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前,萨尔·克利瑟罗从未听过丈夫尖叫。那天之后,她也再没听过,除了在梦中。
她到达布鲁克菲尔德时已是正午。微弱的光线穿透遮蔽天空的珠灰色云层,她根据光线明暗估算出时间。这片四英亩
的泥泞田地很平坦,一条湍急的小溪从侧面流过,田地南端有一座低矮的小山。那天又冷又干,但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她的脚踩进水坑,发出噗噗的声响。抬脚时,她费了不少劲才把自制的鞋子从黏糊糊的淤泥里拔出来。路走起来相当辛苦,但她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不容易感到累。
四个男人正在收获冬萝卜。他们把那些大疙瘩似的棕色块根从茎上折断,拿起来,堆在宽而浅的柳条筐里。一个筐子装满后,男人们会将其搬到山脚下,把萝卜倒入一辆结实的橡木四轮车里。萨尔看到他们的任务即将完成,因为田地这一头的萝卜已经采摘完毕,男人们正在另一头靠近小山的地方劳作。
这些雇农都穿着相同的服装——上身是无领衬衫,下身是由妻子在家缝制的及膝马裤,衬衫外套着的马甲要么是二手货,要么是富人不要的淘汰品。马甲是穿不破的。萨尔的父亲曾有一件花哨的双排扣马甲,带着红棕双色条纹,镶有穗边,是城里某个花花公子丢弃的。她从没见过父亲穿别的衣服,连他下葬时都没有。
男人们脚上穿的也是二手靴子,看上去不知修补过多少次。每个人都戴着帽子,而且款式各不相同:一顶是兔皮帽,一顶是宽檐草帽,一顶是高高的毡帽,还有一顶是可能曾属于海军军官的三角帽。
萨尔认出了那顶兔皮帽,它属于她的丈夫哈里。帽子是萨尔亲手做的——在那之前,她抓住兔子,用石头砸死了它,剥了皮,放进锅里和洋葱一起煮。不过,即使没有那顶帽子,她也能从远处认出哈里,因为她丈夫蓄着一把醒目的姜黄色络腮胡。
别看哈里身材瘦长,他实际上相当强壮——他的筐里也装满了萝卜,同那些比他高大的人一样。只消望一眼泥泞田地另一头那副瘦精精、硬邦邦的身体,萨尔心中就会腾起一小簇欲望的火焰,半是愉悦,半是期待,仿佛从冰冷刺骨的户外走进了燃着柴火的温暖室内。
穿过田地时,萨尔开始听到男人们的声音。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人互相呼喊,短暂地交谈几句,然后在一阵大笑中结束对话。她听不清他们口中的字句,但猜得出他们在说什么。应该有雇农之间假装好斗的打趣,还有乐呵呵的嘲谑揶揄和笑嘻嘻的污言秽语,当然也免不了体贴的嘘寒问暖,这些问候足以缓解重复的沉重劳动带来的乏味感。
第五个男人站在车旁看着雇农,手里拿着一根短马鞭。他打扮得更精致,身穿蓝色燕尾服和擦得锃亮的黑色及膝靴。他叫威尔·里迪克,三十岁,是巴德福德村乡绅
的长子。这块地是他父亲的,马和车也是。威尔留着长及下巴的浓密黑发,看起来怏怏不乐。萨尔猜得到原因。监督萝卜收割不是他的工作,他觉得这活计有失他的身份。但里迪克老爷的地产管理人病了,威尔被派来顶班,所以他满肚子不乐意。
在萨尔身边,她的儿子光着脚跌跌撞撞地走过泥泞的地面,竭力跟上她的步伐。她转过身,弯下腰,毫不费力地把儿子抱起来,让他把脑袋靠在她肩上,单臂搂着他,继续往前走。萨尔紧抱着儿子瘦弱而温暖的身体,力道大得有点儿过分,但这只是因为她太爱儿子了。
萨尔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但她经历了两次流产和一次死产的痛苦,对再次生育已不抱希望。她开始告诉自己,像他们这么穷的人家,有一个孩子已经足够。她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也许爱得过头了,因为她知道孩子常因疾病或意外夭折,若失去了这个孩子,她肯定会肝肠寸断的。
