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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尸涌血

天上一片灰灰沉沉,地上积雪白皑皑,一阵北风吹过,把积雪卷上半天,在空中飞舞,远看就像是条大白龙在发威。

荒野没人,如同一座地狱,啊,不,地狱哪里有梅花?

雪地长着一丛光秃秃的梅林,梅花正盛开着,风中渗着一丝花香,也夹着一丝异样的香味,梅林上挂着一枝残旧的酒招,酒招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良久,远处忽现一个黑点,向梅林这边移来,过了一阵,终能看出那是一个人,一个穿着山羊袍子的粗犷青年。

那青年逆风而行,步伐仍然十分稳定,就像是头壮健的大黄牛,青年来至梅花外,抬头看看酒招,略一犹疑,终于抬步入林。

一入林,便看见林内有座酒寮,酒寮不大,但建得十分扎实,门窗紧闭着,门顶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四个字:梅酒争香。黑底漆金,字是好字,手工亦极精,看来不但甚有气势,而且,更显得那酒寮的细小。

青年见这情景,显然有点意外,不由得停了脚步。再一阵北风吹来,呜呜而响,慑人心魄,刀刃般锋利的北风吹打在梅树上,梅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粉红色的花瓣落在雪地上,甚是耀目。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风中夹着腊梅花香,也带着一股浓烈的酒香,青年似乎受不住酒香的引诱,忍不住走前,伸手一推木门,北风立即自大门贯入,酒寮内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

只见一个瘦老头自柜后站了起来,他似乎料不到这时分还有顾客上门,竟然忘了招呼。

青年见炭炉上火光正旺,上面一个铜盆,温着几角酒,白烟腾腾,酒味更烈。

“好酒,先来两角!”青年迈步入寮,顺手把门关起。

那掌柜手脚缩在一袭长及足踝的大棉袍内,自言自语地道:“老朽活了几十年,还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啊!客官请坐请坐!”

青年把山羊袍子撇开,又把一柄宽宽的刀鞘连刀放在桌上,目光如同鹰隼。“掌柜,有什么吃的?”

“客官,你要,吃什么?现成有炖牛筋,焗羊肉,卤牛肉,炒米饼,您若不合意,老朽再替你张罗张罗!”

那青年说道:“不必了,一样来一点吧。”

掌柜忙了一阵,便把青年所要的酒菜捧了上来,站在旁边伺候。“客官,听您的口音,好像是关内人氏,这种天气出关作甚么呢?”

青年淡淡地道:“赴人之约!”

“客官有朋友在附近?”

青年喝了一口酒,冷笑一声。“是仇人!”

掌柜吃了一惊,目光触及桌上的刀鞘,忍不住激灵灵地连打几个寒噤,忙不迭退了几步,那青年自顾自吃喝起来,吃相甚是粗豪。

不一阵,酒肉都已吃光,青年揉揉肚子,打了个酒嗝,手按住刀鞘,一手把刀拔了出来,细意端详。

火光下,但见刀光如雪,发出一股叫人丧胆亡魂的寒芒来,就连掌柜也知道这是一柄宝刀。

青年倏地长身而起,旁若无人地挥舞着宝刀,掌柜急忙缩回柜后,身子簌簌乱抖。

青年动作凶狠矫捷,叱喝连连,这时候,掌柜才发现他使的是左手刀。

青年舞了一阵,收起宝刀,把之悬在右腰旁,道:“掌柜不用怕,算账!”

柜掌忙道:“随便您付吧……反正肉都是煮好的了……”

青年抛了一块碎银在桌上,掌柜忙道:“太多了……”语音未落,一股北风灌进嘴里,连忙阖起口来,原来那青年已开门而去。

青年出了梅林,迎面刮来一阵寒风,他紧一紧衣襟,辨别了一下方向,望东而行。

天越来越暗,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行人眼睛难以睁开,但这青年双眼却如两点寒芒般,始终不曾眨动一下,强壮的身体就像铁铸的一般,连颏下的虬髯也似是钢针,剽悍凛烈之气,不让北风专美。

走了二十多丈,忽有所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有七八个人顺风而来,再走近几丈,才发现那些人都是身穿白衣,与冰雪融成一体。

那是一队送葬的人,前头四个年青的,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木,后面还跟着几个年纪较大的。

送葬的人默默而行,既没吹打的,也没哭声,看来这些人与死者的关系并不太密切,而死者的身份料想亦甚是寒伧。

青年也没在意,再走几步,那些人的脸孔都已能够辨认,甚至连悲愤的神情也能看得出来,青年目光一瞥,见四个抬棺木的壮汉双脚都深深陷在积雪中,心头不由有点奇怪。

“咦,这棺材好重!”棺材沉重,必是采用上佳之木材,这与凄清的殡客不大调和,青年心生疑念,住下脚来,转头望去。

天色苍茫,荒野雪地上,只有这行无声的殡客,气氛显得有点妖异。

双方接近,抬棺材的首先发现他,目光与他相触,不知为何,心生寒意,似乎比棺内的死人更加可怕。

青年见棺材板子极厚,手工也精细,忖道:“能用这种棺材的人,决非寻常人家,但怎地送葬的人如此冷清?”禁不住问道:“死者是什么人?”

语音一落,耳畔忽然听到一个“滴滴答答”响声,却不知是发自何方,送葬的人显然亦听到这怪声,都四处张望起来。

倏地,一个老头满脸惊诧恐惧地叫道:“你们快看……血……血!”

众人随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具漆黑的棺材,木板与木板间的隙缝,忽然淌出血珠来!

血呈暗红色,也不是大量涌出来,而是一滴滴绵延不绝的淌着,落在积雪上,是以才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来。

白皑皑的雪地,突然布着一行血花,虽在苍茫的暮色中,仍然显得极是鲜红夺目。

饶得那青年有一身武功及天大的胆子,此际也不禁自脚底下冒起一股寒气来。

这刹那,八个人全都缄口,寒风似乎也止了,天地间一片死寂,只闻粗浊急促呼吸声,此起彼落。

忽地一阵奇怪的寒风吹过,地上积雪飘飞,众人同时闭起双眼,但双耳仍不时听到“滴滴答答”的滴血声,这声音仿佛有莫大的魔力般,连凌厉的风声也不能把其掩盖。

风一止,青年立即睁开双眼,目光一落,雪地上的血花已不见,但棺内仍不断地渗着血水,他急吸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原故?”

声音一出,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仿佛不是发自自己的喉咙,而是自不着边际的地一来。

刹那间,青年打了个寒噤,这才知道自己内心惊恐的程度,竟然至此地步。

送葬的人没有答话,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却似乎停止了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前头那个抬棺材的青年忽然大叫一声,把木杆一抛,向前跑去。

这一来,其他三人冷不提防,失却重心,身子一歪,棺材便“蓬”的一声,跌落地上。

那抬棺材青年只跑了几步,便一跤滑倒地上,口中“荷荷”乱叫着。

一个胡子半白的老头忽然颤声问道:“你,你……你是谁?”

跨刀青年冷冷地道:“你不必知道,因为咱们不可能有关系。”

那老头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扬,像着了魔般地叫道:“不是不是,你一定跟咱们有关系!不,是跟林乐水有关系。”

跨刀青年一怔,脱口问道:“林乐水是谁?”

老头指指棺材,道:“就是他!”

跨刀青年哈哈大笑,笑声一止,怒道:“简直荒谬!我会跟关外的一具死尸有关系?笑话!”他忽然觉得这具棺材有着一种可思议的魔力,心想还是走为上着,便转身离去。

不料那老头忽然急奔过来,他年纪虽大,但身手仍然十分利落,几个箭步已拦在那青年身前。

青年左手立即落在刀柄上,脸现杀机,冷冷地道:“阁下意欲何为?”

“请问壮士高姓大名!”老头诚恳地道:“请相信老朽并无恶意!”

那青年略一沉吟,道:“姓易名高原,来自陇西。陇西离此千里,跟那死人会有什么关系?”

老头道:“老朽姓贺……”他脸现迷惑之色。“壮士真的姓易?”

易高原不悦地道:“易某在关内也颇有名气,为何要骗你?”

贺老头喃喃地道:“这就奇怪了,水儿为何会突然‘出血’?”

易高原心头一寒:“死人还会‘出血’?当真闻所未闻!”只觉后背一阵冰凉,更恨不得早点离开,不屑地道:“乡野愚见,莫名其妙!”闪身而过。

贺老头大声喝道:“快拦住他,不要让他跑掉!”

那四个抬棺材的青年及四个送葬的,闻声便把易高原围住。

易高原目光锐利,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的身手虽然十分灵活,但最多也只是学过强身健体的功夫而已,也没把他们放在眼内,语调不带情感地道:“诸位要想动武么?”

贺老头道:“壮士误会了,咱们都是老实人,怎会跟你动武……”

易高原脸色一沉,喝道:“那你就让开!”

贺老头忙问:“请问易壮士是否有兄弟?嗯,令堂娘家贵姓?”

