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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主教府的庭园里,阿拉贝拉·拉蒂默建造了一座玫瑰园。根据王桥的传说,曾有修士在这里种植豆子和卷心菜。

她的家人都很惊讶。她从未表现出对种植任何东西的兴趣。她的职责就是服侍主教丈夫:管理丈夫的家务,为高级神职人员和郡里的其他大人物举办晚宴,穿着昂贵而体面的服装出现在丈夫身边。然而有一天,她突然宣布要种玫瑰。

种玫瑰这一新想法令不少时髦女士趋之若鹜。准确地说,种玫瑰并没有引发全民狂热,但已经蔚然成风。阿拉贝拉在《淑女杂志》上读到相关文章,立刻就被迷住了。

她的独生女埃尔茜没料到母亲竟然乐此不疲。她本以为母亲很快就会腻烦——毕竟,种玫瑰需要弯腰、锄草、浇水、施肥,而且指甲缝里的泥土永远无法完全清理干净。

主教斯蒂芬·拉蒂默咕哝道:“热乎劲过几天就没了,你们记住我的话。”然后他接着去读《严肃评论》杂志去了。

他们俩都错了。

早上八点半,埃尔茜出去找母亲,却发现母亲在花园里,正同园丁一起把马厩里的粪便堆在植物根部,湿漉漉的雨夹雪飘飘洒洒地落在他们头上。阿拉贝拉看见埃尔茜,扭头说:“我在保护它们不受霜冻。”然后她继续埋头干活儿。

埃尔茜被逗乐了。要知道,母亲很可能在这天之前都没拿过铲子。

她环顾四周。现在是冬天,玫瑰都变成了光秃秃的枯枝,但整个花园的轮廓依然清晰。花园入口是一道用柳条编织的拱门,夏天门上会爬满玫瑰。通过拱门,是一片方形的低矮玫瑰丛,到了时节,它们会迸发出火焰般的色彩。玫瑰丛后面,在一段残破的墙壁上固定着一个棚架。这是过去的修士建造的,也许是为了给菜园遮风挡雨。在炎热的日子里,棚架上的藤蔓会像野草一样疯长,开出的花朵鲜艳夺目,仿佛天使不小心从上界洒落了颜料。

埃尔茜早就觉得母亲的生活空虚惨淡,但她希望母亲能从事一项比园艺更有意义的事业。然而,埃尔茜是理想主义者,也是知识分子,而阿拉贝拉两者都不是。“凡事都有定期,”父亲会引用《传道书》说,“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玫瑰给阿拉贝拉的生活带来了欢乐。

天气很冷,埃尔茜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您要在这儿待很久吗?”埃尔茜问。

“就快干完了。”

阿拉贝拉比丈夫年轻得多,只有三十八岁,风韵犹存。她身材高挑,曲线玲珑,浅棕色的头发带着一丝赤褐色。她的鼻子上长着雀斑,这在常人看来是瑕疵,但不知怎的,在她脸上却显得尤为迷人。埃尔茜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和她母亲不同——她有一头黑发和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但人们说她的笑容很美。

阿拉贝拉把铲子递给园丁,两个女人匆匆走进屋子。阿拉贝拉脱下靴子和斗篷,埃尔茜用毛巾轻拍她潮湿的头发。埃尔茜说:“今天早上我要去问父亲主日学校的事。”

这是她的大计划。她对自家市镇对待孩子的方式深感震惊。他们通常七岁就开始工作,周一到周五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周六工作十二小时。大多数人没受过教育,只能读写几个字。他们需要一所主日学校。

这一切她父亲都一清二楚,但似乎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她有了一个说服父亲的计划。

她母亲说:“我希望你父亲心情不错。”

“您会支持我的,对吧?”

“当然。我认为这是一个宏伟的计划。”

埃尔茜想要的是明确的支持,而不是含糊的称许。她说:“我知道您有疑虑,但是——请别介意我这么说——您能不要说出来吗,就今天?”