她给儿子取名为克里斯托弗,但克里斯托弗牙牙学语时没法念清自己的全名,只能发出“基特”两个字,于是她将错就错,索性这样叫了下去。现在基特六岁了,但身材比同龄人矮小。萨尔希望他长大后能像哈里一样,瘦削但强壮。他的确已经遗传到了父亲的红发。
午餐时间到了。萨尔提着的篮子里装着奶酪、面包和三个皱巴巴的苹果。萨尔身后不远处是另一个村妇,安妮·曼,她精力充沛,与萨尔同龄;对面又走来两个女人,刚下山,也是来给丈夫送饭的,臂弯里挎着篮子,孩子紧跟在身边。男人们满怀感激地停下工作,在马裤上擦擦沾满泥巴的手,朝小溪走去。他们可以坐在那边的草地上。
萨尔走到小路上,轻轻放下基特。
威尔·里迪克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带表链的怀表,皱着眉瞅了瞅。“还没到中午呢。”他高声道。萨尔确信他在说谎,但其他人都没有表。“继续工作,你们这些家伙。”他喝令道。萨尔对此并不惊讶。威尔刻薄寡恩。他父亲里迪克老爷铁石心肠,而威尔就称得上心肠狠毒了。“把活儿干完再吃饭。”他说。他口中的“吃饭”二字带着一股子轻蔑的语气,好像雇农的饭菜有什么可鄙之处似的。她想,威尔自己会回庄园宅邸去吃烤牛肉和土豆,也许还会配一壶烈性啤酒。
三个男人弯下腰接着干活儿,但第四个没有。他是哈里的叔叔艾克·克利瑟罗,一个五十来岁、胡子花白的男人。他用温和的语气说:“里迪克少爷,最好别把车装太满。”
“满不满我说了算。”
“请恕我冒昧,”艾克坚持道,“但刹车快磨坏了。”
“这该死的车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威尔说,“你只是想早点儿收工。你总是这样。”
萨尔的丈夫出声了。每次一有争议,哈里就会发表意见。“你应该听艾克叔叔的话,”他对威尔说,“不然你可能会失去你的车、你的马,还有你所有该死的萝卜。”
其他人都笑了。不过,拿乡绅开玩笑从来都不是明智之举。威尔皱眉道:“闭上你那张无礼的臭嘴,哈里·克利瑟罗。”
萨尔感到基特的小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父亲陷入了冲突,基特虽然还年幼,但也感到了危险。
傲慢无礼是哈里的弱点。他为人诚实,工作勤奋,但他不相信乡绅比他强。萨尔喜欢他自尊自重,喜欢他独立思考,但他的主人对此颇为不满,他经常因为不服从命令而惹上麻烦。不过,他现在已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便不再说什么,回去继续工作。
女人们把篮子放在小溪岸边。萨尔和安妮去帮丈夫采摘萝卜,而另外两个年龄较大的妻子则坐在岸边准备午餐。
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这时大家都看出来,威尔把车停在山脚下是个错误。他应该把车停在离山脚五十码
远的地方,好让马在攀登斜坡前有加速的空间。威尔思忖片刻后道:“你们这些家伙,从后面推车,帮马起个步。”说完,他跳上车夫座位,挥动鞭子,叫道:“驾!”那匹灰色母马奋力向前。
四个雇农站在车后推车。他们的脚在湿滑的小路上不住地打滑。哈里肩膀上的肌肉紧绷起来。和他们一样强壮的萨尔也加入进来。连小基特都来出一把力,男人们见状不由得笑了。
车轮开始转动。马低下头,用力拉住挽绳。鞭子噼啪作响,车子动了起来。帮手们纷纷退后,看着那匹马爬上斜坡。但马的步子慢了下来,威尔转身冲他们狂吼:“继续推!”
