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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塔希

先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曾意识到,我已经死去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年轻美丽的雌性黑豹,她和丈夫,以及丈夫的另一只配偶生活在一起。她名叫拉腊。她过得并不快乐,因为丈夫和他的另一只伴侣才是真心相爱的一对。他们友善地对待她,不过是因为这是黑豹兽群强加于他们的义务。他们甚至原本不愿接纳她介入他们的婚姻,成为妻子中的一位,因为他们俩已经非常幸福了。然而,她是兽群中“多出来”的一只母豹,这种事情又是不容许发生的。她的丈夫有时会用鼻子嗅探她的气息和她散发出来的其他气味。他有时甚至会向她求爱。但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时,另一只名为拉拉的母豹就会变得烦躁起来。她和她们的丈夫——巴巴,会发生争吵,随后会引发争斗:又是咆哮,又是撕咬,还用尾巴抽打着彼此的眼睛。很快他们就厌倦了这一切冲突。他们会躺下来,一面用爪子紧紧攥住彼此,一面轻轻哭泣着。

巴巴会这样对他的心灵伴侣拉拉说,按道理我 应该 和她做爱,她和你一样是我的妻子。这种方式非我所愿,这是我违心接受的安排。

拉拉泪眼蒙眬地说道,我明白,最亲爱的。我为此所感受到的痛苦简直刻骨铭心。当然,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对吧?

他们俩坐在森林中的一块石头上,痛苦不堪。而无人理睬的拉腊这时已经身怀六甲,病弱交加,几近崩溃。大家都知道无人爱她,也没有其他母豹愿意和她共侍一夫。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不久,她就开始倾听这一声音。

拉腊,声音说道,坐在这儿,这里太阳可以亲吻你。她照做了。

拉腊,声音说道,躺在这儿,这里月亮可以整夜整夜地爱抚你。她照做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温情的亲吻和温柔的怜爱。这时声音又说道,拉腊,坐在这块石头上,看看这条溪流平静的水面下,你自己美丽的倒影。

拉腊在她内心声音的指引下平静下来。她坐在石头上,俯身望向水面。她看到了她光滑的、紫红色的小小口鼻,看到了她纤巧的、尖尖的双耳,也看到了她光滑的、闪亮的黑色皮毛。她非常美丽!更何况,她还得到了太阳温情的亲吻,得到了月亮温柔的爱抚。

整整一天,拉腊都十分满足。当丈夫的另一位妻子带着惧意,问她为什么一直微笑时,拉腊只是张大嘴巴,露出牙齿,笑意更浓了。那可怜的妻子浑身战栗地逃走了。她找来了她们的丈夫,巴巴,把他拽回来看看拉腊的模样。

当巴巴看到拉腊时,她在温情亲吻和温柔爱抚的滋养下,显得笑意盈盈的。很自然地,他迫不及待地将爪子伸向了她!他能看出,她与别人相爱了,这点燃了他的欲望。

当拉拉伤心哭泣的时候,巴巴占有了拉腊,而那时拉腊却从他的肩膀上探过头去,凝视着那一轮月亮。

日复一日地,拉腊渐渐觉得,溪水中的拉腊才是自己应有的唯一模样——她是如此美丽,又得到了如此温情的亲吻和如此温柔的爱抚。她内心的那个声音使她相信,的确如此。

如此,在一个炎炎的白昼,当巴巴和拉拉因为她而相互撕咬,恨不得将对方的耳朵扯下来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尖叫和呻吟。这时拉腊对他们俩已经毫不在意。她俯下身去,亲吻着溪水中自己恬静的倒影,然后怀揣着这个吻,一直沉到了溪底。

奥莉维亚

这就是塔希自我表达的方式。

自孩提时起,当她谈及某个话题,想要回避躲闪、含糊其词时,她一贯采用这种方式。她母亲凯萨琳在部族里被唤作纳法,过去曾派塔希去村子里的商店买火柴,一盒一便士。母亲会给塔希三便士,而她至少会弄丢其中的一便士。她会这样讲述那弄丢的一便士的故事:她把那些硬币暂时贮存在一只盛着水的玻璃杯里,这样既安全又好看。谁知一只硕大的鸟儿注意到了杯中硬币的闪光。它从天空猛冲下来,怪吓人地扑扇着翅膀,吓得她失手让那杯水跌落下来。那只鸟儿巨大的喙和张开的翅膀很是瘆人,她别过脸去不敢看它。待她转过头再看玻璃杯时,哎呀——该死的!硬币不见了!

