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代笔记中,关于“虎”的记述颇为丰富。笔者经过查考,认为大致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类是讲虎患,即老虎吃牲畜、吃人的种种恐怖故事;第二类是讲“武松”们,即民间的打虎英雄如何用各种奇妙办法为民除害;第三类是讲虎伥,迷信的人认为被老虎吃掉的人会变成伥鬼,引诱其他人到老虎所在之处供其食用
;第四类最奇,说的是人会变成老虎——而且这一类笔记远比读者想象得要丰富,甚至可以说是志怪笔记中的一大类。
要说人变虎的传说,在我国古代绝对当得起“源远流长”四个字。
早在西汉,刘安便在《淮南子》中记载:“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这里的公牛哀指的是春秋时期鲁国人公牛哀。与之类似,《后汉书·郡国志》中也有“滕州夷人”化虎的记载
;另外,西晋张华在《博物志》中曾说:“江陵有猛人,能化为虎。”相较起来,《齐谐记》中记载的“人变虎”则是那个时期较为详细的一篇。故事说的是太元元年(376年),江夏郡安陆县薛道询忽然得了疯疾,怎么都治不好。“后忽发狂,变作虎;食人不可纪。”
一年后他变回人形回到家中,后来又当上大官。有一次他夜里和人聊天时,说自己“吾尝得病发狂,遂化作虎啖人”,并列举所食之人的样貌和地点。谁知同坐中有个人的亲戚正是受害者,“于是号哭,捉送赴官”。薛道询最终饿死在监牢之中。
相信诸君一望即知,薛道询这则笔记是对那些“猛于虎”的贪官酷吏的隐喻和讽刺。实际上,此类笔记在历史上还有很多,比如《本草纲目》谓《唐书》云:“武后时,郴州左史,因病化虎,擒之乃止,而虎毛生矣。”
再如南朝梁任昉所著《述异记》中说: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忽化为虎,食郡民”。直到老百姓向他齐声高呼“封使君”,它才一去不复返。所以当时的人都说:“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可见当时的人对他的痛恨。
那么,什么样的人会变成虎呢?按照《述异记》中的观点,“人无德而寿则为虎”。换句话说,就是那些“变老了”的坏人最容易化虎。如清代东轩主人所著的《述异记》里就记载过一个“变老了”的坏人的故事:康熙年间,广西柳州来宾县“有一村民,每日早出晚归,必携死猪羊鹿犬等物至家,以为常”。后来,他的儿子要娶媳妇,需要猪羊祀神,他的老伴便叮嘱他这次最好能买到活物。见他面露难色,老伴心中起疑,“疑以前之物皆属偷盗”。便让儿子在父亲出门时尾随在他身后观察。“至一山,见其父入岩洞中,少顷有虎咆哮而出”。儿子吓坏了,以为父亲一定已经命丧洞中。等老虎走远了,他冲进洞去,只看到父亲的衣服。他退出洞去,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那只老虎又回到洞里。片刻,父亲衣着整齐地走出洞来。“其子骇甚,因急归告母”。父亲到家一看母子俩的神色,知道秘密已经被他们知晓,便说“吾为汝等识破,今出不复返矣”。说完便快速向外走去,老伴拉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但被他挣脱,最后只扒掉他的一只袜子。后来他的儿子在山中遇到一只老虎,看到其中一只脚是人足,“因思此虎必其父”。
在同一本书中还有另一则记载:康熙四十年(1701年),在浙江东阳县也发生过一起老人变虎的事件。有个姓章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了,“时时无故他出,辄数日不归”。她的儿子不知道她每天都去做什么,就暗中跟随。就这样儿子一直跟着她来到深山之中,直到见章老太太走进一座土地祠才放心。可是,很快祠里便传来咆哮声。儿子冲进去一看,“见其母方踟蹰变虎”。儿子大叫一声,从后面抓住她还没来得及变化的头发。紧抓不放间,“母以爪伤子面”。儿子疼痛,不得不放开手,其母趁机跳跃而去。儿子等伤愈以后,再回到山里寻找,只看见“一披发虎前行”,后面还跟着几只小老虎。儿子不敢接近,怅惘而归。
难怪那些喜欢讹人的老人面目总是穷凶极恶、蛮不讲理,原来他们都是“变虎”的预备队啊!
