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斯梦见自己正在和简·米德温特热烈而亲密地交谈。他们的头挨得很近,两人喁喁私语,谈话的内容极其私密。一股温暖幸福的感觉弥漫他全身。这时,鲁普·安德伍德走到他身后,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阿莫斯不想结束与简的这一特别时刻,一开始并不理睬鲁普,但鲁普摇了摇他的肩膀。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非常渴望梦能继续,所以他试图忽略鲁普的摇晃。结果徒劳无功,他无比惆怅地离开梦境,如同被逐出天国,坠落凡间的天使。
母亲的声音传来:“阿莫斯,醒醒。”
天还很黑。母亲通常不会在早上叫醒他。他总是按时起床,做他必须做的事,而且通常在母亲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离家了。况且,他记得今天是星期天。
他睁开眼,坐起来。母亲已经穿戴整齐,拿着蜡烛站在床边了。他问:“现在几点?”
母亲失声痛哭。“阿莫斯,亲爱的儿子,”她说,“你父亲去世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可他昨天吃晚餐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我知道。”母亲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这个动作,她在正常情况下是绝不会做的。
这下阿莫斯不得不信了:“出了什么事?”
“我莫名其妙地醒了,也许是他发出了声音吧……或者是我产生了某种预感。我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我点燃床头的蜡烛,好看清他的样子。他仰面躺着,眼睛瞪得老大,凝望着虚空。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阿莫斯突然想到,醒来时发现旁边躺着一具尸体,这肯定是一种可怕的经历。“可怜的母亲。”他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按捺不住,兀自讲下去:“我叫醒了埃伦,她同我一起清洗了遗体。”阿莫斯想,她们刚才肯定没发出什么声响,不过,也可能是他睡得很沉的缘故。“我们用裹尸布把他裹起来,将硬币放在他的眼皮上,合上他的眼睛。然后我洗了澡,穿好衣服,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阿莫斯掀开毯子,穿着睡衣站起来:“我想见他。”
母亲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了儿子的反应。
他们一起走过楼梯口,来到父母的卧室。
父亲躺在四柱床上,头枕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枕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紧裹着一条毯子,死后的仪容比生前更整洁干净。阿莫斯曾听人说,有的尸体面容不见异常,宛如活人,但父亲的情况并非如此。父亲已经离开了,阿莫斯看到的只是一副躯壳。不知为何,这一点一望便知。阿莫斯说不出那张脸上有什么东西给了他这种印象,但毫无疑问,父亲死了,千真万确。
强烈的悲痛攫住了他,他突然号啕大哭,泪如泉涌。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父亲对他既不友善,也不慷慨,把他当拉车的大马一样使唤。他在父亲眼里只是头牲口,因为能运送货物,才不至于毫无价值。然而,他仍旧感觉自己失去了至亲,禁不住涕泗流涟。他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水,但眼泪还是如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可遏止。
他的悲恸之情终于渐渐平息。母亲说:“现在穿好衣服,到厨房去喝杯茶吧。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而做事可以帮我们承受丧失亲人的痛苦。”
阿莫斯点点头,任由母亲带着自己走出房间。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穿衣服。他先是下意识地穿上平常的衣服,突然发现不妥,只好脱下来重穿。他选了一件深灰色的外套,搭配马甲和黑色领巾。系领巾、扣扣子的例行动作让他平静下来。他出现在厨房时已经恢复了自控力。
他坐到桌旁。母亲递给他一杯茶,说:“我们必须考虑葬礼的事。我希望仪式在大教堂举行。你父亲是王桥的重要人物,这是他应得的。”
“要我去请主教主持葬礼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愿意。”
埃伦在阿莫斯面前放了一盘涂了黄油的烤面包。他原本并没有想要吃什么,但那香味让他垂涎欲滴。他拿起一片,迅速吃下肚,然后说:“那守灵呢?”