她母亲会骂骂咧咧的,或是将两手放在胯上,一脸悲伤地摇着头,然后自怜自哀地向邻居们哭诉她女儿这个无药可救的小骗子干的好事。

塔希和我那时都是六七岁,差不多一般大。我现在还记得我第一眼见到她时的印象,那情形仿如昨日。当时她正在哭泣,泪水从她沾满尘土的面颊滚落,留下一道泪痕。这是因为村民们聚在一起,迎接我们这些新来的传教士时,周遭扬起了一片尘雾。这些扬尘颜色微微泛红,在潮湿的空气中很容易黏附在人皮肤上。塔希站在她的母亲凯萨琳身后。凯萨琳是一个个子小小、后背凹陷的妇人,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流露出固执倔强的神情。一开始我们只看到塔希的一只手——小小的黑色的手,细弱的黑色手臂,像猴子一样环绕着她母亲的下半身,紧紧攥着母亲长长的、木槿色的裙子。随后,当我们,也就是父亲、母亲、亚当和我走近些时,我们才看她看得更清楚了些。那时她正绕过母亲的身体,偷偷地盯着我们看。

我们当时的模样一定挺狼狈。一连数周,我们都一直在赶路,这才赶到塔希所在的村落。我们自己也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我还记得当时我仰头看着父亲,心里想着:我们穿过密林,走过草地,蹚过河流,行经各种飞禽走兽的栖息地,不知吃了多少苦,终于抵达了他总是念叨着的奥林卡村。这真是个奇迹!

我发现他也注意到了塔希。他对孩子们十分关切,总是宣称,在一个社区里,哪怕只有一个不快乐的孩子,那么这个社区也不会幸福快乐。一个孩子不快乐也不行!他曾经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拍打着他的膝盖以示强调。对于一个部族来说,一个哭泣的孩子就是木桶桶底的一个烂苹果!更何况,要无视塔希本来也很困难。因为尽管很多前来迎接我们的人似乎都神色悲哀,但她是其中唯一哭泣着的人。然而,她也是缄默无声的。她露出来的小小脑袋,以及发红的褐色面庞,都因为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而绷得紧紧的。她眼泪汪汪,泪水顺着面颊哗哗地淌落。除了这一点,她的情绪克制得还是很成功的,表现得令人刮目相看。

我们的欢迎仪式持续了一整天,中途塔希和她的母亲消失不见了。虽然她们不见踪影,我父亲还是询问了她们的情况。那个小姑娘为什么哭啊?他操着一口新近学会的、有些刻板僵硬的奥林卡语问道。长老们似乎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他们换掉身上的长袍,神色和蔼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我们,再然后面面相觑。他们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聚集的人们头顶,然后回答道,牧师先生,什么小姑娘啊?这里没有什么正在哭鼻子的小姑娘啊。

塔希和她的母亲似乎确实消失了很久。她们在凯萨琳的农场待了好几周,那里距离村子有一天的路程。这之后我们许久都没有见到她们。一天夜里,她们在晚祷的时候出现了。只见塔希和她的母亲都穿着崭新的粉色格子棉布制成的宽大罩衫,领口高高的,口袋上装饰有大朵的花朵。她们脸上的神情也很相似,显得既十分困惑,又带有本能的警觉。凯萨琳每次遇到“牧师先生”(他们都这样称呼我的父亲)或是“牧师妈妈”(他们这样称呼我的母亲)时,都是这样一副神情。

我们那时并不知道,就在我们抵达村落的那天早上,塔希的一位姐妹去世了。她名叫杜拉,因失血过多而死。这就是塔希所获悉的全部情况,她只知道这么多。所以,当我们玩耍的时候,如果她被一根刺刺破了手指,或是擦破了膝盖,瞥见自己的鲜血,她就会陷入恐慌。渐渐地,她在玩耍时能够做到毫发无伤。她甚至学会了手上套着两个顶针,做些针线活,只是动作有些小心得过分。

