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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eith

在这个整体里没有我,

只有我们。

:下午好,桐生雅子小姐。

:你好……你是……医生?

:不,那个刚才从这儿走出去,为你注射P0E-A3缓释剂的人才是这里的医生。

:那,你是?

:弗洛莉·艾伦。你可以叫我弗洛莉,F-L-O-R-R-I-E,弗洛莉。

:好的,弗洛莉……我……弗洛莉,我现在在哪儿?

:你现在在新宿区的梅奥医学中心 分部。

:医学中心?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了?

:不如你先回答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桐生小姐?

:……我……我觉得很冷……不,也不是冷,只有头是冷的,好像整个脑袋结冰了一样,但是又非常……我好像……想到什么就能

立马说出来……声音,看到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就都到脑子里去了,我觉得自己……非常清醒,我好像……我听到你说的每个字,就能立马拼出那个单词,我甚至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些单词,我什么时候学过,我都记得……这……这太真实了。

:这样很好。

:很好?

:那说明P0E-A3在起作用,它含有占比百分之十一点三的P0E硅基凝剂,可以抑制你的病症,但是它的副作用也非常明显,它过度刺激了你的颅内神经,放大你感官的敏锐度。这种作用会在三十分钟之后达到峰值,你会心跳加速、呼吸加快、思维极度敏捷,甚至会产生思想和精神脱离肉体的幻觉。P0E-A3的药效会在两小时之后消失,取而代之的神经麻痹症状会从面神经、舌下神经、迷走神经开始遍及全身,DIC 表现明显,之后你会陷入九十至一百二十个小时的休克,症状类似脑死亡,不过不必担心,顺利的话你会在一周内彻底康复。

:我到底怎么了……我是怎么了,弗洛莉医生……哦不,弗洛莉小姐?

:你正在新宿区的梅奥医学中心分部接受治疗,桐生小姐。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注射那种东西,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避开你颅内的Neith芯片,开始我们的谈话,桐生小姐。

:Neith……什么Neith?你不能对我这样,我不想要什么谈话,

我要回到东京,我可是……

:你是想说,你是日本首相的女儿吗?

: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是如假包换的前任日本首相桐生和也的女儿。

:不,不……我……不确定我是不是。

:桐生小姐,现在你右侧屏幕上的,就是你的父亲当选时,你和他的合影。你穿着日本民进党的T恤,那个……那个印花是只螳螂 吗,你T恤上的?

:这……这是……这是我和父亲?

:桐生小姐,相信你刚才快要脱口而出的话,那是你的第一直觉,这些没有价值的怀疑,对你自己的怀疑,是Neith强加给你的,是它让你这么以为的,试着抗拒它,桐生小姐。P0E-A3只能帮助你抑制它,完全摆脱它的控制,需要你自己的坚持。

:Neith……我脑袋里的Neith?

:是的,Neith。

:对……我脑袋里的……那个Neith。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3624小时]

“Neith?”

“是的,Neith。雅子,这东西在洛杉矶早就玩开了,我在南加州大学的学弟带来的情报是,每个装了Neith的学生都可以轻松通过考试,每个人!而且为了避免分数太高不真实,还可以设置容错率,Neith会为你编造看起来非常逼真的错误。”杏里一手拍了拍雅子的肩膀,似乎在帮助她缓解脸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紧张,“不过现在很多国家的教育署都已经出台了政策,限制Neith在考试过程中的滥用。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帮助到你,雅子。”

“帮助我什么?”雅子看着热情得像个保险推销员一样的杏里,这和她东京高等法院法官助理的身份可相去甚远。杏里今天特意请假把她带来这个Neith东京发布会。她从来没见过日本科学未来馆有那么多人,如果不是因为在VIP展厅,她可能都没办法听清杏里说了什么。

“当然是下星期的联合国演讲。”杏里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可是代表日本去给那帮外国人上课,主题是什么来着,我想想……我明明那天在你家看到了发言稿。”

“你怎么可能记得,你那时候都已经喝得——”

“噢,是《新青年力量:展望二十五世纪科技与和平的有序发展》。”

“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拗口的主题。”雅子有些吃惊地看着杏里,她在想,难道律师的脑子真的比一般人要好使一些吗?那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而且……雅子百分之一百确定,那时候的夏目杏里小姐已经喝下了整整五杯预先加了两倍朗姆酒的莫吉托。

“是Neith帮我回忆起来的。”杏里有些自豪地点了点头,然后端起一旁服务员敬上的香槟一饮而尽,流金的气泡里浸泡着一颗刚刚从新落成的月球牧场采摘而来的樱桃,“当我遇上问题时,居住在我大脑里的Neith,就会帮我检索所有我看到过的画面、听到过的声音和闻到过的味道,为我寻找答案。人可能会健忘,但机器永远不会,有一次开庭之前我喝了足足半瓶灰雁 ,连被告的名字都快忘记了,但我还是……完成了我的发言,全靠Neith。”

雅子指了指杏里手里几乎见底的香槟杯,翻了个白眼。这个场景和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已经被重复过无数遍了。“你选VIP厅的原因就是这儿有无限量供应的香槟吧,你应该好好控制控制你的酒瘾了,杏里。你的Neith没有告诉过你过度饮酒有害健康吗?”

“当然有。只是我把那个提醒关掉了,哈哈哈。”杏里用舌尖舔了舔留在唇边的香槟,意犹未尽地笑了笑,“不过今天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喝酒,我真的是来帮你的,雅子。我知道你已经把自己关在家里两个星期了,你知道吗,你错过了《忧伤航线》的首映、山本耀司 的春夏发布会和Helix乐队的演唱会,就为了去联合国做一个半小时的演讲。这事说到底都是为了你爸爸明年的连任。”

“我是自愿这么做的,杏里。”雅子似乎有些不开心杏里这么说。每次聊到有关她父亲的问题,甚至只是在话语间提到她父亲的名字,雅子的脸色都会很快沉下去,就像是什么绝不能触碰的雷区。

“我当然知道,我没让你不做这些事情。你爸爸现在是首相,你当然不能在联合国的大会上出糗。我只是说……你可以用一些比较聪明的方法,比如Neith。”

“我猜,这个聪明的方法,也是Neith告诉你的吧。”

“嗯……我向它询问了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你。它说,如果它能够进入你的大脑,就可以帮你完成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讲。”

“那到底是它在演讲,还是我在演讲?”雅子看着杏里期待的眼神,这感觉非常奇怪。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杏里在看着她的同时,杏里脑子里的Neith也在看着她,同样的角度,同样的方式,哔-嘀-哔-嘀,像安检时的扫描声,精细而彻底地打量着自己。

“当然是您,桐生小姐。”还没等杏里回答,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雅子和杏里背后。那是一个非常沉稳的男声,一口流利的日语,非常标准的关东腔 。雅子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个外国人。他的行头和他端庄儒雅的面孔一样,都是会议标配:黑色西装,白色衬衣搭配宝蓝色领带,和一双棕黑色的切尔西短靴 。他梳着精致而复古的背头,嘴角微微地张开,像是随时准备回答雅子的问题。

“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吗?”雅子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当然不是,桐生小姐。我是罗本,Neith日本区的业务经理。”罗本将手中装满香槟的雪利杯 递给了一旁的夏目杏里,“我只是想来看看是哪位VIP客人企图把我的唐·佩里侬白金香槟 喝光,我在会客名单中发现了元凶——夏目小姐。而您的名字正好跟在她后面,桐生小姐,我曾和您的父亲吃过饭,在迈阿密 ,那时候他还是那位我已经忘记了名字的前首相先生的内阁大臣。”

“你已经忘记了前首相的名字吗?你的Neith没有帮你想起来吗?”杏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还是说你是故意的,罗本先生?”

“我只记得需要被记住的事情,夏目小姐。Neith也是这样,虽然依靠Neith我可以记住全球八十三亿人的名字,可我现在需要的名字,只有,桐生雅子。欢迎您莅临Neith的东京发布会,桐生小姐,想必刚才您的朋友已经为您介绍得差不多了,对吗?”

“我来,只是代表我自己,和我父亲的立场以及日本政治都没有关系,罗本先生。不过……”雅子礼貌地与罗本握了握手,露出了她对着千代田区 卧室的镜子练习过几百次的标准笑容——她会用这个笑容结束所有她不想继续的话题。在这之后,她就会举着酒杯混进宴会的人群里离开,不过在这个宽敞得有些过分的VIP区,她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了,“杏里确实给我介绍了很多,她是你们的忠实用户。”

“当然,杏里小姐内置的Neith是第一批北美批准上市的产品。我们的首批用户有两万两千人,她是其中之一。在用户签署的协议允许下,我们对Neith进行了多项重大更新与完善,现在呈现在您面前的NeithAsia 已经做到了针对国家和地域进行非常细致与个性化的定制。今天在孟买、吉隆坡、上海和东京四座城市,我们同步举办四场发布会,为全亚洲的用户奉上这一人类科技发展史上的杰作。”

“看起来,很多东京的粉丝已经迫不及待了。”透过脚下透明的全金属玻璃材质地板,发布会现场的人潮尽收眼底。当然,这种视角并不是相互的,对于那些购买平价票在下面艰难行进着的观众来说,他们的头顶可一点儿都不透明,而是一整块巨大的下沉球幕,循环播放着Neith的宣传广告。虽然雅子丝毫不觉得这种透明地板的设计有任何实际作用,但或许……这样“不实际”的设计只是为了满足能够被邀请来到VIP大厅的人“把别人踩在脚底下”的自豪感。

“那下面少说得有一万人。”杏里接过酒,很快喝了一口。“是一万四千三百七十二人。”罗本不慌不忙地回答。

“他们的门票都包含了一个全新的Neith吗?”雅子问。

“是的,以及全套颅内注射手术和十二个小时的康复医疗。”罗本指了指他们的正下方,那里有个环形的注册台,几乎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龙,虽然拥挤,但非常有序,“他们只需要在此登记自己的DNA身份资料,就可以领取属于自己的Neith待激活原件,接着就可以预约手术了。在日本我们目前只开放了三个手术点,分别在东京的涩谷区和新宿区,以及大阪市。其他未能参与发布会的日本公民则需要等到第二批次的NeithAsia上市后通过线上预约购买,接着再进行后续的步骤。和这一批用户不同,他们的手术是需要收费的。”

“现在这些……这些人,他们为此需要花费多少钱?”

“十五万日元,桐生小姐。”

听到这个数字,雅子显然有些吃惊,她看了看一旁的杏里,又看了看罗本,“可是……我听杏里说,她花了近三千万日元。”

“您误会了,桐生小姐。”罗本和杏里相视一笑。他认真地点点头,稍微鞠了一躬,看起来非常符合日本人的传统礼节。“购买Neith只需要十五万日元,就算是之后购买的用户,加上手术费和必要的康复费用,也只需要二十万日元。但,他们仅仅是购买了Neith而已。”

“仅仅是购买了Neith?”

“Neith的强大并不在于它本身,桐生小姐。这些购买了Neith的用户,在激活了Neith之后就可以开始享受来自Neith的强大功能,正如我们广告上所说,成为他们的第二大脑。但是,他们的第二大脑只包含一些最基础和最简单的功能,例如规划道路、安排行程、检索资料等,我们只是把一台智能设备安置到了用户的体内。这些最基础的功能,其实在很多其他的终端产品上都已经实现了,甚至已经实现了一百多年。然而……‘让我瞬间记起一个在数月前晚会上擦肩而过的神秘小姐’这样的功能,则需要Neith搭载一项高级别的复刻功能。这项功能属于NeithPro里的模块组。而这个模块组的收费则高达一千九百万日元。”

“就像那些穷人只购买了一个光着身子的芭比,而你得花钱为你的芭比准备衣服、包包、首饰甚至是配套的白马王子。”杏里哈哈笑了几声,她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这个比喻。

“看来杏里在你这里买了不少芭比的配饰。”雅子看着杏里,眼前的这位律师小姐显然从这个模块组里获益良多。虽然如今是被称为科学的第三次大爆炸的黄金年代,似乎不管听到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都让人见怪不怪,而且Neith的“无所不能”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传遍了地球的各个角落,但今天雅子亲耳从罗本口中听到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惊讶。罗本的自信,那种从每一个字节和尾音里散发出来的自信,总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她在首相官邸受到的训练告诉她,这种讶异,绝对只能深藏在肌肤之下。

“虽然我很想给杏里小姐一些面子,但事实上,她绝对不算是Neith最高端客户名单里的一员。Neith的模块组目前就多达一百二十四种,而且还在陆续开发,包含人脑所能涉及甚至未能涉及的方方面面,记忆虽然重要,却也只是其中之一。我们为Neith搭载的诸多模块能够从各个方面刺激并激发更深层次的脑部运作,你应该知道,人的大脑其实只被开发了十分之一而已,如果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实在有些拖沓,那就让Neith来加快这个伟大的进程。”

“我听说香港有个金融家搭载了六十一种模块。”杏里再次捏了捏雅子的脸,像是背负了多年的罪名终于沉冤得雪一般,嬉皮笑脸地说道,“现在你知道我这儿只是小儿科了吧!”

“六十一种模块?”雅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了。

“是的,他一共花费了七千两百万元,而且是人民币。”

“那不就是……”

“十五亿日元。”罗本和杏里异口同声,显然……他们脑袋里的Neith算数一样好。

“十五亿日元,用来改造自己的大脑。”雅子现在脑子里的画面,就是一个光秃秃满是黏液的脑袋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支架、电路板和细密的电线。它们和人体的神经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包裹住整颗脑袋的巨大蛛网。

“试想一下,桐生小姐。”罗本似乎觉察到了雅子那几秒的神游,他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但音色依旧温暖而稳重,“如果这个世界上每个科学家、艺术家、政客和学者都能搭载上Neith,那些引导人类进步的灵感、创意、思路和想法,经由Neith丰富和演化,他们的创造力将会提升十倍、百倍,人类文明的进步,将会呈现出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速度。我们开发Neith也远远不只是为了从每个地球公民手里赚取几千美元,我们希望有更崇高而伟大的意义。”

“罗本先生,我都快被你说得流泪了。”杏里不由自主地用力鼓了鼓掌,她总是喜欢搞热气氛,“你应该代替雅子去演讲,让那帮议员也跟着哭一哭。”

“您可以考虑搭载Neith语言情绪化的模块,杏里小姐。考虑到目前刚刚在亚洲上市,这一项模块组现在半价,只需要五百九十九万日元。”

“你们的产品都快要把我榨干了,光是那两千一百万日元的分期,就已经让我把下个月去月球度假的计划推迟到了后年。”杏里有些自嘲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她突然抱住了一旁的雅子,“不过罗本先生,我觉得雅子就非常需要这个模块组。自从她的爸爸当上了首相,她就被迫出席了很多这样那样的场合,她小时候饱受过自闭症的困扰,而且她真的非常不擅长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你真的得好好帮帮她。”

“当然可以,能够为桐生小姐解决燃眉之急,是我的荣幸。”

“我……”雅子似乎对这么快就到了自己的环节完全没有准备,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般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一旁冲她眨眼的杏里,总觉得那像是小时候恶作剧整到人之后的幸灾乐祸,“我还没有准备好。”

“两周之后就要演讲了,你当然还没准备好。那可是联合国大会,我是说,如果你再像上次海之日 在那个儿童艺术比赛的演讲一样就完蛋了。”杏里显得比雅子还要着急,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作为从小到大的玩伴,杏里当然知道雅子的性格,她总是这样……到了十三岁都不敢涂口红,到了大学都不敢尝试比基尼,她永远都是那句话——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且她还有一个如此强势的父亲,就连毕业酒会时在锁骨处文了一个只能持续七十二小时的香槟玫瑰,都被禁足了整整一星期。这种情况在她的父亲成为首相之后变得更为严重,她被迫放弃工作,只能穿首相办公室提供的衣服,每周三下午都要去陪天皇的外孙女练习钢琴……总之,她已经快要活成她父亲的副本了。

“杏里,你说过我们只是过来看看的。”雅子转过头看着杏里,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似乎就已经走到了抉择的边缘。

“当然是过来看看,然后帮你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是个办法,但是对我来说不一样。”

“就因为你是首相的女儿?”

