱又怎能栖身?”
傅雨生想了一下,抬头问道:“水怪来时,都在哪里出现?”
“就在贴告示那附近,咱们预早把牛、猪缚在那里,那水怪用刀刺破畜生的喉管,喝了血便走啦,除了如此倒也没有其他行动,若是有钱的,一年也不过是三十多头猪而已,咱们苦哈哈的,头那一二个月,还可以应付,日子越是往后,越是难以筹办!”
傅雨生又问道:“什么时候又轮到你奉献?”
“再过五天,咱正为买猪的钱银发愁哩!”
“那锭银子你就拿去买吧!”
“这如何使得?”
傅雨生哈哈笑道:“这如何使不得?我一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难道一条命也抵不上那锭银子!”
“说起来,也是咱俩的运气,那天咱因家内的柴不够,所以入林拾些干柴,回来时,让你的身体绊了一跤,才知道你倒在地上!”
傅雨生道:“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未多谢你呢!”
“洒家是老实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傅雨生想了一下,道:“等下你去问问,那丁财主何时轮到他家奉献?”
庄大田诧异地问道:“老乡,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雨生道:“我自有道理,总之这件事你得替我办!”
“这倒好办!”
“还有,那只水怪是什么更次才出现的!”
庄大田看了他几眼,道:“你真的要去?千万不可,人怎可跟鬼神斗,洒家不说。”
“说来听听又何妨?我不去就是!”
庄大田摇头道:“不说不说,害了你,枉洒家救你一条命!”
没想到他倒是死心眼的人,任傅雨生怎样劝他,他硬是不说,傅雨生心想:“你不说也不打紧,大不了我一夜不睡,在树林内等他,不怕他不来!”
吃了午饭,庄大田夫妇又出去了,到了黄昏才回来,却带来了一个消息,丁财主奉献猪牛的日期,是在后晚。
傅雨生记在心内,不露丝毫声色,他再将养了两日,身子经已复原,便又留下一块碎银,才与庄氏夫妇告辞。
离开了山庄,他到附近兜了一圈,又到河边看了一下,天黑之后才潜回山庄。
到了丁财主家门外一望,只见晒谷场上已缚着两只大肥猪,乡民的门户全部紧紧地关闭着。
傅雨生暗笑一声,悄悄地把猪放了,两只肥猪似乎知道这里的杀气极重,得了自由便不吭一声地跑掉了。
傅雨生退了开去,在五六丈外一座树林中藏了起来。
八月廿四的月亮,本就残缺不全,加上夜内云多,月亮不时被云块遮挡着,大地一片漆黑!
深秋,夜深如水,风声飒飒,树枝摇曳,叶儿不断自树上飘落。
由于树上叶儿稀疏,是以傅雨生不敢伏在树林边儿,约在五六棵树后,此处离晒谷场大概有七八丈远,估计三个起落,便可到达丁家大门口。
时间逐渐流逝,水怪仍未出现,不过傅雨生放心得很,他相信水怪终于会出现,也相信水怪不会发现他,除非他真的是幽灵之物。
眼看已将三更,忽见远处飞来一道绿影,绿影来得极快,眨眼间便已至晒谷场上,朦朦的月色下,傅雨生睁眼细瞧,果见那怪物浑身上下都是长着一层暗绿色的肉鳞片,心头不禁暗叫一声:“难道天下真有什么水神水怪?”
水怪见晒谷场上没有牛猪,忽然尖叫一声,那声音极尖,又似金属摩擦声,绝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
傅雨生心头又是一沉,不过他并不害怕。那水怪大叫之后,忽见他双脚一顿,冲天拔起,上身凌空一俯射入丁家大屋。
傅雨生有心让丁财主吃吃苦头,并不急着追进去。他刚一犹疑,便听见屋内传来一片惊恐之极的叫声,傅雨生再不犹疑,身子拔空而起,几个起落已来至丁家大屋的围墙上。
但见一道绿影往内堂飞去,傅雨生大叫一声:“孽畜,往哪里逃!”振衣跃下,也向内堂飞去。
围墙内值夜的家丁又是一阵大叫,傅雨生啸声不绝,射进厅堂,再自暗廊内射进。
说时迟,那时快!脑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劲的风声,傅雨生身子一伏,让过一柄单刀,左手向后一撩,五指如钩,抓向其手腕!