他们都跑上前去,手抓车尾,继续推车。车再次加速。马顺利地跑了几码,强健的肩部拼尽全力拉拽着皮革挽具,但这势头并未持续多久。马又慢了下来,蹄子在湿滑的淤泥上连连打滑。接着马似乎重新站稳了脚,但车子已经丧失了向前的劲头,突然停了下来。威尔挥鞭猛抽,萨尔和男人们也使出浑身力气,但他们还是控制不住车子,高大的木轮开始慢慢向后转动。
威尔猛拉刹车把手,然后他们都听到一声巨响,萨尔看到车子左后轮的木质刹车片断成两半,飞了出去。她听见艾克说:“我跟那浑蛋讲过了,我跟他讲过了。”
他们全力以赴,向前推车,但还是扛不住重压,被迫后退。萨尔感到危险迫在眉睫,心中登时大乱。车子在加速倒退。威尔大喊:“推呀,你们这些懒狗!”
艾克从车尾抬起手,说:“快撑不住了!”马又滑了一跤,这次它摔倒了。皮革挽具断裂了一部分,那畜生摔在地上,被拖着滑行。
威尔从车夫座上跳了下来。车现在失去了控制,越退越快。萨尔不假思索地用一只胳膊抱起基特,跳到一边,躲开车轮的行进路线。艾克喊道:“所有人都闪开!”
男人们四散而逃,但就在这时,车突然转向侧翻。萨尔看见哈里慌乱中与艾克碰到一起,两人都摔倒了。艾克倒在小路边,而哈里倒在路中间。说时迟那时快,车一下子撞上来,沉重的橡木载货平板压到他的腿上。
然后他就发出了尖叫。
萨尔僵住了,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哈里受伤了,伤得很重。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家都惊恐地注视着哈里。从车上掉下来的萝卜滚过地面,其中一些扑通扑通地掉进小溪。哈里嘶声喊道:“萨尔!萨尔!”
萨尔大叫:“把车抬开,快!”
众人伸手抓车,把车从哈里腿上抬起来,但由于车轮太大,很难将翻倒的车正过来。萨尔意识到,他们必须先把车顶起来,以轮缘做支点,才能让车的四轮重新着地。“我们用肩膀顶吧!”她喊道。大伙儿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但木头很重,他们又是在斜坡上往上顶,所以特别吃力。萨尔心中掠过一个恐怖的念头:搞不好他们会撑不住,车倒下来,再次砸到哈里身上。“加油,用力!”她大喊,“一起来呀!”众人齐呼:“起!”车突然翻了个身,正过来,远端的两个轮子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然后萨尔看到了哈里的腿,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哈里从大腿到小腿都被压扁了,骨头碎片从皮肤里伸出来,马裤浸满了血。他双眼紧闭,从微微张开的嘴里发出可怕的呻吟。萨尔听见艾克叔叔说:“哦,上帝啊,饶了他吧。”
基特哭了起来。
萨尔也想哭,但她忍住了:她得去找人帮忙。谁跑得快?她扫视众人,目光落在安妮身上。“安妮,快回村子,把亚历克找来。”亚历克·波洛克是理发师兼外科医生。“叫他到我家去等我们。亚历克知道该怎么做。”
“看好我的孩子。”安妮说完就跑开了。
萨尔跪在哈里身边,双膝陷在泥里。哈里睁开眼睛。“救救我,萨尔。”他说,“救救我。”
“我要把你带回家,亲爱的。”萨尔说。她把手伸到哈里身下,但当她试图抬起他的身体时,哈里又尖叫起来。萨尔抽回手,说:“上帝啊,帮帮我。”
她听见威尔说:“你们这些家伙,把萝卜放回车里去。快点儿,别磨蹭。”
她轻声说:“谁去把他的嘴巴堵上,不然我就自己动手。”
艾克说:“里迪克少爷,你的马怎样了?它能站起来吗?”他绕过车去看那匹马,把威尔的注意力从哈里身上转移开。萨尔想:谢谢你,聪明的艾克叔叔。
她转向安妮的丈夫吉米·曼,那顶三角帽的主人。“到木料场去,吉米。”她说,“叫他们赶快做个担架,用两三块宽木板拼起来就行,好让我们把哈里抬走。”
“我这就去。”吉米说。
威尔喊道:“帮我把这匹马扶起来。”
但艾克说:“里迪克少爷,它再也站不起来了。”
威尔沉默片刻,道:“我想你可能是对的。”
“你为什么不去拿把枪来?”艾克说,“给这畜生来个痛快。”
“没错。”威尔说,但语气中透着犹豫。萨尔发现,别看威尔依然盛气凌人,其实他被眼前这一幕吓破了胆。
艾克说:“带了白兰地的话,就喝一口吧。”
“好主意。”
威尔喝酒的时候,艾克说:“那个可怜的小伙子腿压碎了,需要喝点儿酒,也许能减轻疼痛。”
威尔没有回答,但不一会儿,艾克便绕回车边,手里拿着一个银酒瓶。与此同时,威尔迅速朝反方向走去。
萨尔低声说:“干得好,艾克。”