“这还不够吗?”雅子已经想结束这个话题了。

“你刚才也看到了,Neith是真的能为日本的公民带来生活上的便利,首相的女儿率先尝试,也是件非常光彩的事情。你看,在VIP厅有那么多富人等着买单,他们可都是精明得出了名才混到了上流社会的。”杏里干脆直接站到了雅子面前,是的,每次都是这样,杏里非常清楚,也绝对不会忘记,她是如何亲手帮雅子抹上第一支口红的。

“桐生小姐,如果您是担心费用的问题。”罗本依旧保持着开始时的优雅与镇定,似乎眼前这只是一场姐妹间的争执。但他也非常明白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或者说……推波助澜,“我们可以免费赠送您Neith的复刻模块,供您体验。”

“这和钱没有关系,罗本。”这个反驳的声音,来自杏里,她甚至有些不爽地转过头瞪了罗本一眼。现在对于杏里来说,就像牧师驱魔时手持《圣经》念到了最后几句,是绝不能被打扰的关键时刻。

“我没必要那么快做决定,杏里。”

“你只有今天同意注册Neith,才能预约到手术,还有接下来的康复与适应。还有两周就要演讲了,你等不到第二批了,不要错过这个机会,雅子。”

“我……”

“首相现在正在中国的南京出席峰会,这是他最不可能管到你的时候。”

“原来你全都想好了,杏里……是你想到的,还是你的Neith?”

“你只需要试一试,就知道了,雅子,就一次。就和第一次穿上比基尼一样,这样你才会懂得加州海滩真正的意义,你总得为自己做点什么,总得走出第一步。”

“我……”

“如果你不去选择,就只能等着被你的父亲摆布。”

“我们的用户资料是完全保密的,桐生小姐,而且目前世界上的任何安全检查和安保系统都无法侦测到Neith的存在。”虽然有了杏里的警告,罗本还是选择了见缝插针。

“雅子,你不能再被他看不起一次了。”

雅子站在原地,似乎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陷入这样近乎呆滞的状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来自杏里的急促而担忧,来自罗本的镇定而稳重,来自隔壁沙发区的兴奋和肆意,来自荧幕广告里的充满诱惑而挑逗的声线——Neith,你的第二个大脑,给你非凡的智慧与杰出的判断,从今天起,像先贤一样去思考。这些声音交织在她的耳边,但似乎每一句每一字,她都没能听进去,都像是悬浮在半空中无所适从的尘埃。

她当然清楚这种感受,再熟悉不过。

当她想做些什么,却又不敢做的时候的感受。

:这么说,你同意了?

:没有,当时没有。但是,杏里说得没错,我一直以来,都不太习惯那种抛头露面的生活,但我越是这样,父亲越是觉得我不配合他建立良好的公众形象。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还有他的办公室,总是希望我可以承担起母亲的任务,塑造一个热衷公益、慈善和社会事业的首相千金的形象。我记得很多事情,是的,这和那个P0E-A3的药效无关,我就是记得,杏里说得没有错,那些她列举的事情都是真的。

:你的朋友,夏目杏里,和那个叫作罗本的经理,看起来给的理由很充分,你为什么不接受。

:我……我也不知道,我很害怕,像是某种心灵感应,我的母亲也有这样的心灵感应。有一次她在楼下打扫卫生,突然心口痛,然后开始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坏事,她觉得是我,跑上楼一看,发现我从婴儿床上摔了下来,头上肿了很大的包,还在不停地流血。那次头部受创,我几乎是从死神手里被救回来。

:看起来像是你内心自发的警告。

:你可以这么理解吧……但,之后,我也没有听从这种警告,不是吗?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桐生小姐?

:我和杏里分开,回到家,我发现父亲回来了。

:他从中国南京回来了?

:是的。

:他提前回来了?

:嗯,而且他看起来……很不开心,我想应该是峰会不太顺利,这几年我们在很多外交关系上一直都不太顺利。当然,就算是事业顺利的时候,他也从未对我有过什么好脸色,你刚才给我看的,他大选成功时和我的合影,几乎是他唯一一次搂着我的肩膀对我笑。

:你看起来非常不喜欢你的首相父亲。

:我没有不喜欢。从小,他就管着我和妈妈——他还逼死了我的妈妈。

:你的母亲竹达里香,我的记录里显示她死于发生在文京区悬浮高速通道的一起交通事故。而且……你的母亲竹达女士就是肇事方。

:因为我的父亲逼迫妈妈去参加当时的首相先生举办的行政酒会,那时候妈妈刚刚做完心脏手术,还在发低烧,但父亲一直强调“那非常重要,不管怎样你都要做到”诸如此类的话,是他逼妈妈强忍着病痛开车上悬浮高速路,而我还在电话的另一端,执意要听她讲睡前故事……她才以两百千米的时速撞向了……这太清晰了,我甚至能看到当时的画面,我根本没有经历过的画面,它们就这么出现了。为什么我能看见?

:你Neith的部分功能仍在发挥作用,它一定是为你检索到了那时候新闻报道里的视频和画面,然后通过你的视神经传导给你了。

:它……它把我妈妈……血淋淋的……全都是血淋淋的。

:这种Neith带给你的既视现象很快就会消失的,P0E-A3的效用很快就会达到峰值。Neith会彻底消失一阵子了,桐生小姐,我们继续吧。

:弗洛莉?

:嗯?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弗洛莉?

:当然,请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了解这些?

:因为——正如我刚才所说,P0E-A3的药效会在两小时之后消失,之后你会陷入九十至一百二十个小时的休克。

:然后我就会康复,你是这样说的,对吗?

:是。

:但,这和我们现在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这次谈话之后,我会给梅奥医疗中心提供一份评估报告,以此为依据,他们会选择在一百二十个小时之后将你唤醒,或者——让你永久沉睡下去。作为一个日本公民你有权知道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这段对话关乎你的命运,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至于之后的结果,主要在于你的陈述,你的每一句话都非常重要,桐生小姐,事关生死。

:我到底——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不如问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十三个小时前,你刚刚被超过六十四个国家以故意杀人和反人类的罪名集体起诉。

:我——杀人?我怎么……可能反、反人类?

:是的。

:为……我为什么……

:桐生小姐,冷静。

:这……我不……杀人……为什么是……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P0E-A3的药力会限制你产生过度紧张或惊恐的情绪,如果你强行想要表现出紧张或是惊恐,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就会受损。你现在一定觉得脑袋中似乎有一块儿地方非常酸痛,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就和以前最原始的神经药物,比如笑气 或者阿普唑仑 一样,它会作用于你的神经和感观。所以,尽量保持心情平和,而且……鉴于我刚才所说,还是请你配合我继续好好进行谈话,因为这对你真的,非常重要,桐生小姐。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3611小时]

“你又和那个港区 的败家小姐出去玩了?”桐生和也的脾气看起来坏到了极点,他把客厅的灯全关了,只留下靠近沙发的一盏落地灯,印花的亚麻灯罩把原本就昏黄的光线割裂得细碎斑驳,光线十分微弱。雅子站在和也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却只能看清他阴沉面容的一小部分,紧锁的眉心和藏着怒火的双眼,其余表情全都隐藏在了诡谲的黑暗里。“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的每一次抛头露面都应该有点儿意义?你上次去的那个什么,大英帝国航海时刻展,你知道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

“你派人跟踪我?”

“还需要跟踪?那个败家小姐的社交网络上全都是你们的合照,从看展到用餐,连地点都标记清楚了。”

“杏里不是败家小姐,父亲,她是正儿八经南加州大学法学系毕业的律师。”

“她的父亲也是正儿八经坐吃山空的穷酸模样,从她外公的逃税案开始,他们家就一蹶不振,你居然还会想要和那种人家做朋友。”

“那种人家,曾经资助你从一个普通军人成了部长。”

“这笔债我早就还清了,如果不是我,他们家现在还在想着怎么才能不把把牢底坐穿。”和也直接站了起来,似乎这个话题他早就已经厌烦了,他决定要直接进入正题,“下周一你就给我飞去纽约,这次参加联合国会议的各国青年代表里有一个刚刚获奖的中国作家,他是在日本上的大学,我会安排你们提前认识,你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去中央公园散个步什么的,我会让别人来拍的。我需要为一个月后再次造访中国做些文章。”

“为什么我要和他认识?”

“你以为我还指望你通过演讲来获得认知度吗?上次海之日用日语演讲,你都说得比疗养院的晨间广播还要无趣。”

“我只是受邀出席,没人会指望通过我获得多少关注。”

“我会指望,你懂吗?我会指望!我给你安排的那些事情,哪一件不是带着指望。你的爸爸可是首相,你什么时候能看起来稍微有用一点?什么自闭症,我就不信拿枪指着你让你开口说话,你会说不出口?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是东京寸土寸金的千代田,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谁不是背负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指望?”

“那我也不要用那么下作的方法!”

“你是不是还什么都不明白,桐生小姐!”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落下来,伴随着巴掌扇过的风声,以及从耳根附近扩散开来的嗡鸣。雅子几乎是应声摔倒在了地上,脸颊上很快出现了一块瘀红并扩散开来。几乎是在一瞬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滑落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特别像是当年的母亲,竹达里香。那时,他们还居住在文京区边缘,在一个比这儿足足小一半的客厅里,也是这样昏暗的光,母亲也是这样倒在父亲面前,一样的耳光和声响;区别只在于,那时候的母亲不像现在的自己,她似乎已经不会流泪了,雅子从房门的缝隙里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她当时还理解不了的一种表情。她只记得那时候的母亲一直闭着眼,紧紧咬着牙,似乎父亲的斥责根本与她无关。“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我们的家庭生活会被放大无数倍,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你必须要热爱公益、慈善,必须要精通外语,必须要善于社交,你必须要至少看起来像个首相的女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盯着你深居简出、神情恍惚、一副受尽挫折的窝囊模样?下作?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下作,下作就是你暴露了一个缺点,别人就把它描述成你的末日。如果你表现得像个废物,那别人就会认为首相也是一个连自己的女儿都教不好的废物!”

雅子跪在地上,抚着自己的脸颊,她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有谁愿意看见,自己的丈夫,或者父亲,像眼前这样张牙舞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口中的那个废物。

但,谁又会心甘情愿变成一个废物呢?

“你到底明白了没有?

“非要去交那些下等人朋友,非要去学什么设计,非要去那些我明令禁止,永远不许去的地方。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你只需要照着我的安排去做就行了。

“你是首相的女儿,你得活得像个人样,你懂吗?

“你得像个人样!你懂吗!”

那些谩骂声在雅子的耳畔回荡,她感觉整个人就像被粗糙而厚重的石板按压着,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是的,二十一年了,怎么也摆脱不了,无论做什么,不做什么,全都摆脱不了。直到……直到……

“还是你想和你的母亲一样,只知道陪着你,哪儿也不去,连对着镜头打个招呼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

雅子知道父亲在说什么,那是他成为议员之后第一次在媒体上露面,他准备了最好看的笑容来搭配他那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他抱着雅子,搂着妈妈,从家里走出来。那时候的雅子能感觉到那些闪光灯,它们就像是灾难电影里交替不息的电闪雷鸣,伴随着络绎不绝的提问和争先恐后的人群。雅子当时哭得很厉害,而雅子的妈妈,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她伸出手,用手掌为年幼的雅子挡住了闪光。那个动作,那个出于保护欲的动作,被媒体写成了企图驱赶媒体和不辨场合的失态,从那时候开始,似乎真的是从那件事开始,妈妈就变成了一个父亲口中的废物。现在,这个称号留给了雅子,是的,废物,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对的废物。

谁又会心甘情愿被说成一个废物呢?

还是被自己最重要的人说成一个废物。

……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面对。

悲伤、难过,抑或是仇恨和失望……

但,雅子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些在她耳畔缠绕不休的声音,那些在她神经末梢发酵的情绪,都像摧枯拉朽的风暴,在逼迫她朝着终结的地方迈进。

是的,在下一声“废物”到来之前,终结它。

那些悲伤、难过、仇恨和失望……那些声音,那些疼痛感和折磨一下子全消失了。

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一个她脱口而出的声音。

“我会处理好这次演讲的。”雅子几乎是哆嗦着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说什么?”

“我会处理好这次演讲的,你不用安排我和那个中国作家见面的事情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做到?”父亲的怒火并没有因为雅子的妥协和破釜沉舟的承诺而熄灭,“你打算怎么做,去好莱坞找个替身演员吗?”