易高原脸色骤变,忽然抬步向前走去,他脸形五官都生得甚是整齐,但身上却有一股常人没有的剽悍凶狠之气,前面那个青年,不知怎样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一退之后,他才猛觉有点示弱,忙抓起一条抬棺材的木杆,喝道:“停!”

易高原冷冷地道:“你在叫谁停?”

“你……”青年艰辛地自喉管中吐出这个字,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剧痛,那根木杆已摔落雪地,略一定神才知道自己的手腕是吃易高原的刀鞘敲了一下。

他同伴见他吃亏,齐喊一声,舞起木杆向易高原击去!

易高原摘下佩刀,也不抽刀,身子疾若星丸跳跃,避过几杆之后,依法炮制,用刀鞘敲打青年们的手腕,众青年抚腕而退。

易高原挂好刀,伸手拂去身上的雪花,施施然抬步。

不料那贺老头仍不死心,疾跑几步上前,大声问道:“壮士,你祖籍何处?”

易高原不理他,脚步退得更急,贺老头急道:“你为何不停下来看看,也许林乐水是你的至亲!”

易高原冷冷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姓易的,一个亲人也没有!”

贺老头双眼倏地一亮,道:“林乐水也是如此,他是个孤儿!”

这句话似有莫大的威力般,易高原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一阵风转了过来,奔至贺老头面前,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老头见他目光如电,吃了一惊,嗫嚅地道:“没什么……老汉说我义子林乐水是个孤儿……”

“他是个孤儿与我何关?”易高原声音比雪还冷。

贺老头忙道:“老汉只是希望替义子完成心愿而已!”一顿又道:“我义子一直希望能找到他的亲人!”

易高原忽然一把抓住贺老头的衣襟,道:“你知道我的来历?”

贺老头声音似哭地叫道:“不不,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叫声在暮色下的荒郊上回荡,就像那种传说中的拘魂鬼的召魂摄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易高原轻吸一口气,道:“我叫易高原,你听见没有?姓贺跟姓林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与死者有关系?”

“那血……那血流了出来……”贺老头呻吟地道,目光再也不敢与棺材相触。

“那血有什么古怪?”

“因为我义子林乐水是外地人,来自关内的,所以可能……”贺老头的话有点没头没脑,半晌又道:“你开棺来看,便知道!”

易高原又吸了一口气,道:“好,我开了棺之后,若找不到什么牵连,你可得给我一个答复!”言毕抬步向棺材走去。

贺老头忽自同伴手中挣脱,嘶声叫道:“壮士且慢!”

易高原霍地回头,一对眼睛闪闪生光,脸上已有怒意。

贺老头目光一垂,忙回头道:“湖星,快拿一束香来,丰儿,你去找一堆枯枝来!”

一个壮汉立即解下一个包袱,自内取出香烛金纸来,贺老头又道:“二弟三弟,你们围过来,挡住风!”两个老头立即站在他左右。

贺老头颤巍巍自怀内摸出刀石及引火棉纸来,不断地敲打着,也不知是他内心恐惧,引得双手不断颤抖,还是因为风大的原因,火一直没能引着。

易高原就像一头雪地上的豹子般,标枪似的挺立着,冷眼旁观。

好不容易才把火棉纸烧着,一个老头立即把那对白蜡烛递上去,不久蜡烛已点着,贺老头收起刀石,接着又把香烧红。

一个老头把白蜡烛插在棺前的雪地上,贺老头捧着香跪在地上,接着其他人也都跪下,喃喃地祷告了一阵,才将香插在地上。

贺老头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易高原只听见他说什么请你显灵的话。

易高原心头一沉,眼望棺材,漆黑的棺材在灰暗的暮色中,以及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黝黑,风中带着丝丝的香味及桐油味,这棺材是新造的。

雪地上虽仍有点点血花,但棺材隙缝已再没血水渗出,香烛烟雾中,火光一起,纸钱也烧着了,易高原忽觉心头一紧,似有一种什么无形的力量把他束住。

苍茫的荒野,皑皑的雪地,漆黑的棺材,袅袅的烟雾,膜拜的人群,构成一幅诡异神秘的图画,而诡异神秘的事仍在进行着……

“易壮士,请你过来一下!”贺老头向易高原招手,易高原怀着忐忑之心走了过去,贺老头示意他跪下,又喃喃地祷告了一番,然后长身道:“易壮士,实与你说,你脸庞身裁与我义子有几分相像,所以老朽才敢叫你留下来,不过若不准的话,请勿怪我!”

易高原长身道:“什么事不准?”

“你今年贵庚?”

“二十三。”

“老朽怀疑你是水儿的亲弟弟!”

易高原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可以开棺了么?”

“可以,假如你与水儿有关系,水儿会再‘出血’,你莫怕!”

“假如他不再‘出血’呢?”

贺老头目光一黯,道:“那老朽便不知道刚才他为什么他无故‘出血’了!”

易高原冷笑一声:“死人之事,我已见过不少,从未见过什么死人在见到亲人来会‘出血’的!都不知道这是你们的什么把戏!”

另一个老头道:“壮士,这种事你要相信,咱们世代都在松花湖打渔为生,类似的事已见过不知多少次,百试不爽!”

贺老头忙道:“他是老汉的二弟,后面那个是老三,咱们家贫没读过什么书,名字就以甲乙丙丁排行!”

贺丙立即加上一句:“并不是所有的死人在遇到亲人时都会‘出血’的……”

易高原问:“那么需要什么条件?”

“必须是遇溺而死的!”

“林乐水遇溺,打渔人也会遇溺?”

贺甲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还是请壮士开棺吧!”

说着那个去拾枯枝的壮汉已经回来,易高原接过枯枝,把它扎成一把,取出火摺子把它点燃,然后交给贺甲,自己抽出宝刀向棺材走去。

贺乙贺丙及那些青壮汉子也跟在贺甲背后走去。易高原把刀锋钻入棺盖缝中,手腕用力一翻,只听“吱”的一声,一颗长长的木钉,立即应声弹起。

他不断换着方位,也不断地撬动着,“吱吱”声也越来越响,不一忽,十六颗四寸长钉都已让他弹了出来。

易高原把刀收起,双手按在棺盖上,喝道:“起!”

众人的心随他这一声喝,而倏地收缩,只听“砰”的一声,棺盖已让易高原推倒地上,雪花吃棺盖这一激,立时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半空弥漫着一片白雾。

火把光下,只见七八张脸孔都因紧张及恐惧而扭曲起来,显得有点狰狞,易高原喊道:“火!”

贺老头立即将火把交给他,易高原走前一步,把火把举起,目光一落,只见棺内躺着一具二十四五的男尸。

男尸身着寿衣,一张脸白而浮肿,双眼圆睁。脸上的肌肤,尽管经过仵工的化妆,仍看出有无数受损的地方,显得有点斑斑驳驳。

那受损的肌肤面积极小,绝对不是为利器所伤,而像是让什么东西咬噬过似的。

易高原见那男尸的脸形,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心念动处,不由把火把降低,又走至另一端仔细端详。

尸体还未发臭,是以易高原闭住气,把头凑近一点,就在此刻,易高原忽然发现男尸的脸庞忽然起了变化,圆睁的双眼,显露的鼻孔以及微翘的嘴,都有一股血丝渗出!

那血丝越来越多,眨眼便成一串,像琥珀珠儿般,不断自七孔涌了出来。

气氛在这刹那,变得更加妖异,空气也似在这瞬间凝结。万籁无声中,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

这叫声又是尖锐又是空洞,说不出的恐惧,就像是发自九幽地狱般,连栖息在远处树上的乌鸦也被惊醒,“呱”的一声惨叫,扑翅振空飞起。

这一声尖叫,使得他的同伴心头如遭电殛般,忽然揪紧,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易高原的脸与尸体的距离极近,那血珠的突然涌现,使他猛吃一惊,这尖叫声在他耳畔响起,更使得他五指一松,手上的火把登时跌落地上,只听“嗤”的一声,火头触及积雪,倏地熄灭。

寒风已止,四周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棺旁的八个人在这刹那,都像棺内躺着的那具尸体一样,不言不动!半晌,一道道的浓浊的呼吸声才此起彼落地响了起来。

良久,众人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冷,却原来雪花又纷纷扬扬地飘下了,雪花沾及后颈,立即化成一缕缕冷水,沿着颈骨向背脊淌落,但众人都似不觉得冷。身上之寒冷是自脚底下冒起,而冲向发际的。

周围仍只有呼吸声,忽然远处传来一道凄厉的叫声。“呜咪——”

只听几道尖叫声一齐发出:“山猫!山猫!赶快把棺盖盖上!”

易高原仍然立着,那八个人却同时向地上的棺盖扑去!这一下动作,八个人都是在惊慌焦急中突然迸发的,是以若不是被旁人的脚钩着,便是被别人撞倒,刹那便成了滚地葫芦!

