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山海经》上有“蚩尤铜头啖石,飞空走险”的记载。虽然今天人们早已承认蚩尤在中华民族形成与融合中的重要地位,但在古代,蚩尤既然扮演了恶人、悍徒和失败者的形象,那么“吃石头”就成了“反派”的标配。而且,在古代笔记中,我们经常可以见到一些奇人异客“啖石”的记录,其笔触所及也别有一番情愫。
古代笔记中“啖石”的记录,盛见于两个时期:一是魏晋南北朝;二是清朝。魏晋南北朝时期“啖石”较多,是因为名士们很喜欢食用寒食散或五石散。究其本质,就是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和赤石脂等组成的一堆矿物质混合物。这些东西刚刚服用时会使人全身发热,烦躁不安,必须大步快走以散热才行。而后,会出现某种类似吸毒后的幻觉,飘飘然若神仙一般。结果,在世人的眼中服食这些“毒药”便有了几分仙意,加之又有何晏、皇甫谧等名士的提倡,在社会上风靡一时。如《世说新语》中就记载,何晏到处跟人吹嘘“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大量服用的本意自然是希望求得长生不老,但最终结果往往是“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虐,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最后只能一命呜呼。时间久了,人们认识到这股“嗑药”的歪风实在于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后来渐渐便“只在江湖上留下一个传说”。传说归传说,但基于愚昧的欲望往往格外执拗,所以以身犯险者依然络绎不绝,特别是明朝那些当了皇帝想成仙的朱家子孙,尤其对此趋之若鹜。无论是祸害嘉靖帝的“仙丹”,还是害死泰昌帝的“红丸”,虽然与寒食散和五石散在配料和制作方法上存在明显区别,但“理念”上都是同一类货色。
本文所述之“啖石”,援引的主要是清代笔记中的记录,而其意也并非将各种石料研磨后按照一定剂量配伍成某种“仙药”后吃下,而是直截了当的三个字——吃石头。不过这一类“啖石”的根也出自魏晋。如东晋著名炼丹术士葛洪在《神仙传》中便记载过一个名叫白石先生的,“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他“常煮白石为粮”,虽然活了几千年,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这则传说为很多后代文人墨客所熟知并欣羡,于是留下了“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白石通宵煮,寒泉尽日舂”,“夜铛白石煮秋雨,玉佩赤锦飘霞裙”等许多佳句。
“仙人煮石,世但传其语耳。”这是清代著名文人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的一则笔记开首所言,亦是指白石先生事。这则笔记讲的是:王士祯的家中曾有一佣人名叫王嘉禄。这名佣人从小住在崂山,“独坐数年,遂绝烟火,惟啖石为饭,渴即饮溪涧中水,遍身毛生寸许”。后来王嘉禄因母亲年老而归家,渐渐开始生火做饭,身上的长毛逐渐脱落。然而他依然以石为饭,每次拿到一块石头,只要在太阳下一照,就知道其味道甘咸辛苦,“后母终,不知所往”。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的“龁石”一文便根据此则笔记改写,所不同者,在啖石之外又加了“松子”,大概是因为松子乃古代仙人常食用的干果吧。
石头不能当饭吃,很早就已成为人类的共识。所以,那些拿石头当饭吃的人们,反倒有一些“化外”的味道。比如清代钮琇所著《觚剩》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广州市上有一乞丐,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看起来身体虚弱,肚子却胀得像个大葫芦。他每天早晨出门,总是一边走一边喊:“收买瓦石瓷器喽!”市井的那些闲散人员就跟在他后面看热闹,有的甚至捡了些石头、瓦片什么的给他。而他“即纳口咀嚼”,如同吃莲藕、甘蔗一样津津有味。东莞地区盛产的一种红米石,是那个乞丐最喜欢吃的。不过他并不喜欢吃瓷器,如果想看他食用,必须得给他一些钱,他才会把瓷器在嘴里嚼烂,然后“瞪目伸颈,微有哽咽难下之状”。这个乞丐晚上就住在三界神庙里,天气热的时候必然在庙前的江水里洗澡,由于肚子太大,往往漂浮在水面而不会下沉,市井的那些闲散人员一边围观,一边啧啧称奇。