这几记,他头不回,身不停,但认位之准,令人咋舌!可是他这一抓竟落空。
只听一道暴喝,暗廊上一个厢房的木门打开,一柄长剑如毒蛇般斜刺而出,直指傅雨生的胁下。
这一剑他使得不可谓不快,可是他打开木门,傅雨生经已发觉,轻吸一口气,身子倏地再滑前三尺,长剑刺空!
不料这人武功也不弱,长剑落空之后,陡地化刺为削,剑刃削向傅雨生后背。
傅雨生听得兵刃破空之声,只得火急地转过身来,左手使了一招“手挥琵琶”,右手一招“游龙升天”,自左臂下探前,反拍对方胸膛!
那人大叫一声,仓惶而退,背后撞及墙壁,更是魂飞魄散,大声叫道:“捉拿刺客!”
那使刀的,在这刹那,也已冲至,挥刀就砍!
傅雨生喝道:“我是追那怪物而来的!”右掌一横,拍开刀身,胸腹一缩,向后暴退,再一个风车大转身向内堂掠去。
出了暗廊,是一座小小的院子,只见地上染着几团血迹,却不见人影,傅雨生长啸一声,飞上屋顶,叫道:“孽畜快出来!”
他连叫两遍,才听见下面有人道:“那水神已去了,你是谁?”
傅雨生问道:“他从何方逃逸?”
“不知道!”
傅雨生双脚不停,眨眼间已飞出丁家大屋,极目望去,四周黑暗,不见一人一物,他跺跺脚,重新回屋。
此刻,丁家屋内已点起了灯烛火把,人声喧哗,壮丁们都是手执刀棒,傅雨生立在屋上,道:“那怪物刚才可有做过什么事,有否伤到人畜?”
一个中年持刀汉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傅雨生认得他便是刚才暗袭自己的那两人之一,估计他是丁财主请来的护院保镖之类,当下冷冷地道:“在下是个过路的,因见那怪物奇怪,所以沿途追来!”
那人道:“看阁下的身手也非无名之辈,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亮号么?”
傅雨生冷笑一声:“在下又非助纣为虐之辈,怎会亏心?”
另一个持剑的道:“阁下自命英雄,追那人入屋,可知反害了两条人命么?”
傅雨生一怔,问道:“刚才他入屋杀人?”
“不是杀人,而是吃人!”
傅雨生轻轻跃了下去,道:“尸体在何处?”
那汉子喝道:“把尸体抬出来给他看看!”
一忽,只见两个家丁抬着一具尸体出来,傅雨生接过一根火把,蹲下身仔细观看。只见那人肌肤起摺,如同失水的柑桔,喉头有个血洞,旁边牙痕殷然,看情况便知道,是被人吸干血液而亡的了!
傅雨生打了个寒噤,暗怪自己粗心,要救人反而害了人。“还有一具呢?”
“另一个丫头已被他抓去了,九成也活不了!”
傅雨生大叫一声:“借柄刀来,我去追他!”话音一落,劈手夺过一柄单刀,跃上围墙!
一个家丁叫道:“刚才我见他是向左首那方飞去!”
傅雨生持刀发足狂奔,眨眼便已出了山庄,天上乌云突然一散,月亮露了出来,大地一亮,只见附近静得如同鬼域,不闻一丝声音,连狗也不吠一声。
傅雨生五内如同火烧,深怪自己孟浪,决心赎罪,仍然向左飞驰过去。
穿过一片阡陌,便到了汾河,依然不见那怪物的踪影。
汾河两岸,草疏地窄,既无房舍也无大树,那怪物就算来此,也不可能藏在岸上,莫非他真的来自汾河之内?