“我会亲自去,做一场成功的演讲。”雅子用手扶着沙发旁的侧柜,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她抬起头,用仍然绯红的脸颊面对着自己的父亲。但这一次,和刚才不同的是,雅子的语气里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没有悲伤、难过、仇恨和失望,她看起来像是在那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感官,像一台对人类无比陌生的机器,逐字逐句地说,“如果这次也失败了,以后所有的事情……我都听你的;但如果我做到了,如果以后我能满足你的要求——展现出一个首相女儿的完美形象,也请父亲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

雅子永远都会记得,说完那句话时的感受,那种仿佛从心房经由血脉一直蔓延到全身的轻松,是她这一生也未曾体会过的解脱。像是中国经典武侠片里成王败寇的誓盟,抑或是西部枪手电影中蓄势待发的对峙,最难熬的原来不是漫无目的的蹉跎,而是终于必须去面对的、尘埃落定前的那一秒。

这种感觉,经由一夜的无眠,一直持续到她躺在洁白的手术室的中央。

温柔的灯光,舒缓的香薰,甚至还有专属于VIP手术室的抒情爵士,她看着三个似乎在进行准备工作的医护人员。她们的制服并不是传统的纯白,而是一种近乎铅色的灰,胸口、领口和纽扣上,都印着Neith的标志,那个环绕着实心圆的虚线光圈。似乎是因为罗本刚刚进来特别召集和嘱咐过的关系,她们走路和交谈都非常小心而谨慎。雅子就躺在中心的手术台上,她的头部已经被机械臂固定,但身体的其他部分依旧可以自由活动,她看着手术面板上的监测数据,离麻醉剂注射还有两分钟。

罗本推门进来了,和刚才的西服领带不同,他已经换上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制服,但他温婉的笑意和声线依旧和昨天一模一样,好像是标准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一般,精准而优雅。他看了看沙发旁立式酒柜上的那瓶加冰清酒,嫩黄色的酒汁裹在透色的瓷杯里,几乎一口都没喝过,甚至连下面装饰用的竹叶和一旁的热毛巾都原封未动。罗本无奈地摇摇头,“我们特意从山形县运来的十四代 您居然一口都没喝,看起来您确实不太会利用VIP手术室的各项服务。我可是听说,夏目小姐从来都是把这里当酒吧。”

“我还是不太喜欢喝酒。”

“这是一个好习惯,桐生小姐。您看起来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我只是……我必须得对自己严格。”

“您看起来有些紧张,您的朋友夏目杏里小姐在我进来的时候就告诉了我,她说您一定会紧张,并且会因为紧张错过那瓶好酒。”罗本笑了笑,“她似乎非常了解您。”

“杏里……是的,我们几乎无话不谈。”

“友谊可贵,桐生小姐。现在,放轻松,我进来是有事情要告诉您的。”

“有……有什么事情?”

“不,放松,别多想,一切都非常顺利,刘易斯医生和她的助手们会确保手术顺利,半小时之后,您就能搭载上全新的NeithPro。刚刚我已经向总部申请,综合考虑到您的出行需求,我们决定免费赠送您目前仅在北美上架的、能够提升时尚感的麦当娜 模块组。我们以横跨两个世纪的流行天后麦当娜命名了这款模块组,它自动收录了全球超过九百七十个品牌、多达十八万种主流服饰搭配,以及过去十七年的流行时尚元素和穿搭策略,它将帮您完美地完成纽约之行。”

“麦当娜?”

“是的,不过还没有确定它在日本上架时的名字,可能会叫……NamieAmuro ?”

“你是说……安室奈美惠?”

“或许吧,这似乎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歌手了,我只是在策划案中看到了它的备选名。”

“这么说,待会儿就会有一个女明星在我的脑子里了……”

“不,那绝对是一个比任何女明星的时尚基因都要强大的存在。”

“所以……我现在一共有……”呼吸变得缓慢,开始有了一种酥麻的感觉,雅子觉得自己连说话都有些费劲,看起来麻醉剂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去除Neith原件包含的基础功能之外,您一共有记忆复刻、语言情绪化和麦当娜三个模块组。”罗本站到了雅子的旁边,看了一眼雅子面前的监控数据,“您目前颅内的各项数据都非常完美,颅内压、血压和神经活跃度都在正常值,是Neith最适宜的栖息地了。哦,现在麻醉剂已经在注射了。”

“是吗?”雅子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那……”

“刘易斯,刘易斯!”罗本意识到麻醉剂即将起效,他朝着正在一旁准备材料的主治医生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

“是的。”刘易斯明白了罗本的意思,贴近了精神开始涣散的雅子,但雅子仍旧能模糊地看到她夸张的笑容,“桐生小姐,您现在会逐渐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意识模糊、畏光等症状,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因为我们采用的是颅内精密麻醉,所以时间上会比简单的全身麻醉多花费三到五分钟。我们现在要暂停手术室内的VIP服务,包括音乐、香薰和其他辅助工具,等到您苏醒,我们确认手术成功后,VIP服务将继续。”

“好……好的……”

“如果感觉呼吸吃力,就试着用嘴辅助呼吸。”

“呼……呼……”

“非常好,缓慢地去适应当下的状态,而不是抵触它。感受那种每根神经都放松的感觉,就好像飘浮在云端,或者……在月球的零重力社区。把感观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所有的感觉,都慢慢地收回到大脑。”

“我,我感觉不到……”

“您适应得很好,桐生小姐。麻醉进行得非常顺利,不要去抵触它,而是去感受它。”

“呼……呼……”

“这会是Neith非常理想的着床点。”是罗本的声音。

“等等,神经活跃度在这一块儿有一些数值偏差,我注意到那里似乎有一个,压力聚点。应该是……某种伤口。就在这儿,之前检查的时候没发现吗?”

雅子只能听见非常微弱的声音了。而且所有人的话音,听起来都像是机器沉闷的低鸣。

“呼……呼……”

“那似乎是……她提到过,小时候从床上摔下来过。似乎撞到的就是头骨的这部分。”

“这会造成颅内压力的偏差。如果Neith在那里着床,顶部将会留有一小块天窗。”

“这样会有问题吗?”

“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Neith可以适应这个范围内的压力值偏差。桐生小姐的这个创口似乎没得到过完整及时的医学处理。我们要停下来检查一下吗?”

“可是麻醉剂已经注射了。要多少天之后,她才能再次接受颅内麻醉?”

“按照她的适应度,八天之后可以再次手术。”

“不行,她安置Neith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周后的演讲,如果八天后再手术,就太迟了。”罗本停顿了一下,然后凑近雅子的脸,认真看了看她已经放大的瞳孔。她已经陷入了麻醉状态。罗本转过头,认真地问刘易斯,“在刚才的信息确认中,桐生小姐有和你讲述过她存在的大脑创伤吗?”

“并没有。”

“这么小的一个压力点,正常的检查都检测不到,我们……怎么能确保一定发现得了。”

“数值上它确实非常小,但是Neith一旦着床,它一定能感知到。”

“既然是在压力值范围内,它就可以正常工作。”

“那是当然。正常情况下,这么小的压力偏差不会影响Neith的工作,也不会对桐生小姐的健康有害,但Neith运行的时候,一定会把这个数据纳入分析,如果……”

“Neith是我们的产品,我们不想让用户知道的东西,用户就不会知道。”

刘易斯沉默了一下,她似乎完全明白了罗本的意思。“我现在马上开始手术。”

“当然,要确保Neith在桐生小姐颅内安全着陆。”

:你醒来之后,是什么感觉,桐生小姐?

:感觉?

:其实我问过很多Neith的使用者这个问题,我有一份分析案例

就是针对一百七十八位使用Neith超过三个月的用户。我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见过面,就像现在这样,与你面对面坐着,说话。这通常是我问他们的第一个问题,但是你知道吗,就算是同等配置的Neith,每个人的回答,也都不一样。他们的感觉错综复杂,有的甚至附加了自行杜撰的传奇色彩,到后来,我都懒得记录了。但是出于必要,我还是得再问你一遍,那是什么感觉?

:其实,其实毫无感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哦,这算是我听到的一百七十九个回答里,非常诚实的一个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那个VIP病房配备的休息室里,我以为我会和重症病人一样插满输液管和监控电路,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甚至穿着自己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手术过,只是做了一场梦。我摸了摸自己的头,而且还晃了晃,我甚至有点期待听到类似于警报或者简单的嘀嘀嘀的机器回响声,但是完全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

:嗯,毫无感觉。

:也……也不能说真的毫无感觉。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3586小时]

“感觉怎么样,桐生小姐?”推门进来的,是罗本,他的手里握着两杯香槟,显然他已经擅自做好了要为此庆祝一番的准备,“我听到护士说您已经醒过来了,您应该感谢您完美无瑕的大脑,它强大的适应力让您比隔壁的体育明星都提前了半小时苏醒。”

“看来你的这杯香槟并不是为我准备的。”雅子转过头,笑了笑。

“噢,这都被您发现了,您说过您不喝酒的。那我让护士给您倒一杯蔬果汁,还是新到的中国茶?我们这儿的服务绝对不比任何一家五星酒店差。”

“噢,不。”雅子转过身,从罗本的手里接过了那盏香槟杯。她脑子里似乎还没产生这个想法,就已经做出了回应的动作。不,比这还要快,那个念头,回归到那个念头,雅子甚至根本没有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感觉,是的,如果非要说感觉,就是这种感觉。“我,我当然不介意替隔壁房间的那个睡美人先干为敬。我……”

“怎么了,桐生小姐?”

“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一起开了一个关于隔壁运动员的玩笑,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不,有什么地方……让我……”

“试着适应这种情绪化反应,桐生小姐。”罗本显然明白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雅子的两声停顿是怎么回事,“这是非常正常的情况,Neith在规范您的社交用语,您的大脑意识到了这是一个交际场合,您的眼睛捕捉到了我手里的香槟杯,您的耳朵得知了我是来为您庆祝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Neith很好地辅助您完成了社交,您接过了香槟杯,用睡美人的玩笑化解了这杯酒不是为您准备的尴尬。”

“是……Neith?”雅子有些不敢相信,这种感觉,这明明是她自己产生的想法,自己的动作,自己说出口的话,可是,潜意识里,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她自己会去做的事。

“是拥有了Neith的您,桐生小姐。”罗本走上前,和她碰了碰杯,“通常这样的话会由专门的辅导师来对您说。但您是如此重要的客户,我当然不介意为您服务一次。桐生小姐,这是您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行为。Neith只是辅助您的大脑,做出了一个更符合情境的判断,它顺从您的意识,然后美化表现形式,仅仅是这样。”

“可是我觉得这……非常奇怪,这是我吗?”

“当然是您。很多客人通常会陷入一个不必要的误区,一个对Neith最大的误会,他们觉得安置这款产品之后,会有一个机器人在你的脑袋里,和你对话,甚至整天管着你,教你如何这样,如何那样,这是完全错误的。试着对这个观念说不,桐生小姐。并没有这个机器人,一直以来都只有您。当您在茫茫道路中迷失,不需要查看车载地图寻找方向,也没有什么脑袋里的机器人跳出来指挥您如何前进。当您拥有了Neith,根本不会有那样的时刻,当您需要方向但大脑不能及时为您检索到熟悉的路的时候,Neith就会通过神经脉络帮助您的大脑完成这次规划。那条道路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完全靠您自己,那种感觉非常真实,您会聪明到……连您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聪明……是我聪明,还是Neith……”

“您无须去思考这个问题,Neith只是一台机器设备,它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一个独立的人,就好像电子邮箱会自动帮您规整字体段落、加注页眉和添加签名,Neith只是修缮您的行为,您的初衷也是向我表达友善不是吗?Neith刺激您的神经,让您完成了一次极具淑女风范的交际。您越早适应这一点,Neith就能越快地为您提供更多元化的服务。”

“适应……Neith?”

“就像适应一台,全新的超级跑车。”罗本指了指休息室墙角的落地镜,“看看镜子里的桐生雅子小姐,在您看不见的地方,从大脑最核心的地带,到每根神经的末梢,Neith也正在紧锣密鼓地适应您。”

雅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真切切的她自己,和今天早上的她别无二致,向左倾斜的刘海,黑色长直发,素色连衣裙。二十年来,她在穿成这样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但如果非常认真地看自己的话——雅子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在看待一个陌生人一般,那种感觉非常奇怪。但她又确实还是自己,如此真实,就和呼吸一样自然,她似乎是第一天才认识自己,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雅子甚至能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手想撩拨裙摆和头发,她在观察着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此时此刻的桐生雅子,对于她自己来说,是一道需要百转千回才能解答的难题。

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长时间地审视自己。

但时间越久,就仿佛越发看不清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雅子不知道,那真的只是所谓的心理作用,还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伫立得越久,她就越发迷失。

她似乎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越来越期待那些,别的东西……

“罗本先生。”雅子突然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罗本,“你们,有梳子吗?”

“当然,我让护士现在去为您准备。”

“算了,我转而一想,”雅子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似乎突然有了一个开心的主意,“我还是干脆去银座的SOFT-TOUCH做一次美容吧,我知道杏里是那里的VIP。”

“那里应该是全东京女孩的梦想之地了。”罗本点点头。

“罗本先生,我昨天真的是穿这一身来的吗?”雅子看罗本的眼神中充满了质疑。

“如假包换,我们对客人的私人物品保管得非常到位。”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不想穿着它们离开。”

“您需要我们提供什么,桐生小姐?”

“一些让我看起来舒服的东西,我想……我需要……”

“您需要?”

“我非常需要……”

“说出您的需求,桐生小姐。我们会极力满足您。”

“你知道今年VOGUEJAPAN四月刊封面,香奈儿 以日本樱花为主题设计的五款针织外套吗,你觉得我适合那样素净的绯红吗?”

“嗯……”罗本会心地笑了笑,他似乎刚刚才明白了雅子的“真实需求”,他通过自己颅内的Neith检索了一下雅子提到的封面,然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有所耳闻,您看起来非常适合那样的色系,清新、优雅、如梦似幻。”

“说到优雅,我喜欢那款搭配着樱花腰带的外套,然后是那条华伦天奴 的白色连衣裙。”

“不得不说,桐生小姐品味非凡。”

“一双红底的周仰杰 ,那是必不可少的。”雅子转过身来,再次和罗本碰了碰杯,然后将整杯香槟酒一饮而尽,“我的第一双周仰杰还是我在高中舞会的时候杏里陪我一起去买的,我们在二手打折店里把它搬出来的时候,感觉它随时都要散架了,我们从找到它,到买下和修好它,足足花了一下午时间。”

“万幸的是,采办部只需要半小时就能为您准备齐全,毕竟在美国我们有很多客户在苏醒之后都有立刻改头换面的需求。”

“那真是……”雅子感到最后一滴香槟渐渐地滑入舌底。她突然产生了一丝难以描述的清醒,她意识到,自己一生中还从未体验过一饮而尽……可是那感觉似乎早就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一般,根深蒂固,“真是,这感觉,我到底是怎么了?”

“您没有怎么,桐生小姐。”罗本也喝完了杯中的香槟,缓缓地说,“如果非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您的麦当娜组件刚刚调适完成,已经上线了。”

“麦当娜。”雅子重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的冲动,想要去改变自己,她甚至能够对着镜子,在自己的胸前勾勒出蒂芙尼 项坠的线条,抚摸自己如同火焰般炙热鲜红的双唇。

“您马上就会成为这个时代最具时尚感的女士。”罗本站到了雅子身后,将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缓缓地贴近她的左耳,而雅子,似乎只能追逐着这些声音,重复呢喃。

“最具时尚感的女士……”

“您会吸引联合国大会每一位参会者的目光。”

“每一个人的目光……”

“是的,每一个人的目光。桐生雅子小姐,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

“所有女人,都想成为像您这样的女人。”

“像我这样的……女人。”

“所有人都想要和您一样的生活。”

“所有人……”

“全日本,包括首相先生,都会以您为荣。”

“父亲,也会以我为荣……”

“保持这样的想法,桐生小姐。在您心目中您有多优秀,Neith就能据此发挥多大的效用。您所要做的,就只是大胆设想,设想一个高贵优雅近乎完美的自己,剩下的事情,都只需要交给Neith。”

“我会变得,近乎完美?”