清人诸联在《明斋小识》中写道,他有一位好友,幼时在家门口扔石头瓦片玩儿。“逢一丐来昂然立,不言亦不走”。好友便捡起两片破瓦交给乞丐,说“这个给你吃”。本来只是一句小孩子的玩笑话,谁知那乞丐“即接以入口,齿声清脆,如嚼冰藕,食毕而去”,由于好友那时还小,没有感到惊讶和害怕。等到长大回忆起来,“觉其事甚怪”。
如果你仔细阅读这些笔记,便能感受到作者复杂的心绪:一来认为吃石头者乃是异端,二来认为吃石头者皆非凡人。这种难以褒贬的“非凡”既来自石头并非食物的认知,又来自对魏晋以来服石以求长寿的迷惘,堪称常识和“传统”的双重思考:以至贱者为最奇异;以化外人为最神秘。以脱离现实轨道的人和行为,为超脱现实苦难的有效渠道和正解——这里面蕴含着很多中国传统文化极为复杂和矛盾的心态。
其实在古代,不单单吃石头,吃比石头更坚硬、更难消化、更不可思议的东西,亦见于书。如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中曾写道,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有一位部将,他要么就不吃饭,要吃就一顿可以“兼十人饭”。另外,他还特别有一样能力,就是吞食匕首,“格格数声,已烂碎下腹矣”。方便时,还能“见铁屑闪烁粪坑中”。还有汪康年在《汪穰卿笔记》中写过一个长春刘氏女:“刘有奇禀,自小有食炭之癖,冬日食最多,夏则少食,且谓人曰:‘味甚甘美,余殊不觉其有难食之处。’”今天的科学研究已经证明,这些并不是什么“天生异禀”,而是一种名叫“异食癖”的疾病使然。
异食癖是指患者喜欢吃一些非食物的物质,比如头发、海绵、金属、石头、纸张、蜡烛、塑料袋等。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往往是心理疾病或体内某种维生素或矿物质的缺失,但也有很多是大饥荒造成的食物匮乏所引起。比如在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观音土”,就总被用作大荒之年充饥。但是,长期食用非食用物质,容易造成食物中毒、细菌感染或其他消化道疾病,绝不是什么值得夸耀和羡慕的事情。
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在古代笔记中,女性吃石头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如袁枚在《子不语》里写道:天台县西乡举办赛会迎神,当时神像的袍子微有褶皱,有个姓陈的妇人看见了,便“为扶熨之”。
当晚,陈氏忽然见到“金甲神自称将军拥众至,仪卫甚盛”。只见那金甲神说:“你替我整理衣襟,这就说明你有情于我,今天我将娶你为妻。”同时,金甲神还带了很多精致的“点心”给陈氏吃。陈氏一看,“皆河子石也”。陈氏起先不敢吃,可是一嚼之下,“甚觉软美”。更有趣的是,这些石头甚至没有造成消化道疾病,而是“小者从大便出,大者仍从口内吐出,吐出则坚硬如常石子矣”。但陈氏依然害怕,等父亲和兄弟来时,便将实情告诉了他们,“俟其来时,使有勇者与格斗”。这场人神之间的打斗十分激烈,最终金甲神因锤子的锤柄被打断,不得不退出战斗。后来,他们得到消息说西乡一座野庙中“有五通神所执金锤有伤”,方知那金甲神其实是五通神。而五通神向来被目为邪神,“乃毁其庙,神亦寂然”。
在这篇故事中,石头子成了神祇勾引妇女的诱饵。
而在清人徐士銮所撰笔记《宋艳》的一则故事里,石头子又成了女人为“解恨”而默默发泄的器具。笔记中记载:士人李璋,其妻徐氏“美艳而性静默”。按照过去的标准,她相当地恪守“妇道”,平常就在家里宅着,连往窗户外瞥一眼的情况都没有。唯一比较特殊的,只有到了晚上她会独自在后花园散步。李璋一开始不以为意,但后来发现徐氏每次散步以后回到屋子里“则口吻间若咀嚼物”。他觉得奇怪,就悄悄跟在后面查看究竟。结果发现妻子走到一片竹林里,俯下身子在地上摸来摸去,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但由于竹林叶密,李璋看不大清楚。等徐氏出了竹林,“归仍咀嚼”。当天夜里,李璋在妻子的枕头边摸到一颗石子,早晨一看上面居然有牙齿咬过的痕迹。李璋十分吃惊,打开妻子的贴身化妆箱,才发现“齿痕之石甚多”。李璋追问妻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徐氏始终闭口不言。最后李璋发现,过去徐氏嫉妒别人,“自齿石之后,遂不复妒,更为宽容”。即便是李璋与婢女在别的房间寻欢作乐,徐氏也是完全不闻不问,“如是者累年,乃病卒”。
同样是吃石头,在男性那里就是长寿之道或成仙之法;到了女性身上,便成了不贞的代价或善妒的转移。看来古代那种男尊女卑的意识,真的是比石头还要坚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