不过,她完全忘记了为什么眼见自己的鲜血会令她如此害怕。这个习惯成了其他孩子奚落她的原因之一。她也常常会为此哭泣。

许多年以后,当她身在美国时,才开始回忆起一些事情。在我们一起成长的那些岁月里,她原本是已经告诉过我这些事的。杜拉是她最喜欢的姐妹。她又任性又爱闹,对麦片粥里的蜂蜜喜欢得不得了,有时甚至会从塔希的那份粥里偷偷拿走一些。在她去世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都很兴奋。突然之间,她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每一天都收到许多礼物。这些礼物主要是一些饰品:珠串、手镯、用来染红头发和手掌的一包晒干了的指甲花,还有单支的铅笔和便笺簿,此外还有缝制头巾和连衣裙剩下的边角布料,色泽十分光鲜。更别提她还有望得到一双鞋呢!

塔希

她的嘴角处有一道伤疤。哦,小小的,淡淡的,像是一道阴影。伤疤的形状像一根小小的羊角香蕉,或是一轮新月;也像一柄镰刀,尖角指向她的耳朵。当她微笑时,这道小小的阴影似乎滑落回她的面颊,落在她洁白的牙齿之上。当她还是匍匐着爬行的小婴儿时,她曾经捡起一根燃烧着的树枝,树枝从火堆里探出来,而她试图将树枝塞进自己的嘴里。

这是距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我从人们时常的讲述中了解到了经过:当树枝插到杜拉的嘴唇上时,她看上去完全不知所措。她并没有马上把树枝打掉,而是哀哀地哭泣着,一面伸出手臂,一面四处寻求帮助。不,讲故事的人们大笑着说,她并不是在简单地寻求帮助,她是在寻求拯救。

有人帮助她了吗?

眼前的这位白人巫师医生坐在书桌后,潦草地书写了一小段文字。桌上放置着石头和陶土制成的、非洲男神和古埃及女神的小小神像。躺到沙发上之前,我注意到这些神像。沙发上则铺着部族里惯用的毛毯。

我想了又想,但仍然想不起余下的故事内容。那时的笑声犹然在耳,打断了我的思绪,让我没能讲到我姐姐杜拉被救的那一段。我得知那段灰白色的树枝在灼伤了杜拉的皮肤后,终于还是掉落了下来。但我的母亲或是父亲的其他配偶有没有一跃而起,将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我的父亲当时在场吗?我无法回答医生的问题,为此我深感沮丧。我能感觉到他正站在我的脑后,拿着笔,拉开架势,想要得偿所愿地在纸上捕捉记录下一位非洲妇人的精神病症状,以获得他职业生涯的更大荣誉。是奥莉维亚带我来这里的。我们求医的对象不是精神分析疗法的创始人,因为他在行医生涯中精神疲惫、不堪困扰,已经溘然离世了。我们找到了他的一位门生,这位门生会效仿他的做法——包括蓄起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在桌上摆放小小的埃及雕像,在沙发上铺上部族里常用的毛毯,点燃味道苦涩的雪茄等——这样,他可能会治愈我。

奥莉维亚

你必须牢牢记住我们,塔希那时会这样说道。我们都会大笑起来,因为在美国时很容易忘记在非洲所发生的事。绝大多数人脑海中关于非洲的记忆都很奇怪,因为他们不像我和塔希,他们从未去过非洲。