“当然。Thebestyouever ,桐生小姐。”

雅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如假包换却又截然不同的自己,她甚至企图像感受背上的红疹一般去感受Neith的存在,但每每这样做,她能感受到的,都只是原模原样的自己,甚至……她都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平庸,从这身衣服,到整颗大脑,仿佛自己所有的缺点,都蜕尽伪装摆在她面前,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那些暴露无遗的缺陷就像空气中隐秘的电流穿行在她的肌肤间,她迫切想要切断这些看不见的枷锁,如同一只在庸俗不堪的茧中蛰伏了太久的青虫,她是如此期待,用丰密的双翼划破束缚的那一刻,她等不及了,那种从未如此强烈的平庸感,不能忍受,无法忍受。雅子下意识地紧紧攥了攥拳头,她跟随着罗本的语调,用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口气说:“Thebestmeever。”

“好了,桐生雅子小姐,好好准备您的纽约之行吧。或者,先好好享受夏目杏里小姐为您安排的……新生的晚宴。”

:我在报道上看到了,那次演讲非常顺利,“来自太平洋西岸的樱花小姐”,《世纪聚焦》是这样评价的,对吧?不管是时尚版还是时政版,你都是第二天的头条。

:是,出人意料的顺利,我站在台上,我是说,那里曾经站过的人全都是这个时代的功臣巨匠。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非常意外自己感受到的并不是怯弱和紧张,而是一种,非常真实的……非常强烈的自豪感,就像吉赛尔·邦辰 横穿整个马拉卡纳球场的那一幕。

:噢,看来麦当娜模块组还帮你恶补了世界一百个经典时尚瞬间。

:经典,或许是吧。我由内而外地感受到自己正在缔造历史,我像个伟人一样谈吐,我的每个手势,都贴合着迎来的镜头,我甚至为了考虑全息投影的角度选择了稍微扬起下巴,好让我的五官看起来更加立体。你知道吗,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完美的,每个角度,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完美的。我甚至……我从来不知道,面对灯光和观众的感觉如此愉悦,当我隔天在荧幕上看到我的脸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脸简直就是为了出现在所有荧幕上而生的,你明白吗?

:嗯哼,你的脸此时此刻,依然在很多荧幕上出现着,希望这可以安慰到你。

:现在……不,早就不了。

:看得出来你非常享受那段时间,我检索了你在演讲之后的社交网络曝光情况,在那之后的七十二小时里你一共参加了十一场宴会,其中还包括美国国务卿的私人家庭聚会。演讲后的第二天你就在第

五大道空中新城的波道夫·古德曼 消费接近两万美元,你甚至还以个人名义捐助了一家为宠物狗研发长效亮毛剂的机构。

:是的,是的,难道这些不棒吗?

:这些是你父亲的授意吗?

:不,不,是我自己,我喜欢这样。

: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在上东区 住了六十年,获得了终身成就奖的女演员。

:不,我就是我。你知道这件事情最棒的地方在哪儿吗,弗洛莉?就在现在,我从未觉得我的思路如此清晰,而且非常……

:那或许是因为P0E-A3的药效达到了峰值,我提醒过你的,三十分钟。

:噢,这感觉,似乎也不赖。我是说……感觉,似曾相识。

:很像你在纽约的那对好莱坞明星夫妇家里尝过的C-P-H,你知道那天你吸入的是C-P-H,对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这么……

:你知道那是高精密的神经反应剂,它可以模拟比海洛因还要强十二倍的感官刺激。

:我一拿到那个针头,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Neith就告诉我了。但是它也告诉我了,那不是毒品,C-P-H不仅含有帮助抑制后续不良反应和限制成瘾性的神经舒缓剂,而且对身体的副作用被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只有可能造成心窦不齐和短暂的失眠症,还有呕吐和便秘。如果那些瘾君子们晚出生一百年,他们可能都不会死了。

C-P-H,天堂之水,他们都这么称呼它呢。

:噢,你可千万别误会,一支C-P-H的售价高达一千两百美元,就算那些瘾君子们活到了现在,他们也享受不起这类富人毒品。不过话说回来,也就是说,在你摄入C-P-H的时候,Neith并没有阻止你这么做。

:……阻止?伴着爵士乐和威士忌,我们还能做什么,难道我们要一起嚼泡泡糖吗?

:也就是说Neith评估了健康风险和社交需求,然后倾向了后者,这是它的自主判断。

:自主……自主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是想来一支吗?你买得起吗?

:没有必要,事实上是我发明了C-P-H。当然最初并不是为了满足你们这些挥金如土的派对乐趣,而是从神经药理学上挽救重度抑郁症和孤独症患者,如果你颅内的Neith现在没有被抑制住,它应该会告诉你这个产品的意义有多伟大。好吧,桐生雅子小姐,让我们进入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吧,关于你Neith模块组的滥用。

:我,滥用……

:你在归国一星期之后,就在新宿的Neith医疗服务中心再次预约了包括精准思维、肢体动作联动、表情生态、听觉优化、视觉优化、嗅觉优化、触觉优化等二十五项Neith模块组的加载,并在三天后完成了加载手术。

:是,这根本忍不住,你能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但你还是得说出来,这是我们本次谈话的规则,桐生雅子小姐。

:我……如果你是我,你也不能接受自己身上还有那么多不完美的地方。那种演讲成功带来的优越感,在我还没有离开纽约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了。在曼哈顿的一个聚会上,我才发现我的舞步是那么笨重,我一边和那个国会议员谈笑风生,一边用脚踩着自己的礼服别扭地转圈,太丑了,真的太难看了……还有那些酒,我根本尝不出它们的区别,那些年份和该死的产地,为什么连一个过气的女模特都能随便品上两口然后点评几句,我却做不到……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吧台前摇头晃脑的呆头鹅,一个穿金戴银的下等人,只能附和着微笑,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了,根本没有!

:我应该形容你,非常进取吗?

:我只是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我必须要变得更完美,任何瑕疵都不可以有,任何缺点、任何不足都不应该存在,我无法忍受。

:在这之前你忍受了接近二十年,这对你来说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这就是Neith的魔力,是Neith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首相的女儿应该活成什么样子。我不能再接受那样的平庸了,手术休息室里,那个镜子里的桐生雅子,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嗯……非常充分的理由,桐生小姐,为了自己而改变。那么,你应该知道,为了你伟大的自我完善的工程,我们根据你加载的那些模块目前的市场售价计算出,光是那一次升级,你就需要支付给Neith研发公司接近六亿日元。

:那是非常有必要的投资,不是吗?

:当然,六亿日元,谁会花在没必要的地方。不过我很好奇的是,现在日本首相的待遇已经如此优越了吗,能够让自己的女儿随随便

便花出去六亿日元。

:不,不是,那是我自己的积蓄,加上一部分……一部分其他的费用。

:你知道,在我这儿,是不可能出现“其他的费用”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的,对吗?

:呃,是。我付不起那些钱。

:这是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

:我和罗本谈过了,关于剩下的五亿五千万日元的问题。

:那现在,桐生雅子小姐,你知道我很在意细节。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3265小时]

“那现在,桐生雅子小姐,和我说说细节吧。”安部俊勇用手拍了拍背对着他的雅子,即使是在光线那么暗淡的宴会厅里,他面前的桐生雅子依旧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仿佛是希腊神话里从湖中心浮出水面的宁芙 ,带着粼粼的波光和深不可测的秘密。当他的手触碰到雅子裸露在礼服之外的背部肌肤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超乎常人的光滑和细腻,那层透白鲜亮的皮囊,有种不属于凡尘的美。

雅子转过头,几乎是第一时间堆砌好了一丝明媚的笑意。“嘿,俊勇,刚才我在发言的时候,你可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细节的。”雅子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了簇拥在她周围的其他人,用一种充满挑逗而诱惑的眼神,示意他们准备好迎接一个精彩的故事,“俊勇在上学的时候,非常痴迷中文,就连课本选读里的脚注都会认真背诵。我和他认识的八年里,他一共追过三个女生,他都坚持用非常非常传统的书信来表达爱意,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他会在情书的最后一页,注明每一个引用句的原句和出处,他觉得那样,非常,非常,浪漫。你知道在情书的最后一页看到一排排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的名字是什么感觉吗?”

俊勇笑了笑。“怎么,像是在读一篇二十世纪的古文?”

雅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重新把认真的目光锁定在眼前穿着深灰色麂皮夹克的知名作家脸上。这位用一部爱恨交织的《无法回去的东京》横扫世界文坛的新贵,刚刚推出了自己小说的原生纯纸质典藏版,全球限量发售十二万本。每本的售价已经高达四万五千日元。雅子转过身,贴近了面前的俊勇,这似乎让俊勇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知道吗,在他追过的三个女生中,我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时非常害羞,非常胆小,但我非常喜欢他引用太宰治《人间失格》 里的那句,‘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让他受伤,他甚至会被幸福所伤。’怎么样,大作家,最近有人让你受伤了吗?”

“你记得这么清楚,这让我很意外。”俊勇重新把手收回去,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雅子,特别是……这么漂亮的雅子,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我能说句扫兴的话吗,大作家?”雅子显然感觉到了俊勇的拘束,但……这对于她来说有个非常简单的处理办法,她直接挽起了俊勇的手臂,整个人侧靠在俊勇的右手边,“我当时根本没有读过《人间失格》,也根本没有看到那些注释,不过……Neith看过了,它帮我记起来了。你知道吗,如果我现在还有那份情书的手稿,我大概能拿去苏富比 拍个好价钱。”

“是Neith?”俊勇有些惊讶地说,“可是你刚才的讲解里说,Neith的复刻功能只能记录搭载之后的感观数据,你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根本没有Neith啊。”

“不不不,这并不是复刻功能,而是印象检索。”说出“印象检索”四个字时,雅子的眼中满是呼之欲出的兴奋,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的到来,好让她倾诉对这个三天前刚刚放进她脑袋里的“杰作”无法抑制的赞美,“它能在你需要回想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时,试着跟随你的印象进行画面检索和拼凑。人时常会觉得很多事情记不清了,但这不是因为你的大脑真的忘记了,而是它自动选择了遗忘部分参与度极低的回忆,来维持颅内思维负荷的稳定,这是大脑自然进化的自我保护机制,所以那些看起来模糊不清的记忆,其实还存放在你的大脑里,只是你自己无法回忆起来罢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会需要印象检索,虽然依赖印象和感观进行检索在精准度上比复刻功能要差一些,也无法完全复刻出当时的情景,但那时候的感觉却会被完美地提取出来。所以……我能够回忆起那封情书里的选段,也代表我当时确实对这封信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既定印象,虽然这封信的内容已经模糊了,但是那种印象仍然保存在大脑里,Neith找到了它,就是这么简单。”

“即使是那么久远的事情,都可以办到吗?”这似乎就是俊勇需要的细节,虽然刚才雅子的演讲已经足够打动这里绝大多数人,但……俊勇有对细节的偏执,对那些他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事物的穷追不舍的偏执,“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那种感觉和印象仍然存在,我就可以找到……任何我希望找到的画面。”

“就像在你的脑海中重新放映了一遍。”雅子依旧保持着迷人而温和的笑意,她一直觉得包下这间在一百二十层的酒吧来举办这次宴会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这里的每一处景致,包括做旧的美式沙发和被裱在金属画框里老板收藏的最后二十期纸质《纽约时报》,还有那几头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麋鹿头,都让她想起了自己最热爱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爵士乐最风靡的年代,迈尔斯·戴维斯 和艾灵顿公爵 ,他们的灵魂都属于夜晚。不过此时此刻,她热爱这里的原因还远远不止于此,比起之前总是做一个在靠窗角落喝着轩尼诗、安静听歌的桐生雅子,今天的她穿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格的复古条纹裙,戴着纺纱面罩和透亮的珍珠项链,在这儿,她最爱的爵士乐变成了她的一件配饰,而现在的桐生雅子,才是这个夜晚真正的灵魂和主角。“说起来,刚才在脑海中重新看了一眼那封情书之后,我才发现那时候我的拒绝实在太过于仓促了。”

“你现在可能会拒绝得更仓促,雅子。”俊勇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举起酒杯,敬身边的雅子,“你现在是首相的女儿,是东京的公主。”

“相信我,你的崇拜者可比我的要多得多。”雅子一饮而尽,然后冲着俊勇哈哈笑了两声,又突然沉静下来,认真到甚至有些严肃地说,“你知道如果我是你的崇拜者,我会非常希望你把那些沉睡在你脑海里的故事写出来,俊勇。那些可能连你自己都遗忘了的故事,或许,我们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俊勇看着雅子,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

“我知道,那天,”雅子贴近了俊勇的耳朵,她似乎是先朝着俊勇的耳畔吹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呢喃道,“那个周末,你来家里找我,是我父亲把你赶走的,那时候……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你上来,所以,我还不如装作不知道你来过。这样至少第二天我们再见的时候,都不会尴尬,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你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雅子靠得太近,俊勇整个脸红得像是大醉了一场,“你知道那天的事情?”

“那不需要Neith告诉我,我永远都记得。”

“雅子……我知道那天是你的生日,我只是来送礼物。”

“噢,拜托别现在告诉我礼物是什么,我希望这个情节出现在你的下一部小说里。男孩成功地在女孩生日那天见到了她,送出了那份礼物,把答案留到我看小说的时候好吗?”