河水平静,月光下泛着一丝微黄,这条河长而宽,若依乡野间的传说,倒有可能会产生什么水中怪物。
河长百里,南下至龙门,与黄河相通,水怪却不知在何处作窝,到哪里去找?
傅雨生长叹一声,只得转身由原路退回去。到了山庄,只听四处都有人声,却又听不清楚他们在家内说些什么。
就在此刻,丁家忽然传来一个铜锣声,接着大门打开,涌出一批壮丁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员外爷,喝道:“把他缚了,明夜送给水神裹腹!”
话音一落,附近几座小屋的木门也都打了开来,涌出一些手持锄头的农夫来。
傅雨生自然不怕他们,当下道:“诸位干什么?在下追那怪物,可是为了诸位的好!”
那持刀汉子怒道:“你还敢说,刚才你离开之后,水神又来了,抛下丫头的尸体,又说咱们不是诚心赎罪,所以由明夜开始,得多加一头猪!”
傅雨生怔了半晌才道:“他既然出现,你们为何不追杀他?”
丁财主怒道:“简直是信口雌黄,不知死活,神也杀得了的么?”
傅雨生道:“若他真的是水神,怎会茹毛饮血!”
丁财主道:“我不理他是水神还是水怪,总之,他杀不得!而每夜多加一头猪,也是你迫他的,乡亲们,你们说,该不该由他赔偿?”
众农夫一呼百诺。“当然要他赔偿,一夜两头猪,咱们已弄得倾家荡产,再加一头,只好把自己送给他吃了!”
“他不赔,便拿他作猪奉献!”
傅雨生道:“你们相信他是水神?”
众人道:“总之他不是人,他是杀不死的,这一点已经证明过了。”
傅雨生见群情汹涌,转头问那两个护院:“你们两位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
那持刀的汉子道:“夏某也没什么见识,咱们的责任只是保护丁老爷的安全而已,并不是来与水神为敌的,而且你也听到了,那水神是杀不死的!”
傅雨生冷笑一声:“在下绝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丁财主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总之这一头猪你得赔!”
傅雨生道:“要赔也该由你赔,与我何关?”
姓夏的护院大声道:“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傅雨生冷笑一声:“当然啰,那妖怪怎会入屋‘吃’人?乃是因为今夜你们没把畜牲奉献给他!”
丁财主道:“日未落,老夫便已吩咐下人把猪缚在这里了!”
傅雨生道:“我返来时,却不见有畜牲在此,假如有的话,那怪物自然‘吃’猪,不‘吃’人!你们看看,地上可有血迹?”
“胡说!老夫明明叫人把猪缚在这里的!”
“但结果是没猪在此,也许让外乡人偷走也未定,所以这头猪应由你负责!”
丁财主大叫:“反了反了,还不把这刁徒缚下?”
姓夏的护院挥刀指挥壮丁冲前,傅雨生冲入人丛中,手臂一阵挥舞,以刀背敲了几个壮丁的手腕,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刀棒散了一地。
傅雨生长啸一声,自人群中掠起,向丁财主扑去。那个持剑的护院大喝一声,挥剑拦在丁财主身前,叫道:“快带老爷入去!”
话音刚落,刀剑已相交了五次,第六刀傅雨生运上七成真力劈出,那护院边退边举剑一格!
“当!”刀剑相交迸出一团火星子,那护院只觉虎口发麻,再也拿不住长剑,呛啷一声落地!
傅雨生斜窜一步,向门内飞去!那护院护主心切,劈拳打来!
傅雨生手臂一振,刀刃向对方手臂砍去,护院一惊,忙不迭后退,傅雨生趁机飞起一脚,把其踢飞!
这时候,那些壮丁才追了过来,傅雨生身子一闪,已自门缝内闪进。
只见那个丁财主捧着大腹,狼狈而跑,傅雨生大吼一声:“站着!”
