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前的晚上,萨尔辗转难眠,时而为哈里的离世而悲伤,时而担忧地思考没有丈夫的工资自己的生活将何以为继。
哈里的尸体缠着裹尸布躺在冰冷的教堂里,她独自睡在床上,感觉床上空荡荡的。她不停地发抖。她上次独自入睡还是八年前嫁给哈里的前一晚。
基特躺在小床上,萨尔从儿子的呼吸中听出他睡着了。他至少能在睡眠中忘掉哀痛。
在苦乐参半的回忆和对未来的焦虑的折磨下,她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后来,她看到窗板边缘透进了晨光,就起身下床,生起了火。她坐在纺车旁,直到基特醒来。然后她做了早餐——涂了肉油的面包,配一点儿茶水。很快她就要穷得买不起茶了。
葬礼安排在下午。基特的衬衫已经磨损破烂,无法修补。萨尔不想让儿子今天看起来不像样。她有一件哈里的旧衣服,可以改成适合这个男孩的尺寸,于是她坐下来裁剪缝纫。
就在快要缝完的时候,她听到了枪声。那应该是威尔·里迪克在风车田里射击山鹑的声音。他要为突然降临在萨尔身上的贫困负责。他应该有所补偿才对。萨尔怒不可遏,决定去与他对质。“待在这里,”她对基特说,“把地扫干净。”她走出门,来到空气冷冽的清晨户外。
威尔和他的白底黑斑赛特犬果然在田野里。萨尔从后面靠近他,此时一群鸟从附近的树林中飞出来。威尔紧跟着它们的飞行路径转动猎枪,开了两枪。他的枪法很准,两只鸟扑扇着翅膀落到地上。鸟是灰色的,翅膀上有条纹,差不多有鸽子那么大。一个人从树林里现身,头发平直无光,全身瘦骨伶仃,萨尔认出那是庄园宅邸的仆役长普拉茨。显然,他是在帮威尔把鸟吓出来。
那只狗跑到鸟掉落的地方,把一只鸟叼回来,然后是第二只。威尔对普拉茨喊道:“再来一次!”
这时萨尔已经来到威尔面前。
她提醒自己,辱骂当权者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你有时可以说服他们,哄骗他们,甚至羞辱他们,让他们去做正确的事,但你不能恐吓他们。任何强行解决问题的企图只会使他们更加顽固。
“你想要什么?”威尔粗鲁地问。
“我需要知道你打算为我做什么……”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少爷”,但有点儿晚了。
威尔给猎枪重新装上子弹:“我为什么要为你做任何事?”
“因为哈里在你手下工作。因为你让马车超载。因为你没有听艾克叔叔的警告。因为你杀了我丈夫。”
威尔面红耳赤:“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错。”
萨尔强迫自己保持温和、讲理的语气:“有些人可能相信你的话,但你知道真相。你当时在场。我也在。”
威尔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松松垮垮地握着猎枪,枪口指着她。她毫不怀疑这是蓄意威胁,但她不相信威尔会扣动扳机。在杀了她丈夫仅仅两天之后,假装又失手杀了她是很难取信于人的。
威尔说:“我猜你是想要施舍吧。”
“我要你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我丈夫的工资,一星期八先令。”
威尔假笑两声。“你不能逼我一星期付你八先令。你为什么不另找一个丈夫呢?”威尔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在嘲笑她土气的衣服和自制的鞋子,“肯定会有人要你的。”
她并没有觉得受辱。她知道自己对男人很有吸引力。威尔本人也曾不止一次色眯眯地盯着她。然而,她无法想象再嫁给别人。
但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忍气吞声地回复道:“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你就不必再付给我钱了。”
“我压根儿就不打算给你钱。”
鸟群再次振翅而起,威尔转身射击。又有两只山鹑落到地上。狗叼来一只,又去抓另一只。
威尔抓住鸟脚提起来。“给,”他对萨尔说,“吃只山鹑吧。”
那只鸟浅灰色的胸脯流着血,但它还活着。萨尔很想接受。她可以为基特和她自己做一顿美味大餐。
威尔说:“你死了丈夫,给你这玩意儿做补偿,应该就够了。”