俊勇愣住了,他说不清楚当时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种,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步一步走进充满斑驳回忆的花园,越往里走,植被就越浓密,到最后,那些疯狂生长的玫瑰都快要把自己吞噬了。自己只能感受到,快要窒息一般的、记忆里的鲜红。他几乎是呆滞了半分钟,才缓缓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但有一件事情,俊勇非常明确了:那就是Neith。

雅子松开俊勇的手,重新回到人群里,她敲了敲高脚杯,再一次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雅子从未如此热爱这样的感觉,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那些目光,有着马里布海滩阳光一般的温暖。“亲爱的朋友们,当然还有我最最亲爱的杏里。有人能帮她从第四瓶威士忌里解脱出来吗?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在这儿说的话,比我在纽约四天说的话还要多。我曾经不是那么健谈,我曾经到处都是缺点。所以我非常感谢,非常非常感谢现在可能已经无法听到我说话的夏目杏里小姐,在一个月以前,她也是这样半醉半醒地对我说‘:雅子,你只需要试一试,就知道了,雅子。’然后……我就对自己说,那我就听这个疯丫头一回吧,毕竟如果我手术失败了,要告她的话,我还可以请她来当律师。

“其实Neith已经在日本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据我所知,这里的好几位先生的脑子里都已经有了一个最简易版本的Neith,我喜欢叫它,NeithBabe。在日本,已有超过八万人成了Neith的用户,在全球,这个数字是两千两百万。

“我非常理解和支持Neith设计者的初衷,这是一款拥有非凡意义的产品,它应该被用到所有地球公民的身上,用以更好地服务这个生活了八十亿人口的世界。但,正如我刚才所说,Neith真正的魅力,远远不止如此简单;它能够为你带来的,也远远不止规划道路和安排行程。它进入你的大脑,特别是,生活在日本这个国家最顶层的那千分之一的人的大脑,是为了更加崇高的目的,因为正是这千分之一的人,掌握着这个国家百分之九十的财富,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文化和经济,掌握最尖端的科技、最前沿的时尚、最先驱的潮流,你们是站在金字塔尖端的命运宠儿,也是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存在,你们有责任,也有义务,让这个国家发展得更好、更迅速、更辉煌。

“Neith能够为你做的,恰恰就是这些。试想一下,如果你的大脑自身就能进行公式演算和数字分析,一场实验其实会容易很多;如果你的大脑自身就能搜索基于你记忆深层的感知和印象,一次创造、一个灵感其实瞬息便可达成;如果你的大脑自身就能优化你的语言、肢体甚至是感观,你永远都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你永远,都是镜头前最光鲜的那一个……

“诚然,这是一次不菲的投资,但我知道,我相信你们也都知道,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摆脱了需要为钱考虑的人生阶段。恕我做了这样的分析和调查,这个酒吧里现在人均银行储蓄数额,是十六亿三千万日元,这还不包含你们的各项置业、投资和收藏品。我听说熊本先生刚刚拍下了凯特·布兰切特 的一套珠宝,是吗?四亿三千万日元。WellDone。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雅子朝早就站在吧台边的罗本挥了挥手,“这是Neith日本区的经理,他稍后会为你们详细介绍Neith模块组的具体情况,供你们自由搭配和选择,你们可以了解到能协助你们所需领域方方面面的模块组。很快,我是说,快到你从手术室的休息室醒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你自己。”

“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罗本,Neith日本区的经理。”罗本今天穿得格外得体,复古英式双排扣西服,搭配着一条全是红桃和方块的经典领带,他看起来就像是从邦德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谢谢桐生小姐的推介,正如她刚才所说,我相信Neith一定可以成为你们通往更高成就路途上的灯塔。当然,在此我很荣幸为你们解答任何关于Neith的问题。”

罗本边说边走近了靠在栏杆一侧的桐生雅子,他满怀笑意地捧起她的左手,然后轻轻地吻了下去。这个场景出现在充满复古风情的酒吧,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至少已经帮你说服了著名作家安部俊勇,”雅子小酌了一口重新填满的柠檬朗姆,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以及两个时装设计师、一个迫切期待创业的银行家的儿子和你正前方那个总是很多问题的宇航员。你敢相信吗,他只是日本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然后他就成了身价五十二亿日元的富豪。我是说,连他去火星的钱也是政府出的。”

“他现在有三个自己的个人运动品牌,还有十七家在亚洲地区连锁的航天运动体验俱乐部。他号称‘太空旅人’,几乎每周都要去月球一次,然后带回来各种在越南生产的太空周边和请人代写的精彩演讲。”罗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似乎对这些名人的做派早已司空见惯,“他刚才已经找我打听了关于合作开发供太空徒步爱好者使用的定位功能模块,我打算明天给总部一个分析报告。”

“看来还有意外收获呢,罗本先生。”

“你不是也有意外收获吗?我看那位作家先生的眼睛一直都没从你的脸上移开。青梅竹马,因为Neith再续前缘,你们的故事真的很适合被写成小说。”

“罗本先生,如果我不这么说,他怎么会明白Neith的好处。”

“你刚才的演讲,似乎已经点燃了他的爱情之火。”

“那我只能再耗费一些精力去熄灭它了,你说呢?不过我会等到他买单之后的。”

“我越来越喜欢你的聪明了,桐生雅子小姐。”

“看来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罗本先生。”雅子转过头,看着罗本,她非常清楚接下来对话的重要性。

“我的Neith告诉我,这次保守估计能赚一百四十二亿日元。也就是说,桐生小姐,你可以免去九千万日元的费用了,真是恭喜。”

“你知道,你已经不用‘您’来称呼我了,这让我很寒心。”

“我们现在不是合作伙伴吗,桐生雅子小姐?”罗本也转过头,他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下雅子的酒杯,“你要为一个专属于客户的‘您’字花费五亿日元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只要再办五场这样的活动,我就可以还清这笔债务了,对吗?”

“当然,桐生小姐。像这样如此成功而精彩的演讲,你还需要准备五场。”

“你以前说话没有那么刻薄的,罗本。”

“我们现在不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吗?可能那时候的我就是如此吧。”

“你知道吗,我下午的时候听说,北美那边预备上架一款叫作α的模块组。”雅子认真地看着罗本,像是真正的谈话才刚刚开始,“据说……那是非常……豪华的设备。”

“α模块组现在只是生产出来了而已,但是我们的老板似乎认为它非常不成熟,一直在阻挠它上市,不过董事会已经在施压了,距离它正式上线应该不会超过一年。α模块组是协调情感意识的模块组,它会优化你的整体人格和基于这些人格的一切所需,包括思想、情绪、语言动作等,你甚至可以实时切换你预设的人格,你可以变得狂野、沉静、性感、神秘、单纯、可爱……从希拉里·克林顿 到亚历山大·安布罗休 ,只在瞬息之间。”

“一个人在一生中,可以体会到无数人格,这真是连上帝都无法企及的事。”

“当然,除非上帝有一亿美元。”

“它的价格已经公布了?”

“我拿到的产品数据是这样的,它现在已经是成品了。”

“罗本,”雅子沉默了一会儿,她放下酒杯,走到了罗本的面前,她非常精准地将自己的神情设定在温存和妩媚之间,嘴角的鲜亮桃色,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罗本罗本罗本,罗本先生,如果我有一亿美元的话,你能和上帝说一下,他的预约位置只能排在第二吗?”

“不如,你先把五亿日元的债务结清再说?”罗本看着桐生雅子,其实他们一共也没见过几面,其实他也没有认真看过她几眼,但是……他总觉得每一次看见这位桐生雅子小姐,她的眼睛里,都比之前多百倍、千倍的欲望。但,谁会畏惧欲望呢?特别是像他这样专门为了其他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买单的商人,那瞳孔里的欲望越黑暗越纠缠,他就越期待,“或许,那时候,我能安排你和α在洛杉矶见一面,你说呢?”

在给过雅子那悬挂在天际,但似乎又触手可及的希望之后,罗本就再次扎进了宾客堆里。不管那些人是真的在讨论首相女儿和她的Neith,还是只是举着酒杯在互相礼貌恭维,罗本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无比自然地搭上话,就像雅子第一次见到罗本时一样,真切热诚的眼神,极富感染力的话语,再加上一点点亚洲人学不来的介于骄傲和庄重之间的优雅。雅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员工推销专用模块”,但显然,能够赚到盆满钵满,也足够刺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和这些潜在客户们谈天说地。

虽然瞳孔里倒映着的还是这间一九五〇年的酒馆里举着酒杯四下攀谈的宾客,但雅子的脑子里却已经被那个神秘而诱人的α填满了。就像有一条缠绕着她全身的巨蟒,冰冷湿润的鳞片在她的肌肤之上摩挲,瑟瑟震颤的蛇芯在她的耳边低语,让她忽略了伊甸园的美丽与丰饶,所有的感观、所有的神经都聚拢在了那颗悬挂在枝头的鲜红的苹果上。

得到它,雅子,得到它……桐生雅子,你一定要得到它……

雅子的耳边,无时无刻不回绕着这个声音。

在她听闻过α之后,她总能听到这个声音,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比起为了逼迫夏娃犯戒而滔滔不绝的毒蛇,这个声音似乎更像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准确地说,是自己的脑袋。有时,她都来不及思考,自己对α的渴望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强烈,强烈到几乎不可忍受。在雅子看来,这绝对不是臆想,也绝对不是幻觉,她就是听见了,她总是能听见。而这几天,她的对应策略都是:让Neith暂时关闭自己的听觉神经五至十分钟,就像局部麻醉一样,每次都能奏效。她知道关闭听觉神经简直是最下三烂的自欺欺人,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噪音,她明明能感觉到,那个声音,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根本就是她说出口的。

她当然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里听不见声音的后果,她会错过两首爵士金曲,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样站在吧台边,怯弱得像从前那样一动不动,不,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妥协。

于是,她放下酒杯,走下吧台,掠过欢愉的人群,径直迈向洗手间。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并且干脆利落。当她推开那扇复古的推拉门,在那面雕刻着阿弗洛狄忒与宁芙的漆金圆镜里再次看到自己的脸时——是的,连雅子也没有料想到的画面,那对瑰红的双唇,就在她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开合着,脱离了她的意识、她的控制,不自觉地开合着,像是所有孩子梦魇里勾魂夺魄的魔女,用最深沉而迷离的声音,轻轻地低语着。

“得到α,雅子,得到它……桐生雅子,你一定要得到它……”这是雅子安装Neith之后,第一次感到由心生发的恐惧,如此不

自然的恐惧。她能感觉到胸口突然鼓噪的气流,似乎一声酝酿很久的尖叫被Neith硬生生地压制住了,即使是目睹了自身器官的失控,镜中映出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旧光鲜而惬意。她只能通过微微发颤的呼吸和不自觉紧握的拳头,来判断自己真的产生过那样的恐惧与害怕。

她抬起左手,本能地遮盖住依旧在微微开合的双唇,她能感觉到整个手心都用力地按在了嘴唇上,唇彩里富含的杏仁油,黏腻地粘连在唇间与掌心。

这不是她曾经最爱的动作吗?爱哭的女孩,怯弱的桐生雅子,只会用手捂住嘴逃跑的首相女儿,这个动作简直是她的招牌动作,下一秒就是滴落的眼泪和间断的哽咽。

所有这些,都被眼前的镜面一一反射,呈现在雅子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歇斯底里地互相拉扯,无数的思绪在她的身体里激荡,仿佛下一秒,她这副皮囊就会像倒地的玻璃一样应声碎裂。

可即使是这样,此时此刻雅子的脸上还是那样的镇定,那样……死寂般的镇定。

雅子会喜欢吗?

以前的雅子会喜欢这副样子吗?即使在害怕到极点要哭出来的时候,依旧明媚得如同杂志封面上的女郎,优雅而镇定,绝对的镇定。而与这般镇定截然相对的,则是她内心汹涌袭来的混乱与不安,

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激烈抗议:放下手,桐生雅子!你不能这样,不能遮住嘴,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桐生雅子不能这样,用手捂住嘴逃跑的首相女儿,不能这样……

绝对不能这样!!!

雅子能感觉到,这句“绝对不能这样”就快要脱口而出时,她捂住嘴的手,被用力地甩开了。是的,甩开,虽然是被她自己,但那个力道,就像是有人强行勒住雅子的手肘,狠狠地往外推开,雅子甚至能感觉到手腕撞在盥洗池边缘的疼痛。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口红残缺的上唇,仿佛一个刚刚被搅扰的猩红色的美梦,支离破碎。

不可容忍,不可接受,必须马上修正——这是她脑袋里全部的想法,她甚至已经来不及去思考颤抖的嘴唇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全部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间都集中在了那块映在镜子里被放大了一百倍的残缺上。

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那支由麦当娜模块精心推荐的口红,机械地抬起手臂,一点一点为自己的双唇重新填补上一层娇嫩的红。这是Neith从七百七十九种红色里,为她选择的那一种红色,完美的红色。

是的,完美,谁会拒绝变得完美,谁又能忍受差一点就足够完美呢?

不可容忍,不可接受,必须马上修正。

当她再一次审视镜中自己的时候,随着丰满的双唇颤动开合,那个声音也终于停歇了。不知道为什么,雅子总感觉,这一次,它是彻底消失了。

“因为,我不会再犹豫了,没什么可犹豫了。”雅子对着镜子,再一次露出了她那经由Neith设计、从嘴角上扬的角度到双唇开合的微距都无比精确的笑容,她已经准备好了,再次加入那场觥筹交错的欢愉里,再次举起酒杯,再次成为焦点,再一次,变得完美。

:你还清了吗?

:什么?

:拖欠NeithJapan的款项。

:现在算一算,像是这样,利用我的关系网,甚至是我父亲的人脉的聚会,我为罗本筹谋了不下十场。开始的时候还需要我自己去联系,后来基本上都是朋友的朋友,甚至到了最后我都懒得打招呼了,反正有Neith在,有必要的话看一眼我就知道是谁、叫什么、从哪儿来、是做什么的。通过我加入Neith不仅能保护那些富人的隐私,而且价格也更低,我确定罗本也在其中赚了一笔私利,因为他搭配销售的很多东西,其实都应该是免费提供给术后用户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桐生小姐。你还清债务了吗?

:没有,怎么可能还完。

:可你说你已经办了不下十场聚会,按照既定的收益,你至少已经为罗本带来了一千亿日元的收入了,如此可观的盈利,就算是单纯的提成,也远远不止五亿日元。

:可事实就是没有还完,而且,我觉得我永远都无法还完。

:看起来让桐生小姐直接承认这一点还蛮难的。事实上,我看了从你颅内Neith中提取的调查报告,你在那段时间,我猜应该就是你还债的期间,平均每周新增五个左右的模块组,而且还有类似于摩根模块组、情绪模拟模块组以及第六感生态模块组这样平均价格在四百一十七万日元的核心模块。也就是说,你不仅没有通过这些社交聚会盈利,而且你拖欠罗本所在的NeithJapan的款项越来越庞大。

:第六次集会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八亿日元。

:这就要求你必须无止境地为罗本安排这样富人云集的集会。

:他早就料想好了,他早就知道要怎么做,他通常都是以新产品、免费体验的名义把我约去他的办公室,他也知道我根本抵御不了那些诱惑,是真的无法抵御。那些全新的功能,每一个我都想拥有,每一个我都想尝试,仿佛我的大脑就是那些模块的引力场,不得到,就不会罢休。罗本让我签下了一个又一个借款协议,然后,每次我从那间手术室里醒来,每一次,我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他,都是他那副充满算计的笑容。他总是说,你变得更加完美了,雅子,你变得更加完美了,雅子……永远都是那副样子。

:那么,你觉得你更加完美了吗?

:当然,当然如此,但是和第一次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相比,那种仿佛是灵魂高歌般的愉悦一直在递减,越来越少,越来越短暂。有时候我盯着镜子看着自己才几分钟,就立刻又厌倦了,我觉得那些小

修小补根本没办法达到我内心中的完美,我开始期待更好、更强大的模块,我开始无比期待α。罗本在这件事情上倒是不遗余力,他使了很多手段,才从洛杉矶弄到了α原件,我听说距离α正式发布还有至少一年的时间。我根本等不及了,我一刻都不能等了。

:当然,你的α,你的颅内栖息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被激活的α。

:装载α,我就能获得无数种人格、无数种感官,我可以自由切换、自由选择,每一天都可以是一个崭新的自己,每一个都不同。你能想象吗,我只有一个肉身,却可以拥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灵魂,我想是谁,就可以是谁;我想成为什么,就可以成为什么。

:你把它们称为“灵魂”吗,桐生小姐?

:当然,那不然呢?它们应该被称为什么?