艾克把威尔的酒瓶递给萨尔,萨尔把酒瓶凑到哈里唇边,让酒一滴滴流进他嘴里。哈里咳嗽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萨尔又给他倒了些,他急切地喝了下去。
艾克说:“让他多喝点儿。我们不知道亚历克需要做什么。”
萨尔一时没明白艾克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懂了——艾克认为哈里可能需要截肢。“哦,不要。”她说,“千万不要啊,上帝。”
“给他再喝点儿白兰地。”
酒让哈里的脸上恢复了些微血色。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好疼啊,萨尔,太疼了。”
“外科医生马上就来。”萨尔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此时她只能说出这句话来。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感绝望。
众人等待吉米·曼时,女人给孩子们喂了饭。萨尔从篮子里拿出苹果给基特。男人们开始捡起散落的萝卜,放回车里。这事迟早得做。
吉米·曼回来了,肩上扛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他吃力地把木门卸到地上。因为扛着这个沉重的东西走了半英里
,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给磨坊边上要建的新房子用的。”他说,“他们叮嘱我别弄坏了。”他将木门放在哈里身边。
现在哈里必须被抬到临时制作的担架上。这一动,他免不了会疼。萨尔跪在哈里的头边。艾克叔叔想上前帮忙,但萨尔挥手让他走开。她动作十分轻柔,别人都不可能像她这样小心。她在靠近哈里肩膀的地方抓住他的胳膊,慢慢转动他的上半身,把他移到门上。哈里没有反应。萨尔一点儿一点儿地拉着他,直到他的躯干躺在门上。但萨尔最后还是得挪动他的双腿。萨尔跨立在他身上,弯下腰,抓住他的臀部,一下子把他的腿转移到门上。
哈里第三次尖叫起来。
尖叫声渐渐减弱,变成了抽泣。
“我们把他抬起来。”萨尔说。她跪在门的一角,另外三个男人抓住门的另外三个角。“慢慢来,”她说,“让门保持水平。”他们抓住木门,慢慢抬起来,然后身子一闪,钻到门下,将门平稳地放在肩膀上。“准备好了吗?”萨尔说,“尽量保持步调一致。一,二,三,走。”
他们穿过田地。萨尔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基特神情迷茫不安,但还是紧跟着她,提着她的篮子。安妮的两个孩子跟在他们的父亲吉米后面,吉米扛着担架的左下角。
巴德福德是个大村子,有一千多个居民,萨尔的家离出发地一英里远。他们要慢慢走过很长一段路,但萨尔对这段路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走完。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她的父母就葬在圣马太教堂旁边的墓地里。除了巴德福德,她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王桥,但她上次去那儿都是十年前了。同她小时候相比,巴德福德已大不一样。如今从村子一头走到另一头不再那么容易了。新观念改变了农业,路上遍布篱笆和树篱。扛着哈里的队伍必须绕过私人领地之间的大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进。
在别的地里干活儿的男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然后是从家里出来看热闹的女人,还有小孩和狗。所有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可怜的哈里和他可怕的伤势。
一路上,萨尔的肩膀在哈里和门的重压下隐隐作痛。她回忆起五岁的时候——她那会儿还叫萨莉呢——自认为村外的世界无关紧要,只是个面目模糊、窄小逼仄的地方,就像她住的房子周围的花园一样。在她的想象中,整个世界只比巴德福德稍大一点儿。第一次被带到王桥时,她觉得那里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成千上万的人、拥挤的街道,市场货摊上摆满了食物、衣服和她从未听说过的东西——鹦鹉、地球仪、可以往上面写字的本子、银盘子。还有那座大教堂,高得难以置信,美得不可思议,里面寒冷而寂静,显然是上帝居住的地方。