“埃伦和我应付得了。”
埃伦说:“也许还需要点儿人手。”
母亲补充道:“那我需要从保险柜里拿些钱。”
“这个我来办,”阿莫斯说,“我知道钥匙在哪儿。”他又吃了些烤面包。
母亲含泪一笑:“我想,那些钱现在是你的了。生意也是。”
“我只有十九岁,钱和生意应该是您的才对——至少在我二十一岁之前是这样。”
她耸耸肩:“你是一家之主了。”
确实如此——这一天来得比阿莫斯预想的快。他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当家做主了,但梦想成真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到半点儿兴奋。相反,一想到自己并不具备父亲的知识和经验,却不得不承担经营家族生意的重担,他就不由得心头发怵。
他伸手去拿另一片烤面包,但面包已经被吃光了。
外面的天正在亮起来。母亲说:“埃伦,到房子周围转一圈,确保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这样做可以向路人传达“这家有人过世”的消息。“我会把镜子都遮住。”她说。这也是惯例,尽管阿莫斯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需要向相关人士通报父亲的死讯。”阿莫斯说,他想到了市长和《王桥公报》的编辑,“我应该去见主教了,但愿这个时间去他不会嫌太早。”
“你第一时间通知他,他会视之为谦虚恭敬的表示。”母亲说,“这方面他总是很在意。”
阿莫斯穿上外套,走进星期天清晨空气冷冽的户外。他父亲的房子——现在是他的房子了——位于高街。他走到高街和主街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市镇的商业中心,路口的四个角分别坐落着羊毛交易所、公会大厅、大礼堂和王桥剧院。他在路口拐进主街,往山下走去,路过大教堂。墓地在教堂北面,父亲的遗体不久后也会葬到那里,但他的灵魂已经升入天国。
主教府位于贝尔客栈对面,是一座豪华的府邸,有高高的窗户和精美的门廊。建造主教府所用的所有石头都来自专为大教堂的修建供应石料的采石场。阿莫斯认出了那个领他进入大厅的中年女仆,她叫琳达·梅森。“你好,琳达,我要见主教。”
“主教大人做完了晨祷,正在休息。”梅森说,“您找他有何贵干?”
“我父亲昨晚过世了。”
“哦!阿莫斯,我很遗憾。”
“谢谢你。”
“我去告诉主教大人您来了。到炉边坐坐吧。”
阿莫斯将一把椅子拉到炉火旁,坐下来,环视大厅。厅内的装饰颜色淡雅,墙上挂着几幅平淡无奇的风景画。之所以没有宗教主题的绘画,可能是因为那有点儿天主教的味道。
不一会儿,主教的女儿埃尔茜出现了。阿莫斯面露微笑,很高兴见到她。她头脑聪明,意志坚强,他们正在一起筹划主日学校的事。阿莫斯喜欢她,虽然她缺乏简·米德温特那样不可抗拒的魅力。埃尔茜相貌平平,嘴巴大,鼻子也大,不过——他现在想起来了——她倒是有着迷人的微笑。她说:“你好,巴罗菲尔德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见主教的。”阿莫斯说,“我父亲去世了。”
埃尔茜同情地捏了捏他的上臂:“我真替你,还有你母亲感到难过。”
他点点头:“他们结婚二十年了。”
“夫妻相伴的时间越长,天人永隔时就越悲伤。”
“我想是的。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主日学校有什么进展吗?”
“大家似乎觉得,所谓主日学校,就是我在小房间里教十二个孩子读书。我想做的可不止这些——我想教更多的孩子,也许上百个,还要教他们写作和算术。我们必须给他们尝点儿甜头,把他们吸引过来——也许可以让他们在上完课后吃点儿蛋糕。”
“我同意。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课?”