贺甲到底年纪较大,见识较广,遇事也比较镇定,连忙叫道:“易壮士,赶快阻住牠!”语音一落,又一道“咪呜”叫声传来,这次声音已在棺旁。

贺甲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爬带滚,扑向棺材。忽闻“呼”的一道猛烈风声传来,那山猫又发出一道凄厉的叫声,接着大地归于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光忽然亮起。贺甲喘着气自地上爬了上来。

只见易高原一手握刀,一手举起火摺子,刀锋上有血,地上躺着一头山猫,身首异处,血把雪染红。

须臾,贺乙等人也自地上爬了上来,脸色都甚是难看。贺甲招呼他们把棺盖盖好,转头道:“易壮士,你看到没有?”

“看到什么?妖血?”

贺甲尖叫一声:“那不是妖血!”

“不是妖血是什么?”

“是水儿在显灵!上苍保佑,他终于找到他的亲人了!”

语音一落,忽听一个青年叫道:“贺伯父,水哥的眼皮阖上了!”

贺甲又叫了起来:“你一定是水儿的弟弟!错不了!”

易高原身子一颤,道:“就凭这一点,你便肯定我是他弟弟?”

贺乙接口道:“咱们打渔的,终日在水里讨活,遇到风浪,翻船溺毙之事甚是平常,而遇溺之后,尸首让大鱼吃掉一部分也极普通,寻常咱们都是把捞起的尸体放在某处,然后请出海打渔的家属逐个挨次走前,遇到哪一件无头尸体‘出血’,便让其领回去……”

易高原道:“如此并不能证明那尸体一定是他亲戚,反正死人又不能反对!”

贺丙道:“不是不是,你完全不了解‘出血’这回事,绝对错不了的!但凡一个人必有他的某一项特征,除了他亲人之外,别人没法知悉的……”

他顿了一顿,续道:“比如某人大腿有个疮疤,平日为裤管遮住,没人知悉,但他至亲之人必然知道,因‘出血’而领回去的尸体,事后从来没有家属发现拿错,证明真有其事!”

易高原显然首次才听到这种话,心头半信半疑,半晌才道:“不过这次在下却没法证明他是不是我哥哥了!”

贺甲道:“咱们就在湖丰村,壮士请跟咱们走一趟如何?”

易高原沉吟了一下,道:“好吧,反正在下尚有时间!”

贺甲大喜,吩咐子弟抬棺回去,易高原深觉这一切都是那般诡异难明,又有几分恐惧,几分迷惑,不知这男尸是不是自己的大哥,心头想着心事,低头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西门丁按:有关遇溺尸体“出血”之说,在笔者友侪之中,就有不少人亲眼目击,并且深信不疑。最近又悉南洋一些地方也有此说。到底是什么原因,现今科学还未能对此作出解释。)

湖丰村离开棺之处不过四五里远近,但众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上走着,速度本就较平日为慢,加上心情之影响,都觉得这儿的路,好像有数十里长般,直觉上走了很久才返回村内。

湖丰村有五六十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大多数都是靠捕鱼为生。

村子建在湖边,怪石密布,这里本非好地方,但因水深,方便船只出入,所以后来由外地移居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至今世居的与由外地移居来的,已各占一半。

世居的渔民都是姓贺的,贺甲一家,仗着人多拳头多,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村长,村内姓贺的人很反对外来的人跟他们争饭吃,但贺甲心胸宽阔,只要外来的人安份守己,便让他们定居。而那些外来的人,无非是些升斗小民,来此也不过贪个方便,所以很快便与旧村民打成一片。

人说多吃鱼能产男丁,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不过湖丰村的人均能做到人丁旺盛,而贺甲本身便有六个兄弟,而兄弟每人又均能开枝散叶,只他一人妻子早殁,又不再续,膝下犹虚,所以才收了林乐水为义子,虽是义子,却视如己出。

众人返回村内,贺甲吩咐那几个青壮汉子把棺材抬至海边的水神庙内停放,然后请易高原回家。

贺家家人见一家之主的贺甲带了个陌生人回家,都甚是诧异,贺乙把经过说了一遍,媳妇们便把饭菜送了上来。

贺甲请易高原坐下吃饭,易高原满怀心事,扒了几口饭便吃不下,放下饭碗问道:“贺大叔,请问林乐水家在何处?”

贺甲道:“他一向跟着老朽,吃住都在这里!”

“还未成亲么?”

贺甲叹了一口气,抬头问道:“易侄子,老朽有一句话要问你,不知你方便答复否?”

易高原道:“能答的我一定答!”

“令尊令堂叫甚么名字?”

易高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查。”

贺丁插腔问道:“难道你也是一个孤儿?”

易高原目光一黯,道:“不错!”

贺甲“啊”地叫了声,易高原又问:“大叔说林乐水也是个孤儿,不知你是否知道他的身世?”

贺甲道:“二十多年前,那时老朽身子还强壮,经常与弟弟出去捕鱼,有一次回来至家外,忽然听见石后有个孩子的哭声,便与老三跑去一看,只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坐在地上,不断喊叫爹爹,那孩子身旁倒着一个壮汉子,全身都是血迹。”

“老汉走前探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呼吸,又见血迹自远而来,估计这汉子抱着孩子,负伤而逃,至此不支而亡,老汉动了恻隐之心,便埋葬了那壮汉,抱那孩子回家抚养!这孩子便是我义子林乐水了!”

易高原双眼望着梁角,对自己是林乐水的弟弟一事仍有疑问。

贺甲问道:“易侄子,你既然是孤儿,是谁养大你的?”

易高原道,“家师曾谓,他在山上拾到我,当时我尚在襁褓中!”

“那么,你的姓名是你师父替你起的了?”

易高原点点头,反问:“林乐水既然自小被你抚养成人,为何不跟你姓贺?”

贺甲含笑道:“老朽正有一事不明要问你,你且等一等,待老夫拿出一件东西给你看!”说罢推席而起,向内走去。

不一刻,贺甲便拿了一个木盒出来,重新坐下,又把油灯剔亮,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放着半爿玉珮,他伸手抬了出来,放在灯下,只见玉珮上面刻了一个木字,但一看又知这只是半个字。

“这玉珮当时佩在水儿身上,老朽跟弟弟们商量过后,认为这是个林字,此亦料是水儿的姓!”

贺甲目光一及,只见易高原脸色大变,不由问道:“易侄子,你的姓又是怎样得来的?”

易高原一言不发,伸手解开山羊袍子,再解开外衣扣子,只见他胸前挂着一块玉珮,也是只得半爿!

贺甲神情激动,颤声道:“这玉珮也是自幼便佩在你身上?”

易高原点点头,解去玉珮,放在灯下,只见上面刻着一个易字。

贺甲双手发颤,把两爿玉珮合在一起,便形成一块完整的玉珮,他不由叫了起来,“老三,咱们都错了,原来水儿不姓林,是姓杨!”

不错,木与易合起来便成杨字,贺丙也激动地道:“错不了,易壮士便是水儿的弟弟!上天保佑,终于咱们找到他的亲人,可惜易壮士来迟了一步!”

贺乙道:“当时令尊与令堂必是遇到什么厉害的仇家,决定分头逃跑,所以把这玉珮分成两爿,让你们兄弟,各人带着半爿!”

易高原道:“二叔说得不错,情况料是如此,家师曾说当年我身边躺着一具女尸,那人料是我娘!”

贺乙道:“你哥哥被大哥拾来,因本村近水,是故叫乐水,你在山上被拾,叫高原,真是个巧合!”

易高原手掌在桌上一拍,咬牙说道:“不知我父母是被谁害死的,这仇不能不报!”

“易侄子,啊不,杨侄子,事隔这许多年,到哪里去调查?”

杨高原问道:“不知先父是否有什么遗物?”

贺甲道:“令尊只遗下一柄刀及一本刀谱,一直由水儿收藏着,老二,你把这两件东西拿来给杨侄子看看!”

杨高原谢了一声,贺乙应声而去,贺甲续道:“水儿去年本欲与邻村的一个姑娘成亲,奈何她父亲患急病死了,丧服未满,所以才未成亲!”

不久,贺乙取了一柄没鞘的刀来,另外尚有一本厚厚的小册子。杨高原掀了几页,见字体甚是潦草,细看一下,确实是一本刀谱,但路子甚是奇怪,杨高原无心研究,阖上刀谱,拿刀来看。

那刀炼制极精,经过二十多年,仍极锋利,一点锈斑都不见,杨高原仔细看了一番,发现刀锷上铸着一个虾字的古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半晌,杨高原问道:“大叔,家兄是否有学过武?”

一个青年道:“水哥的武功是本村第一!”

杨高原见他与贺丁有几分相像,料是贺丁的小儿子,便问道:“他学的是刀法吗?”

贺丁道:“不是,他学的是剑法!跟他未来岳父学的!”

贺甲接道:“他未婚妻是他师妹!”

“他既有这本刀谱,为何不学家传刀法,却去学别家的剑法?”