萨尔倒吸一口冷气,像挨了一拳似的。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这浑蛋怎么敢说她丈夫的性命只抵得上一只山鹑?她感觉肺都要气炸了,愤而转身,大步走开,留下威尔拿着鸟站在原地。
她怒火中烧,如果再多待一会儿,可能就会开始说蠢话了。
她气冲冲地穿过田野,朝家走去,然后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去找里迪克老爷。里迪克老爷不是乐善好施的人,但也不像威尔那样无情无义。她必须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益。
庄园宅邸的前门禁止村民进入。她很想打破这个规定,但又犹豫了。她不想走后门,那样会撞见仆人。他们会要求她等等,然后去问里迪克老爷是否愿意见她,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但村民来交租金时会走一扇侧门。她知道,这扇门背后有一条短走廊,通向大厅和里迪克老爷的书房。
她绕到房子侧面,试着推了推那扇门。门没上锁。
她走了进去。
书房的门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草味。她往里一看,只见里迪克老爷坐在书桌旁,一边抽烟斗,一边在账簿上写东西。她敲敲门,说:“请原谅,里迪克老爷。”
他抬起头,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恼怒地说,“今天不是交租日。”
“侧门没上锁,我有急事要跟您谈谈。”她走进去,随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你应该走仆人走的门。你以为你是谁?”
“老爷,我失去了丈夫,我必须知道您准备为我做些什么。我还有个孩子要吃饭穿衣呢。”
里迪克老爷迟疑不决。萨尔觉得他逮着机会的话也会逃避责任,但他心中应该尚存几分内疚。在公开场合,他很可能会否认威尔对哈里的死负有责任,但他并没有他的儿子那么恶毒。萨尔看到他红润的脸庞上闪过犹豫和羞惭的表情。然后,他似乎硬下心肠,道:“村里准备了济贫金。”
村民每年都要付一笔钱来帮助教区内的穷人。这笔钱由教会管理。
“去找教区长吧。”里迪克老爷说,“他是济贫监督官。”
“老爷,里迪克教区长讨厌卫理公会教徒。”
里迪克老爷抛出致命一击:“那你就不应该做卫理公会教徒,你说呢?”
“济贫金不应该只发给同教区长观念一致的人。”
“钱是由圣公会发放的。”
“但这不是教会的钱,对吧?钱是村民给的。他们相信教会可以公平分配这些钱,难道错了吗?”
里迪克老爷恼羞成怒:“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批评上层权威,对不对?”
萨尔心中的希望之火熄灭了。与统治者之间的争论总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权贵是对的,就因为他们是权贵,可以罔顾法律,蔑视承诺,违背逻辑。只有穷人才必须服从规则。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必须向里迪克教区长乞求施舍,而他会想方设法不给她任何帮助。
她不再争辩,径直离开房间,走出侧门,回到家中。她万念俱灰,沮丧不已。
她做好了基特的衬衫。母子二人用过午餐,吃的是面包和奶酪,然后教堂钟声响起,他们往圣马太教堂赶去。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中殿挤满了人。教堂是一座小型中世纪建筑,本应扩建,以适应不断增长的村庄人口,但里迪克一家不愿出这笔钱。
有些送葬者跟哈里不太熟,萨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暂时丢下工作来参加葬礼。然后她意识到,哈里死得很特别,他的情况可以说相当罕见。他没有死于疾病、年老或者不可避免的事故,而是死于威尔·里迪克的愚蠢和残忍。村民来参加葬礼,这表明在他们心中,哈里的生命是重要的,老爷们不能对他的死亡不闻不问。
里迪克教区长似乎明白这一点。他穿着长袍走进来,惊讶地盯着这一大群人,面露不悦。他迅速走到祭坛前,开始主持葬礼。萨尔断定他根本不愿主持葬礼,但他是村里唯一的牧师。在他们这个大村子里,所有的洗礼、婚礼和葬礼都由他负责,他由此获得的薪水之外的收入相当可观。