那真是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旅行,基特这会儿只比她那时大一点儿。她试图想象基特此刻在想什么。她猜,基特一直认为父亲是刀枪不入、不可战胜的——男孩通常是这样——而现在,他正在努力接受哈里身负重伤,无助地躺在担架上的事实。基特一定很害怕,很困惑吧,萨尔想。她要好好抚慰儿子才行。
终于,他们走到了能看到她家的地方。那是村里比较简陋的房子之一,是用枝条编成主构架,然后在外面涂上泥炭而建成的。窗户里有窗板,但没有玻璃。萨尔说:“基特,跑到前面去开门。”她儿子照做了,然后他们把哈里抬了进去。人群留在外面,向里张望。
这座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一窄一宽,都是哈里用未涂漆的木板钉成的简易寝具。每张床上都铺着用稻草填充的帆布床垫。萨尔说:“我们把他放在大床上吧。”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仍躺在门板上的哈里放到床上。
三个男人和萨尔站直身子,揉了揉酸胀的手,伸了伸疼痛的腰。萨尔低头凝视哈里,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呼吸。萨尔喃喃地说:“主啊,千万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基特站到母亲面前,抱住她,脸紧贴着她的肚子。自基特出生以来,萨尔的肚子就一直很柔软。她抚摩着基特的头,想说几句安慰儿子的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任何真话都会令人心惊胆战。
她注意到那三个男人在打量她的家。她家一贫如洗,但他们也一样家徒四壁。因为他们都是雇农。萨尔的纺车放在房间中央,外形美观,雕刻精细,表面光滑发亮。这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纺车旁放着一小堆纺锭,纺锭上缠着已纺好的纱线,等着布商来取。萨尔用纺纱赚来的钱购买“奢侈品”:糖和茶,给基特喝的牛奶,每周两次的肉食。
“《圣经》!”吉米·曼惊呼。他发现了房里除纺车外唯一值钱的物件。那本厚重的大书放在桌子中央,上面的黄铜扣子因年代久远而生出绿锈,皮革封面也被许多脏手弄得污迹斑斑。
萨尔说:“这是我父亲的。”
“你能读吗?”
“他教过我。”
他们一脸惊讶。她猜他们都近乎文盲——很可能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还有市场和酒馆的黑板上写的价格。
吉米说:“我们要不要把哈里从门上移下来,放到床垫上?”
“那样他会更舒服。”萨尔说。
“我也会更开心——我还得把这扇门完好地送回木料场哩。”
萨尔走到床的另一侧,跪在泥地上。她伸出双臂,准备在哈里从门上滑下来时接住他。三个男人抓住门的另一边。“慢点儿,轻点儿。”萨尔说。他们抬起门边,门向萨尔那一侧倾斜,哈里往下滑了一英寸
,呻吟起来。“再抬高一点儿。”萨尔说。这次哈里滑到了门边。她把手伸到哈里身下。“再抬高一点儿,”她说,“把门拉开一两英寸。”哈里滑下来时,她慢慢地、轻轻地把手和前臂放到哈里身下支撑他,尽量让他保持不动。这种保护措施似乎起作用了,因为哈里没有发出声音。她忽然意识到,沉默乃不祥之兆。
他们最后把门拉得太猛了一点儿,哈里的断腿啪嗒一声落在床垫上。他又尖叫起来。萨尔认为这是一个可喜的迹象,表明他还活着。
安妮·曼带着外科医生亚历克来了。安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她的孩子是否安然无恙。接着,她看了看哈里,什么也没说,但萨尔看得出来,她被哈里的惨状吓坏了。
亚历克·波洛克的穿着整洁干净,上身是燕尾服,下身是马裤,衣物虽然旧,但保养得很好。他没有接受过任何医学训练,只是从父亲那里学了些本事。他父亲曾从事同样的工作,并把锋利的刀具和其他工具传给了他,而这些就是成为外科医生所需的全部资格。
他进屋的时候提着一个带把手的小木箱。他把箱子放在壁炉旁的地面上,开始检查哈里的伤情。
萨尔仔细观察亚历克的脸,想寻找乐观或悲观的迹象,但从他的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亚历克说:“哈里,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感觉怎么样?”