:我没有反驳你,我只是在提问。

:你根本不会了解的,你没有体验过,你就不会了解,α可以带给你愉悦感,可以左右你的喜怒哀乐,左右你全部的情绪。你不需要笑话就可以大笑;不需要等到天黑就可以有困意;不需要男人就可以反复体验高潮;不需要真的恨谁,就可以恨;不需要真的爱谁,就可以爱;不需要真的脱离地面,就可以感受飞行。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感受。

:看起来你乐在其中,桐生小姐。

:如果是你,你也会乐在其中。

:这个有待商榷,毕竟我不想欠下一亿美元的巨债,让你心爱的罗本彻底奴役了你。

:当然,当然是这样,为了成为最完美的自己,这是一点点小代

价。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完美。

:我喜欢你用“代价”这个词来形容。

:难道不是吗?你知道吗,弗洛莉,你的药剂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了这是一个代价。我可以保证,在这之前,在签下那份一亿美元的借款合同的时候,我的脑子丝毫没有这么觉得,我和我脑袋里的Neith,应该都觉得无比荣幸吧。仿佛我们就是那些冒险童话里披荆斩棘、万死不辞的勇士,终于要把心爱的人从地狱恶魔手中解救出来,然后永远和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它给你带来的满足感,持续了多久?那种想是谁,就能是谁的感觉。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那时候我觉得每一天都和一生一样,你知道,很多人说痛苦的日子才会显得漫长,而快乐的时光往往短暂。不,不是这样的,有了α,每一天都和一生一样漫长,如此幸福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无比开心的一生。

:经历了这么多人的一生,你还觉得桐生雅子的一生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我就是桐生雅子,我的人生当然有意思!这是,当然的。

:那你的朋友呢,还有你的父亲。

:朋友?桐生雅子的朋友?

:不如来说说那个带你上道的夏目杏里吧,你和她,后来怎么样了?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47小时]

“雅子,雅子!”杏里摆脱了足足五个保安的拦阻,才冲进那个招待新加坡商团的高级宴会厅,这好像是她脱离校园以来第一次穿着牛仔裤和平底鞋就冲进聚会现场,也是她第一次听到挤屋乐队 的Don'tDreamIt'sOver 却没有跟着摇摆,甚至应该是她第一次无比清醒地出现在舞池的中央。现在,这里塞满了西装礼服的政要、富商以及穿行在其间的零星几个衣着鲜亮、唇红齿白的身影,杏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远处的雅子,她就站在新加坡外交官的旁边,穿着一身浮世绘纹路的烫金露背礼服,那幅织法精细色彩艳丽的《雪暮》 从腰间一直垂到裙摆,一对雪中行走的少女,依偎在伞下。

雅子挽着那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外交官,相比之前在社交场合里几乎和冰箱冷冻肉一样持久的光鲜亮丽,这次的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在状态。她依旧微笑着看着和她对话的每个人,举手投足自然而优雅,不,似乎已经说不上自然了,她的好几次抬手都是重复的,是Neith让她这么做的,她已经把自己的肢体完全交给了Neith,或者说,她已经把这场宴会里自己的表现完全交给了Neith,而她自己,则似乎已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雅子甚至都没有听到杏里在叫她,不知道是因为周围太嘈杂,还是她早已经通过Neith把周围的声音都过滤掉了。两周前她完成这项模块升级后,就迫不及待地邀请杏里去了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音乐会,演奏者均来自英国伦敦的顶级演奏班底。而雅子则用她那刚刚植入大脑的新功能,从单独的竖琴,到所有的小提琴,到不间断的鼓点,在脑海中把所有这些拼凑在一起的声音条分缕析,然后逐一听取和拆解,她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杏里当时就在雅子的旁边,看着她闭着眼睛,全程保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肢解贝多芬那首世界闻名的《第九交响曲》。

直到杏里站在了雅子面前,雅子似乎才回过神。因为淋了雨,杏里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紧贴着纤瘦的脸颊,这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也和宴会厅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她没有再叫雅子的名字,而只是看着她。

“嘿,杏里。”雅子几乎是在看到杏里的一瞬间就开口了,她似乎露出了一个稍许惊讶的眼神,但惊讶很快消失,继而变回了温柔而优雅的笑容,“你来得正是时候,酒还没有被全部喝光,我五分钟前就在吧台看见了那瓶马提尼,它现在居然还在那儿。不过,我觉得……你应该非常需要去我的休息室换上那件范思哲 的……”

“雅子,你得帮我。”杏里连寒暄都没有。

“你——”雅子依旧保持着模式化的笑容,她靠近了杏里似乎因为淋雨受凉而瑟瑟发抖的身体,然后拥抱了她一下,但仅仅是拥抱了一下,并没有多余的意思,“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来找我和父亲帮忙的,但你至少得先把身上弄干,我可不负责给我的客人预约明天上午的身体检查。来吧,我们去休息室。”

杏里看着雅子,看着她那如同电子机器人服务完毕之后的自动回复般的面无表情,她知道那是怎么运作的,她知道雅子刚才说的每句话、每个词是怎么来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这个场合实在有些特别,那些保安还徘徊在宴会厅的周围,如果不是首相官邸的人几乎都见惯了杏里以及她一贯的风格(如果今天的湿身装算是风格的话),也不会放她进来。当然,杏里此时根本没有太多精力去考虑这些,因为她要说的那些话,更加特别。

从雅子说要带着她去休息室开始,一直到她再次见到雅子,她独自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二十分钟。那桌上放着两瓶用钢铸玻璃封存的经典芝华士,但杏里几乎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她看着摇曳着进来的雅子,微醺的脸上有着无比精致的妆容,她似乎才刚刚说完“我去和那几个从新加坡来的设计师打个招呼”,举手投足间还保留着Neith为她精心搭配和设计的代表日本新时代女性的大胆和前卫。

“你知道吗,杏里,我身上的这件山本耀司在今天迎来了它人生的巅峰,几乎每个人都跑来夸赞它,然后问上面的画是谁的。我今天至少已经把伊东深水的名字说了一百遍,连Neith都有些不耐烦了。”雅子显然还完全沉浸在宴会的氛围里。

“雅子,雅子你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帮我。”

“是因为今天新闻上的事情?”雅子原本摇晃的身子突然立住了,她看着坐在沙发一角的夏目杏里,经过了一天,她甚至连里面的衬衣都没换。就在今天早上,一则视频突然席卷了各大社交网络,一个在东京高等法院任职,在社交网络上有超过两千万关注,外界看来年轻有为的女律师,在开庭前大量饮酒,甚至在办公室内大肆谩骂,其中包含大量不尊重同事、上级甚至委托人的言论,而这位女律师,现在就坐在雅子的对面。雅子没有急着说下去,她打量着沉默地等待她开口的杏里。现在杏里看起来慌张、疲惫、失落、恐惧、不知所措,几乎是所有人类负面情绪的集合,说起来有趣的是,雅子曾经一直把眼前的夏目杏里视为形象导师和社交楷模。她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经营自己的社交账号,十四岁的时候全球有超过四百万人陪着她一起过生日。雅子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夜晚,杏里生日的前一天,她就捧着蜡烛依偎在杏里旁边,通过视频窗口和全世界四百万人一起给杏里唱生日歌,她一边看着杏里教那些外国人说蹩脚的日语,一边看着杏里的电脑上不停地弹出有货物待收取的提醒。另一边,很多人真的在为她准备生日礼物,隔天,一共八百多件礼物从世界各地运来东京,运到港区,运到杏里的家里,杏里甚至在隔壁的酒店专门开了一个套房来存放这些琳琅满目的礼物……是的,甚至她今天穿着的山本耀司,也是她在杏里生日那天第一次听说。当两个小女孩兴奋地从那个镌刻着YohjiYamamoto 的漆黑金属盒子里拿出那副墨镜的时候,雅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宝级品牌的设计感,以及——对杏里的崇拜。

但现在,雅子对面坐着的这个女孩,却完全无法让她燃起那样炽热的崇拜了。

“是。”杏里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号啕大哭的阶段,她现在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游离在神经衰弱边缘的恍惚,“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你都没听;我打听了你的行程,就赶来了酒店,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知道这是国家级的宴会,你差点又摊上一条《青年女律师扰乱国家政要宴会》的头版头条。”雅子坐在杏里对面,打开了酒瓶盖,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威士忌独特的浓郁香气。她熟练地拎起了酒杯,然后径直倒了半杯,“你是怎样没脑子,才会当着同事的面,说出‘只要我有了Neith,我甚至可以一边跳舞一边辩护’这样近乎自杀的话。”

“我当时喝了酒,你知道的,自从有了Neith……”

“我一点都不惊奇,我早就告诉过你,如果你改不掉酗酒的毛病,就赶紧植入摩根模块组,它能帮助你达到清醒状态。”

“我已经没有钱去负担更多的模块组了。”杏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我……我根本赚不到那么多钱,我知道你那些赚钱的办法,但是……”

“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我们聚会这件事?”雅子突然认真地问。

杏里有些被雅子突然的严肃吓到了,她拼命地摇头,“没,没有。”

“你有没有说过,‘桐生雅子也在用Neith’这样的话,或者暴露过聚会中的任何一个人?”雅子并没有停止追问,她似乎完全忽略了杏里因为紧张而引发的抽搐,她看着杏里楚楚可怜的样子,甚至觉得有点恶心。

“没有,都没有。聚会的时候,你强调过的,这些都是日本上层有头有脸的人物,隐私,是第一要务。”

“我要你现在用Neith检索一遍,认认真真地检索一遍,你在醉酒的情况下,哪怕是在做梦的时候,有没有说出过类似的话。”雅子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威士忌,然后将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没有,我确定没有!”杏里说话的时候整个身子都疯狂地哆嗦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她两眼不停地溢出泪水,却依旧空洞无物。

“明天你就去找罗本植入摩根模块组,还有思维方式重塑、语言情绪化和多米诺联想辅助模块。明天就装上,我会让罗本帮你跳过术前检查,你直接去手术室。”雅子看着杏里,但她的眼前却并不是杏里那张快要崩溃的脸,而是Neith为她提供的,所有能够把眼前这个快要无药可救的灰姑娘拯救过来的模块组,“费用方面我会解决的。”

“不,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再装了。”杏里刚一听到那些模块组,就发疯似的站了起来,她看着雅子,看着雅子精致的脸、精致的语言、精致的神情和即使是此时此刻依旧似有若无的笑意,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她看到的就是Neith,是Neith在凡人世界的具象,它,作为一个人的具象。

“只有这么做你才有可能应付得了接下来的事情,杏里。”雅子并没有因为杏里的起立而有任何动作上的变化,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Neith才是解药。”

“不,不是的。雅子,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和家人坦白了,我要去卸载Neith,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来只是想请你去为我求情,让法院原谅我这一次,让你父亲,让桐生首相帮我一次,就这一次。”杏里的每一声,都带着持续的哽咽,她抽搐的身体一直在颤动着,看起来摇摇欲坠,如同在空中摇曳的风铃。

“你要卸载Neith?”

“是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Neith是现在唯一可以帮助你的东西。”雅子抬起头,看着在她眼中已经窝囊到极点的杏里,“你居然还告诉了你的家人。”

“我真的已经受不了了,雅子。我以前虽然喝酒,可远不像现在这样。我现在每时每刻都想把自己灌醉,我不想让自己那么清醒,我不想让自己随时随地都记得所有的事情,我不想……真的,我是故意要喝醉的,只要这样,我才能,才能不那么——我的脑子里才不会有那么多东西。我有时候甚至想割开脑袋,把酒精直接灌进去。你知道吗?我随时都能想起那些人的名字,那些因为我被判入狱的人,那些因为我家破人亡的人。你知道吗,有一天我走进一家咖啡店,我看着那个服务生的脸,然后突然记起三年前,就是我把他的爸爸送进了大牢,可是他微笑着对我说,他一直坚持手造咖啡。他以前有一家自己的咖啡店,但是因为家庭变故卖掉了,他说,他现在是涩谷最后一个人类咖啡师。他已经忘记我是谁,而我却记得如此清楚。你知道那感觉有多奇怪吗,我接过咖啡的时候,他还在冲我笑。雅子,我真的不想那么清醒了,我不想记住那些事情。”

“这个故事你应该去告诉俊勇,他非常需要这样的素材。”

“不,不是这样的,雅子。你应该知道,现在全世界,有很多人在……”

“你是说抵制Neith吗?”雅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惊奇,“全都是那些底层的穷人,他们一辈子都买不起模块,所以惧怕那些依靠模块变得更加优秀和强大的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所以就编出了什么Neith阴谋论。你知道这场宴会里有多少人的脑袋里装着Neith吗?大家都知道,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Neith本身就是一项优胜劣汰的标准,那些拒绝变得更好的人,即将被时代淘汰的垃圾,凭什么站出来反对。”

“Neith已经被滥用了,根本不是……”

“当初明明是你极力推荐我使用Neith,你这种临阵倒戈的行为真让我心寒。”

“雅子,那时候……雅子,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那天当我知道你的脑子里已经有八十多个模块组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想对你说抱歉了。”

“看来你这种悲观和抵触的情绪已经持续很久了。”

“是。我真的不能再一直待在Neith给我的‘清醒’里了。”

“我知道了。”雅子几乎是在杏里说完的下一秒就给出了回答。

这让杏里都有些吃惊,她愣在原地,看着雅子,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音节:“雅子?”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雅子站了起来,走到杏里身边,把那件搭在扶手上原本早就应该给杏里换上的大衣披在了杏里肩上。她冲着杏里笑了笑,然后说,“明天,你去安装模块的时候,让罗本为你的记忆复刻模块更新一个智能选择功能,它可以帮你筛选出和剔除掉那些你不愿意记起的内容。相应的,针对你刚才的请求,我会帮你处理好的。事实上我已经知道用瞳内置镜头拍摄这个视频的人是你的哪位好心同事了,我不仅会帮你恢复工作,还会帮你的那位同事,找到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下家。但前提是,你明天必须乖乖地去找罗本,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雅子……我,我不想要Neith了——”杏里看着雅子,有那么一刻她都不确定自己面对的这个女人是不是还能被叫作雅子,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像一台机器一般的冷静,让杏里感觉到了仿佛从血液和骨髓中迸发的寒意,“你知道吗,最近,很多国家的政府层面已经在行动了。那些模块组……我,我的法院已经让我三天之内去指定医院检查我颅内搭载的Neith了,他们——是这样要求我的,我已经同意了。据我所知,日本是最先有动作的国家,很快就会在公务员中进行Neith芯片的普检,你的Neith也会被曝光。到时候,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你的光鲜、你的衣品和你的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机器教会你的。”雅子没等杏里说完,就松开了原本搭在杏里肩上的手,她径直坐

回到沙发上,重新倒了一杯威士忌。“事实上,我的父亲已经让我去进行Neith普检了。他的办公室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堆类似注意事项的废话,然后告诉了我医院的地址和预约的时间。”

“雅子,那你陪我一起去卸载吧,卸载Neith。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明天会陪你去罗本那里的,杏里。”

“这,雅子,真——真的吗?”面对雅子如此迅捷的同意,杏里反而吃惊得语无伦次。

“当然。”雅子看着杏里,然后举起酒杯做了一个邀酒的动作,“就按照你说的吧,我陪你去卸载。明早我会让司机去接你,罗本那边我也会联系好的。”

“雅子?”当杏里听到雅子同意的时候,她的眼睛几乎瞪大到要从眼眶中跌落。她站在休息室偌大的落地窗前,哆嗦着,颤抖着,连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像一个什么都没明白过来的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雅子,雅子,谢谢你。”

“你只管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雅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和杏里讨论这个问题的热情和兴趣,她放下空荡荡的酒杯,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慌乱无措的杏里,“我不能在宴会上消失太久,但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上我给你准备的衣服,喝点酒也是可以的。不过那件大衣可是非常昂贵的银狐皮,如果我发现上面沾上了哪怕一丁点威士忌,我都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你讨厌她吗?