葬礼的进度极快,众人不满地低声抱怨起来。里迪克教区长不予理睬,草草完成了仪式。萨尔对此毫不在乎。她一直在想,她从此便与哈里天人永隔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
艾克叔叔组织抬棺人抬起棺材,众人跟着他们离开教堂,进入墓地。布赖恩·派克斯塔夫站在萨尔身边,搂着她颤抖的肩膀,以示安慰。
遗体下葬时,教区长念出最后的祷词。
仪式结束后,他走到萨尔身边。她想知道,他是否会言不由衷地慰问她几句,但他只是撂下一句:“父亲告诉我你来过。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来找你。”然后他就匆匆走开了。
教区长走后,布赖恩·派克斯塔夫发表了简短的悼词。他谈到哈里时充满了怀念和尊敬之情,他的话引起了坟墓周围众人的共鸣,大家频频点头,嘟囔着“阿门”。他做了祷告,然后他们唱起了《爱之救赎已完成》
。
萨尔同几个亲密的朋友握了握手,感谢他们的出席,然后拉着基特的手,迅速走开了。
她到家后不久,布赖恩带来了一支羽毛笔和一小瓶墨水。“我猜,你应该想把哈里的名字写在你的《圣经》上吧。”他说,“我不会留下来——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把羽毛笔和瓶子还给我就行。”
萨尔粗通文墨,阅读能力强于书写能力。但她会写日期,给她什么东西她都能抄写。那本《圣经》里有哈里的名字,还有他们的结婚日期。她坐在桌旁,手里拿着羽毛笔,书放在面前。她回忆起八年前的那一天。她记得嫁给哈里是多么幸福。她穿着一件新衣服,这衣服她今天依然穿在身上。她曾说过“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这句话,但从未想过甜蜜的时光如此短暂。一时间,她完全放松了戒备,让无尽的悲伤将自己淹没。
然后,她擦干眼泪,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写下这些文字:
哈罗德
·克利瑟罗,于1792年12月4日逝世。
她本想写丈夫是如何丧命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写“被车碾死”或“被乡绅儿子的蠢行害死”之类的话。而且,将这些话白纸黑字写下来可能并不明智。
生活必须恢复如常。房门开着,光线还算充足,她坐在纺车旁,开始工作。基特像往日一样坐在她身边,把一根根松散的待纺毛线递到她手里,她把毛线塞入进纱孔,同时转动纺轮,带动锭翼旋转,将毛线捻成一条紧实的纱线。基特看上去心事重重,不一会儿,他问母亲:“为什么我们必须死了才能上天堂呢?”
萨尔自己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她觉得自己是年纪较长的时候才问的,应该是十二岁时,而不是六岁时。但她提出疑问后不久就发现,那些令人困惑的宗教问题往往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于是她便不再提问了。但她隐隐觉得,基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她说,“没有人知道。这是个谜。”
“有人能不死就上天堂吗?”
她刚想说没有,突然有什么东西勾起了她的记忆。她思索片刻,想起来了,说:“是的,有一个人,叫以利亚
。”
“这么说,他没有被葬在教堂旁边的墓地里?”
“没有。”萨尔相当肯定,在《旧约》的先知时代没有教堂,但她决定不纠正基特的错误。
“他是怎么上天堂的?”
“被旋风带上去的。”她料定基特会再问为什么,于是补充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基特安静下来。萨尔猜,他是在琢磨他父亲是不是已经到了天堂,同上帝和天使在一起。
基特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需要那个大轮子?”
她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便说:“这个纺轮比它转动的锭翼要大得多——你能看到吧?”
