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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阿莫斯·巴罗菲尔德的家位于王桥大教堂附近,现在已是下午晚些时候,他正在房子后部寒冷刺骨的仓库中准备货物,而那些驮马正在隔壁的马厩里吃草料。明天一大早,他就要领着马队出发。

他加快了进度,因为他希望等会儿去见一个女孩。

他把麻袋扎起来,以便明早能在冷冽的寒风中迅速把它们装到小马背上。他突然发现,这次没有收到足够的纱线。这可麻烦了。他父亲应该在高街的王桥羊毛交易所买些才对。

晚上的计划迟迟无法实施,他不禁有些气恼。他离开仓库,穿过院子,走进房子。空气中已经可以闻到雪的气息。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屋顶瓦片掉了也没补,楼上的楼梯口放着一个接雨水的桶。房子是砖砌的,有一个用作厨房的地下室、两层主楼和一层阁楼。巴罗菲尔德一家只有三口人,但一楼几乎全被用于办公,几个仆人也睡在这里。

阿莫斯快步穿过地上铺着黑白大理石的大厅,走进房屋前部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有一扇通往大街的独立的门。房间中央的大桌上,放着一捆捆巴罗菲尔德家出售的布料:柔软的法兰绒、紧密编织的华达呢、做大衣用的绒面呢、做水手服用的克尔赛手织粗呢。奥巴代亚对传统的羊毛种类和纺织风格有深入的了解,但他不愿拓展新业务。阿莫斯认为,少量经营奢侈布料——如安哥拉羊毛、美利奴羊毛和混纺丝绸——是有利可图的,但他父亲更愿意仅做自己熟悉的生意。

奥巴代亚坐在书桌旁,查看厚厚的账簿,旁边点着一盏烛灯。阿莫斯知道,他们父子的长相截然相反:父亲身材矮小,脑袋光可鉴人,他则个子高大,有一头浓密的鬈发;奥巴代亚是圆脸塌鼻子,他则是长脸大下巴;两人都穿着昂贵布料做成的衣服,为自家销售的商品打广告,但阿莫斯穿着整洁,一丝不苟地扣着纽扣,奥巴代亚则领巾松散,马甲敞开,袜子也皱巴巴的。

“咱们的纱线不够了,”阿莫斯开门见山地说,“您肯定知道吧。”

奥巴代亚抬起头,似乎很不高兴被突然打断。阿莫斯鼓起勇气,为争吵做准备——差不多就在近一年里,父亲变成了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我无能为力,”奥巴代亚说,“我没法以合理的价格买到纱线。在上次拍卖会上,一个来自约克郡的布商以高得离谱的价格买走了所有纱线。”

“您想让我跟织布工怎么说?”

奥巴代亚叹了口气,好像不堪其扰似的,说:“叫他们休息一个星期。”

“然后让他们的孩子挨饿?”

“我做生意又不是为了养活别人的孩子。”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大的区别。阿莫斯认为他对靠他谋生的人负有责任,奥巴代亚却不这样想。但阿莫斯不想再为这个问题和父亲争论,于是他改变了话术:“那样的话,别人找他们干活儿,他们就会接受的。”

“随他们去吧。”

阿莫斯想,父亲的行为已经不能仅仅用“暴躁易怒”来解释了。父亲似乎已经对生意心灰意懒。他到底怎么了?“我们将来或许就雇不到他们了。”阿莫斯说,“我们将缺乏可供销售的布料。”

奥巴代亚勃然大怒,提高了嗓门儿:“你还指望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您是老板,您总是这么告诉我。”

“你自己去解决问题,不要来烦我,好吗?”

“您可没付钱让我来经营。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报酬。”

“你是学徒!你必须一直干到二十一岁。这是行规。”

“不,不是。”阿莫斯怒不可遏地说,“大多数学徒都有工资,即使十分微薄。可我什么都没有。”

刚刚争吵了几句,奥巴代亚就已经气喘吁吁了:“你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花钱,你要钱干什么?”