这一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丁财主双脚一软,登时瘫倒地上!
傅雨生一掠便至其身边,刀刃一落,停在他头上,丁财主惊呼一声,险险晕死过去。
傅雨生一把把他提起,只听一阵“滴答答”的声响,低头一望,原来丁财主吓得屁滚尿流,撒了一地的水。傅雨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如麻鹰抓小鸡般,把他提至大门外。
那些壮丁及护院,见主人被人抓住,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缓缓后退。
傅雨生立在门外石阶上,大声道:“大众听着,丁财主有些事要交代!”他把刀一晃,低头问道:“是不是?”
丁财主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苦着脸道:“是是,我有话说!”
“说什么?”
丁财主几乎哭了出来,道:“壮……好汉,你要我说什么?”
“你忘记了么?我提醒你吧,以后奉献给那怪物的猪,每户每次只负责一头,不足之数,全部由你负责!”傅雨生单刀落在他喉头上,道:“是不是?”
丁财主喘着气,道:“是是!”
“大声一点,若有一个听不到,我便刀不留情了!”
丁财主只得强打精神,大声道:“今后,你们每户每次只负责一头猪,不足之数,由我负责!英雄,行了吧?”
那些老乡心头暗暗高兴却怕丁财主食言,不敢露出喜色。傅雨生道:“假如你食言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来取你的狗命!听见没有!”
“知道知道,老夫绝不食言!”
“还有一个条件!”
丁财主吃了一惊,沙着声道:“还有什么条件?”
“我要在这里等那怪物再来,一日未抓住他,我便一日不离开,一日三餐一宿全由你供应!”
丁财主道:“大英雄,你就算毕生住在寒舍之内,都没问题,但千万不要再跟水神为敌……”
“怕什么?大不了是我被他吃了而已,你怕什么?”
丁财主大声叫道:“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未听人说过人可以杀死神的,你们听见没有?”
农夫们都怕激怒了水怪,后果更加不堪设想,都齐声道:“神可杀人,人不可杀神!”
“大英雄,我的菩萨,你就做做好心吧,激怒了他,他又要多加一头肥猪,可要咱的命呀!”
傅雨生哈哈一笑,道:“不必怕,我一定可以把他擒住!”他把丁财主一放,走下台阶,来至一座石狮子前,猛吸一口气,一拳捣出!
只闻“砰”的一声巨响,那石狮子的头,应声断了掉在地上。
众人张大了口,惊得阖不拢来,姓夏的护院冷笑一声道:“那水神不会站着任你打,他刀子都不怕,还会怕拳头么?”
丁财主连声道:“是极是极!”
傅雨生道:“杀人一定要用刀子的么?你们看!”他突然一指戳出,四尺之外的一个壮丁立即应声倒地!
这招隔空打穴,这些乡愚们如何识得,只道来了个生神仙,就连那两个护院也目瞪口呆。
傅雨生道:“起来!”再凌空戳了一指,那壮丁麻穴被解开,果然应声爬了起来!
傅雨生笑道:“你们看我能胜得了那个怪物吗?怪物虽会‘吃’人,但他会这个法术么?”
众人霍地跪下,叩头如同捣蒜,那两个护院虽然知道其中关键,却也不敢说破,免得招怒傅雨生,替自己惹来大祸!
傅雨生道:“都起来吧,今夜先回去睡觉,明早照常下田,不要告诉别人,明夜那两头猪,照旧牵来!”
那些农夫一哄而散,丁财主自地上爬了上来,行礼道:“神仙爷爷,你为何不早说,累我吃了一场虚惊,快请入屋,丁福,快吩咐厨子起来,弄一席上好的素菜请神仙爷爷吃!”
傅雨生暗暗好笑,也不说破。丁财主一夜没睡,拉着两个护院陪傅雨生,未几,下人送上一席素菜,四人便吃喝起来。
丁财主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两个护院面无表情,也不知他们心中想着什么,傅雨生则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表露身份。
这席素菜做得甚佳,傅雨生饱餐一顿,摸摸肚子对丁财主道:“你去睡吧!”