“能。”
“所以,当纺轮转一圈时,锭翼会转五圈。这就是说,锭翼转得快得多。”
“但你可以直接转动锭翼啊。”
“在纺轮发明之前,人们就是这么做的。然而,要快速转动锭翼十分困难。你很快就会疲惫。但你可以慢慢转动纺轮,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基特盯着那台机器,看着它呼呼旋转,陷入沉思。他是一个特别的孩子。萨尔知道每个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尤其是那些只有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仍然认为基特与其他孩子大不一样。他长大之后,会有能力过上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不一样的生活。她不希望儿子像她一样生活在一座没有烟囱的泥炭房子里。
她也曾怀揣梦想。那时候,她崇拜母亲的姐姐萨拉姨妈,把她视为英雄。萨拉离开了村子,搬到了王桥,开始在街上演唱民谣,边唱边卖东西。她嫁给了印刷歌谣册子的那个人。为了给丈夫记账,她又学习了算术。有段时间,她每年都会回村子一两次,穿着考究,姿态优雅,从容自信,还会慷慨地送大家一堆礼物:丝绸料子、活小鸡、玻璃碗。她会谈起她在报纸上读到的事情——美国爆发独立战争啦,库克船长登陆澳大利亚啦,还有二十四岁的威廉·皮特被任命为首相啦。萨尔曾经想成为萨拉姨妈那样的人。后来她爱上了哈里,从此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萨尔无法想象基特的生活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无论那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起点都是学习。她教过基特字母和数字,他已经能用棍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母
。但萨尔自己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用不了多久,她就没有东西可教了。
村里有一所教区长运营的学校——里迪克家族几乎控制了这里的一切。学校每天收费一便士。萨尔只要有闲钱就会把基特送去那里,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现在哈里走了,也许基特再也去不成了。她让基特过上好日子的想法从未动摇,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基特说:“我们读读书吧。”
“好主意。把书拿来。”
基特穿过房间,拿起那本《圣经》。他把书放在地板上,这样他们工作时都能看到。“我们读什么呢?”
“就读那个杀死巨人的男孩的故事吧。”她拿起那本厚重的大书,找到了《撒母耳记》上卷第十七章。
他们继续纺纱,基特边帮母亲的忙边看书。萨尔得教儿子所有人名地名的发音,还要解释许多单词的含义。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曾询问“六肘零一虎口”是多长,所以现在她能够告诉基特,歌利亚
身高超过九英尺
。
就在母子俩卡在“容貌”这个词上的时候,教区长没敲门就进来了。
基特停止阅读,萨尔站了起来。
“干吗呢?”牧师说,“读书?”
萨尔说:“我们在读大卫和歌利亚的故事,教区长。”
“嗯……你们卫理公会教徒总是想自己读《圣经》。你们最好还是听牧师的话。”
现在不是与他辩论的时候。“我们家里就只有这一本书,先生。我认为上帝的圣言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伤害。如果我做错了,那我道歉。”
“算了算了,我来不是为了跟你扯这个。”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房里没有椅子,于是他拉了一把三脚凳过来。“你想让教会给你济贫金。”
萨尔没有说那不是教会的钱。她需要保持谦卑,否则教区长可能会一口回绝她的请求。实际上,济贫监督官的权力完全没有限制,在他之上并无上级,萨尔即便想求助也找不到对象。于是她低眉顺眼地说:“是的,请您大发慈悲,教区长。”
“你这房子的租金是多少?”
“一星期六便士,先生。”
“这笔费用,教区来付。”
啊,萨尔暗想,原来你首先考虑的是确保房东不会损失租金。不过,知道自己和基特还有地方住,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你做纺纱工挣了不少钱啊。”
“每纺一磅羊毛,阿莫斯·巴罗菲尔德付我一先令,如果我整晚工作,只睡一小会儿的话,一个星期能纺三磅。”
“那就是三先令,差不多是雇农工资的一半。”
“八分之三,先生。”她纠正道。对穷人来说,估算是危险的,一个便士都不能含糊。
“好吧,是时候让基特开始工作了。”
萨尔大吃一惊:“他才六岁!”
“没错,但他就快满七岁了。孩子一般在这个年龄开始干第一份工作。”
“他要到3月才满七岁。”
“3月25日。我在教区人口记录里查到了他的生日,也没几天了。”
还有三个多月呢。对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但萨尔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抗议:“他能做什么工作?现在是冬天——冬天不需要雇人帮工。”
“我们庄园宅邸需要一个擦鞋童。”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基特要做什么工作?”
“他当然要学会把靴子擦得亮锃锃的,还得承担其他工作:磨刀、搬柴火、清理夜壶,诸如此类。”
萨尔看了看基特。他瞪大了眼睛,坐在那里听他们安排他的出路。他那么弱小,那么脆弱,萨尔真想放声大哭。但教区长是对的:他差不多该去工作了。
教区长补充说:“到里迪克老爷家里学会怎么做人,对他来说大有好处。也许他长大后就不会像他父亲那么傲慢无礼了。”
萨尔努力不去理会教区长对哈里的诋毁,问:“基特会得到多少报酬?”