不过,硬要说变虎的充分必要条件是“坏老人”,也不一定全对。事实上很多变虎的人,年龄并不大,且只占了一个“坏”字。
明代笔记《续耳谭》中讲过这么一件事:有个名叫王三的樵夫,“素无赖”。但不知怎的,竟然混到张天师的身边学习法术。后来,张天师发现他品行不端,只教给他一点皮毛就赶他回家。临走前,张天师又送他一只布囊,嘱咐他:“使汝平生足食,在此囊中。”王三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虎皮和一道符。人只需披上虎皮,再念诵符诀,就能变成一只老虎。他回到家以后,每天都会变成老虎去抢掠别人家饲养的猪羊。他的妻子虽然不知情,但见到家里每天那么多“收成”,心里也不免起疑。有一天,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只见他跳下一口枯井,然后在枯井里拿出虎皮披上。待他刚刚把符诀念到一半时,妻子也跳了下去并抓住他的一只手,大喊“不能化”。结果,王三变成了一只三足虎,从此再也不回家。村里的人听说这件事后,偶尔在路上遇到,也不怕它,只叫它的名字,它就会“摇尾而去”。
明代钱希言所撰之笔记《狯园》里,也记载过一则坏人披皮变虎的事情:“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某县村落有居民兄弟二人,其兄尝得一虎皮。”但此人是个地痞无赖,每天都会拿着虎皮进山,在深榛草丛间“四顾无人,便解衣脱帽,以身蒙皮,虓跃数回,变形作虎”。遇到砍柴的樵夫和独自一人的女子,便“攫而食之”,等吃饱后再脱下虎皮变成人回家。长此以往,他的妻子也觉察到了什么,便提醒小叔子说:“卿兄非人类矣,恐将相噬弟。”其弟不信,有一天正好跟在哥哥身后上山,“行至深山幽绝,高树垂阴”的地方,忽然不见了哥哥的身影。他登树瞭望,看见了哥哥变成一只斑斓白虎的全过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家便告诉嫂嫂。一会儿,哥哥化为人形回来了,其妻怒骂道:“你吃人吃饱了回来了?”他大惊失色,“须臾,眼角斜张,身渐起白斑色,便竖一脚,径出门去。经数日,忽有白斑虎来,巡行宅舍,号呼数十声,宛似怆别。已,疾驰去”,从此不再回家了。
当然,也有跟上述变虎为患内容不同的记载。如明代《蜀中广记》里有一则笔记,说的便是上苍用“变虎”来惩治坏人。在五代十国时期,蜀中有个名叫谯本的人,生性凶恶残暴。有一天他回家晚了,见母亲站在门口相迎,他便开始破口大骂。母亲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担心你夜归,就在这里等你,没想到却挨了你的骂。说完便悲伤地大哭起来。谯本满不在乎地走开,到城墙附近坐着休息,“忽大叫一声,脱其衣变为一大赤虎,直上城去”。由于直到第二天还趴在城上,人们就用箭将“他”射死了。
实际上,这一类笔记就是对那些为非作歹之徒、欺男霸女之辈的隐喻。他们的种种虎狼行径,不能不让人想到他们分明就是一群斑斓猛虎。
其实,在古代林林总总的“人变虎”笔记中,还有一类便是亲友“变虎”。这种笔记单纯从文字上看来,似乎并不能在字里行间发现什么特殊含义。比如王士祯在《池北偶谈·谈异七》中便一口气儿讲述了康熙年间的好几个案例:“江都俞生说,曾署定番州事,亲见方番司土官之母化为虎,后旬日一至家,旋入山去。又安顺府陶生,有姊适人,生子矣,一旦随群虎入山,形体犹人,与群虎队行,趫腾绝壁,如履平地。亦数日一至家,抚视其子即去。久之渐变虎形,不复至。又八角井一农家妇,亦化为虎。”从这三则笔记来看,都是对妇女化虎的平铺直叙。
再如王椷所著《秋灯丛话》里,曾提及陕西有一孝廉带着仆人在山中赶路。一时间大风骤起,原来是一只老虎摇头摆尾地跑来。仆人吓得逃走了,孝廉“战栗不能移步”。那老虎来到孝廉跟前,竟然开口说出人话:“君勿恐,吾乃同年友某也。往年至此,马逸惊坠,顿易形质,而家人无有知者。每一念及,痛心如割。知君过此,烦寄语妻孥,今已化为异物,毋庸相念,书室中有藏金数百,可掘取为糊口资。”说完又催促孝廉快走,说自己现在还算善恶分明,但一旦过了午后就会兽性大发,认不得什么朋友了。孝廉赶紧逃走。后来,他来到同年好友的家中,据实相告,“及掘地得金,始痛哭而信焉”。
对于这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化虎”传说,究竟应该怎样解释呢?笔者以为,其实大部分“缘起”可分成两种:
一种是那个“变虎”的人其实就是被老虎吃掉了。比如,慵讷居士在《咫闻录》中记载:有一天,广东有个小名阿三的少年在私塾和几个同学聊天。大家都说好久没有吃肉了,嘴馋得紧。阿三说,这有何难,我有办法。然后走出学堂。过了一会儿,大家发现他竟然背了一头死猪回来。同学们都十分高兴,纷纷回家分着吃了。过了半年,有一天大家又说请阿三再搞头猪打打牙祭。“时方盛暑,馆近山中,旁有土地祠”,阿三先走进去,然后同学们“方欲入祠,观其所为,忽见一虎,飙然奔去”。结果吓得同学们抱头鼠窜,肝胆俱裂。很久,大家才战战兢兢地进了土地祠,只看见阿三的衣服丢在地上,便说他一定是化虎而去了,就去告诉阿三的父亲。第二天晚上,其父见到一只老虎蹲在他家门口,“不去,亦不伤人”,便用凄恻的口吻对他说:“你若是阿三所化,就回深山去吧。”老虎曳尾而走,“由是朝来暮去,岁以为常,乡人见之,呼名即避”。显然,阿三第一次搞到死猪和半年后在祠堂被老虎吃掉,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是写在同一则笔记里,就会使人将二者加以联想。
第二种是因为思念失去下落的亲人而牵强附会。如清代笔记《集异新抄》中有则故事写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贵州各处闹虎患。有一天晌午时分,一只斑斓猛虎竟然跑到毕节一户人家,躺在卧室床上睡大觉。当时,有几千山民将屋子围住,却无一人敢进去。有个猎户出主意,说不如扒开卧室房顶的瓦,往下射箭。这时家中的主人哭着说:“怎么知道这虎不是我父亲所化呢?”于是制止了大家的攻击,只敲锣打鼓地驱逐之。直到晚上,老虎才睡醒,慢慢起身走掉了。后来,有人从城墙上偷偷看,发现老虎一步三回头的,“若有恋恋之状”——不难看出,这不过是把那些胆大妄为、闯进人家的猛兽当成亲人的化身罢了。
现如今,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人变虎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但古代笔记中不绝如缕的“人变虎”传说,倒还真是各有深意,耐人寻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