那青年叫贺七龙,又插腔道:“水哥本来是要学这刀谱上的武功,但他说练来练去总练不成,便不学了,后来他因路见不平,跟人打了起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他师父抱他回家治疗,后来又收他做徒弟!”

“他师父又叫什么名字?”

“风启光!风师傅好生厉害,有一次有伙强盗到邻村抢劫,近百人被洗劫一空,只有风师傅一家安然无损,听说还有好几个强盗折在他手下哩!”

杨高原又问道:“大叔,家兄又是怎样遇溺的?这时候湖上已结冰,他还去打鱼么?”

“不是去打鱼,他是到湖上玩耍,不料冰裂跌了下去,咱们得了消息赶去……咳咳,你该知道湖上都结了冰?要救人可不容易!”

贺七龙道:“但过了一阵,水哥的尸体便自破洞处浮了上来,捞了上来已没呼吸了!”

杨高原眉头一皱,道:“虽然跌落冰下,但他既识水性,又学过武,要想浮上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怎会溺毙?”

贺丁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也许水儿无意中得罪了水神,才会……”

杨高原问道:“他身上可有伤痕?”

贺甲道:“没有伤痕!”

杨高原沉思了一下,道:“侄儿想去检查一下尸体!”

贺氏兄弟互视一眼,贺丁道:“七龙,你拿盏灯笼,带杨二哥去!”

贺七龙应了一声,提起一盏风灯,带杨高原出门,贺七龙问道:“杨二哥,你也学过武吧?一定很厉害的了!”

“我自小便学武!”杨高原眉宇间泛起傲然之色。“死伤在我刀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人!”

贺七龙愣愣地问道:“你是忠的,还是奸的?啊,水哥是大大的好人,你是他弟弟,自然也是好人!”

杨高原嘴角升起一抹冷笑,心头倏地一动,问道:“七龙,你学过武没有?”

贺七龙忸怩地道:“学过几年……我笨得很,学不好……是水哥教我的!”

“还有谁学过武的?”

“水哥在前几年教了咱村十多个青年,说一来可以强身,二来也可防盗,可惜咱们都学不到他几成。”

杨高原忽然说道:“你且打我一拳看看!”

贺七龙一呆,傻乎乎地道:“无端端的,我为何要打你?”

杨高原眉头一皱,冷冷地道:“我叫你打自然有道理!”

贺七龙道:“你又不是强盗,我不打你!”

“我要试一试你的功夫,你放心,尽管打来,嘿嘿,你以为你一定可以打着我么?”

贺七龙到底是少年心性,吃他一激,不由道:“你真的不怕?好,咱便来试一试!”说着把灯笼挂在树枝上。

忽然一栋砖屋内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七龙,你半夜要打谁?”

贺七龙精神一振,忙道:“扬波哥快出来!”

“你等等,我穿好衣服便来!”

杨高原问道:“这扬波是谁?”

“他也是跟水哥学武的,咱们这些师兄弟,数他学得最出色!”

杨高原微微一笑,道:“好,我便等他,让你们两个打一个!”

话音刚落,便见屋内奔出一个壮健如牛的汉子来,披着一件棉袄,也不扣纽便问道:“七龙,你要打的便是他么,他欺侮你?”

“不是不是,他是水哥的弟弟,他说要试试咱们的武功!”

杨高原道:“我看你俩都是不堪一击,所以你们最好一齐上!”

那贺扬波气得哇哇大叫,但一顿又道:“水哥是咱们师父,你是他弟弟,咱们不打你!”

杨高原冷笑一声:“你们想打我也未必打得到,不信请试一试!”

贺扬波转头问道:“七龙,咱不想打也不行了,这一架便让给我吧!”说罢捋起衣袖。

杨高原道:“两个一齐上,快!”

贺扬波道:“七龙,你便也来吧!”奔前一步,一拳当胸击出。

他虽然鲁莽,但这一拳力沉气稳,使来虎虎生风,可不是草包,不料杨高原轻轻一闪便闪开了,道:“我要真打,有本事的便尽管施展吧!”

贺扬波道:“管你什么真打假打,再吃我一拳!”第二拳又再奔至,这次打的却是杨高原的面门。

杨高原双脚一曲,缩身闪开,左拳抵出,击向贺扬波的小腹,不料,贺扬波的左臂及时一格,把杨高原的拳头格住。

与此同时,贺七龙也挥拳击了过来。杨高原倏地一个风车大转身,右掌翻起,切在贺七龙的手臂上!

贺七龙大叫一声,只觉杨高原的手掌如同铁铸的一般坚硬,手臂酸痛不已,连忙后退。

贺扬波大喝一声,踹起一腿蹴向杨高原的后腰。三人一来一往斗了十多个回合,杨高原趁贺扬波一脚踢来,手臂一翻,在他脚跟上一托,贺扬波站立不稳,立即跌倒地上。他极是剽悍,翻身起来,还待再打,杨高原喝道:“别打啦,我且问你们,我大哥一个人可以对付你们几个?”

贺扬波道:“他一个起码也可敌得住咱们四五个,比你还厉害!”

杨高原微微一笑,心中忖道:“这些人是大哥的徒弟,他一个敌四五个并不难,看来大哥的武功在江湖上最多只属二流而已!”

贺七龙道:“扬波哥,咱们要去水神庙,你去不去?”

“去干什么?”话刚出口,贺扬波又道:“去便去吧!”

三人快步而行,不久便到了湖边,只见那里有座庙宇,贺七龙道:“到了。”

三人走到水神庙前,杨高原见庙宇建筑年期虽已不短,但最近不久显然曾经重修过,看来甚是整齐干净。

贺扬波伸手敲起门来,可是过了好一阵,庙门仍不开,杨高原伸掌一推,大门显然被人上了闩,贺七龙道:“聋老头睡着了,可叫不醒他!”

杨高原道:“你们两人先在此等一等。”他走下台阶,振衣越墙而入,不久庙门便打开了。贺扬波佩服地道:“杨二哥,这次我真服了你啦,杨大哥他似乎没跳得你那么高!”

杨高原淡淡一笑,三人入庙,先是一座天井,中间放着一座大石鼎,过了天井便是供放水神的庙殿,幔帐新净,神案的金漆闪闪生辉。

“棺材放在哪里?”

贺七龙道:“在后面!”提着灯在前引路,穿过暗廊,后面又是座天井,左右及后面却盖着雨檐,檐下堆放着无数的棺材。

贺七龙似乎有点害怕,下意识地紧一紧衣襟。后堂那里较深,正中放着一个灵堂,旁边放着一具漆黑的大棺材,杨高原认得那便是未曾谋面的哥哥卧躺之所。

杨高原问道:“这许多棺材都是谁放的?”

贺扬波道:“棺内的尸体都是本村渔夫在湖内捞起的,料是住在远处的渔夫兄弟,遇风浪而溺于湖中,被水冲来咱们这里,因为没人认领,所以停放在这里!”

“怎不安葬?”

“生怕以后有人来认领。”贺七龙道:“如过得一年半载,尸体腐烂不能辨认,便会替他们安葬!”

三人走到后堂,见灵堂上的灵牌刻的是杨乐水(现在应该是姓杨)的名字,香案上尚奉着一盘白包子,杨乐水的棺材便放在两张板凳上,神台两旁各立着一尊纸人,纸人“脸”上赤红色的油纸,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神台上有座铜制的香炉,炉边有烛台,烛台上的白蜡还余一半。杨高原自贺七龙手中接过香烛,就灯点燃,当他拔掉烛台上的白蜡时,却发现一件事:烛上尚有余温!证明白烛才熄去不久。

他无暇多思,把香烛插上,跪下祷告一番。贺七龙低头把风灯吹熄,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阵“哎呀”之声,接着一阵阴森冰冷的风吹了过来,白蜡倏地熄灭!这阵风吹得人毛管直竖,背脊凉飕飕的,贺扬波与贺七龙同时向对方靠去。

杨高原忽然大喝一声:“让开!”

紧接着灵堂上又传来一阵怪响,贺七龙忍不住颤声问道:“杨二哥……什么事……”他牙关发抖,是以这几个字虽然简单,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说毕。

火光再起,只见杨高原一手执刀,一手举着火摺子,只见地上躺着一只断为两截的老鼠。“没什么事,不用怕!”目光却向横梁瞄去,当他确定无人,这才把刀收起。

当他目光瞥及棺材,心头忽地一跳,他记得当时棺材抬回来前,棺盖已重新钉牢,但此刻却有两颗钉子突了起来,他心念一转,问道:“这庙有没有人看守?”

贺七龙道:“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看守,咱们都叫他聋老头。”

“这人多大年纪?”

“大概有六七十了吧!是个外乡来的老要饭,村长可怜他,所以给他一个闲职,每月几吊钱。”

贺扬波道:“他就住在厢房内!”

杨高原略一沉吟。“带我去看看!”三人重新来至暗廊上,贺七龙指着一扇房门道:“他就睡在里面!”

