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自志”中曾有一句名言:“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断发,指古代吴越有剪裁头发的习俗,因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孝道相违,故而被中原地区视为奇异;而“飞头之国”则说来话长……那么这种令留仙老人
当成“怪”的重要指标,并见诸很多古籍文献的诡异奇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最早记录“飞头”的史料,出自西晋张华的《博物志》和干宝所著的《搜神记》。
实际上,《搜神记》中关于“断头”的记载甚多。比如,被鲁迅先生改编后写入《故事新编》的眉间尺复仇的故事:眉间尺为了让刺客引诱楚王走近汤镬,自断其头,“两手捧头及剑奉之”,而后楚王令煮其头,不但三天三夜都没有煮烂,而且还从汤镬中跳出来怒视楚王。还有渤海太守史良看上一个女子,那女子本来已经答应嫁给他,连聘礼都收了,却不知怎的反悔了。“良怒,杀之,断其头而归,投于灶下”。正要用火烧,那人头叹息道:“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而确切记载中的“飞头”,乃是出自秦朝时的一个南方“落头部落”,但书中仅此一句,无其他记载。后来到了三国时期,吴国的名将朱桓有一位婢女,每天晚上睡觉后,她的头就会将耳朵当作翅膀,从狗洞或窗户间飞到外面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回来重新“安装”在脖颈上。旁边一起睡觉的婢女们发现后,觉得恐怖而诡异,便点亮烛火,结果发现躺在床上的无头身躯微微发冷。从上身的起伏,可见呼吸也非常微弱。婢女们不寒而栗,就用被子将其蒙上,等到天快亮时,飞头归来。由于被子阻隔而不能“归颈”,急得一阵乱飞,最后只能掉到地上,“噫咤甚愁,体气甚急,状若将死”。婢女们连忙将被子掀开,那“飞头”才重新与断颈重合,整个人也恢复原状,起得身来该干啥干啥。听说此事的朱桓却害怕了,“以为大怪,畏不敢畜,乃放遣之”。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婢女是落头部落的,飞头乃是习俗。而且当时吴国很多南征的将领都会不经意间俘获或者得到这种飞头之人,如果在其头飞走后,用铜盘覆在脖颈上,“头不得进,遂死”。
《搜神记》里还有一则也是记述飞头之事,但需要细读才能发现:“吴戍将邓喜,杀猪祠神,治毕悬之,忽见一人头,往食肉。喜引弓射,中之,咋咋作声,绕屋三日。”既然猪肉悬之,则吃肉之头颅必是飞之。邓喜箭射人头后,有人密告他要谋反,结果导致满门抄斩。
此后,关于“飞头”最有名的记载,便是出自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岭南溪洞中,往往有飞头者,故有‘飞头獠子’之号。”这种人的头颅将要飞离身体的前一天,都会有一个特殊的征兆,那就是颈部会产生淡淡的一圈痕迹,“项如红缕”。有个飞头者的老婆发现了这个规律,每当看到丈夫的颈部浮起红痕的时候,就索性不睡觉了,只是坐在旁边守着。到了夜深之时,丈夫的头上突然生出双翼,脱离身体而去,守在旁边的妻子也是无可奈何。那头颅飞到河岸边,“寻蟹蚓之类食”。直到凌晨才飞回家中,重新安于断颈之上,睡醒后还拍拍肚子说吃饱了……这一记载被宋代所修《新唐书》收录,并简化为:“有飞头獠者,头欲飞,周项有痕如缕,妻子共守之。及夜如病,头忽亡,比旦还。”还有一种“解形之民”更加厉害,“能使头飞南海,左手飞东海,右手飞西泽”,但也有出意外的时候,“至暮,头还肩上,两手遇疾风,飘于海水外”——不知道“失手”这个词,是不是就是这么得来的。