“当然可以,亲爱的。我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你知道的。”

这一点埃尔茜可不敢苟同,但她没有说出来,只说:“父亲会提出反对意见,但我会应对的。我只希望您不时轻声表达一下支持,说些‘很对’‘好主意’之类的话。”

阿拉贝拉似乎对女儿的坚持感到好笑,尽管也有点儿恼怒:“亲爱的,我明白了,别担心。你就像一个演员,不需要深刻的批评,只需要鼓掌的观众。”

母亲语带讥讽,但埃尔茜假装没听出来。“谢谢您。”她说。

母女二人走进餐厅。府中仆役按等级顺序在房间一侧列队:首先是男人——仆役长、马夫、男仆、擦鞋童;然后是女人——管家、厨娘、两个女仆和厨房杂役。餐桌上摆着带有花卉图案的时髦瓷器,这种风格人称“中国风”。

主教座位旁放着一份两天前的《泰晤士报》。从伦敦乘马车走收费公路到布里斯托尔需要一天,再走乡村小路到王桥又要一天——这条小路下雨的时候泥泞不堪,不下雨的时候又遍布车辙,颠簸不已。在主教这种年纪的人看来,这样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还记得,此前走完这段旅程怎么都得花一个星期。

主教也走进餐厅。埃尔茜和阿拉贝拉把椅子往后挪开,跪在地毯上,双肘支撑着座位,双手十指交握。茶壶咝咝作响,主教虔诚而迅速地做完祷告,迫不及待地要吃培根。主教一家念完最后一句“阿门”,仆人纷纷回去工作,食物很快就从厨房端了出来。

埃尔茜吃了些涂黄油的烤面包,喝了口茶,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她感到很紧张。她非常想开办主日学校。这么多王桥的孩子目不识丁,蒙昧无知,这让她非常痛心。父亲吃饭时,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估量他的心情。他五十五岁,头发花白且日渐稀疏。埃尔茜还记得,父亲曾经气宇轩昂,高大魁梧,肩膀宽阔。但他太爱吃了,现在他肥头大耳,脸圆腰粗,而且弯腰驼背。

主教心满意足地吃下烤面包,喝完茶。在他打开《泰晤士报》之前,女仆梅森端着一壶鲜牛奶进来了,埃尔茜也在这时展开了行动。她冲梅森微微点头。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信号,梅森知道该怎么做。

“我有件事想问您,父亲。”埃尔茜说。如果对父亲有所请求,那就最好假装请教他,这一招屡试不爽——主教喜欢解释,但不喜欢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吧。”

“我们市镇在教育界享有盛誉。大教堂的图书馆吸引了西欧各地的学者。王桥文法学校全国闻名。当然,还有牛津大学的王桥学院,您自己就在那里学习过。”

“非常正确,亲爱的,但这一切我都知道。”

“可我们的教育还是很失败。”

“当然不是。”

埃尔茜迟疑不决,但最终下定了决心。她心脏怦怦狂跳,大喊道:“进来吧,梅森!”

梅森牵着一个十岁或十一岁的脏兮兮的小男孩走了进来。男孩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令人惊讶的是,他似乎并没有被周围的环境吓到。

埃尔茜对父亲说:“我想让您见见吉米·帕斯菲尔德。”

男孩说话时语气傲慢,堪比公爵,说出来的话却不合语法:“有人答应我芥末香肠,可我没见哩。”

主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埃尔茜祈祷父亲不要大动肝火,说:“父亲,请安心听一两分钟。”不待父亲同意,埃尔茜就转向孩子,问道:“吉米,你识字吗?”她屏住呼吸,不确定那孩子会说什么。

“我不需要识字。”他挑衅似的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周中每天驿车经过王桥的时间,不用去看钉在贝尔客栈的那张纸片。”

主教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埃尔茜未予理睬,问出了关键问题:“你知道耶稣基督吗?”

“我谁都认识,但王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向你发誓。”他拍拍手,朝火里啐了一口唾沫。

正如埃尔茜所料,主教惊得哑口无言。

吉米补充道:“有个驳船船工会不时从库姆开船过来,他叫贾森·克莱尔。”男孩对埃尔茜晃了晃手指,以示告诫:“我敢打赌,你把他的名字搞错了。

埃尔茜继续问道:“你去教堂吗?”

“我去过一次,但他们不给我酒喝,我就走了。”

“难道你不想让自己的罪过得到赦免吗?”

吉米愤愤不平地说:“我从没犯过罪,从来没有。威尔街的安德鲁斯太太的小猪被人偷走了,但那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都不在场。”

主教说:“够了,够了,埃尔茜,你已经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梅森,把这孩子带下去。”

埃尔茜补充了一句:“还要给他香肠。”

“要加芥末的。”吉米说。

“要加芥末的。”埃尔茜重复道。

梅森和吉米退了下去。

阿拉贝拉拊掌大笑:“这小鬼可真勇敢,谁也不怕!”