阿莫斯想要钱,这样他就可以约女孩一起出去,但他没有将实情告诉父亲。“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了。”

“这是你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吗?”

“我十九岁了,大部分工作都是我做的。我有权拿工资。”

“你还不是成年人,所以得由我来做决定。”

“没错,您来做决定。这就是咱们没买到纱线的原因。”说完,阿莫斯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他不只是愤怒,还感到非常困惑。他的父亲简直不可理喻。难道只是因为年纪大了,父亲就变得如此蛮不讲理,如此一毛不拔?可父亲才五十岁啊。他愚顽乖张的行为背后,是不是还另有隐情?

阿莫斯觉得自己确实就像个孩子,身无分文。约会的时候,女孩可能会口渴,让他在酒馆里买一壶艾尔啤酒。他也可能想在市场货摊上给女孩买个橘子。如果要追求体面的王桥女孩,约她们出去是第一步。阿莫斯对另一种女孩不太感兴趣。他听说过那个叫贝拉·洛夫古德的女孩,她的真名是贝蒂·拉奇伍德,干着见不得人的营生。几个与贝拉同龄的男孩说同她“在一起过”,保不齐有一两个人说的是实话。但阿莫斯就算手头有钱,也不会禁不住诱惑,去找那样的女孩。他为贝拉感到难过,但并没有被她吸引。

如果他真的爱上一个女孩,想带她去王桥剧院看戏,或者去大礼堂参加舞会怎么办?他要怎么付门票钱呢?

他回到仓库,将所有货物快速打包完毕。父亲真是太粗心了,竟然没有筹到足够的纱线。这着实令他发愁。难道父亲已经力不从心了吗?

他饿了,却没有时间坐下来和父母一起吃饭。他来到厨房。母亲也在那里,坐在火炉旁,穿着一件蓝色连衣裙,裙子的布料是巴德福德的织布工用柔软的羔羊毛织的。她正在和靠在案桌上的厨娘埃伦聊天。母亲亲切地拍了拍阿莫斯的肩膀,埃伦则对他露出和蔼的微笑:在他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里,这两个女人都对他宠爱有加。

他切下几片火腿,配上一片面包和一杯从酒桶倒出来的淡啤酒,站着吃喝起来。他边吃边问母亲:“您结婚前和父亲出去约会过吗?”

母亲像少女一样羞赧地笑了笑。一时间,她灰白的头发似乎变得乌黑发亮,皱纹也消失不见了。她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当然啦。”她说。

“你们去哪儿了?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我们穿上礼拜服,在城里闲逛,转转商店,与年龄相仿的朋友聊天。听起来挺无聊的,不是吗?但我很兴奋,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父亲。”

“他给您买东西了吗?”

“偶尔会买。有一天,他在王桥市场给我买了一条系头发的蓝丝带。我现在还把它留在首饰盒里呢。”

“这么说,他当时手头有钱啰?”

“当然。他二十八岁,事业有成。”

“您是他第一个约会的女孩吗?”

埃伦说:“阿莫斯!你怎么能问你母亲这样的问题!”

“对不起,”他说,“我犯糊涂了。请原谅,母亲。”

“没关系。”

“我得赶快走了。”

“你要去参加卫理公会的集会吗?”

“是的。”

母亲从钱包里掏出一便士给阿莫斯。就算你说你没钱,卫理公会也会允许你参加集会,不用捐款。有段时间阿莫斯就是这样做的,但母亲发现这件事之后,坚持要给儿子钱。父亲表示反对:他认为卫理公会教徒是捣乱分子。但那一次,母亲反抗了他的权威。“我的儿子不需要怜悯。”她义愤填膺地说,“我丢不起那个人!”父亲只好让步了。

阿莫斯感谢母亲给了他钱,然后出门来到街灯下。王桥的主街和高街都安装了煤油灯,由自治市市政委员会出资,理由是灯光可以减少犯罪。

他向高街的卫理公会会堂快步走去。那是一座朴素的白色砖砌建筑,大大的窗户象征着启蒙。人们有时称它为“小教堂”,但它并不是一座有神圣意味的教堂。在向占其成员大多数的小布商和富裕工匠筹集建设资金时,卫理公会强调了这一点。许多卫理公会教徒认为他们应该脱离圣公会,但也有人想留下来,从内部改革教会。