亚当

也许这有些奇怪,但我就是回忆不起我第一次与塔希相见时的情景。不过孩子们不会在严格意义上彼此“相见”,难道不是吗?除非置身非常正式的场合。这么一说,回想起来,我们抵达奥林卡时的情景当然属于非常正式的场合。当我们抵达村落时,村民们穿上了他们五颜六色又为数不多的盛装,不安地冲着我们微笑。锅里烹制的和架上炙烤的全都是食物。他们甚至还准备了一种温热的、带着瓜果香气的饮料,让我不禁垂涎欲滴地想起了柠檬水的味道。我注意到一些和我同龄的小男孩,他们的双膝坑坑洼洼,脑袋光溜溜的,身体几近裸露。我也注意到一些成年男子,他们脸上涂画着状如种子的部族印记,脖子上垂挂着油光锃亮的辟邪之物。我还注意到了飞扬的尘土、蒸腾的热气和盘旋的苍蝇。女人们赤着胸脯、背着婴孩清扫和整理村落,似乎在迎候检查。我留意到她们下垂扁平的乳房,只是我当时年纪尚幼,还不知道在她们半裸的身体面前难为情。于是我就这么张大嘴巴,瞪视着她们,直到耐蒂妈妈用她的遮阳伞从背后狠狠地戳了我一下,方才移开眼神。

而现在,当奥莉维亚说,你难道不记得吗,亚当?当我们见到塔希时,她正在哭泣呢!我只觉得十分困惑。因为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不是这副样子的。我记忆中的塔希总是要么在哈哈大笑,要么在编造故事,要么在为母亲跑腿时,飞奔着跑来跑去、四处撒欢。

有些时候,我觉得奥莉维亚记忆中的,和我记忆中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那么,既然塔希和我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想我儿时对她的回忆肯定是准确无误的。不过,要是我的回忆出现偏差呢?

塔希

他们总是在说, 你不能哭!

这些都是前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新朋友,眼泪汪汪地迎接他们会给我们带来厄运。他们会觉得我们殴打欺负了你!不错,我们也理解,你姐姐去世了,不过……是时候摆出一副好脸色,让外国朋友们感到宾至如归了。如果你不能好好表现的话,我们就得让你妈妈把你带到别处待着了。

我怎么能相信,这些女人正是我从小相识的那些女人?怎么能相信,她们正是最熟悉杜拉,也正是杜拉最为亲近的那些女人?她几乎每天都为她们买回火柴和鼻烟,也曾将她们的水罐顶在自己头上。

这真是一场噩梦。突然之间,谈起我的姐姐成了为人所不容的事,就连为她大哭一场也不行。

我终于绝望地说道,让我们离开这里吧,妈妈。我的母亲一脸坚定地牵起了我的手,带着我离开村子,向我们的农场走去。

我们在那里待了七个礼拜。离开时,我们早就已经将庄稼打理好了。此外,农场上还住着一个男孩,如果我们决定回到村里去,他会帮我们看管和照料土地。但妈妈和我还是一直待在农场,直到连落花生都已经采收完毕,放到搁架上——就是那种远看像一顶一顶小帽子的圆形搁架——一一晒干。随后我们将果实从枯黄的植株上剥离下来,背着成堆成堆的果实,回到村子里去。

我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无助,尤其是杜拉已经不在我身边,与我斗嘴较劲;也不再奚落我说,我可能已经长高了一枚硬币的厚度,但还是不能和她比肩……而我的母亲就在我前面的小径上步履艰难地跋涉着,她背着的落花生几乎将她压折了腰。

我从不曾见过有谁像我的母亲那样辛勤劳作,也不曾见过有谁像她那样怀着乐天知命的高尚品格负重前行。

她会这样说道,塔希,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填补心里的空洞。

但我先前没能完全理解她的话。

而现在,我从她身后注视着她的双腿。注意到有些时候,当她努力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坡时,她的双腿战栗得多么厉害。在我们的农场和村子之间,有许多这样的小山。事实上,农场的气候和村子里的气候截然不同,那里炎热又潮湿,因为有一条河流经那里,农场上也还覆盖着些许植被。而村子里又炎热又干燥,树木很少。我仔细查看母亲脚后跟上的白色皮茧,内心深处感到,杜拉的死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精神上,就像落花生压在了她的后背上一样。她肩负着沉重的负担,趔趔趄趄,步履蹒跚。见她如此,我心里隐隐预感到,当我小心翼翼地循着她的脚印前行时,自己的双脚会浸染上她的血和泪。但母亲从不哭泣。尽管如此,她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如果受人召唤,前去向村长及其幕僚们的权威表示敬意,她会发出一声哭喊,那声音在礼赞中夹杂着痛楚,直冲云霄。