“一周一先令,这对孩子来说很公平。”
萨尔知道,这话不假。
“当然,他会得到食物,还有衣服。”牧师瞅了眼基特打着补丁的长袜和过大的外套,“他不能穿成这样。”
一听到要穿新衣服,基特就兴奋起来。
教区长说:“当然,他会睡在庄园宅邸里。”
萨尔心头一沉,尽管这样做司空见惯——大多数仆人都住在主人家。她就要一个人住了,那将是多么孤独寂寞呀。
基特也心烦意乱,眼泪夺眶而出。
教区长说:“别哭了,孩子。你得心怀感激才对,因为我们给了你温暖的房子和充足的食物。要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孩,通常在煤矿工作。”
萨尔知道,这话也是真的。
基特抽泣着说:“我舍不得我妈妈。”
“我也舍不得我妈妈,可她死了。”教区长说,“你妈妈还活着,而且,每个星期天下午你有半天假期,可以回来看她。”
这话让基特哭得更厉害了。
萨尔压低声音道:“他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他觉得自己又要失去母亲了。”
“啊,这是错觉。下个星期天来看你的时候,他就会发现你好端端地待在家里呢。”
萨尔大惊失色:“您今天就要带他走?”
“等也没意义啊。越早开始,他就越早适应。不过,如果你刚才只是做做样子,其实并不怎么缺钱的话……”
“好吧。”
“那我现在就带他走。”
基特用尖厉的声音反抗道:“我要逃跑!”
教区长耸耸肩:“那你就会被抓回来,挨一顿鞭子。”
“我会再次逃跑!”
“那样的话,你只会被再次抓回来。不过,我想你只需要挨一顿鞭子,就再也不敢跑了。”
“好了,基特,别哭了。”萨尔说,她语气坚定,但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你父亲走了,你必须快点儿长成男子汉。你如果乖乖表现,就会有午餐和晚餐吃,还会有漂亮衣服穿。”
教区长说:“里迪克老爷每星期要从工资中扣三便士餐饮费,头四十个星期每星期要扣六便士服装费。”
“但那意味着他每星期只能拿三便士!”
“他在最开始就值这么多钱。”
“那您会给我多少济贫金呢?”
教区长装出生气的样子:“当然一个子儿也不给。”
“那我该怎么生活呢?”
“你既然没有丈夫和儿子要照顾,就可以天天纺纱了。你的收入应该可以翻一番。那样你每星期就能挣六先令,而且只有你一个人花。”
萨尔知道,要挣到这样的收入,她必须每天纺纱十二小时,每周工作六天。她的菜园会杂草丛生,她的衣服会破烂不堪,她只能靠面包和奶酪度日,但她会活下来。基特也是。
牧师站起来:“跟我走吧,孩子。”
萨尔说:“星期天见,基特。到时候把你的见闻通通告诉我。走之前,让妈妈亲亲你。”
基特没有停止哭泣,但他抱住了萨尔。萨尔吻了他,然后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说:“祈祷吧,耶稣会看顾你的。”
教区长紧抓住基特的手,带他走出了房子。
“记住要乖乖的哦,基特!”萨尔喊道。
然后她瘫坐下来,失声痛哭。
里迪克教区长牵着基特的手穿过村子。基特没有感到掌心传来一丝友好和抚慰,因为教区长牢牢地钳住他,生怕他跑掉。但他并没有逃跑的意思。教区长说要鞭打他,吓得他不敢冒那种念头。
他现在对一切都感到害怕:害怕没有父亲的日子,害怕离开母亲的生活,害怕教区长,害怕恶毒的威尔,害怕无所不能的里迪克老爷。
他在教区长身边匆匆赶路,不时跑上几步才能跟上。村民好奇地注视着他,他的朋友和他们父母的目光尤其关切。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质问教区长。
快到庄园宅邸的时候,基特再次害怕起来。这是村里最大的建筑,比教堂还大,用同样的黄色石头建成。他非常熟悉这座建筑的外观,但现在正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它。宅邸正面中央有一扇门,登上台阶,便是一道门廊。他数了数,正面一共有十一扇窗户:门两边各有两扇,楼上有五扇,屋顶上还有两扇。走到更近的地方,他看到房子下面还有一间地下室。
他不知道这样一座巨大建筑里可能有什么。他记得玛格丽特·派克斯塔夫告诉过他,庄园宅邸里的一切都是用金子做的,连椅子也是,但他怀疑玛格丽特把那里同天堂搞混了。
教堂很大,是因为村里的每个人都必须进去做礼拜,但庄园宅邸里只住着四个主子——里迪克老爷和他的三个儿子——外加几个仆人。他们用那么大的空间做什么呢?基特的家只有一个房间,还要挤三个人。庄园宅邸无比神秘,透着凶险不祥的气息。
教区长领着他走上台阶,穿过大门,说:“你绝对不能从这道门进屋,除非你和里迪克老爷或者我们三位少爷中的一位在一起。你和其他仆人只能走后门。”
这么说,我也是仆人了,基特想。我就是个擦靴子的。要是我知道怎么擦靴子就好了。其他仆人都是做什么的呢?他们会不会跑掉,然后被抓回来挨鞭子呢?