“我不确定,但应该很快。我父亲来了。”
主教穿着全套礼拜服走下宽阔的楼梯。埃尔茜说:“父亲,阿莫斯·巴罗菲尔德来了。他的父亲奥巴代亚去世了。”
“梅森告诉我了。”主教握了握阿莫斯的手。“对你来说,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巴罗菲尔德先生。”他嗓音洪亮,仿佛在布道,“但我们知道,你的父亲已与基督同在,这足以令我们宽慰。正如使徒保罗所说,‘与基督同在’是‘好得无比的’
。”
“谢谢,主教阁下。”阿莫斯说,“我母亲想让您第一个知晓此事。”
“她想得真周到。”
“她让我问您,葬礼是否可以在大教堂举行。”
“我想可以。你父亲是高级市政官
,还按时来教堂做礼拜,他有资格在教堂举行葬礼。我必须和我的神职同僚商量一下,但我看没什么问题。”
“我母亲会很欣慰的。”
“那就这样吧。现在我得去主持家庭祷告了。来吧,埃尔茜。”
主教和他女儿走进餐厅,阿莫斯从前门退了出去。
两天后,阿莫斯和五个布商负责抬棺。他们都戴着黑帽子,将棺材从房里抬出来,沿着高街和主街缓步而行,最后进入大教堂,把棺材放在祭坛前的支架上。
中殿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阿莫斯颇感意外。来参加葬礼的有一百多人,或许有两百。简也在其中,他心中不禁暗喜。
阿莫斯对大教堂抱有复杂的情感。卫理公会教徒不喜欢传统教堂的浮华,不喜欢那些精美的袍服和闪亮的珠宝;他们偏爱在装饰简单的朴素房间里做礼拜。信徒心中的所思所想才是礼拜的核心。尽管如此,每次看到大教堂巨大的柱子和高高的拱顶时,阿莫斯都会感到精神的升华。圣公会只有一个地方让他着实不喜欢,那就是教条性。神职人员认为自己说的就是金科玉律,信徒必须谨遵严守,卫理公会则会尊重信徒拥有个人意见的权利。
圣公会对他的态度,同此刻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如出一辙。
葬礼开始时,阿莫斯百感交集——他终于摆脱父亲的专横掌控了。但这种自由也带来了焦虑。他得去王桥见顾客,买羊毛,所以他需要有人替他四处跑腿。他打算储备原料,这样就不会因原料意外短缺而打乱经营。但这并非易事,因为他必须在价格低的时候购入原料。他想扩大业务,但他不知道上哪儿找更多的工人,尤其是纺纱工。父亲走了,我需要有人帮忙,他想。我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满心忧虑,葬礼结束时才猛然惊醒。他又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得帮忙抬棺。
他们将奥巴代亚抬出中殿,穿过巨大的西门,绕到教堂北侧的墓地。他们继续走过菲利普院长的纪念墓碑,这位修士在六百多年前负责建造了这座大教堂。在一座新坟前,他们停了下来。
看到那个深坑和旁边的一堆松土,阿莫斯不禁心头一震。这一幕没有什么不同寻常或出人意料的地方。令他震惊的是,父亲的尸体竟然要躺在这冰冷泥泞的坑里,直到审判日降临。
另一轮祈祷结束后,他们把棺材放入墓穴。
阿莫斯从土堆上抓起一把土,站在坟边,静静地俯视着棺材。他即将要做的事,意味着与父亲的彻底诀别,这残酷的真相令他悚然心惊。过了一会儿,他将手中的泥土一点点撒到棺材上。撒完之后,他背过了身。
他母亲大声抽泣着,也抓起一把土,抛进坟墓,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其他悼念者排队撒土时,母亲抓住阿莫斯的胳膊,说:“带我回家吧。”
埃伦将房子重新布置了一番,以便招待参加守灵的众人。大厅里放着一桶艾尔啤酒,还有几十个陶制大酒杯。餐厅的桌子上摆满了蛋糕、馅儿饼、奶酪饼和糖浆面包。楼上的客厅已经为接待更重要的客人做好了准备,雪利酒、马德拉白葡萄酒和波尔图红葡萄酒一应俱全,还有更为精致可口的小吃:鹿肉馅儿饼、咸鱼、兔肉馅儿饼和对虾。
看到这一切,母亲重新振作起来。她脱下外套,投入工作,力图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阿莫斯准备迎接客人,几分钟后他们就陆陆续续到来了。他与客人逐一握手,感谢他们前来吊唁,请普通客人随意享用楼下的艾尔啤酒,引导特殊客人上楼另行款待。米德温特法政牧师和简属于后一种客人。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像个织布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流程,直到那变成下意识的机械动作。
每个人都在谈论法国。革命者已经将国王路易十六斩首,并向英国宣战。铲子说,大部分英国正规军不是在印度就是在加勒比海地区。现在,夏陵民兵队每天都在王桥郊区的田野里操练。
阿莫斯渴望与简交谈。客人开始离开时,他找到了简。他觉得,既然自己如今接手了家族生意,简可能会对他高看一眼。他告诉自己,简很务实,就一个妻子而言,这是一种好品质,尽管不怎么浪漫。
他上了楼,发现简站在楼梯口。她穿着光滑的黑色法兰绒裙子,与她乌黑的头发相得益彰,格外迷人。“我梦见你了。”阿莫斯说,声音很轻,以免别人听见。
简用灰色的眸子望着他,他一如既往地感到自己无法抗拒简的魅力。“是美梦还是噩梦?”她问。
“非常美的梦。我不想醒来。”
她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但愿你没在梦里干不光彩的事!”