埃尔茜严肃地说:“他并非特例,父亲。王桥有一半的孩子都是这样。他们从来没有进过学校。如果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去教堂,他们就永远不会了解基督教。”

主教显然惊诧不已。他问:“你觉得我能做点儿什么吗?”

她前面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让父亲说出这句话。“市里有人正在讨论开办一所主日学校。”事实并非如此。开办学校是埃尔茜的主意,虽然有几个人赞成,但如果没有她,这想法多半无法实现。埃尔茜不想让父亲觉得这个提议可以被轻易否决。

主教说:“但我们已经有给儿童开办的学校了。鱼巷的贝恩斯太太教授的基督教教义就无可指摘。不过,我对情人地的学校表示怀疑,卫理公会教徒会把儿子送去那里学习。”

“那些学校当然是收费的。”

“不然学校怎么经营呢?”

“我说的是周日下午为贫困儿童开办的免费学校。”

“我明白了。”埃尔茜看得出来,父亲在想反对的理由。“学校在哪里开办呢?”

“也许是羊毛交易所吧。那地方星期天从来不用。”

“你认为市长会允许穷人的孩子使用羊毛交易所吗?他们中有一半人会随地大小便。哎呀,哪怕在大教堂里我也见过……不过,咱们先别管这个。”

“我相信孩子是可以管住的。但就算不能使用羊毛交易所,我们也有其他地方可供选择。”

“那谁来教呢?”

“已经有几个人主动提出愿意当老师了,包括阿莫斯·巴罗菲尔德,他念过文法学校。”

阿拉贝拉嘀咕道:“我就知道,这事阿莫斯准会掺和进来。”

埃尔茜一下子脸红了,但她假装没听见。

主教没有理会阿拉贝拉的话,也没有注意到埃尔茜的尴尬。他说:“小巴罗菲尔德应该是卫理公会教徒吧。”

“米德温特法政牧师 会为学校背书。”

“虽然他是大教堂的法政牧师,但他也是卫理公会教徒。”

“他们让我来负责,而我不是卫理公会教徒。”

“负责!你还太年轻了。”

“我二十岁了,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教孩子读书。”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主教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的坚决语气令埃尔茜有点儿沮丧,但她并不吃惊。她早就料到父亲不会赞成,所以准备了说服他的计划。但她这会儿只是说:“这个主意到底哪里不讨您喜欢?”

“听我说,亲爱的,让劳动阶级学习读书写字是有害的。”主教说,他变成了一位循循善诱的父亲,一位给满脑子乌托邦思想的年轻人传授智慧的老者,“书籍和报纸向他们灌输了他们一知半解的思想,让他们对上帝为他们安排的社会地位感到不满。他们对平等和民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们应该读一读《圣经》。”

“这样做更糟!他们会误解经文,指责圣公会的教义是错误的。他们会不再信奉圣公会,还会想建立自己的教堂,就像长老会教徒和公理会教徒一样,还有卫理公会教徒。”

“卫理公会教徒没有自己的教堂。”

“假以时日,必然会有。”

埃尔茜的父亲擅长唇枪舌剑:他在牛津大学学习过辩论。埃尔茜通常很喜欢挑战父亲,但主日学校的事太重要了,她不敢冒险同父亲争辩,以免在技术细节上被父亲驳倒。于是,她安排了第二个来访者,一个也许能说服父亲的人。她不得不同父亲继续对话,等待此人现身。她说:“您不觉得读《圣经》能帮助劳动人民抵制假先知吗?”

“让他们乖乖听神职人员的话,这样效果好得多。”

“但他们不听,所以这是一个听上去完美却难以实行的建议。”

阿拉贝拉扑哧一笑。“你们两个,”她说,“你一句我一句的,听着就像是辉格党人和托利党人在辩论。我们不是在探讨法国大革命!只是一所主日学校,孩子坐在地板上,在石板上写自己的名字,唱《我们向锡安前进》 。”

女仆把头探进门来说:“主教大人,肖维勒先生来了。”

“肖维勒?”