丁财主道:“我不睏,天快亮啦。神仙爷爷,今夜你准备怎样捉那水……”
“水怪!”傅雨生道:“今夜晚饭之后再告诉你,你不睡也得去洗个澡,换件袴子。”
丁财主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连忙返回后堂。傅雨生道:“两位贵姓大名?”
持刀的道:“在下姓夏双名岱山!”
那持剑的道:“小弟周彻!请问大侠高姓大名?”
傅雨生道:“在下名字久已不用,随便你们叫吧!两位来此已有几年?”
周彻道:“小弟是那怪物出现之后才应聘来的,夏兄则已有两三年了!”
傅雨生问道:“夏兄你看过那怪物‘吃’人么?”
夏岱山叹了一口气,脸上随即布满惊悸之色,道:“前后见过三次!”
傅雨生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在下自然是凡夫俗子,但两位也相信这世间有妖魔鬼怪?”
夏岱山道:“在下说一句你听后可能会不高兴的话,大侠武侠虽高,能够刀枪不入么?”
傅雨生道:“江湖上不乏练成‘金钟罩’、‘铁布衫’之类外家功夫的人,能刀枪不入却也不奇怪!”
“但夜里那怪物一直在吸血,毫无运功之迹象!”
这次连傅雨生也无话可说了,江湖上无论谁把“金钟罩”、“铁布衫”练到什么境界,但要刀枪不入,必须运气,这才可以达到目的,若没有一种不用运气,而又能刀枪不入的神功,不但从未所闻,而且也过于神奇!
半晌,傅雨生才问道:“除此之外,尚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夏岱山道:“全身刀枪不入,这还不特别?你还想他有多奇怪?”
傅雨生右掌在桌上一拍,沉声道:“我要你们说真话!你俩到底相不相信他真的是汾河水神?”
周彻道:“事实如此,不信也得信!不过说真的,小弟确不大信他是水神,神哪里会喝人血的?说他是水怪倒差不多!”他瞄了傅雨生一眼,道:“大侠,依你看他又是什么怪物?”
傅雨生道:“他只是长得怪异而已,并不是什么水神水怪,他若是水怪,为何身上干干的,而不是湿的?”
夏岱山道:“既然是神是怪,还有什么可以用常理推测的?”
傅雨生冷哼一声,道:“你们害怕那怪物么?”他一双眼睛瞪着夏岱山及周彻,他俩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傅雨生闭眼沉思起来,周彻问道:“大侠,您准备如何捉那怪物?”
傅雨生道:“你们既然怕,便不必多问,不过今夜你们可得小心保护室内的人,叫他们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
夏岱山与周彻恨不得如此,都连声答应,傅雨生道:“你们都去休息吧,养好精神今晚才可应付那怪物!”
夜幕逐渐低垂,晒谷场上已缚了三头肥猪,傅雨生一早便匿在门檐上,等那怪物的到来。
风声呼呼,却不闻一丝人声,那怪物尚未出现,傅雨生寻思道:“那怪物昨夜可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怎地至今尚未见到他的踪影?”
心念未了,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大侠,快来!”
傅雨生认得这是周彻的声音,连忙倒飞,跃落庭院,问道:“什么事?”
“那怪物在后宅……”
傅雨生急道:“快去!”
夏岱山说道:“不用追了,他早已跑了!”
傅雨生怒道:“为何不一早呼叫?”
夏岱山冷冷地道:“在下没大侠的本领!”
傅雨生冷哼一声,道:“他到后宅作什么?”
“他在老爷房门外,说他请你来准备对他不利,一切后果要老爷负责,除非你离开本庄!”
“岂有此理!”傅雨生万料不到,那怪物会在后宅出现!他怀着一肚子气,要向后宅走去,不料夏岱山与周彻伸手一拦,道:“老爷叫你不用去了,请吧!他说再让你胡闹下去,明日又要多送一头肥猪了!”