“哦,没有。我们只是聊天,就像现在这样,但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描述,简直妙极了。”
“我们聊了什么?”
“我记不大清了,但好像是我们俩都很在意的事。”
“我无法想象我会跟你谈那种事……”她耸耸肩,“聊天是怎么结束的?”
“我醒了。”
“做梦就有这个缺点。”
和简在一起的时候,阿莫斯总是希望自己不必说话,这样就可以专心看她了。她什么也不用做——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阿莫斯迷得神魂颠倒。阿莫斯说:“上次跟你说话之后,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对你父亲的离世,我感到非常难过。”
“过去一两年里,我和他经常吵架。但他过世之后,我竟然会这么伤心,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家人就是这样。就算有时会恨他们,说到底你也还是爱他们的。”
这句话言近旨远,阿莫斯想,像是简的父亲可能会说的话。
他不知道如何提出那个早就想问简的问题,最后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你已经问过我了,”简说,“我也已经回答过了。”
简的反应令人沮丧。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并不是直截了当的拒绝。“我以为你可能改变主意了。”他说。
“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呢?”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除了希望一无所有的男孩子了。”
她秀眉微蹙:“但你还是啊。”
“不是了。”他摇摇头,“我有赚钱的生意,还有房子。我明天就可以结婚。”
“但你的生意负债累累。”
他没有料到这一点,不由得后退一步,仿佛受到了威胁:“负债?不,没有这回事。”
“我父亲说有。”
阿莫斯惊骇不已。米德温特法政牧师不会重复无聊的流言。“怎么可能?”他说,“欠多少?欠谁的?”
“你不知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借钱,也不知道他借了多少钱,但我知道他找谁借的钱:霍恩比姆高级市政官。”
阿莫斯仍然迷惑不解。他当然认识霍恩比姆,每个人都认识霍恩比姆。霍恩比姆也来守灵了,阿莫斯刚刚还看见,霍恩比姆和他的朋友汉弗莱·弗罗格莫尔在说话。霍恩比姆十五年前来到王桥。他买下了米德温特法政牧师的岳父德林克沃特高级市政官的布料作坊,将其发展成王桥最大的企业。奥巴代亚尊敬他,认为他是个精明务实的商人,但并不怎么喜欢他。“我父亲为什么要向他借钱呢?退一步说,我父亲为什么要借钱呢?”
“我不知道。”
阿莫斯环顾四周,寻找霍恩比姆的身影。那家伙身材高大,满面愁容,穿着颜色素净但价格不菲的衣服,戴着卷曲的浅棕色假发——他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透着爱慕虚荣的味道。
简说:“他来过这里,但我很确定他已经离开了。”
“我去追他。”
“阿莫斯,等等。”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好人。找他谈债务问题之前,你应该掌握所有的信息。”
阿莫斯强迫自己停下脚步。“你说得完全正确。”他稍作思忖后说,“谢谢。”
“等客人全都离开后,帮你母亲把房子收拾好。弄清楚你的真实财务状况,然后再去找霍恩比姆。”
“这正是我要做的事。”阿莫斯说。
简和她父亲一起离开了,但还有些客人一直盘桓不去,耽误了阿莫斯去做亟须处理的事。楼下那群人似乎决心要把桶里的啤酒喝干净了再走。阿莫斯的母亲和埃伦开始清理他们周围的东西,将用过的陶杯和剩下的食物拿走。最后只剩几个客人,阿莫斯好言相劝,他们也终于离开了。
然后他去了办公室。
父亲去世后的两天里,阿莫斯一直忙里忙外,安排葬礼,没空检查账簿。现在他很后悔,早知道就挤出时间翻一下了。
对他来说,办公室和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熟悉。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对这地方简直两眼一抹黑。抽屉里和地板上的盒子里放着发票和收据。一个笔记本上记着名字和地址,那些地址有的在王桥,有的在其他地方,没有迹象表明这些人是客户、供应商,还是别的什么。餐具柜里放着十来本沉甸甸的账簿,有的直立,有的平躺,没有一本上面标明了里面有什么信息。每当他问父亲有关钱的问题时,父亲都告诉他,二十一岁之前不需要为此操心。