塔希

医生说,一般我们认为,美国黑人女性是所有人群中最难有效分析的一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是一名美国黑人女性,所以我有些迟疑,没有贸然回答这个问题。我意识到,就连我的精神治疗师都没有看出我是一名非洲妇女。这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认可。对我的医生而言,所有黑人都是美国黑人。

那时,我已经连续几个月到他那里进行治疗了。有些时候,我开口交谈;有些时候,我缄默不语。与他的办公室隔街相望的,是一所小学。我会倾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孩子们玩耍的声音,常常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自己因何身在此处。

一听说我只有一个孩子,他吓了一跳。他觉得,不论婚否,这对于一个有色族裔女性来说都很不寻常。他觉得,你们这一族人喜欢生许多孩子。

但是,我怎么能对这个陌生人谈起我失去的孩子们,以及我是怎么失去他们的?面对这么一个人,有那么多无法坦陈的事情,我只能沉默不言。

医生打破我的沉默,说道,我们从来无法对美国黑人女性进行有效分析,因为她们从来无法逼迫自己责怪自己的母亲。

因为什么责怪她们?我问道。

因为任何事责怪她们,他说道。

这可真是个新奇的想法。令人吃惊的是,原本我的脑海中好像塞满了柔软、密实的棉絮,而这一想法的产生仿佛掀起了一场风暴。

不过我什么话都没有说。那两只坚硬如树皮的、灰白色的脚后跟仿佛还在我前面的小路上跋涉着。从双脚上方垂坠下来的衣衫几乎称不上是一块衣料,不过是一片破布而已。她的前额已经勒出了一道横纹,而一条皮带一端悬挂着装满落花生的篮筐,另一端则嵌入了她前额的凹槽中。当她把篮筐取下来时,额头上的横纹仍然没有平复。每逢礼拜天,她会将头巾压低,试图掩盖这一印迹。像母亲这样的非洲女人们给“紧锁的双眉”这种表述添加了一个残酷的注脚。

不过,篮筐本身倒是既可爱又精致,有着红赭色的内螺纹弯曲图案,没人能比她编织得更精巧别致。这些都是我愿意忆及的事情。但并不是所有回忆我都愿意触及。

我并没有怀你到足月,她告诉我说。因为一天,当我洗浴完归家时,受到了一只花豹的惊吓。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怪异,向我直扑过来。

我试着想象,在我们的农场和村庄之间的小道上,如果出现一只花豹,会是什么情景。眼下那里会有一些野狗和豺狼出没,但像花豹这样美丽的动物还从未出现过。

是利萨妈妈过来照顾我的。

生我的时候还顺利吗?

然而母亲的视线只是越过我的头顶,停留在了我的耳侧。当然,她喃喃说道,生你时当然很顺利。

随后,我们发现有人枪杀了她的配偶和幼崽,剥下了他们的皮毛。母亲叹息着接着说道。

这就是关于我出生的官方版故事。

如此一来,我的意识再一次从我自己和母亲的苦难中抽离出来,进入花豹的世界。很快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洋槐树的斑驳树影中,她正舔舐着她的幼崽,或是与她的配偶交配。紧接着,雷声轰鸣、闪电划过,她的挚爱们全都倒在地上。令她羞愧难当的是,尽管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见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在恐惧心的驱使下,她还是不得不逃走了。这之后,当她返回时,她发现挚爱们的形貌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浑身僵硬,气息全无,且皮毛尽失。

我可以感受到花豹心中的恐惧和愤怒。眼下,我看到小径上出现了一个怀着身孕的人类。我一跃而起,想要扼住她的喉咙。

其他孩子曾经嘲笑我。看看她啊!他们叫喊着。快来看,塔希已经神游出我们的世界了。因为她目光呆滞,从那里你就能看出来!