杨高原把火摺子凑近纸窗,用食指挖开一个小洞,凑前望去,只见床帐低垂,床上似乎睡着一个人,杨高原心头疑念顿起:“聋老头既然在睡觉,那么棺材是谁撬的?”他忽觉这水神庙似乎蕴藏了莫大的秘密与杀机,于是立即道:“七龙、扬波,你们两个立即回家!”

贺七龙道:“那么你呢?”

“我在此陪哥哥,明早才去你家!”

贺七龙与贺扬波早已巴不得可以早点离开这鬼地方,便提了灯回去了。

杨高原举着火摺子重新返回灵堂,又把白蜡点燃,收起火摺子,抽出宝刀,撬动棺盖,“勒勒”声中,木钉一颗颗跳了上来,正想搬开棺盖,忽闻外面有个脚步声传来!

杨高原转头吹熄白蜡,脚尖一点,如狸猫般倒射而出。

北风自天井上打下来,在檐下呜呜乱响,吹得那一叠叠的棺材左摇右晃,杨高原目光一瞥,黑暗中似觉有一叠棺材安然不动,他吸了一口气,向东厢走去。

那些棺材一叠叠的,中间有不少空隙,若有人藏在其中,可不容易发现。

杨高原目光灼灼,在东厢走了一回找不到人,便决定跟对方耗上,于是闭住呼吸,同时运起“天耳通”,凝神静听。

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人影,只有急风不断在屋瓦下打着呼哨,凄厉而尖锐。

蓦地,杨高原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呼吸声,他立即向一叠棺材飞去!脚尖一点,飞身跃起,左手宝刀闪电般向最高那具棺材砍去!

宝刀尚未砍及棺材,那棺材忽然一晃,自动跌了下来。

那棺材跌落地上,“砰”的一声,发出一声巨响,棺盖应声弹起,自内滚出一个怪人来!

黑暗之中,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见他散发飞扬,身子又高又瘦,如同一根竹竿般,他自地上一滚,立即爬了上来,双手十指如钩,向杨高原扑去,口中“荷荷荷”的怪叫着。

杨高原身子未落地,见他来得势凶,凌空拧腰,宝刀一挽,反往对方头顶劈落。这一刀疾如闪电,可是那怪人忽然如僵尸般,直挺挺地仰天摔倒地上!

杨高原一怔,脚尖落地,微一发力,标前几步,身子一弯,宝刀再度劈出!怪人在地上一滚,双手十指望杨高原双脚抓去!

杨高原跃高几丈避过,身子再次落下,宝刀挟风往怪人胸腹砍去!

怪人几番挣扎,都未能直起身来,他连闪七刀之后,已至一叠棺材之后,左手倏地在底下那具棺材上一拍,只听“蓬”的一声,那叠棺材如同葫芦般滚了下来。

棺材跌落撞及旁边的,连带把之撞了下来,刹那间,只闻“蓬蓬”之声不绝于耳,杨高原忙不迭向后倒退!

棺材落地,只是薄板的立即裂开,一时间,中人欲呕的臭气盈空,杨高原忍不生再向后一退,背倚石鼎。

过了好一阵,一切才静止下来,那怪人却已不知去向。杨高原喝道:“有种的便出来跟在下见个高低!”

喝了几遍,都不闻有回音,杨高原吸了一口气,再闭住呼吸,缓缓走前,宝刀护在胸前,用脚踢开棺材,他一连踢开三四具棺材,才发现地下倒着一人,依稀便是那个怪人。

杨高原取出火摺子,迎面晃着,火光下,但见那怪人血流披面,倒卧地上,不能动弹。他心头忖道:“莫非他让棺材压死?”心念一动,伸手一探鼻息,已没有呼吸。

他在江湖混过不少日子,死伤在他手下的人不在少数,无意中害死一个聋哑老人,也不放在心上,转身向灵堂走去。

他目光不期然望向那具棺材,只见棺盖已放落在地上,他立即吸气标前,目光落下,只见大哥杨乐水的尸体仍好好地躺在棺内,他心头不由一震:“此处除了聋老头之外,莫非尚有其他人?”

心念一动,立即在灵堂内走动起来,却又找不到人。杨高原寻思道:“假使刚才有人来过,他开棺干什么?尸体为何又不见移动过?”

他心中充满疑团,忍不住再走到棺前观看,杨乐水的尸体果然丝毫没有异状,正在沉吟间,忽又闻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人!

杨高原不及细想,连忙吹熄火摺子,抽刀飞了出去,匿在石鼎之后。

不久,脚步声已近,灯光映在地上,拖着几道黑影。

“杨二哥,杨二哥!”

杨高原认出是贺七龙的叫声,自石鼎后长身而起,原来来的不止贺七龙与贺扬波,尚有贺甲、贺乙及贺丙三人。“你们来干什么?”

贺甲道:“老朽放心不下,过来看一下,半路遇到七龙,便一齐过来。”

贺乙问道:“侄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地乱成这个样子?咦,那不是聋老头么?”

杨高原简略地把经过述了一遍,贺氏兄弟对杨高原此举甚是不悦,他们都是耿直的汉子,喜怒形于色,杨高原哪有看不出之理?冷笑一声,道:“你们不必替这老头难过,这人就算是哑巴,也不是聋子,而且他还有一身武功,绝非平常人!”

话音一落,他忽然升起一个问题:“这聋老头既然不是平常人,他为何会闪避不开棺材的撞击?”心头再一动,又发现了一个疑点:“他若没有把握闪避,又怎会冒险去推动棺材?”

想到此,他立即抢过贺七龙手上的灯笼,走至聋老头身前,仔细观察起来,他忽然在聋老头的双眼找到一点征兆,他的目光充满惊怒以及难信之色。

杨高原连忙把他尸体翻了过来,背后不见有异状,他略一寻思,便把聋老头的上衣解开。

就在此刻,灵堂那边又传来一阵怪响,杨高原大喝一声:“谁?”身子如狸猫般倒飞,目光一倏,但见杨乐水的棺材已倒在地上,而灵堂旁的纸人却无风自动,摇个不停!

杨高原再一个起落,已至灵堂前,手腕一翻,手中宝刀一卷,那纸人已自中裂成两爿,向两旁倒下,虽然如此,纸人并无异状!

贺氏兄弟奔了过来,问道:“什么事侄子?”

“刚才一定有人来过!”

“有人来此?”贺甲道:“这里是停尸之所,有人来此干什么?也许是风,侄子不必自己吓自己!”

“侄儿才不会自己吓自己,若非有人来过,棺材怎会倒地?也许来的便是害死我大哥的人!”

贺七龙道:“杨大哥被人害死的?”

贺甲道:“就算是,他早已得手,还来做什么?”

杨高原回心一想,不由语塞,半晌问道:“此地除了那厢房之外,尚有其他暗室否?”

贺扬波道:“有!就在这里!”说罢走至另一边,推开纸人,伸手在墙上抚了一阵,便见墙上弹开一扇小门来。

杨高原提灯走了过去,只见那暗室浅而宽,里面堆放了一些杂物,杨高原把灯伸了进去,灯光照耀下,立即发现一扇窗子洞开着,他心头一跳,快步闪了进去,走至窗前,举灯一照,只见外面一片漆黑,东一堆大石,西一堆垃圾,视野模糊,看不到什么。

杨高原却肯定刚才必然有人自此遁走,而这人必与撬开杨乐水的棺盖有关,心念一转,立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身子自窗子钻了出去。

一阵寒风扑来,杨高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毫无畏惧之色,提灯往一丛岩石走去。

石后无人,杨高原仍不心息,向第二堆、第三堆乱石走去。不知不觉离水神庙越来越远,此处地势开阔,旁边有一丛松树,他暗哼一声,心想那人若非已经远遁,便必匿在树林中,于是又向松林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高原忽觉风声有异,立即挥刀护住头脸,“噗”的一声,手上的灯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灯光倏地熄灭。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个兵刃劈空之声,杨高原抛掉风灯,一个风车大转身,宝刀闪电一劈。

“当!”宝刀格开一件兵器,尚未待杨高原来得及反攻,胁下又有风声袭到。

这次他不敢托大,立即向后一跳,由于灯光骤失,他双眼一时间未能适应,黑黝黝的看不到偷袭他的人,长得如何,甚至连男女亦不能分辨。

那人武功显然甚是了得,杨高原刚一退,便又扑前展开凌厉的攻势。

杨高原不及细想,只得自保,宝刀挥舞在身前洒下一道严密的刀网,只闻一片“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双方一眨眼间已交了二十一招。

杨高原小时候是喝狼奶长大的,素来剽悍骁勇,但此刻因完全看不到对方,心头生了一股寒意,大声叫道:“快拿一盏风灯过来。”

那人攻势更急,招招指向杨高原的要害,杨高原直到此刻才能看到一团黑影,料那人必是身穿黑色的夜行衣,并以黑布蒙面。

又过十多招,杨高原双眼已逐渐能够适应黑暗,自对方苗条的身形上,看出对方是个女人,手提一对长剑,可惜看不到面孔。

“原来是个雌儿!”杨高原吸了一口气,奋力反攻三刀。

这三刀,一刀快过一刀,但那女子双剑齐挥,一一把其挡开。

杨高原三刀过后又是三刀,他师门的刀法素以快狠见称武林,此刻倾力而发,当真疾如奔雷闪电。

可是这三刀仍为对方挡开,杨高原喝道:“再吃我三刀!”