他从账簿入手,随便挑了一本。账簿并不难懂,里面记录了每天的收入和支出,并在每个月底合计总额。大多数月份,收入超过支出,所以有盈利。偶尔也会出现亏损。翻到第一页,他看到日期是七年前。
他找到最近的账簿,检查了每月的总额,发现收入常常低于支出。他皱起眉头。这怎么可能?他检查了过去两年的账目,发现亏损在逐渐增加。但有几笔大额收入,上面标了一行神秘的文字:“来自H账户。”这些收入都是整数——十镑、十五镑、二十镑——每笔收入都大致抵消了前几个月的赤字。还有标记为“Int. 5%”的定期小额支出。
一幅图景在阿莫斯脑中浮现出来,令他忧心如焚。
在直觉的驱使下,他翻到最后一本账簿的最后一页,发现了一列短短的数据表,表头是“H账户”。第一笔账记录于十八个月前。每条数据都与月度收支表中的数据相对应。表中的数字大多是负数。
阿莫斯目瞪口呆。
父亲已经连续亏损两年。他借钱来弥补损失。最后一页上记录的两个正数表明,他已经还了一部分钱,但很快又被迫再次举债。
Int.的意思是利息,而H肯定就是霍恩比姆
。简没有说谎。
最后一页底部的余额是负一百零四镑十三先令八便士。
阿莫斯崩溃了。他本以为自己继承的家族生意尚可维持,谁知自己已经背上巨额债务。一百镑足以在王桥买一座豪宅了。
他必须偿还这笔钱。对阿莫斯来说,欠债不还是缺德可耻的。如果他变成那样的人,他几乎无法面对自己。
就算他扭亏为盈,每月挣得一镑的微薄利润,他也要花将近九年才能还清债务,而这还没除去为他自己和他母亲购买食物的开销。
怪不得他父亲这些年在金钱上一毛不拔,做起事来讳莫如深。奥巴代亚一直在隐瞒亏损——也许是希望能尽快走出困境,尽管他似乎没有为此采取多少行动。或许,症状表现为呼吸困难的那种疾病也影响了他的心智。
阿莫斯会从霍恩比姆那里了解更多情况。但他不能只是向霍恩比姆提问。他还需要向霍恩比姆保证,债务会尽快还清。他必须展现决心,赢得霍恩比姆的信任。
他要担心的不仅仅是霍恩比姆,其他王桥商人也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们认识他父亲,知道阿莫斯一直都是他父亲的得力助手,所以他们会对他友好相待,起码一开始是这样。但如果他刚接手生意就宣告破产,他们立马就会冷眼以对。每个人都应该知道,阿莫斯为了偿还父亲的债务在多么努力地工作,这一点非常重要。
霍恩比姆看上去不苟言笑,但他应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吧?他曾试图帮助奥巴代亚渡过难关,这是一个好兆头——当然,他也收取了利息。而且他是看着阿莫斯长大的,这份交情应该有点儿用吧。
这种乐观的想法鼓舞了阿莫斯。他离开临街的办公室,朝霍恩比姆的住所走去。
霍恩比姆家位于高街以北,靠近圣马可教堂。这里从前是破旧的街区,后来,廉价的旧排屋被夷为平地,新修了带马厩的大房子。霍恩比姆家有左右对称的窗户,还有带大理石柱子的门廊。阿莫斯记得父亲说过,霍恩比姆雇了一个收费低廉的布里斯托尔建筑师,扔给此人一本罗伯特·亚当
的设计图册,要求建造一座低成本版的古典宫殿。主楼一侧稍靠后的地方是马厩院子,瑟瑟发抖的马夫正在那里清洗马车。
一名愁眉苦脸的男仆打开门。阿莫斯说自己是来拜见霍恩比姆高级市政官的,那人用悲伤的语调说:“我去看看老爷在不在,先生。”
阿莫斯一进门就感受到这座房子的气氛:黑暗、庄重、严肃。大厅里,高高的落地钟嘀嗒作响,声音铿锵有力。几把抛光直背椅是橡木制的,看上去很难称得上舒适。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在冷冰冰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有镀金画框的霍恩比姆肖像,画里的霍恩比姆神情严厉。
阿莫斯等待接见时,霍恩比姆的儿子霍华德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出来,就像一个隐藏已久的家庭秘密终于浮出水面一样。他身材魁梧,在远离父亲的时候还算和蔼可亲。阿莫斯和霍华德曾在王桥文法学校一起上学。霍华德小阿莫斯几岁,而且有点儿笨。他父亲的聪明才智和坚强个性遗传给了小女儿德博拉——当然,德博拉没有获准上文法学校。
霍华德向阿莫斯打了个招呼,握了握手。那个愁眉苦脸的男仆又出现了,说霍恩比姆先生同意见阿莫斯。霍华德说:“我带他过去,辛普森。”霍华德将阿莫斯领到大厅后部的一扇门前,进入霍恩比姆的书房,然后退了出去。
这个房间堪比牢房:没有地毯,没有画作,没有窗帘,小壁炉里火焰微弱。霍恩比姆坐在书桌后面,仍然穿着参加葬礼时的服装。他年近四十,满脸赘肉,眉毛浓密。他匆匆摘下眼镜——被人看到视力不行了,他似乎有点儿难为情。他没有请阿莫斯坐下。
阿莫斯见识过敌对的态度,霍恩比姆的冷淡反应并没有吓倒他。他遇到过心怀不满的织布工和纺纱工,也遇到过不满意的顾客,他知道他们是可以安抚的。他说:“谢谢您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先生。”