塔希

奥莉维亚求我不要离开,但她并不明了个中原委。

有这么一种鸟儿,当朋友之间永远别离、不复相见时,它们总是会哀鸣。不过传教士们从不相信有这种鸟儿存在。此鸟名为奥乔玛,又名别离之鸟。当奥莉维亚恳求我留下时,我听到它在鸣唱。我那时很是傲慢自大,母布雷营地还送来了一头驯养的驴子供我骑坐。

我听到奥莉维亚一面紧紧抓住我的缰绳,一面竭力控制着她的呼吸起伏。她一直在哭泣,我忍不住有些看不起她。

她表现得像是个被爱冲昏头脑的人似的。

她说,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做。

她还说,不管要我去哪里,我都会去。

只是,请别这样对待你自己,塔希。

外国人总是表现得更夸张、更富戏剧性,非洲人可从来不敢这样。这样会让别人鄙视他们的。

我们从小到大都是朋友,她说道,别辜负我们的友情。

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抽一抽的。

别辜负亚当。

我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个古里古怪又高大伟岸的自我形象。我以一位酋长或一名武士的仪态骑跨在驴背上。我们曾经拥有自己的村庄、成顷的土地,现在却一无所有。我们沦落到乞讨的境地——只是我们身处荒漠中,身边没有可以乞讨求助的对象。

我骑跨在驴背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有些人说你和你的家人导致了白人之间的不和,他们说得没错。

她停止了哭泣,用手背擦拭着眼睛,几乎大笑起来。

塔希,她说,你疯了吗?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为什么无法直视她?我顺着她面庞的轮廓,偷偷地瞟来瞟去,眼神掠过她的头顶。她浓密的头发编成两股辫子,在颈后交织成一股,这是她惯常梳的发式。她从来不梳奥林卡女人玉米穗般一绺一绺的传统扇形发式。

我脱下了我格子棉布制成的宽大罩衫,袒露着双乳。剩下的衣物随随便便地缠在腰间。我没有步枪或是长矛,不过我找来了一根长棍,用这根长棍戳戳点点着她双脚附近的地面。

我说,我现在关心的是为我族人民而斗争,除此之外无他。你是外国人,可以择日坐船和你的家人们一道回国。

天哪,她说道,恼怒起来。

我冷笑着,终于和她对视了。我厌恶她编发的方式。

同样,身为一个外国人,你和你的族人们又算老几?你们从不接受我们的本来面貌,也从不效仿我们的生活方式,需要做出改变的总是我们。

我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这是轻蔑的表示,只有非常年迈的奥林卡人知道该怎样将这种表示用得恰到好处。

奥莉维亚是知道这一动作的含义的。她站在炙热的暑气中,似乎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你们想要改变我们,我说道,如此一来,我们就和你们一样了。而你们又像谁呢?你们知道吗?

我又朝尘土中吐了口口水,不过我只能发出吐口水的声音。我的嘴巴和喉咙里都是干涩的。

我说,你们是黑人,但你们又和我们不同。我们是以悲悯的眼光看待你们和你们的族人的。你们只是徒然拥有自己这一身黑色的皮肤罢了。就连这身黑色皮肤都在渐渐褪色。

我这么说是因为她的皮肤是红褐色的,而我的皮肤是黑檀色的。在那些快活的时光里,当我们将手臂并举,欣赏我们所戴的草结手镯时,我只会觉得我们的手臂看起来是多么漂亮。

但她突然从毛驴身边后退几步,双手垂落回身体的两侧。

我大笑起来。

你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你们哪来的勇气,竟然把旁人为你们钦定的上帝带到我们这里!他和你所梳的两条蠢辫子,以及那件领口傻高、又长又热的裙子没什么区别!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悲伤地抬起下巴,说道,你走吧!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厌恶我。

她以一种被击垮的平静口吻说出这一番话。

我把我的脚后跟扎入了毛驴腰腹的两侧,然后一溜小跑地出了营地。我看到了孩子们,他们大腹便便、眼神黯淡,看起来十分老成。我看到老人们平躺在岩石下的阴凉处,衣衫褴褛,几乎一动不动。我看到女人们用骨头熬汤炖菜。除了我们的黑色皮肤外,我们已经被人剥夺了一切。随处可见族人们桀骜不驯的脸,脸上画有我们日渐衰落的部族的印记。这些印记给予了我勇气。我自己也想拥有一枚这样的印记。