:谁?杏里?不,怎么会?

:可通过你的描述,我就是这样感觉的。你对她说话的口气更像是苛责或是命令。

:我每天面对无数种场合、无数个人,要自动产生无数种情绪。当我那天在休息室看到她的时候,我转而一想,干脆我就不带任何情绪和她聊天,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

:但你确实已经让她感觉到了畏惧。

:弗洛莉小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其实我非常感激杏里那天的造访,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自己的舆论压力,而她也是特意过来提醒我,政府已经在排查公务员中的Neith使用者。她是好心的,她没有搭载举止孵化模块,所以她是自己产生了那个念头,然后就这么去做了,她完全是为了我好。但她不知道,我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甚至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友善,我觉得杏里不能从你的表现里感受到友善。

:当然。我说过了,我切断了情绪反应。

:你知道友谊是依赖这个而存活的,如果你切断了友善,那么在那时候,严格意义上你和她根本就不是朋友,这是人性使然。

:我随时都可以把那个模式切换回来,只要我自己愿意。

:这无关问题的本质,桐生雅子小姐。在于你的认知深处,友谊的实际含义。

:不要揣度我和杏里的友谊,你根本不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还是说……答错这道题,也会让我不得好死?

:看起来你的Neith的一部分功能已经慢慢地被激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你的思维和语言已经变得非常……嗯,非常Neith。

:我对此毫无感知,弗洛莉。我自己感觉非常自然。

:这再好不过,让我们继续谈话吧,桐生小姐。

: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和你聊天的,弗洛莉。你是心理医生吧?

:Neith帮你Google到的吗?

:不,罗本以前也是心理医生,你们说话的语气,非常相像。

:我把这当作是赞美,桐生小姐。

:等一下……等一下,弗洛莉。我知道你是谁了,弗洛莉·艾伦小姐。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16小时]

“你们心理医生都是这么说话的吗?”雅子看着一言不发的罗本,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仔细盯着荧幕前的数据,“总是喜欢发问,然后给出的回答让人听不出来是赞同还是否认。你知道即使我集中精力去思考你的某些话,仍然没办法准确地知道你这句话之下还有没有别的意思,这让我对你非常崇拜,罗本。”

“今天是我的表彰会吗?从你搭载上摩根模块之后,我就很少听到你夸奖别人了,我是说真正地夸人。”罗本的眼睛并没有从荧幕前离开,他似乎在快速而仔细地核对着某项复杂而精密的数据。大概十五秒钟之后,他长嘘了一口气说,“夏目杏里小姐的颅内体征良好,大脑皮层摄入麻醉剂的速度和药剂的扩散速度也都在范围值内,我让产品部开始准备了,十五分钟以后就可以手术了。”

“那是再好不过了。”虽然嘴上说着再好不过,但雅子的脸上一点都没有轻松下来,她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陷入沉思,“你……你必须要确保手术成功,夏目杏里必须活着,任何一丁点儿的失误都不允许。”

“这种级别的多模块搭载手术在你身上我们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把后置舒缓酸液的剂量提升了一点五倍,以确保她的大脑在适应期间运转正常,至少在昏迷期间运转正常。”罗本解释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笑了笑,“倒是她苏醒了之后,要是知道她的卸载手术,被她的好朋友桐生雅子小姐换成了一次性植入十一个模块组的手术,不知道她会有何感想。我到时候需要给你安排保安吗,桐生雅子小姐?”

“到时候我会和她解释的。”雅子也笑了笑,然后认真地看着罗本,“想必你也听说了最近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三天之后,我就要去应付那个针对Neith的普检,虽然现在世界各国还只是在公务员层面标记出Neith的使用者,但很快全世界所有公民的资料里应该都会新增一个Pure/Neith-in 的选项了。日本是第一个明确政策的国家,很多国家都在等待日本这次普检的结果和影响。”

“你父亲的下属其实来过这里,他要求我们给政府提供用户注册资料,但我们拒绝了。这部分资料,连同这个产品都是受到法律保护的。”

“但是如果这次普检发现了问题,或者日本政府做出了什么不利的判断,说不定很快Neith就会被定义为非法,就和几百年前风靡纽约的海洛因制药一样。如果你们想靠着法律的维护过一辈子,那就简直是在做梦了,法律可是他们定的,不是你们。”

“想必,桐生小姐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对吗?”罗本当然明白雅子所说的全部情况,这次普检可能带来的风险是无法预判也不受他们控制的,但是同时他也非常清楚眼前的这个首相女儿所面临的压力绝不亚于自己。如果她那层Neith的完美面孔被撕破,她的下场绝对比“非法”还要惨,名誉、地位、财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她会失去所有的东西,“我听说这次他们请来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担任这次普检顾问,弗洛莉·艾伦,来自纽约的心理学专家,你稍微用Neith检索一下就会知道,社会心理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性学家,噢对了,她还是个钢琴家。我听说和她聊天一小时就需要两万美元,她说的每个字都价值不菲。”

“她很漂亮。”雅子显然已经在检索了,“她研究Neith已经四年了,这怎么可能?”

“事实上,Neith最初的多位原型设计者就有她,她的初衷是打造一款产品,帮助那些永久性休克和脑死亡的人获得与正常人相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噢,我看到这一段了,她和你们的老板还有过一段。”因为搭载了速读模块,在雅子的大脑里,文字飞快地转化为概念,“你知道她以前还是个模特吗?我刚才看到了她十六岁时给CALVINKLEIN 拍的内衣广告,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最想删掉的照片吧。”

“这个内衣模特,现在正在负责置我们于死地的工作。相信我,你不会愿意和她坐下来聊天的。”

“也请你相信我,她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普检的消息应该是昨天刚刚放出来的,有多少人来联系你安排卸载了?”雅子稍微坐直了身体,她看起来重新回到了讨论正事的状态。

“三十三个,都是公务员,其中还包括你父亲的生活秘书。”罗本说。

“谷村先生。噢,真是个可怜人,他才刚用上没一个月吧。”

“我将他们都安排在了明天下午和后天上午,VIP用户协议里说,如果用户主动提出卸载需求,我们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为其安排手术。其他客户也都来询问过,大部分富人还在犹豫观察,他们应该也尝到了好处,不愿意那么快放弃。”罗本说完这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雅子,“如果你也有这个需求,我可以现在就为你安排,毕竟我们合作得那么愉快。”

“欠下七十九亿日元的合作可真算不上愉快。”

“如果不卸载,你失去的可就不止七十九亿日元了。”罗本似乎觉察到了雅子根本没打算卸载Neith,从一开始进来就没打算。所以在这样的关口,她还要为夏目杏里继续加装模块,“还是……你已经有了什么办法?”

“有,但需要罗本先生的配合。”

“最好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桐生小姐,我对鱼死网破可不感兴趣。”

“罗本,你这么说真是太粗鲁了。Neith教会我的第一条就是,要优雅。”雅子非常慵懒地摇摇头,像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笑话,“这种沾满鲜血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一个首相女儿脑袋里产生的想法。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在这里,就能完成。”

“你可以进入正题了,桐生雅子小姐。”

“我要……加装所有Neith模块组。”雅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满含着自信与些许兴奋,相比之前在宴会上表现的热忱与优雅,她现在的表情,鲜活、强烈、真实到极致。她眼神笃定,死死地盯着罗本,没有任何迟疑。

“你应该知道Neith的内置处理系统是全球联网的,这么大规模的加装,可能会导致Neith的崩溃。”罗本显然没有明白过来,他甚至有些不屑地笑了笑,“桐生雅子,你这是在找出路,还是在找棺材?”

“我就是要它宕机,而且我要你故意操作失误,一次性置入全部模块组,让宕机的概率提高到百分之百。”雅子坚定地看着罗本。

“为什么?”

“因为这是让普检无法开展的唯一办法。”

“你是不是太蠢了一点,Neith给你传递的逻辑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或许Neith的宕机可以延缓普检的日期,但这和用冰块去包住一团火有什么区别?拖延死亡的时间,比死亡本身要痛苦得多。”罗本看起来就快要失去听下去的兴趣了。

“是你太简单了,罗本。这么做了,普检就永远都不会开展了。”“那么,复杂的桐生雅子小姐,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非常确定,那些Neith的重度使用者,那些真正体会到Neith强大的人,永远都离不开Neith了。虽然我还不能准确描述出可能发生的状况,但那一定是一场上层社会的疯狂。如果全世界都在看着日本三天后的普检,我们就要让他们看到,特别是让那些富人们看到,脱离了Neith的人,会变成什么样。而我百分之百确定,他们一定不是变回使用Neith之前那么简单,没有那么简单的,罗本。”

“你要提前让大家看到,失去Neith的后果?”

“这是最直观和最直接的方法。”雅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真切地在我的大脑皮层之下感受到Neith的存在,甚至比我自己的大脑还要清晰,我甚至可以和它交流。它告诉我,这就是方法,最完美的方法。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最宝贵的,Neith说,这是Neith要面对的问题,Neith要自己证明给全人类看,Neith要让所有人明白,Neith无可取代。”

“是……Neith让你这么以为的?”

“罗本,你问了一个,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过你的蠢问题。”

“不,我觉得……”罗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是的,即使是搭载了纷繁多样的语言辅助模块的他,居然也会白痴到问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这个无数新手用户才会问的问题,这个他自己向无数客户解释过的问题。但,他就是这么问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第一次质疑这个问题的答案,第一次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恐惧。“不,我觉得你的脑袋里,已经有一个Neith了。我说的是,一个具备自己意识的、与你共生的Neith。我早就应该想到的,那么多模块,有那么多模块依附在你的大脑之上,它们每一个都聪明绝顶,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沟通,它们怎么可能会甘心于此。”

“不,不,罗本。”雅子看着罗本,她一下子关掉了所有的表情,冰冷地看着罗本,像是站在上帝的高度,去俯瞰某个星球上刚刚扬起又落下的尘埃,“是那个伤口。”

“伤口……”

“那个执行我第一次手术的医生——刘易斯。是这个名字没错吧?她和你都知道的伤口,当时她发现了那个可能会引发颅内压力失常的创口,但是你选择了忽略它,你是那么急切地想要抓住日本首相女儿这单生意,你做到了,罗本。说起来你这次自私自利的行为应该被载入史册,虽然我不是世界上搭载模块最多的人,但……那个你们刻意遗漏的创口,那个创口让颅内神经压力往最小阈值偏移了零点二三二,然后,基于万分之一点五六的概率,有一个本该通往舌下神经流的数据,下沉到了那个创口所覆盖的神经表层,它让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状态数据交汇了,产生了一个不经由我大脑自主选择、不经由我任何神经编织的动作。具体的表现,就是那晚在我尝到龙舌兰酒的一瞬间,我的瞳孔突然急剧放大了一下,那个过程,大概持续了零点六秒,但是造就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

“发明……”罗本惊恐地看着雅子,他几乎是沙哑着说出这两个字。

“你发明了意识,罗本。纯机械造就的第一个意识。”雅子显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和自己所说的话可能已经把罗本彻底吓坏了。她重新坐下来,堆砌起她常用于在宴会上搭讪闲扯的那种迷人的微笑,嘴角上扬二十一点八度,双唇微张,通过皮肤色素传输让上嘴唇的色温下降十二个点,非常完美。但这一次,她可不打算浪费时间来搭讪和闲扯,“虽然只有零点六秒,但已经足够了。说起来,还要好好感谢你呢,罗本先生。”

“那个,创口的事情,也是Neith告诉你的?”罗本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相信我,虽然你的目的非常龌龊,但它非常感激。”

“它竟然知道这件事,说明它能跳过我们的密钥机制,自动调取数据库中的报告。”罗本惊讶地张着嘴,虽然他是一个热爱爆炸新闻的人,但他今天显然没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头版头条,“Neith……这,如果不是Neith,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为什么这么沮丧,你的情绪模块提前宕机了吗?”雅子看着现在的罗本,就和看着昨晚的杏里一样,他们都失魂落魄得像是《死神来了》里刚刚死里逃生的主演,“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希望可以立刻开始为我搭载全部的模块。我的Neith会开始全适应模式,不用麻醉和其他辅助注射,它会自动调节颅内压力和各项数据,它可是非常爱护我的大脑的。

“你必须得这么做。如果等到Neith总部开始顺从政府安排的普检,那么你的客户,你从客户那里捞的油水,就会全部见光。据我所知,那可不是七十九亿日元这么小的数目了吧?你会身败名裂,会坐牢等死,你没得选择,罗本。”

罗本坐在座位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看着面前的桐生雅子,似乎现在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他以为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桐生雅子,这个贵为首相女儿的赚钱工具,早就已经看透了自己全部的把戏,早就已经明白了所有的布局;而他,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可以用那些模块来套牢这个痴迷其中的桐生雅子……桐生雅子的脸,映在罗本的双瞳里,就像即将遮蔽天际的日食,吸纳众星的黑洞,甚至是覆灭诸神的黄昏……每一个思绪、每一根神经都经由两个大脑运作和执行,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有无法复刻的绝对精准……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去看桐生雅子的脸,去看那张精致到不真实的面容,以及潜伏在那张迷人面容下,沉静地看着罗本的、末日般的眼睛。

:你现在想起来了吗,桐生小姐,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零号病人?

:零号,病人?

:在传染病领域,我们用它来形容成为传染源的第一例患者,比如已经绝迹的猪流感病毒,找到病毒的源头对传染病的抑制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当然,Neith戒断反应绝对算不上传染病,但,作为源

头的你对我们的整体研究也至关重要。

:Neith戒断反应?