霍恩比姆不善交际,只是耸了耸肩,这样回应对方的感谢可不合适。他说:“我们都是高级市政官。”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也是朋友。”
他没有让下人端来茶和酒。
阿莫斯像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一样站在书桌前,说:“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刚刚得知父亲一直在向您借钱。他从没告诉过我。”
霍恩比姆只是报了个数:“一百零四镑。”
阿莫斯礼貌地微笑道:“还有十三先令八便士。”
霍恩比姆依然面若冰霜:“没错。”
“谢谢您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霍恩比姆不愿被视为慷慨施舍的恩主:“我不是慈善家。我向他收取了利息。”
“只有百分之五。”对一笔高风险的个人借款来说,这并不过分。
霍恩比姆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表示认可。
阿莫斯意识到,他热忱的感激之词对铁石心肠的霍恩比姆毫无作用,于是说道:“不过,还债的责任落到我身上了。”
“确实如此。”
“问题不是我制造的,但我必须解决它。”
“说下去。”
阿莫斯定了定神。他有一个计划,并且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也许暴躁的霍恩比姆听了也会大加赞赏。“首先,我必须让公司赢利,这样就不需要再借债了。父亲积累了一些不受顾客欢迎的旧库存,我会降价处理掉。我还想专注于销售价格更高的精美布料。我相信,如此改弦更张后,我可以在一年内赢利,并有望于1794年元旦开始还款。”
“是吗?”
这可不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回答。霍恩比姆知道可以拿回自己的钱,本该更高兴才对。不过,他这个人一向不爱说话。
阿莫斯继续道:“然后,我希望能提高赢利能力,这样就能加快还款速度。”
“你怎么做到这一点呢?”
“主要是通过扩张。我会寻找更多的纺纱工,这样就能确保纱线供应,然后再找更多的织布工。”
霍恩比姆点点头,几乎像是表示赞同,阿莫斯稍感轻松。
为了得到更明确的支持,他说:“我希望您觉得我的计划是切实可行的。”
霍恩比姆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提了一个问题:“你预计什么时候能还清债务?”
“我相信我可以在四年内做到。”
霍恩比姆沉默良久,然后说:“你有四天时间。”
阿莫斯满腹疑团:“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给你四天时间还债。”
“可是……我刚才已经跟您解释过了……”
“现在轮到我来给你解释了。”
阿莫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他咬紧牙关,挤出两个字:“请讲。”
“我没有借钱给你,我是借给你父亲。我了解他,也信任他。可现在他过世了。我不了解你,不信任你,也不关心你。我不会借钱给你,也不会允许你以你父亲的方式继续还债。”
“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在四天内还清债务。”
“可我做不到啊。”
“我知道。所以四天之后,我会接管你的生意。”
阿莫斯如坠冰窟:“您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这是我和你父亲达成的协议,他还为此签了一份合同。你可以在你父亲的文件里找到那份合同的副本,我这里也有一份。”
“那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所有的存货都是我的。下个星期,我的人会去走访那些为你生产的工人。生意还会继续,但我才是老板。”
阿莫斯紧盯着霍恩比姆的脸。他很想问:“您为什么恨我?”但霍恩比姆没有流露出仇恨的表情,只是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那似乎是一丝胜利的微笑,透着狡黠的满足。
霍恩比姆并非心肠歹毒之辈,只是贪得无厌,毫无怜悯之心罢了。
阿莫斯感到计穷力屈、无路可走了,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承认失败。他走到门口。“四天后见,霍恩比姆先生。”他说。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