话音刚落,忽闻背后风声急响,他暗暗吃一惊,不及细想,立即向旁掠去。

身子刚一动,风声又响,杨高原扑落地上,滚打起来,手上宝刀不断挥舞,幸保平安。待得他站了起来,已失去那女子的踪影,他大声咆哮道:“有种的便光明正大与少爷再战一场吧。”

可惜荒郊上一片寂静,刚才那两人(一个在背后发射暗器)已不知去向,杨高原无可奈何,只得重返水神庙。

一入庙,只见贺氏兄弟及贺七龙等人缩在庙殿,跪在神像前,不断祷告,杨高原问道:“这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贺甲摇摇头,反问:“侄子,你刚才跟谁打斗?”

杨高原轻哼一声,走到后堂,目光一掠,忽然发现老头的尸体已被人移动过,本来是仰天,如今却是伏地而卧,后背衣裳染满血迹。

杨高原忙叫贺甲提灯过来,用刀割开聋老头的衣服,只见他后背血肉模糊,可是当他再仔细观察下去,又发现另一个疑点,伤口入肉极浅,只少了一片皮肉。

杨高原把聋老头的尸体翻了过来,只见他胸膛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刀疤,但一望而知这些刀疤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他轻哼一声,道:“现在你们都该相信了吧?这人根本不是个寻常的老人,否则这一身伤痕,从何而来?”

贺甲等人自然无话可说,杨高原直起身来,再至灵堂,但见杨乐水的尸体已自棺内滚了出来,乍看似乎没甚异状,但仔细一瞧,便发觉他左脚鞋子隐隐有血迹。

杨高原心头一跳,走前几步,把杨乐水的鞋子脱下,只见脚板上血肉模糊,也是少了一块皮肉。这刹那,杨高原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为何有人要割去杨乐水及聋老头尸体上的一块皮肉?

假如说杨乐水尸体藏着有什么秘密,但他已死了好几天,为何他们不早来取,却在此时才来?而事实上,假如他今日不是凑巧赶到,使杨乐水突然“出血”,杨乐水早已安葬了。

还有,这是一件什么秘密?是否与自己的父母被杀有关?

他寻思了一阵,判断杨乐水脚底的肌肉是在自己与聋老头打斗时被割下的,而聋老头后背肌肤被割,则是在自己离开水神庙后才发生的。

心念至此,立即问道:“刚才可曾有人进来过?”

贺扬波道:“一个也没有!”

“既然一个也没有,那聋老头的后背怎会被人割去一块肉?”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杨高原又问:“大叔,家兄死了几天?”

“已死了六七日了。”

杨高原心中更加难明,直觉上觉得这座湖丰村绝不如表面上的平静,聋老头的武功分明不错,他蛰居在此渔村,委身作庙祝,到底有何用意?

刚才偷袭自己的那个女子又是谁?为何要杀自己?这一个的谜,他都没法解开。

良久,贺甲才道:“侄子,天快亮了,咱们还是把水儿的尸体收拾一下吧。”

杨高原叹了一口气,把棺材放在原位,再将杨乐水的尸体放回棺内,然后重新把钉子钉上。

弄好这一切,众人便相继走出水神庙,向贺甲家走去,到了贺扬波家门口,贺扬波先告辞回家了,就在此刻,杨高原又醒起一事,忙道:“你们先回家吧,我到湖边看一下!”

贺甲道:“天亮了才去吧!”

杨高原道:“不,天亮之后才去,可能已太迟了!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贺甲道:“那么你小心保护了,早点回来吧,免得咱们悬念!”

杨高原又道:“且慢,七龙,把灯笼借我一用。”但回心一想,又怕他们在路上遇袭,改口道:“侄子先送你们回家去吧!”

他送他们到家门后,立即接过风灯,往来路奔去,一口气奔至刚才被袭的地方,举着灯笼在地上找寻起来。

湖边土地布满鱼骨砂石,却找不到有什么金属物件,杨高原又奇怪了?刚才明明有人用暗器偷袭自己,前后两次,为何不见有痕迹留下?

他几疑在梦中,不过他有个牛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再仔细找寻起来,直至天际出现一丝鱼肚白,才死了心,心想对方一定是在他离开之后,重新回来,把暗器捡去,但如此一来,更使人觉得这些事更加充满了神秘。

他直起身来,吹熄风灯,望着结成冰块的湖面发了一阵怔,百感交集。

他本知自己是个孤儿,一直以来找寻自己的亲人,一找几年,已然息了此念,不想此次出关赴约,却在无意中找到自己的哥哥,可惜哥哥已死,接着又发生这一连串的怪事。

他并不是一个很仔细的人,平日做事但求爽快,最怕打哑谜,若在平时他一定一走了之,可是这些事偏偏发生在他死去的哥哥的身上,更可能这些事与他的身世有关,这就不由得他不用心推敲及找寻根由了。

天色已大亮,杨高原在附近再找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又恐贺氏兄弟悬挂,只得迈步离开。

杨高原回到贺家,贺氏兄弟果然尚未就寝,脸上都有担忧之色,直至见到他回来才舒了一口气。

“侄子,你真的认为令兄是被人杀死的?”

杨高原斩钉截铁道:“必是如此。”

贺甲皱眉道:“但据老朽所知,水儿对人一向和善,又没什么仇家,怎会有人要害他?”

杨高原道:“我刚来更加不明……也许那人是杀死先父母的人也未定。”

贺甲点点头,道:“这就有点可能了,你准备何时安葬令兄?咳咳,你未来之前,一切自然由我决定,如今当然要听你的主意。”

杨高原沉吟道:“下午吧。”

贺丁道:“七龙,你带杨二哥到你杨大哥以前住的那间房歇息吧。”

杨高原也不客气,跟着贺七龙走向内堂。贺家由于人丁众多,房子甚大,前后三进都住满了人。贺七龙带杨高原到一间厢房便退出。

杨高原在房内略看几眼,便上床盘膝调息起来。

早餐吃过后,杨高原问贺甲附近有没有吹打的班子,贺甲道:“不是没有,都让邻村的张财主包去了。”

“张财主家内也有死了人?”

贺甲笑道:“不是,他做六十大寿,把附近几班吹打的全包去,一共三天。”

杨高原道:“既然如此便算了,啊,对啦,大叔,小侄还未问您,家兄的未婚妻在家兄死后,有否来过?”

“她俩母女刚好去鹿道探亲未回,老朽又不知道地址,无法通知她,否则便等她们回来看过再说。”

“对啊,我那未过门的嫂嫂叫什么名字?”

“她爹姓风,大名启光,她娘姓宋,村人却称她三娘,她小名小小。”

“风启光,宋三娘,风小小……”杨高原轻轻念了几遍,觉得这名字甚是陌生。

贺丁问道:“二侄子,现在还等不等她母女来了才安葬?”

杨高原道:“也不知道她们何时才回来,不等啦,我还有事要办。嗯,今日是腊月几号?”

“腊月廿六日。”

贺甲醒起一事来。“侄子,你这次为何由关内迢迢千里来至关外?”

“我师门有个仇人,咱们相约在桦树林城外决斗。”

贺甲微吃一惊,道:“什么事要兵刃相见?”

杨高原叹了一口气。“江湖上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无论这一战如何凶险,我都不得不去,否则将来便别想在江湖上立足了。”

“什么日子?”

杨高原目光一凝,语气沉重地道:“大除夕夜……”

贺氏兄弟都是一怔,忍不住齐声问道:“为何偏选在大除夕?”

杨高原哈哈一笑。“败了的,便不用准备过新年了,有何不好?”他笑声虽响,却没一丝欢悦之色。

贺甲吸了一口气,诚恳地道:“侄子,我跟你虽然是初次认识,但有水儿的这层关系,算来咱们也不是外人,老朽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老实告诉咱们。”

杨高原微微一怔。“大叔,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那人武功如何?你有几分胜算?”

杨高原目光一凝,道:“那人小侄根本未曾见过,不过估计他武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顿,忽然神采飞扬地道:“大叔放心,就算那小子武功高强,也吃不下小侄,不是小侄吹嘘,小侄出道五年,从未逢敌手。”

贺甲嘘了一口气,点点头道:“这样才好,你们杨家才剩下你这条根,你得小心,千万莫大意……啊,对啦,你成亲了没有?”

杨高原脸上一热,道:“小侄一事无成,怎敢动此念头?”

贺甲沉下脸来,道:“你们两兄弟口气都是一样,难道成亲的人,他们都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不行?”

杨高原连忙岔开话题,道:“大叔,如今小侄还不知道过不过得新年,这件事将来再说,嗯,家兄的墓地在何处?”