我的族人们曾经齐齐整整,亲密无间。整个部族充满了朝气,孕育着生命。

我毫不理睬我心爱的姐妹,不顾她深受打击的表情,决绝地弃她而去。我就像是她前行小路上的那只花豹。

塔希

能谈谈你做的梦吗?某一天医生问我。

我告诉他我从不做梦。

我不敢告诉他,每一天晚上,我都做着令我惊惧不安的噩梦。

亚当

你的妻子拒绝谈及她的梦境,医生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想象着伊夫琳躺在沙发上,沙发上方是天空女神努特 广阔无垠的蔚蓝轮廓。女性的身体成为夜空的象征。我很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我被人怀疑是间谍,正在接受问讯。我汗津津的手掌就放在座椅扶手尾端的抓手上。

我耸了耸肩。我当然不能对旁人泄露我妻子的梦。

但有一瞬间,我仿佛回到我们的床榻上,同妻子一起度过夜晚,抵御恐惧。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抓住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全身因为恐惧而战栗着。

她说,梦里有一座塔,我觉得那是座塔,塔身高高的。不过我被困在塔里面,其实并不知道它从外面看是什么模样。塔里起初很干爽,但随着慢慢往下走,下到我被关押的地方,你会发现塔里逐渐变得阴冷潮湿起来。塔里暗淡无光,可以听见如同婴儿的指甲在纸上刮擦一样的微弱声响,声音持续不断、周而复始。黑暗中有成千上万的东西在我身边游走。我看不见它们,然而它们摧折了我的翅膀!我看见它们交错着躺在一个角落里,如同被丢弃的船桨一般。哦,还有,它们强行往我身体的一头塞进什么东西,又从身体的另一头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拽出来。我的身体畸长而且臃肿,全身都是咀嚼过烟草的口水的颜色。真令人恶心!更别说我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我最终会与塔希成婚。许多年来,她就像是我的另一个姐妹,总是在牧师宅邸附近和我的姐姐奥莉维亚一起玩耍,两人还经常和我的母亲一起郊游。我曾毫不留情地取笑她,还总想支使她做这做那的。而她就和奥莉维亚一样,总是坚持己见、毫不退让。我喜欢她玉米穗般一绺一绺的扇形发式,还有她顽皮捣蛋、横冲直撞的行事风格。我喜欢她的沉着镇定,也喜欢她对讲故事的满腔热情。

我们成为恋人,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对彼此如此熟悉。

在奥林卡社会里,最大的禁忌是在田间地头做爱。这一禁忌十分强大,在人们的记忆中,还从未有人忤逆过它。然而,我们打破了这一禁忌。因为部族里绝不会有人想到我们居然能犯下这种事——在田间地头做爱,危及庄稼作物的生长。确实有人曾断言,如果在田间有通奸之类的行为发生,庄稼是绝对不会再生长的——不过从来没有人撞见我们在一起,庄稼地也一如既往地获得了好收成。

当医生等候我就伊夫琳的梦境给出更多答复时,我正想着我们做爱时的情景。

我打破悬念,说道,她梦见他们囚禁了她,摧折了她的翅膀。

医生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我说,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

那时的她就像是一颗肉质饱满、鲜美多汁的水果。当我不在她身边时,我憧憬着能再次匍匐在她双腿间,我的面颊被她大腿温柔的律动所爱抚。我的舌头不会让我们生儿育女,只会让我们尽享欢愉。在她的族人看来,这种爱的方式是最大、最大的禁忌。

亚当

我父亲和阿姨已经决定在我们伦敦之旅的途中结婚,但我无法忍受眼见他们幸福快乐。奥莉维亚见我烦躁不安,既想念塔希又对她感到气恼,对我十分同情。可我也不能忍受她对我的关怀。我在伦敦的街道上咚咚咚地走,直到我的双脚在崭新又硬挺的皮革鞋子中被磨得青一块紫一块。只有这里舒适的天气让日子勉强过得下去。那时正值春天,伦敦城美不胜收。到处都有丁香花盛放,空气中,鸟儿们的鸣唱声不绝于耳。

传教士协会在圣詹姆斯公园附近为我们安排了几间宽敞的房间。奥莉维亚和我在古树下消磨了不少时光。我们喜欢看着男男女女在四点欠一刻准时从家里出来,动身前往其他人家中喝茶,他们从我们面前经过,矜持地低语。我的窗户正朝向林木深处,可以看到广袤的天空。我常常一觉醒来,以为自己仍然身在非洲。