阿莫斯并不怎么关心这些。他认为宗教的价值在于指导你如何生活,所以听到父亲说“我做生意又不是为了养活别人的孩子”时,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父亲骂他是愚蠢的理想主义小年轻。也许我就是,他想。也许耶稣也是。

他喜欢在卫理公会会堂里进行热烈的《圣经》研讨,因为他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别人会恭敬有礼地听他的意见,而不是让他保持沉默,相信牧师、老人或他父亲说的话。此外还有一个好处:许多和他同龄的人都去参加集会,所以卫理公会会堂出人意料地成了体面年轻人的社交俱乐部。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到场。

今晚他特别希望见到一个女孩。她叫简·米德温特。在阿莫斯看来,简是所有姑娘中最漂亮的。骑马在乡间漫游,只有单调的田野可看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似乎很喜欢他,但他不确定。

他走进会堂。这里处处都与大教堂不一样——这可能是有意为之。没有雕像或绘画,没有彩色玻璃,没有珠宝银器。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是椅子和长凳。明亮的天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粉刷成浅色的墙壁上。在大教堂里,神圣的寂静会被唱诗班空灵的歌声或牧师低沉的祷告声所打破。但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说话,祈祷,或者提议唱赞美诗。他们大声歌唱,不加伴奏,就像卫理公会教徒常做的那样。他们举行礼拜时热情饱满,这在圣公会的礼拜中是完全看不见的。

阿莫斯扫视房间,高兴地发现简已经来了。她苍白的皮肤和黑色的眉毛让他心跳加速。她穿着一件山羊绒连衣裙,裙子和她的眼睛一样,是淡淡的灰色。但不幸的是,她两边的座位已经被她的闺密占据了。

向阿莫斯打招呼的是简的父亲查尔斯·米德温特法政牧师。他是王桥卫理公会的领袖,长相英俊,魅力非凡,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已经留了很久。法政牧师是指在大教堂的管理委员会,即大教堂理事会中任职的牧师。王桥主教勉强容忍了米德温特法政牧师的卫理公会信仰。阿莫斯认为,主教不情不愿的态度是在所难免的——在主教看来,谁主张教会需要改革,谁就肯定在暗讽他无能。

米德温特法政牧师握着阿莫斯的手问:“你父亲身体怎么样?”

“不好不坏。”阿莫斯说,“他很容易喘不上气,只好放弃亲自搬运布料了。”

“他或许应该安心退休,把生意交给你来打理。”

“他要是愿意就好了。”

“他当了这么久老板,要撒手可不容易。”

阿莫斯一直满腹牢骚,可对父亲来说,当下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巨大的考验?想到这里,阿莫斯不禁有点儿羞愧。米德温特法政牧师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一语中的,让你反躬自省。他的教诲之深,远非一场谴责罪恶的布道可比。

阿莫斯朝简挪过去,坐在鲁普·安德伍德旁边的长凳上。后者二十五岁,比他大一点儿。鲁普是一个丝带制造商。大家有钱可花的时候,这是一门好生意;但大家手头拮据的时候,他的生意就惨淡了。“要下雪了。”鲁普说。

“我希望不会。明天我还得骑马去老爷堡呢。”

“穿两双长袜。”

不管天气如何,阿莫斯一天也不能休息。他家的生意全靠他东奔西走运送物资才能运转起来。他必须去,就算冻僵了也义不容辞。

阿莫斯正要继续往简身边凑,米德温特法政牧师便开始念诵《马太福音》中的“八福” ,从而开启了讨论。“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在阿莫斯听来,耶稣这句话似乎很神秘,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聚精会神地听,享受着教友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但他对神学概念总是很茫然,无法参与研讨。他想,这样我明天在路上就可以好好琢磨琢磨,不用一直对简念念不忘了。