“距离昨日咱们见面之处不过是半里多。”

说话间,贺家的媳妇们已经把午饭端了上来,众人入席,吃了一阵,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轻轻在贺甲耳边说了几句话,贺甲忙道:“赶快打开大门!”又转头对杨高原说道:“侄子,你未过门的嫂嫂来了。”

杨高原微感一怔,随即站直起来,贺甲道:“都跟老汉出去迎接!”

大门已打开,只见门外立着两个女子,大的四十未到,小的双十年华,都是身穿素服,头插白花,不施脂粉。

贺甲道:“不知亲家大驾光临,请恕失迎之罪。”

宋三娘施了一礼,道:“亲家太客气了,妾身刚回家,闻得邻居……是以连忙赶来了。”

风小小双眼红肿,呜咽地问道:“大伯伯,乐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贺甲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上天无眼,啊!亲家,待老朽来介绍,这位是水儿的亲弟弟!”

杨高原抱拳行礼,道:“杨高原拜见伯母!”

宋三娘目光一闪,脸上满是疑惑之色,上下看了杨高原一眼,半晌才道:“水儿有个弟弟,怎地从未听他提过?”

杨高原见她目光凌厉,心中寻思道:“这女人一身武功不能小觑,不知那未过门的嫂嫂武功又如何?”

贺甲又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两位尚未吃饭,请进来再说如何?”

宋三娘甚是大方,道:“正想叨扰亲家一顿饭!”

“客气,请进。”

众人回厅,依次坐下,贺家媳妇连忙换上几碟菜,摆上碗筷,宋三娘扒了几口饭,便道:“亲家,请恕咱们学武的人,爽快惯了,妾身再问一句,水儿的事是真是假,请亲家说个明白,好教咱们母女安心!”

贺甲放下竹筷,又叹了一口气,这才简单地把杨乐水在湖上玩耍,冰块裂开不慎落水溺毙一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接着又把巧遇杨高原的事说了一遍。

宋三娘道:“这样说来,水儿是姓杨,不姓林了。”

杨高原把玉珮取出来,道:“有此为证,晚辈在此之前则以为自己是姓易。”

“杨侄子,你对你家的情况可知一二吗?”

杨高原摇摇头。“一无所知,晚辈也是直至昨日才知道尚有一位兄长!”

风小小早已哭得像个泪人儿,贺甲连忙安慰她,风小小投入宋三娘怀中,哭道:“娘,女儿当真命苦……”

宋三娘暗地洒了几滴泪,道:“傻丫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

贺乙忙道:“饭凉了,两位还是快吃吧。”

风小小道:“水哥的是灵位在哪里,侄女先去上炷香……”

贺丁快口道:“灵柩尚停放在水神庙内,打算下午才安葬!”

宋三娘道:“我母女已无心吃饭,现在就去水神庙……”

杨高原道:“不行,吃了再走。”

风小小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不悦之色。

杨高原道:“因为家兄死得甚是蹊跷,两位不吃饭,晚辈不敢跟你商量。”

宋三娘目光一亮,急问:“杨侄子,你发现什么奇怪的事?”

“请伯母跟嫂嫂……姑娘吃了再说,到了水神庙,晚辈自会详细告诉您!”

宋三娘又盯了他一眼,忖道:“这孩子比水儿还沉得住气。”当下道:“丫头听见没有?快吃。”

杨高原悠悠地道:“也许不久还有一场血战也未定!”

风小小娇躯一震,举袖拭去泪珠,果然继续吃饭。饭后众人准备了一切应用之物,便相偕出门。

半路上,宋三娘便忍不住问起杨高原了,杨高原便把昨夜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详述一次。“伯母在此已居住了多少年?”

“十年有多啦,贤侄问此何意?”

“不知伯母知否附近有哪一个女子是使双剑的,而且武功高强。”杨高原说此话时,目光灼灼地望着宋三娘。

宋三娘心头一凛,忖道:“他不是怀疑我母女吧?咦,这孩子好深湛的功夫,而且好重的杀气,只怕连老娘也不及他!”当下略作沉吟,道:“不瞒贤侄,这附近虽都是些渔民,表面上风平浪静,都是些老实人,其实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单只邻村的张财主,家内便有不少能人!”

“哦?”杨高原目光一亮,心念电转,他的确怀疑昨夜偷袭自己的是这对母女,一个用剑明袭,一个用暗器暗袭,又怕自己捡到暗器,侦破她俩的奸计,所以事后又把暗器捡回去,消灭证据。

这念头在他心中迅速转了一遍,忙道:“伯母是有感而发,还是另有证据?”

宋三娘冷冷地道:“我不懂得什么有感而发,什么证据,总之去年外子之死,并非因患病!”

杨高原心头又是一跳,脱口道。“不是说伯父是死于急病么?”

宋三娘淡淡地道:“乡愚颇多,说明了反而要吓坏人!”

“哦!那么伯父是因何而殁的?被人杀死?”

宋三娘模棱两可地道:“也可以这样说!”

风小小跟在他俩后面,不发一言,只轻声抽泣,杨高原偷眼瞧了她一眼,忖道:“宋三娘爽朗明快,不似奸险之辈,嫂嫂举止端庄,也不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之人……大哥不会是被她们害死的吧,但昨夜那两个偷袭我的人,又是谁?”想至此,心中一片凌乱,甚难断定这对母女是好是坏。

说话间已至水神庙外,杨高原左手落在刀柄上,大步走前,道:“大叔,让小侄先进!”

庙门半掩,杨高原伸出一脚,轻轻把它踢开,走了进去。庙殿内不见一人,一切依旧,他放了心,挥手示意贺甲等人跟进。

穿过暗廊,便至那停放棺材的天井,灵堂一切依旧,杨乐水的棺盖亦盖得密密的,似乎今早没人来过。

到了灵堂前,风小小便忍不住扑前伏在棺上痛哭起来,贺甲立即焚香点烛,灵堂内烟雾袅袅。

宋三娘待女儿哭了一阵,才道:“丫头,过来灵前焚香吧!”

风小小在贺家媳妇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跪在地上,只是泣啜,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杨高原见她对自己兄长之死真情流露,疑心消失了不少。

好不容易才等风小小祷告完毕,众人扶她上来,贺甲吩咐侄子孙儿准备抬棺,就在此刻,贺七龙忽然叫道:“爹,那聋老头的尸体不见了。”

杨高原心头一跳,连忙走了过去,果然地上已没有了聋老头的尸体,忙道:“快找一找。”

贺家等人都有点奇怪,不知他放着正事不干,却去关心那聋老头做什么,是以都站着不动,反而宋三娘走了过去,问道:“贤侄,聋老头有何值得你找?”

“此人一身武功颇不俗,晚辈怀疑他匿在此处,另有目的。”

“哦!”宋三娘脸色一变,道:“那就该找一找!”

“不错,因为他尸体后背上少了一块皮肉,而家兄则是在脚底。”

风小小听了也立即跑了过来,贺家众人也只得走过去帮忙,把棺材重新叠好,把裂开的棺材都检查过,却始终找不到聋老头的尸体。

宋三娘道:“看来是他的同党把他的尸体搬走了。”

风小小道。“娘,人已死了,他们害怕什么?”

“害怕咱们认出聋老头的真实身份。”宋三娘忽然醒起一事,“贤侄,对方为何要割掉聋老头后背的一块皮肉?”

杨高原苦笑一声:“我也想不通。”

贺甲道:“既然如此,咱们便把水儿葬了再说吧,免得夜长梦多!”

众人自无异议,于是贺七龙等青壮汉子又把棺材扛了起来,一行人默默跟在棺材之后,依然没有吹打,也不风光,但送丧的人却比昨日多了好几个。

雪霁风止,但郊野上仍是积云处处,抬棺材的汉子双脚踩在雪上,都深深陷了进去。

人群走得甚慢,但终于来到墓地,几棵光秃秃的不知名枯树立在旁边,树上栖着几只乌鸦,蜷缩在树上,侧着头,瞪着眼望着殡客。

贺甲着七龙放下棺材,对树上的乌鸦甚是顾忌,道:“青木,把那几只鸟儿赶掉!”

贺乙的二子青木,抓起几团雪,向那乌鸦抛去,那几只乌鸦“呱呱”一叫,振翅高飞。

鸦叫声听在众人的耳中,不知为何都是心头一惊,生似又有什么事将发生般。

贺甲搓着双手,道:“时辰差不多了,掘地吧!”

贺家的青壮汉子立即举起铁耙锄头,掘起地来,不一刻地上已多了一个土穴。

贺甲又叫人焚香,然后又把棺材舁落土穴,就在此刻,忽然有人问道:“你们在埋葬什么?”

青木转头一望,不时何时,来了一个身着青袍的三十多岁文士,负手立在旁边,不由恼道:“葬的当然是死人,这还用问!”