“一个织布工,外号‘铲子’ 。他带了一段布给我和母亲看。”埃尔茜转向女仆,“把他领进来,梅森,给他倒杯茶。”

织布工的地位比主教的家人低好几级,但铲子魅力不凡,而且彬彬有礼——为了向上流社会推销产品,他自学了客厅礼仪。他抱着一匹布进来,乍看之下,颇有风采——他面容粗犷,头发蓬乱,笑容迷人,总是穿着用自己织造的布料做的衣服。

他鞠了一躬,说道:“主教大人,不好意思,打扰您用早餐了。”

埃尔茜看得出来,父亲不太高兴,但他假装不在乎,说:“进来吧,肖维勒先生,请进。”

“您真仁慈,主教大人。”铲子站在他们都能看到的地方,解开一段布,“这就是拉蒂默小姐渴望看到的东西。”

埃尔茜对衣服不太感兴趣——就像母亲种的玫瑰一样,它们太轻浮了,无法引起她的注意——但就连她也暗中惊叹。这块布色彩华美艳丽,带着土红与暗芥末黄交错的格子图案,做工十分精细。铲子绕过桌子,把布拿到阿拉贝拉面前,动作十分谨慎,生怕碰到她。“不是每个人都能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但穿在您身上简直就是绝配,拉蒂默太太。”他说。

阿拉贝拉站起来,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照了照。“哦,没错。”她说,“这颜色很适合我。”

“这是蚕丝和美利奴羊毛 的混纺布。”铲子说,“手感非常柔软——您摸摸看。”阿拉贝拉依言摸了摸布。“既保暖又轻便,”铲子补充道,“非常适合做春装外套或披肩。”

也会很贵吧,埃尔茜想。但主教十分富有,而且他似乎从不介意阿拉贝拉花他的钱。

铲子站到阿拉贝拉身后,把布披在她肩上。阿拉贝拉把布拢在脖子周围,向右转了半圈,又向左转了半圈,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自己。

梅森递给铲子一杯茶。他把那匹布放在椅子上,好让阿拉贝拉继续拿着布摆弄。然后他坐到桌边,喝起茶来。埃尔茜说:“我们正在讨论为穷人的孩子开办免费主日学校的事。”

“很抱歉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没关系。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我父亲担心学校会给孩子灌输卫理公会的思想。米德温特法政牧师将为学校背书,阿莫斯·巴罗菲尔德将协助教学。”

“主教大人英明。”铲子说。

他应该支持埃尔茜,而不是主教。

铲子接着说:“我自己是卫理公会教徒,但我认为孩子应该学习基本的道理,而不是被教义上的微妙问题所困扰。”

这一论证简单易懂,说到了点子上,但埃尔茜看得出父亲不为所动。

铲子继续道:“不过,如果你们学校的管理者都是卫理公会教徒,埃尔茜,圣公会就不得不开办自己的主日学校,以提供另一种选择。”

主教惊讶地闷哼了一声。他没料到这事竟扯到了圣公会身上。

铲子说:“如果主教大人能亲自给孩子讲《圣经》故事,市民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埃尔茜忍俊不禁。父亲的脸上满是恐惧。他讨厌给王桥穷人家那些脏兮兮的孩子讲《圣经》故事。

埃尔茜说:“但是,铲子,主日学校将由我负责。我可以保证,只给孩子讲授信仰的要义,就是圣公会和卫理公会改革者共同认可的部分。”

“哦!那样的话,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顺便一提,我觉得您会是一位很棒的老师。”

主教看上去如释重负。“好吧,如果你非要办主日学校,那就办吧。”他说,“我得去忙我的事了。再见,肖维勒先生。”说完,他离开了房间。

阿拉贝拉说:“埃尔茜,这出戏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吧?”

“当然。谢谢你,铲子——你太好了。”

“很高兴能帮上忙。”铲子转向阿拉贝拉,“拉蒂默太太,如果您想要一件这种漂亮布料做的衣服,我姐姐很乐意为您缝制。”

铲子的姐姐凯特·肖维勒是一位技艺娴熟的女裁缝,和一个名叫丽贝卡·利德尔的女人在高街合作经营一家服装店。她们的衣服新潮时尚,店铺生意兴隆。

埃尔茜想报答铲子对她的帮助,便对母亲说:“您应该订一件外套,肯定会很漂亮的。”

“我正有此意。”阿拉贝拉说,“请告诉肖维勒小姐,我改天会去她店里看看。”

铲子深鞠一躬。“荣幸之至。”他说。 1XdAmz6FEgA172PdicVK4xSoFLiPIIWB6ponxZsqyScFIX9miKD+ejn3Qw24hH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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