“好,你告诉他,昨夜他说的话不要忘记,否则我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惊恐之极的叫声,夏岱山失声道:“莫非那厮去‘吃’人?”
傅雨生大叫一声,劈手夺过夏岱山手上的单刀,双脚一顿,急掠而去!
叫声从右首传来,傅雨生跃出丁家,那叫声已消失。傅雨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盲目地向前驰去,口中大叫:“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山庄家家户户都是门户紧闭,傅雨生大声叫道:“孽畜,给我滚出来!”
空山寂寂,只有傅雨生的叫声之回音,傅雨生大怒,可是又无计可施,寻思了一下,慢慢向庄大田家走去。
当他去至庄大田家门外,忽听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饮泣声,他心头一沉,忙伸手敲门,门声一响,屋内的哭声便止住了,傅雨生忙道:“大田兄,是我呀!被你救回来的那个人!”
过了一阵,忽听里面有个小孩的声音:“你是不是叔叔?”
傅雨生道:“珠儿,正是叔叔,快开门!”
“你等等,我要拿凳子……”
傅雨生心头一跳,忙道:“你快走开!”一语未毕便一掌把门震开。珠儿扑了过来,傅雨生把她抱起,道:“别哭别哭,爹爹跟娘呢?”
他不问犹自可,一问之下,珠儿更是哭得似泪人儿般,傅雨生忽觉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抬头一望,只见后窗窗棂破裂,他暗叫不妙,快步冲入庄大田夫妇的寝室,珠儿叫道:“我不去我不去,叔叔,我好怕……”
傅雨生在她睡穴上轻轻戳了一指,点了一盏油灯进去,目光一落,登时手脚冰冷,脑海内“嗡”的一响,一片白茫茫。
只见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正是庄大田夫妇,他们两个都是身穿短衣袴,显然是在睡梦中遇害的!喉头上的血迹已将干,肌肉起摺,死状正与丁家那个下人一模一样。
傅雨生大叫一声:“水怪!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你,我要杀你!为庄大田夫妇报仇!”
他发了一阵怔,才把珠儿放在床上,抓起锄头,到屋外挖掘起来,过了一阵,已掘了一个大穴,他返回屋内,用草席把庄大田夫妇裹了起来放落土穴,再堆上泥土。
弄好这一切,天已将亮,他返回屋内,提了水,用布抹掉地上的血迹,然后煮起小半锅稀饭。
煮好稀饭后,珠儿也已醒来,哭道:“叔叔,爹跟娘呢?”
“你爹跟你娘去找土地爷爷……他俩生活会过得很愉快……”
珠儿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找土地爷爷……”
“不行,土地爷爷不要孩子,等你老了,他就会来找你!”
“不,我要爹,我要娘。”
傅雨生道:“你先吃了稀饭,叔叔带你去玩!”
“不,我不吃,我要爹跟娘。”珠儿又大哭起来。
傅雨生没可奈何,只能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到隔壁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怀着一脸的惊恐,问道:“你,你找谁?”
傅雨生道:“我是大田的朋友,大田昨夜……”
老头唏嘘地道:“老汉知道……唉,真是作孽啊!”
傅雨生道:“老丈,您放心,他作恶不长了!”
老头道:“你千万不要乱来啊,万一你降不了他,拍拍屁股就走,可反要害苦了咱们!”
傅雨生道:“老丈放心,我不杀他,绝对不离开这里!老丈,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大田夫妇去了之后,留下了珠儿,我想请您看顾她,她的生活费由我负责!”
老头道:“好吧,你把珠儿带来!”
傅雨生回头把珠儿抱至老汉家内,放下一锭银子,道:“再过一段日子,我会再取银子来给你!”