婚礼之后,我乘坐港口联运列车前往巴黎,希望景致的变换能够对我有所裨益。我也想去看望一位年轻女士,她名叫莉塞特。

莉塞特曾作为她所在教会的青年团成员来奥林卡,拜访过我们。我们经常款待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接待工作总是草草完成,甚至有些千篇一律和索然无味。但她和我聊得很投机,谈话间提到了她们一家在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生活的经历,正是在那里,她度过了她的青葱岁月。我们还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对方独处了好几个小时。能有这样的机会,是因为我那时正在照料一位居住在村郊的年长教徒。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周时光里,无人给他喂饭,无人帮他穿衣。所以我父亲就把这桩差事交付给我。我猜想,他是希望我通过这项工作变得更为谦逊知礼。我无聊得快要发狂了,心中热切地祈祷我的病人能放弃他气若游丝的生命,就此死去。最终,他也确实一命呜呼了。

莉塞特跟随我来到了托拉比的棚屋,接手这项工作。当我给病人喂食、洗沐、包扎伤口时(他躺在一堆破衣烂衫上好长时间了),她就站在一边。她有着栗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在白人的审美标准里,她明艳照人,非常漂亮。然而她与当时的自然环境却偶有一些不协调。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巴黎的迷人之处。她说英语时带着一种刻意修饰的口音。

我无法相信,我竟如此轻易就找到了她。不过很快,我们就在她那位于火车站附近的、娃娃屋般的小房子里舒舒服服地啜饮起咖啡来。这处宅子是她外祖母留给她的。在那里,她一直向我讲述她的教师生涯。在她所置身的环境中,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

话说回来,你远道而来,不是专门为了要听法国高中生的故事吧?她边说边递给我一片小巧精致的蛋糕。

没有打扰到你吧?这么小小的一片能抵什么事?

蛋糕是很小的一片,可爱极了,让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当时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我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打扰你?

她耸了耸肩。

也没有人在意你尚未成婚,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当然没有,她说道。虽说直到最近,法国女人才获得选举权,女人也已经不再是私有财产了。说到这里,她有些嗤之以鼻。现在,我们要给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投票了。她边说边皱起眉头。

我悲哀地笑了笑。

我其实很想问问她的性生活。她是否做过爱?她什么时候做过爱?她与谁做爱?她觉得性爱行为感受如何?她是否知道,是否尝试过不会怀上孩子的性爱方式?

但相反,我问起了她所在的教会。她是否仍然活跃地参加教会活动。她们教会是否仍然派遣青年团去往非洲。

她说,呃,说实在的,我已经失去了信仰。我反复审视我所信仰的宗教,却不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觉得教会与我们同在,因为它帮助每个人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但事实上,这里的人们似乎比以前更加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了。

她突然打住了话头。

别打开我的话匣子。事实上,在教堂婚礼中,新娘总是要承诺“顺从”。而我无法既谨守这一字眼,又让自己的身心得到舒展。我觉得受到了这个词汇的蒙骗。

我想到了我父亲和耐蒂妈妈。他们在举行结婚典礼时,使用了“顺从”一词吗?耐蒂妈妈会“顺从”我的父亲吗?我很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尽力让彼此都高兴,他们之前也正是这样做的。不论是他还是她都不会固执己见、强硬到底。话说回来,为什么在为相互平等、相互深爱的人举行的仪式中,会出现这样一个词?很明显,这是因为女人是被要求顺从的一方,她们并没有被视作平等的个体。

我想到了塔希。每次我们做爱时,她想要得到我的心情就和我想要得到她的心情一样迫切。她主导了我们的大多数幽会。每当我们彼此相拥时,她都会因为兴奋期待而喘不过气来。有一次,她叫嚷着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我们的这种欢愉令我们自己都难以置信。其他人也知道这种欢愉吗?我们经常这样自问。村子里长老们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知晓答案的迹象。 QF5kGzajQ76D2rr8JGjR9O5WBLZr5bbrL9eYk3BnsjUovWDFM6Kvm4z6Q0Luy5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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