哈里没有回应。
亚历克看着那条被压碎的腿。腿下的床垫已经浸满鲜血。亚历克摸了摸从皮肤里伸出来的骨头。哈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但没有刚才的尖叫那么可怕。亚历克用手指戳了戳伤口,哈里又叫唤起来。然后,亚历克抓住哈里的脚踝,抬起他的腿,哈里再次厉声尖叫。
萨尔说:“情况很糟糕,对吗?”
亚历克看着她,犹豫片刻,然后简单地答道:“是的。”
“你能做什么?”
“断了的骨头我接不了。”他说,“有时是可能的——如果只有一根骨头断了,而且没有错位太严重,我可以把骨头一点点调整回正确的位置,用夹板固定起来,让骨头自行愈合。但膝盖的结构太复杂了,而且哈里的骨头伤得太严重。”
“所以……”
“最严重的危险是伤口受到污染,导致肌肉糜烂。这可能是致命的。解决办法就是截肢。”
“不行。”萨尔说,声音因绝望而颤抖,“不行,你不能锯掉他的腿。他遭受的痛苦已经太多了。”
“这也许能救他的命。”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可以试着把伤口封起来。”他迟疑道,“但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那就只能截肢了。”
“请试试看。”
“好吧。”亚历克弯下腰,打开木箱,说道,“萨尔,你能往火上加些木柴吗?我需要非常旺的火。”萨尔匆忙往排烟罩下面添柴火。
亚历克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陶碗和一个带塞子的罐子,对萨尔说:“你有没有白兰地?”
“没有。”萨尔说,然后她想起了威尔的酒瓶。她把酒瓶塞进裙子里带回来了。“不对,我有。”她说,然后把酒瓶抽了出来。
亚历克扬起眉毛。
“是威尔·里迪克的。”她解释道,“事故就是他惹出来的,那个该死的傻瓜。我真希望压碎的是他的膝盖。”
亚历克假装没听见萨尔对里迪克少爷的侮辱,道:“让哈里尽量多喝点儿。如果他醉得不省人事,那就更好了。”
她坐在哈里旁边,抬起他的头,把白兰地滴进他嘴里,亚历克则在加热碗里的油。酒瓶里的酒喝光的时候,碗里的油也开始冒泡了,这景象让萨尔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
亚历克把一个又宽又浅的盘子塞到哈里膝下。三个雇农、安妮和她的两个孩子,还有脸色苍白的基特,他们满脸惊恐,与萨尔一起在旁边观看。
时机到来时,亚历克迅速且动作精确地采取了行动。他用钳子从火上拿起碗,把沸腾的液体倒在哈里的膝盖上。
哈里发出无比凄厉的尖叫,然后昏死过去。
所有孩子都哭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人肉烧焦的味道。
油积聚在哈里腿下的浅盘里,亚历克摇晃着盘子,让热油烫到膝盖下部,以确保伤口全被密封起来。然后他拿开盘子,把油倒回罐子里,塞上塞子。
“我要把账单寄给里迪克老爷。”他对萨尔说。
“但愿他能付你钱,”萨尔说,“我付不起钱。”
“他应该付钱给我。里迪克老爷对他的雇农负有责任,但没有法律规定他必须这样做。不管怎样,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用担心。哈里可能不想吃东西,但如果可以的话,试着让他喝点儿东西。茶是最好的,艾尔啤酒也行,或者清水。还要注意保暖。”他开始把东西装进箱子。
萨尔说:“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亚历克耸耸肩:“为他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