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教区长松开了基特的手。
他们来到一个比基特家还要宽敞的大厅。墙上覆盖着深色木镶板,周围开着四扇门,一段宽阔的楼梯通往楼上。壁炉上方,一只雄鹿的头恶狠狠地盯着基特,但它似乎动不了,基特几乎可以肯定鹿不是活的。大厅里相当昏暗,飘着一股淡淡的难闻的气味,但基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四扇门中的一扇打开了,威尔·里迪克走进大厅。
基特试图躲在教区长身后,但威尔看见了他,立刻板着脸问:“这不会是克利瑟罗的小崽子吧,乔治?”
“是他。”教区长说。
“你他妈的把他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冷静点儿,威尔。我们需要一个擦鞋童。”
“为什么选他?”
“因为他到了工作的年纪,他母亲又需要钱。”
“我不想让这该死的小崽子出现在家里。”
基特的母亲从不使用“该死的”“他妈的”之类的字眼。父亲偶尔冒出这样的脏话,母亲都会皱眉。基特从来没有讲过这种污言秽语。
教区长说:“别傻了,这孩子没什么问题。”
威尔的脸涨得更红了,他说:“我知道,你认为克利瑟罗的死是我的错。”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把这孩子带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能一直羞辱我。”
基特不明白“羞辱”是什么意思,但他猜威尔不愿别人提起他的丑事。而这次事故就是威尔的错,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基特一直想有个兄弟和他一起玩耍,但他从未想过兄弟之间会吵得这么厉害。
教区长说:“反正雇这孩子是父亲的主意。”
“好,那我去跟父亲谈谈。他会把这孩子送回去的。”
教区长耸耸肩:“你可以试试。我无所谓。”
基特衷心希望自己能被送回母亲身边。
威尔穿过大厅,走进另一扇门,基特想知道他怎么能在这么复杂的房子里找到路。但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
“我会被送回家吗?”他急切地问。
“不会。”教区长说,“里迪克老爷很少会改变主意,他也不会因为威尔心里不舒服就改变主意。”
基特再次陷入绝望。
“你需要知道每个房间的名字。”教区长说,然后打开一扇门,“这是客厅,你看一眼。”
基特紧张地走进去,四处看了看。这房间里的家具似乎比村子其他地方的家具加起来还要多,有地毯、椅子、数不清的小桌子、窗帘、靠垫、肖像画和装饰品。这里还放着一架钢琴,比他唯一见过的、位于派克斯塔夫家中的那架大得多。但客厅里没有地方可以让人画画
。
教区长把他拉回来关上门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将看到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他们来到下一扇门前。“这里是餐厅。”这个房间比较简单,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四周都是椅子,再加上几个餐具柜。墙上挂着肖像画,画里有男人,也有女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个蜘蛛状的东西,里面插着几十支蜡烛,基特怎么也想不通这东西有什么用。也许是一个方便存放蜡烛的地方吧,这样天黑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拿出一根点上。
他们穿过大厅。“这里是台球室。”这个房间里摆着另一种桌子,边缘凸起,绿色的桌面上有彩色的球。基特以前从未听说过“台球”这个词,不知道这房间有何用途。
来到第四扇门前,教区长说:“这里是书房。”这就是威尔刚才打开的那扇门,教区长没有打开。基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们在为你吵架哩。”教区长说。