杨高原与宋三娘心头同时一凛,均忖道:“这人是何时来的,怎地没人知道!”不由都转头望去,那文士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看来连缚鸡之力也没有,心头甚是疑惑。

那文士吃青木的奚落,并不生气,反而哈哈笑道:“你说葬的是死人,那么是男是女?”

贺七龙怒道:“站开一点,是男是女关你什么事?”

那文士转过身去,哈哈笑道:“区区只是顺口问一问而已,这时辰根本不宜葬人!”

杨高原立问:“那该葬什么?”

“石头!”青衣文士说罢扬长而去。

杨高原脚尖一点,拦在文士面前,说道:“阁下放了一顿屁,便想走了么?”

青衣文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凶霸霸的做什么?啊哈,还把手放在刀柄上,你是个青年,正值年轻力强之时,还会怕一个读书人?”

杨高原见他态度从容,更加不敢怠慢,沉声道:“斗胆请阁下把话说清楚。”说话间,宋三娘母女也走过去,拦在青衣文士的背后。

青衣文士哈哈一笑。“区区早已把话说清楚了!”

杨高原道:“在下刚才听不清楚,想请你再说一遍。”

青衣文士摇摇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听不清楚便要杀人,真是孺子不可教。”他忽然转身面对风小小,道:“小姑娘,死者是你亲人?”

风小小犹疑了一下终于点头称是。青衣文士摇头叹息道:“可惜你哭错了!”

杨高原无名火起,“铮”的一声,把宝刀抽了出来,厉声道:“原来阁下是个有心人,说不定家兄是死在你手下的。”

青衣文士微微一怔,似欲发作,但又忍住,转身问道:“阁下认为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令兄?”

杨高原冷冷地道:“当然,难道不是家兄,而是你不成?”

青衣文士脸色一变,口气忽然一变。“区区不想跟你小孩子计较,你不妨开棺看看,假如棺内装的不是砖石,区区便任你处置如何?”

杨高原一怔,迟疑地说道:“你不后悔?”

“区区一向言出如山,但假如不幸被区区猜中,那又如何?”

这次杨高原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今早水神庙内没人,让人掉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是以不敢答话。

宋三娘也看出青衣文士不是寻常人,当下忙打圆场,道:“尊驾假如猜对了,咱们无不感激!”

青文士哈哈一笑。“这岂非太便宜了?小伙子,区区敢用人头担保,你又怕什么?”

杨高原脸上一热,退了一步,道:“在下并非怕死,只是尚要留下这有用之躯,办一些事!”

“好,冲着你这句话,区区便放你一马!不过你先别高兴,假如区区猜中了,你可得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

“开了棺再说,你放心,区区对你是好意,并无歹意,绝不会叫你去死!”

杨高原脸色又是一变,道:“好,一言为定!”言毕走至土穴前,道:“青木哥,烦你们再把棺材舁上来!”

青木与贺七龙等人把棺材舁了起来,杨高原把刀锋嵌入棺盖缝内,慢慢撬动。

“呱!”在天上盘旋的乌鸦凄叫一声,重新栖在树上。

风又起,地上积雪不断飘舞着,棺盖上的木钉一颗颗弹起来,众人心头都紧张得怦怦乱跳。钉终于拔清,杨高原吸了一口气,收了刀,双手落,喝道:“起!”

“蓬”的一声,棺盖落地,把积雪激起半空。众人一齐走前,目光一落,同时“啊”地惊呼起来。只见棺内铺了一卷白麻布,上面放了好几块大石,由于白麻布极长,波浪似的伏在棺底,是故搬动时,石头不会相碰,也不易移动。

那青衣文士仍立在原地,直至此刻才冷冷地道:“区区可有打诳?”

杨高原说不出话来,宋三娘问道:“原来阁下是个不露面的高人,请问尊驾如何知道?”

杨高原心头一跳,忖道:“不错,除非石头是他放的,否则他又如何知道?”想到此,手掌又落在刀柄上。

青衣文士哈哈一笑。“区区举凡星相、命理、堪舆,无一不精,若连这点也不知道,还有饭吃么?”

杨高原走前一步,道:“阁下不嫌此话太过玄虚么?”

“你要悔约么?好,我老实告诉你,区区刚才是听出来的!”

杨高原哈哈大笑,足足笑了一盏茶才停止。“听什么?听死人的心跳声?呼吸?”

青衣文士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不错,想不到你还这般聪明!”

杨高原一怔,如同被人塞了一嘴臭泥,登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好吧,我姓杨的素来爽快,要依你什么条件,快说出来!不过假如让我调査你是杀兄凶手,便不要怪我出手无情!”

青衣文士摇摇头,道:“只怕你已无机会了!区区要你答应的条件,十分简单,便是现在立即回家,立春之前,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假如在下不依呢?”

“那就将步令兄的后尘,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青衣文士话音未落,身子已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杨高原心头一怔,倏地,脑海内灵光一闪,大声喝道:“你是逍遥门的人?站住!”

可是青衣文士几个起落,身形只剩下一个黑影,众人哪里见过这种情景,都张大了嘴,疑在梦中。

杨高原更是手脚冰凉,雄心尽失,他这次出关,便是要赴逍遥门弟子的生死斗之约,假如此人是逍遥门的弟子,那么这一仗已不用打他已输了十成十了!

天近晚,北风越来越猛,吹得郊野外的人们,双眼难睁。

良久,杨高原才回过神来,目光一掠,才知道众人都望着自己,他轻叹一声,道:“棺内装的既然是石头,咱们抬回去吧!”

贺甲两次为义子出葬,料不到两次都没能葬成,当下招呼侄子侄孙,重新把棺材抬回去。

风声呜呜,如诉似泣,众人心头沉重,同时比来时走得更慢,路上没人发声,看看将至湖丰村,宋三娘忽道:“亲家,咱母女刚回来,年关在即,什么也未准备,也该回去了!”

贺甲道:“你不到寒舍晚饭,明早再回去?”

宋三娘道:“多谢了,家内还有点事,亲家,若有什么新消息,请派人捎个口信!”

贺甲道:“这个自然!”

宋三娘转头望向杨高原,不想杨高原也望着她,她心头微微一动,问道:“贤侄,刚才那青衣文士是逍遥门的弟子,你从提纵术上认出来的?”

杨高原脸上一热,讪讪地道:“小侄胡猜而已!”

宋三娘再问:“逍遥门这名好生陌生,是什么来路?”

“他们向在关内活动……小侄也不甚了了。”

宋三娘见他故意语焉不详,知道他有所顾忌,何况江湖上的禁忌本多,也不敢多问,拉着女儿回去。

贺家众人再度前进,走了一阵,杨高原忽有所觉,转头向后一望,只见北风中一个落魄得像是乞丐的壮汉,瑟缩在一棵树下,那汉子一张脸又青又黄,仿佛有病在身,杨高原也没放在心上,依旧走路。

棺材依然抬到水神庙去,贺甲兄弟先回家,杨高原与贺青木、贺七龙等人在庙内草草搜了一下,找不到杨乐水的尸体,杨高原便叫他们先回家。

贺七龙见他武功高强,心底里甚是佩服他,忙问:“杨二哥,你不回去?”

“不是,我想到外面看看,也许家兄的尸体被人抛在石堆内!”

贺七龙道:“那么我陪你一齐去找一找!”

两人出了水神庙,在庙后的岩石堆内搜查起来,那地方杂物虽多,就是没有尸体,眼看天色已黑,两人只得回去。

这一夜,杨高原不能入寐,他起码已把两日来发生的事回忆了三次,终无结果,最后只得一个结论,他大哥一定是在无意中得罪了某个人或者某个组织,所以被人杀死!

但是,这只是一个笼统的看法,其他细节一个个都是解不开的谜,比如聋老头的身份,他是对方的眼线,因恐他被自己所制,是故下手灭口,还是他也是那人要杀的对象?

两具尸体为何都少了一块皮肉?这块皮肉蕴藏了什么秘密?

假如皮肉内有秘密,为何他们不一早出手割掉杨乐水的脚板,却留至昨夜?

假如秘密只有脚板,那么他们又把尸体搬开,是何用意?

杨高原躺在床上,目光一瞥,见到墙上挂的那柄刀,立即下床,把刀摘了下来,就灯仔细观看。

这柄刀除了锋利之外,尚有一个特点薄而窄,有异寻常的钢刀,他目光再度落在刀锷上,上面那个虾字古篆体,清晰可见。这虾字代表什么?是不是父亲的名字?这又是一个谜!可惜师父找不到母亲的遗物,否则两方对证,可能推敲出一些蛛丝马迹。

直到此,他除了找到一个大哥的尸体之外,对于自己的身世仍一无所知!

天快亮了,杨高原才吹熄油灯,解衣上床。至于那个青衣文士的身份,他却没放在心上!

正月初三才立春,立春之前不准踏出家门一步,这岂不是要他失约?这个约会的时间是他订的,地点则是对方订的,若要他失约,不如叫他自杀还好! t4AIUExYy+mQWtg/J2qTy4PjuTGXO6WbepcpihbuDdX70uzmkALmPVk436WoXo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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