讨论结束后,有人端上了加牛奶和糖的茶水,用的是普通的陶瓷杯碟。卫理公会教徒喜欢喝茶,不管你喝多少杯,这种饮品都不会让你变得愤怒、愚蠢或色欲勃发。

阿莫斯又往简那边望去,发现她被鲁普拉住说话。鲁普的额头上垂着长长的金色刘海儿,他会不时甩甩头,以免头发遮住眼睛,这个动作不知怎么惹恼了阿莫斯。

他注意到简的鞋子——素净的黑色皮鞋,没系鞋带,而是用丝带系了个大蝴蝶结。鞋跟很高,让她看上去比平时高出一两英寸。他看见简被鲁普说的话逗乐了,还故作嗔怪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难道她更喜欢鲁普而不是自己吗?他希望不是。

在等待简脱身的时候,阿莫斯和大卫·肖维勒,也就是那个外号“铲子”的人攀谈起来。铲子今年三十岁,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织布工,专门纺织昂贵的特殊布料。他雇了一些人,包括其他织布工。他像阿莫斯一样,穿着为自家产品打广告的衣服。今天他穿的是带红黄斑点的蓝灰色粗花呢外套。

阿莫斯喜欢向铲子征求意见——这个人聪明却不傲慢。阿莫斯把纱线的问题告诉了他。

“纱线短缺的情况不只局限于王桥,”铲子说,“全国到处都是这样。”铲子喜欢阅读报纸杂志,因此消息灵通。

阿莫斯大惑不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我来告诉你,”铲子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啜饮热茶,“有一种叫‘飞梭’的发明,拉动一个手柄,梭子就会从织机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这使织布工的工作速度提高了一倍。”

阿莫斯听说过这个发明。“我以为还没流行起来呢。”他说。

“这里还没有。我用飞梭,但英格兰西部的大多数织布工都不用。他们认为那是魔鬼在移动梭子。可飞梭已经在约克郡普及了。”

“我父亲说,上次拍卖会上,一个约克郡的人买走了所有纱线。”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纱线短缺了吧。织布的速度加快了,就需要更多的纱线。但我们依然在纺车上纺纱——我不知道这技术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可能是在挪亚造方舟之前吧。”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纺纱工。你的纱线也不够了吗?”

“我预见到这个问题,就提前备了些货。我很惊讶你父亲没有这么做。奥巴代亚总是很有远见的呀。”

“他早就糊涂了。”阿莫斯说,然后立刻转身离开,因为他看到简已经结束了同鲁普的谈话,他得抢在别的小伙子之前赶上简。他端着茶杯和茶碟,快步穿过大厅,说:“晚上好,简。”

“你好,阿莫斯。刚才的讨论很有意思,对吧?”

他不想谈论“八福”,于是说:“我喜欢你这条裙子。”

“谢谢。”

“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简把头歪向一边,粲然一笑。这一特别的姿势让阿莫斯口干舌燥,百爪挠心。简说:“真没想到你会注意到我的眼睛。”

“这很稀奇吗?”

“很多男人连自己妻子眼睛的颜色都不知道。”

阿莫斯开怀大笑:“难以置信啊。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不过我可能不会回答。”

“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她又笑了,但摇了摇头。阿莫斯立刻明白,自己的梦想注定要破灭了。“我喜欢你,”她说,“你很可爱。”

阿莫斯不想“可爱”。他有一种感觉,女孩子是不会爱上“可爱”的男孩子的。

简接着说:“但我不想爱上一个除了希望一无所有的男孩子。”

阿莫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不认为自己穷得只剩希望。简居然这么看他,他感到万分诧异。

简说:“我们是卫理公会教徒,所以我们必须讲真话。我很抱歉。”

他们又对视了一会儿,简把手轻轻地放在阿莫斯的胳膊上,表示同情。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

阿莫斯悻悻地回到家中。 QYarw7bjyDRUK1Z8DMv69Yl88wgEUmOqWDamy5OPQby4bIpsdtNqdzolmLi4I+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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