明代藏书家郎瑛在笔记《七修类稿》中记载,元代诗人陈孚曾任礼部郎中,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以五品副使的身份出使安南(今越南),写过一首非常古怪的诗,其中有“鼻饮如瓴甋,头飞似辘轳”之语。郎瑛认为,诗中是说当地有一种奇人,能用鼻子喝水;到了夜里,头可以脱离身体,飞到海中吃鱼,直到天亮了才复归身体。而且博闻强记的郎瑛还援引《蠃虫集》中的记载,称老挝有人可以“鼻饮水浆,头飞食鱼”。后来郎瑛看到《星槎胜览》一书(明代费信著,记载他跟随郑和下西洋的所见所闻),发现其中有类似记载,“占城国人有头飞者,乃妇人也,夜飞食人粪尖”,如果盖住头和颈之间的“断点”,无法复原,则会死亡。郎瑛考据“占城正接安南之南,而老挝正接安南西北,信陈诗之不诬也”。
从“寻蟹蚓之类食之”到“头飞食鱼”还好理解,而吃人的粪尖绝对是匪夷所思。可偏偏以通事(翻译)的身份跟郑和一起下西洋的马欢也在《瀛涯胜览》中有几乎一样的记载,只不过他将“飞头蛮”改成了“尸头蛮”,而且将其性别固定为女性。马欢告诉大家,这些女性的眼睛没有瞳仁,一到晚上睡觉时头就会脱离身体而去,专门吃小孩子的粪便。如果小孩子正好睡在附近,腹部被妖气所侵,必将死亡或惊吓而死。“飞头回合其体,则如旧”。对付这种飞头蛮,唯一的办法就是当其头身相断时,将身体挪开、覆盖或隐藏,这样“回,不能合则死”。当地法律还规定,如果家中有这样的妇女不报官,将“罪及一家”。可见当地人对飞头蛮的恐惧。
事实上对于“飞头蛮”的恐惧还曾经导致严重的刑事案件,如许仲元在《三异笔谈》中便讲过发生在云南一个村落里的事情:有一天,这个一向生活平静的村子突然有三四个年幼的孩子死亡。孩子们的父母悲痛欲绝,聚在一起,一番商讨后认为:“此必尸头蛮为祟!”大家找了读书先生查阅资料后,发现尸头蛮的重要特点是“眼无瞳”,于是对号入座,发现某户人家新娶的媳妇“眼多白”。所有人不禁疑心大起,认为她就是尸头蛮,如果不赶紧将她杀死,恐怕“一村无幼孩矣”。于是孩子的父母动用宗族的力量,强迫那女人的丈夫将其活埋。不久,女人的娘家知道了,马上报官,审讯后官府也哭笑不得,只能“以角口斗殴结也”。
无论怎样,“飞头”都是一种恐怖且反常的现象,所以在古代被认为是绝对的不祥之兆。李庆辰的《醉茶志怪》中有一则故事便是讲的这样的现象:有个名叫刘雨汀的人到河南旅行,住在朋友家中。“暑夜乘凉,坐庭中,对月啜茗”。忽然从天上掉下一物,正砸在庭院中的条几上,“视之,新割头颅也”。刘玉汀大喊他的仆人,仆人还没来,却“又从空飞坠数级,势如急雹,左右上下触人”。面对这“飞头雨”,刘雨汀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躲进屋里,紧锁门窗。此后,就听见飞落的头颅撞击墙窗的声音“砰砰作响,一夜不休”。第二天早上,只见窗户上血迹斑斑,前一晚疾风骤雨般飞落的头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刘雨汀觉得这是凶兆。没多久,襄阳突然遭遇盗匪,朋友阖家遇难,刘雨汀则孑然一身,漂泊江湖,不知所终。
有趣的是,“飞头”的传说到清代还出现了一个“变种”。即原本能脱体而飞的头颅,这时忽然若即若离起来。如王椷在《秋灯丛话》中写过一事:北京宛平城内有一个姓张的人,有一天去天津探望一位朋友,路上巧遇一个姓白的棋友。白某问他去哪里,他如实相告。白某说:我也要去找那位朋友,咱们同行吧。遂偕行。等到了那位朋友家,朋友见到张某自是高兴,但见到白某大吃一惊:我听说你前不久病逝了啊,怎么你还在世啊?白某却只唯唯,不多分辩。当晚,“友设酒馔款之”。等到吃饱喝足,大家便在同一间卧室里抵足而眠。“将三鼓,张辗转不成寐”,他见茶几上残灯未灭,便起身准备熄之。他刚刚掀起床上的帷帐,忽然看见极其恐怖的一幕:本来躺在枕上的白某忽然坐起身来。只见他的脖颈往前一探,越伸越长,头颅伸出帷帐外面丈余长,一直到了案几前把灯吹熄了,“下体犹兀坐床榻”。李某被吓得大喊大叫起来。听到喊声的家丁们一拥而入,再看床上竟已无白某的踪迹,主人连忙差遣下人去白某家打听怎么回事,这才得到消息,白某“下世已月余矣”。