老汉道:“若遇好光景,家内多一张口,也吃不了多少,但是,现在碰上这码子事……”
傅雨生解开了珠儿的睡穴,珠儿醒来又哭了,傅雨生心如刀割,自己本来好意要为民除害,要报答庄大田之恩,却料不到反而害了四条人命,他颇觉难以再在山庄呆下去,吃了稀饭,向老汉及珠儿告辞,便离开了。
他在山庄的附近找寻巢穴,但附近连土地庙也没一座,使得傅雨生大感头痛,最后寻思道:“那家伙既然自称是水怪,我便在入庄的那段汾河等他吧!”
他立定了主意,心头稍松,便找了棵大树,跃了上去,坐在上面歇息。
到了晚上,他果然匿在山庄附近的河岸,可是一夜至黎明前,那水怪仍然不曾出现过,傅雨生暗忖道:“会否那东西到别处去了?”
他边想边走回山庄,只见晒谷场外空空如也,不见一人,地上却有三只死猪。
傅雨生又惊又喜,惊的是那怪物神出鬼没,甚难提防,喜的是他还未到别处去作祟!心中一个念头浮了上来:“他到底匿在哪里?又自哪里入庄的?”
山庄的背后是一座石山,前面是田地,再过去是河,左右两旁各有树林,对一般人来说,路只有一条,便在正面,但对能够高来高去的人来说,处处都是大路,若要守在路上,难免被那怪物发现,躲在树林,又因树枝光秃秃,不甚安全,匿在山上,又因丁家背后尚有好几户人家,距离太远。
假如能够捉到那怪物,万事皆休,若打草惊蛇,反而要连累乡民的生命财产,他可受不住!
这几个难题,如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打转,一时之间,难以委决,该采取何种措施。他倚在一棵树下,把整件事由头至终想了一遍,心头猛地一跳:“那怪物莫非匿在丁家屋内?”
他自问自答:“一定如此,那姓丁的怕死,吃他一吓,还有什么不答应的?水怪本来必是住在别处,因为我来了之后,他觉得是一种威胁,所以迫丁财主让他在他家内窝藏!”
“也因为这原因,所以丁财主不让我进内宅,也不让我去追杀那厮!”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决定趁天色未亮,先潜入丁家,再慢慢设法打探。
想至此,他立即兜了一圈,走至屋后,悄悄翻进围墙,大概因为天色将亮,那些家丁以及夏岱山、周彻都已去歇息,傅雨生点尘不惊地潜入内宅。
他虽然在丁家过了一夜,却不熟道路,也不知丁财主住在哪里,想了一会,轻轻跃上走廊的一条横梁,匿了起来。
须臾,天色已亮,丁家上下都已下床,人人脸上都有喜色,也没人抬头向上望。过了一阵,便见丁财主走了出来,大声问道:“那个小子走了没有?”
一个家丁应道:“不见了,大概是走了!”
丁财主道:“他早走早好,无端端累老夫虚惊一场!叫周福泡一壶茶送到书房内去!”
傅雨生待他们走过,自梁上跳了下来,悄悄闪入丁财主寝室之内。只见房内纱帐低垂,隐约见有人睡在里面,料是丁财主的妻妾,他一跃而上,翻上了承尘。
过了好一会,床上那人才醒来,叫道:“小红!小红!”
一个丫头推门进来,问道:“夫人,有什么事?”
“昨夜没什么事吧?”
小红道:“一夜平静!”床上那女人披了一件外衣,坐在镜前梳妆,喃喃地道:“也不知老爷犯了什么煞星,无端端招了那怪物上门,哼,什么水神,鬼才相信!”
傅雨生心头一跳,暗道:“那怪物九成就在此宅之内!好,待我慢慢去探查一下。”
这屋子的建筑甚是整齐,中间是一道暗廊,两旁各有四个房间,这一间是为首的第三间,承尘相通,傅雨生弯着腰,查遍那四间房来,都不见那怪物,这一排房间,是丁财主妻妾儿女的居所,右首那一排,因为中间隔了一道暗廊,无法通过,要下去走至对面查看,又怕惊动屋内的人,只好决定晚上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