基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大厅后部有一扇绿色的门,他之前没有注意到。教区长领他穿过这扇门,进入氛围截然不同的另一区域:墙上没有挂画,地上没有铺地毯,房间里的木制品斑驳掉色,需要重新上漆。他们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进入一个房间,两男两女坐在桌旁,在早早地吃着晚餐。教区长进来时,四个人都站了起来。
“这是新来的擦鞋童,”教区长说,“名叫基特·克利瑟罗。”
他们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两个男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吞下一口食物,说:“这孩子的父亲莫非就是……”
“没错。”教区长指着说话的人,对基特说,“基特,这位是仆役长普拉茨。你要叫他普拉茨先生,听从他的一切吩咐。”普拉茨的大鼻子上布满小红线。
“他旁边是男仆塞西尔。”塞西尔非常年轻,脖子上有个肿块,基特知道那叫疖子。
教区长指着一个圆脸的中年女人:“杰克逊太太是厨娘,那边的范妮是女仆。”
基特猜范妮十二三岁。她是个满脸雀斑、瘦骨嶙峋的女孩,看上去几乎和他一样战战兢兢。
“他什么都不懂,你得把规矩全教给他,普拉茨。”教区长说,“他父亲傲慢无礼,桀骜不驯,如果这孩子也这样,你就得狠狠揍他一顿。”
“好的,少爷,我会这么做的。”普拉茨说。
基特强忍着不哭,但泪水不听话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厨娘说:“他需要换件新衣服——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稻草人。”
普拉茨说:“有个箱子里应该放着童装——可能是您和您兄弟小时候穿过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就去找找那里有没有适合基特的衣服。”
“当然可以。”教区长说,“你们自己处理吧。”说完,他就离开了。
基特看着那四个仆人,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什么。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僵立原地,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塞西尔说:“别难过了,小家伙,我们这儿不怎么打人。你最好吃点儿晚餐。去坐在范妮旁边,吃一块杰克逊太太做的猪肉馅儿饼。”
基特走到桌子末端,靠着女仆坐在长凳上。范妮给基特拿来盘子和刀叉,然后从桌子中间的大馅儿饼上切下一块。
“谢谢你,小姐。”基特说。他心烦意乱,吃不下去,但他们希望他吃,所以他从那块馅儿饼上切下一小片,强迫自己吃下去。他从没吃过猪肉馅儿饼,不由得惊讶于世上竟有如此美味。
晚餐再次被打断,这回来的是里迪克老爷最小的儿子罗杰。“他在这儿吗?”他边进屋边问。
仆人都站了起来,基特也站了起来。普拉茨说:“下午好,罗杰少爷。”
“啊,你在这儿呀,小基特。”罗杰说,“我看到你有一块馅儿饼,所以事情应该不算太糟。”
基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说:“谢谢您,罗杰少爷。”
“听着,基特。我知道离家生活很难,但你知道,你必须勇敢。你会努力做个男子汉吗?”
“我会的,罗杰少爷。”
罗杰转向普拉茨,说:“对他温柔点儿,普拉茨。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是的,少爷,我们知道。”
罗杰看了看其他人:“我全靠你们了。多表现点儿同情心吧,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
基特不知道“同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猜跟“怜悯”类似。
塞西尔说:“别担心,罗杰少爷。”
“拜托了。谢谢。”罗杰走了出去。
他们重又坐下。
基特断定,罗杰是个好人。
他们吃完饭,杰克逊太太泡了茶,递给基特一杯,里面加了很多牛奶和一块糖,味道棒极了。
最后,普拉茨站起来说:“谢谢,杰克逊太太。”
塞西尔和范妮附和道:“谢谢,杰克逊太太。”
基特猜他也应该这么做,所以也跟着道了谢。
“好孩子,”塞西尔说,“现在我最好来教教你怎么擦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