这一“变种”对日本的妖怪文化是否构成了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曾经有过大量关于“辘轳首”的记述,且多少都与中国史料上“飞头蛮”记述相关。其中的代表作是石川鸿斋在《夜窗鬼谈》中的一篇,故事讲江户本石街有一家有钱人,家有一女,“妖娆丽妍,不妆而白”,只是看上去脖颈有些长,但这反而使她更显妩媚。市中少年对她的姿色很是仰慕,“闻其履声,争出见之”。不知是不是酸葡萄心理作怪,这些少年私下里竟然给她取了个“辘轳首”的外号。“盖辘轳,井上转器也,谓其头如瓶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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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汉土谓之‘飞头蛮’。或云:昼间如常,熟睡则延长数尺,逾梁出牖而不自知也。”这女孩耻于得了这样一个外号,“不敢出户,懊恼欲死”。偏偏有个富商的儿子喜其美貌,愿意入赘。新婚之夜,“宴罢客散,俱就床”。半夜,新郎睡醒,“剔灯熟视妇颜,鬓毛垂颊,微汗生香”,不禁觉得有妻如此,人生无憾。正凝眸间,突然见妻子的脖子“延二三寸,既而五六尺,旋转良久,止于屏上,皓齿粲然,见婿一笑”。见状,新郎一声惨叫昏了过去。随后,新娘也被惊醒了,头缩回原位。见丈夫不省人事,“乃呼药救解,少间得苏”。大家围在新郎身边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新郎浑身战栗却不发一语,第二天一早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飞头”也好,“辘轳首”也罢,很明显都脱离了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对此,古今学者也从各个角度做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比如我们常听到的“民俗说”:泰国北部与缅甸边界的少数民族喀伦族的一支巴东族,自古确以脖子长为美,他们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脖子上套铜圈,一年套一个拉长脖子。据记载,最长颈者,脖子可达70厘米。这在中原人士看来乃是异状,很可能就是“飞头”乃至“辘轳首”的来源。而且从地理位置上,也与费信和马欢在游记中记述的“头飞者”所在之地相近。还有“梦游说”:即“飞头”乃是梦游的表现,某个人睡着后,梦游去了其他地方,然后返家,醒来后似乎对夜游有所印象,但又坚持认为自己的身体一直睡在屋里,这种灵魂与肉体在夜深人静时相脱离的状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头脱离身体“单飞”了。如《醉茶志怪》中将“飞头”归纳为“狐鬼之幻术”,虽不确切,却也道明了部分真相,那就是这一说法只是意识中的“虚”,绝非头颈相离的“实”。
不过,对于古代笔记中的奇闻诡事的所有“解释”,归根结底只是一种猜想,并无正确或唯一的答案。其实哪怕没有任何解答也无所谓,毕竟志怪传奇的最大功用不是史料的佐证,而是满足人们对超现实世界的幻想与好奇心。如果你非要跟这类亚文化较真,以“不科学”或“不高雅”轻视之甚至排斥之,实在器若斗筲且大煞风景。《搜神记》中曾记豫章太守贾雍有神术,出去剿匪被贼人砍了脑袋,照样上马回营,然后用腹语问一班部下:“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大家都痛哭流涕地说:“有头佳。”只有贾雍说:“不然,无头亦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