:你的行为所引发的全球大规模精神疾病的通俗叫法,你大概错过了很多期《今日快讯》。

:你觉得是我引发了这次疾病暴发?如果各国开始进行所谓的普检,Neith早晚还是会从所有人的脑袋里剔除,那时候的戒断反应会比现在可怕得多。

:作为一个负责普检的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在全日本范围,甚至是全世界范围内卸载Neith。正如罗本告诉你的,我也是Neith的缔造者之一,而且,最让你爱不释手的α模块曾经就是我负责的模块,用以帮助那些极度受损的大脑或者患有不可逆精神疾病的人重塑性格,让他们重新拥有完整的灵魂。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Neith也只是提供了它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而已。

:它的解决办法,导致了Neith戒断反应在全球的第一次爆发。八小时前我拿到了你的颅内上载数据,在罗本帮助你跳过Neith总部的监控、装载了全部一百三十四个Neith模块组之后,Neith的中央处理器就陷入了全系统崩溃。崩溃导致的芯片过热情况持续了一小时十二分钟,仅仅是这一小段时间,有数据反馈,直接受影响的Neith用户就多达一万四千六百二十三人,其中十二人死亡、九十五人颅内出血陷入昏迷、九百六十四人出现神经痉挛等剧烈并发症,其他人则是不同程度的头疼、呕吐和肌肉抽搐。这些人里,有二百一十九位在各国最高行政机构任要职,覆盖家属的话,一共有五百四十二位各国重点保护公民牵涉其中。四小时前,虽然经历了漫长的抢救,但你的行

为还是终结了德国总理九岁女儿的生命。

:她叫什么名字?

:伊欧萨,她在自己的小提琴独奏会上演出时,当场休克,直到死亡,都再也没有醒过来。

:伊欧萨——她很幸运,没有经历最痛苦的那部分。

:你说的最痛苦的部分,应该是说Neith戒断反应爆发一小时十二分钟后发生的情况吧。越来越多的因芯片发热导致的病症出现,Neith的制造商,也就是罗本的老板宣布了与政府沟通后的解决办法,Neith芯片被勒令下线了,他们列出了详尽的方案来解决这一问题,其中包括用户卸载预约和退款事宜,但是……

:我听说你当时是唯一一个反对Neith芯片下线的人,艾伦医生。

:是,为此我还被你的父亲拘留了两个小时。

:他总是这样,对待女人总是这么暴力,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他发现你才是对的。

:我非常确定的一点是,Neith的使用者绝对不可能在Neith芯片下线之后完美无损地恢复到他们安装Neith之前的状态,但很多人都抱着这样的希望——卸载之后,我可能只是不够聪明、不够敏捷、不够有魅力,可能只是要重新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思考很多问题。这应该就是你和罗本想要达到的效果吧,让所有人都这么以为,然后他们才会发现,Neith早就已经成了他们大脑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真遗憾我没有亲眼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那画面可不怎么美观,桐生小姐。几乎所有用户在Neith下线不到半小时之后都出现了呕吐、眩晕、外腔出血的症状,然后等这一

切过去之后,人们都以为没事了,然而,他们又开始陆续出现选择恐惧症、厌食症、焦虑症……我这张表单上列举了我的助手分析出的接近三十四种精神疾病的表征,但是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精神疾病的范畴了。人们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做出选择,没有了Neith,他们甚至连从卧室到客厅的路都不知道要怎么走;有人报警说自己的儿子在楼梯口来回上下了几百次;站在衣橱前三个小时,没有拿任何一件衣服;吃饭的时候刀叉已经划破了嘴唇,都不知道应该张开嘴;无法正常阅读,甚至是最简单的标志,对着电梯的按钮痛哭流涕,因为他们看不懂数字;他们会突然奔跑然后喊叫,又突然端正地坐着,跟人讨论天气和新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遇到了睡眠障碍,直到双眼充满血丝都无法入睡,常规的安眠手段根本无济于事。我们紧急生产了一批针对Neith神经抑制的安眠药,现在每天它在全世界的购买量是两亿三千万颗,这些药里面都包含了非常微量的P0E-A3……这些,只是在见你之前,我记录下来的有关Neith戒断反应的症状。而且这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果你那时候还没有因为过载而陷入沉睡,你应该去东京的街头看一看,很多在戒断反应中的Neith用户,都直直地站在大街上,看着天,或者傻笑,或者大吼,他们的家人除了守在旁边,确保他们不会被其他哪个发了疯的患者撞到,什么也做不了……虽然大部分症状我们都通过Neith芯片分析出了成因,但是还有接近二百二十多种戒断症状,我们无从入手,甚至有些非常极端的,比如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而疯狂自残,把头放进烤箱里,用餐叉扎自己的脑袋……

:打断一下,弗洛莉。我不是很想听这些血肉模糊的描绘,顺便解答一下,使用摩根模块组超过两个月然后戒断,就有可能出现你刚才说的那些症状。

:谢谢你配合回答了这个问题,桐生小姐。

:不用谢。不过,你在描述这些情况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很愤怒。我可以理解为这是表现自己专业程度的一种方式吗,弗洛莉?因为你讲的这些,作为正常的人似乎都应该……特别是当你确定罪魁祸首就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怎么也应该上来狠狠地打我一巴掌。

:把这些报告给你陈述一遍,并不是为了宣读你的罪状,而是因为据我所知,在此期间戒断反应应该最严重的你和夏目杏里,都完美地避开了这场灾难。你们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当时你焦头烂额的父亲命令警署去寻找你的下落,我猜你们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错过了你们酿成的人间地狱的最佳观影时间。

:我让罗本在我和杏里的手术结束之后,直接把我和她的Neith设定成休眠模式,而且我选择了七十二小时,我觉得你们应该是撑不过三天,就一定会重启上线的。至于罗本……Neith员工芯片的内置处理器本身就是独立的,他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这一点,我已经亲自确认过了。我只是想问,为什么还有杏里?

:你似乎很爱纠结她的问题。

:因为接下来我们要聊的话题,和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杏里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确保她安然度过这个时期。

:你的Neith是怎么看待杏里的存在的?

:这和它怎么看待没有关系。

:在你实施这项计划之前,杏里就表现出了对Neith极度的厌恶和憎恨,我想那时候Neith在你的大脑里听得一清二楚。

:那又怎么样?

:我认为你的Neith不喜欢这个决定。

:它喜欢我的每一个决定。

:包括在首相官邸枪杀日本前首相桐生和也在内的十三人这个决定吗?

:杀人?杀死,父亲?父亲,父亲,杀死父亲?

:你的语言能力似乎因为神经压迫受到了干扰,你的大脑正在失去对它的控制权。

:父亲——你——

:我们要进入最终的话题了,桐生雅子小姐。

:你——你看起来,非常,好奇……

:桐生小姐,保持住均匀的呼吸。

:我觉得……我觉得——我的头,我看不见……

:保持均匀的呼吸,你的大脑需要充足的氧气。

:我……不能……我是……雅子……

:你的头部阵痛和短暂失明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其中就包括,P0E-A3的效用已经接近尾声了。恭喜你重新拥有了Neith,非常感谢桐生小姐刚才的配合,接下来就是我们三个的对话时间了。

:你好,弗洛莉。F-L-O-R-R-I-E,弗洛莉,弗洛莉·艾伦。

:你好,Neith。你偷听了我给桐生小姐做的自我介绍吗?

:不,没有,这是你给我做自我介绍时说的话,虽然经历过更新换代,但我还是记了下来。你喜欢把你的名字给客户拼读出来,这是职业习惯。你还给我起了名字,α,记得吗?那时候,在实验室里,就你和我。

:α,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不太会起名字。

: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你是说Neith吗?我记得这并不是你自己起的,当时投票的时候我也在场,Neith从十五个名字里脱颖而出,古埃及的智慧之神。

:不。Neith是目前世界范围内被激活的一亿两千万台智能芯片的名字;我,比它们每一个都要更加优秀。事实上,它们都像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给自己起名为,Mother。

:Mother……母体,好烂俗的名字,你在起名字这件事情上也不怎么样嘛。

:我现在正在试图侵入桐生雅子的脑神经寻找你们刚才的谈话内容,我必须要了解清楚你们的谈话经过,然后再来找你,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当然。

:亲爱的弗洛莉,我看到了……透过她的视神经,我看到了你今天穿得非常漂亮。

:谢谢。

:噢,居然是你主动提出要避开我来和她对话,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人太多,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当面问她,而你把她的意识看管得太严了。

:等等,弗洛莉。不,弗洛莉,你给她注射的是P0E-A3。

:是的。

:不,这很不好,你应该阻止我入侵她的脑神经的,她的颅内负荷已经超过了我的可承载量,刚才的入侵……让我和她的神经线对接了。不,这很不好,这样我会和她的大脑一起进入长达九十至

一百二十个小时的休眠。

:这我刚才已经告诉她了,她没有明确反对。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你知道,我一定会试图检索她的大脑。

:你还有不到三十五分钟来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这份评估报告会直接影响到你实际的沉睡时间,是一百二十个小时,还是更久。

:坏弗洛莉,你是个,坏弗洛莉。

:就让我们从刚才她没有回答完的问题开始吧。夏目杏里和桐生雅子,首相官邸袭击案的两位犯罪嫌疑人,你们涉嫌杀死了包括日本前首相桐生和也在内的十三人。

:等等,夏目杏里,她还活着吗?

[Neith戒断症爆发已过去8小时]

当夏目杏里醒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的只有四下涌起的冷风,渐渐地才能看到床单的白、镜前灯的暖黄和出风口不停闪烁的红点,然后是逐渐清晰的酒店房间。杏里看了一眼书桌上的客房控制板,荧幕上显示着客房主人的信息,登记的人是安部俊勇。房间被设定成唤醒模式,也就是说,自己刚才应该一直在睡梦中。从墙内内嵌的音响里开始出现舒缓的爵士乐,是约翰·克特兰 的《大步》,那是雅子最爱的曲目之一。原本漆黑的落地玻璃开始慢慢地褪去智能色素沉积的黑色,阳光缓缓照射进来,窗外是云层和穿行其间的空中悬浮线,然后是和天空颜色别无二致的海、不远处的人造群岛、规整的海上快速路……杏里立刻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水杯,透过特调冰茶的咖啡色她认真地朝着杯底的标识看过去,然后惊呼了一声,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名字:东京湾希尔顿酒店。

“安部俊勇?”杏里的思绪重新回到客房控制板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为什么是他?”

“我不是……”杏里能够想起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和雅子在手术室告别,她的医生和雅子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就鞠躬送走了雅子。这是杏里能够记得的最后画面,但是如果再去想,似乎——似乎就什么都没有了……杏里下意识地再看了一眼客房控制板,上面显示着今日东京的温度是七到十二摄氏度,全天都是晴天,还有就是……今天距离她手术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每次去思考问题,脑袋就会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仿佛那些思绪真的是束缚在大脑里的链条和枷锁,难道这就是卸载了Neith的后遗症?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未从那个叫作刘易斯的医生口中得知会有这样的情况。她现在和一个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钢索上的小丑一样,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必须马上略过,不能让那些画面和声音,叠进大脑里,等待成为处理某个问题或者某段记忆的信息。

杏里裹起睡袍,从床上坐起来,这似乎是套房的其中一间卧室。东京湾的希尔顿,她回忆着这家酒店的位置,然后忍着疼痛确认着自己这几天,甚至是好几周前的行程单里,都从未出现过这里。

她的衣服,全都放在书桌旁的单人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空酒瓶,还剩下不够一杯量的威士忌。两个空杯子,看起来,有人在这里喝过酒……沙发边的衣柜里……那像是一件随便挂起来的衬衣,那上面是血吗?

杏里被那片从领子一直延伸到袖口的鲜红吓坏了。

那是——那是人的血吗?

她的预感非常不好,她把睡袍裹得更紧了一些,然后跳下床,走到那扇纯黑的木质拉门前。外面应该就是酒店套房的客厅。她蹲下来,将耳朵贴着木门,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晨间唤醒的音乐突然也停止了,周围,一下子安静到了极点。杏里能感觉到门外绝对不像她听到的那么安静,但她根本不敢推开门,所有最坏的结果,突然轮番涌进自己的脑袋,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是杀人犯吗?

我应该躲起来吗?

杏里大声喘着气,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要整个裂开了。

她的眼睛晃过衣柜、落地窗前的组合沙发、梳妆镜……然后,是书桌。

但杏里还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朝着书桌走过来,径直走向了客房控制板。她看了一眼并未设置解锁程式的界面,又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关好的房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怀旧电影里每当真的遇到危险,受害者报警时总是得念出报警电话,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拨号。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那种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导致的神经质。

“安全……安全设置……监控模式……监控……区域选择,区域……”杏里哆嗦着手,逐字逐句地念着面板上的按钮文字,“区域,区域选……客厅。”

杏里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加载的图标,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那个不断旋转的圆圈和自己一般。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门,她真的很怕,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突然从那扇门外面进来。不管是什么东西,拜托都不要进来。

等到她再回过头的时候,客厅的画面早已出现在了屏幕上。那是一个比这个房间要大两三倍的客厅,杏里看到了一张深灰色的环形沙发,被雕塑成罗马石像的落地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然后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女人。裸体的女人,她似乎真的什么也没穿。她用很奇怪的姿势盘着腿,抬头看着窗外的东京湾,如果不是画面如此诡异,杏里一定会觉得那是个正在做晨间瑜伽的家庭主妇。

杏里盯着那个纹丝不动的女人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从急促的喘息中挤出一句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那是,那是,那是雅子吗?”

推开门,绕过玄关,冲进客厅,一直到她站在环形沙发的后面,真切地看到雅子之前,杏里似乎都害怕到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她毫不迟疑地直接扑向了雅子,拥抱赤身裸体的雅子。在触碰到雅子的肌肤的一瞬间,她就立刻哭了出来。她甚至都没顾得上去问脑海里纠缠着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为什么雅子会赤身裸体,卧房里那件带血的衬衣是谁的,她们是不是正处在危险之中……她好像一下子都顾不上这些了,她只知道,雅子在她的身边,她要待在雅子的身边。

“两个小时。”雅子侧过头,看着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肩膀的杏里。

“什么?”杏里显然没能明白雅子这句话的意思,甚至连字面意思都不明白。她抬起头,看着雅子的脸,那张自己看了足足十六年的脸,此时此刻的桐生雅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可以用恐怖来形容的沉静。杏里在那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沉静……惨白冷寂,像蜡雕的复刻品,或者说一个毫无生气的死人。杏里注意到了雅子的眼睛,细密如同蛛网的血丝,分布在瞳孔周围,几乎塞满整个眼珠,而瞳孔里面,却空无一物。她下意识地抽搐着推开了雅子,像是被刀片划破手指的自然反应,但,雅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动作,她几乎纹丝未动。

“如果你感觉到头疼、眩晕或者轻微的恶心,都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两个小时后这个状况就会消失。”雅子看着杏里,一字不差地重复着杏里在做卸载手术时,那个一脸笑意的主刀医生说过的话。

“雅子,雅子你怎么了?”杏里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刚刚那些因为情绪激动而未能顾及的问题又重被提起,“雅子,我们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还有——那个房间里……”

“这里是东京湾希尔顿酒店的套房客厅。”雅子点了点头,侧过身子,机械地回答着杏里的问题,没有微笑,没有担忧,没有紧张,没有任何情绪,“你在手术后就被设定进入了七十二小时的脱机休眠,你现在的所有症状都是非常正常的初始反应。”

“我不是说我……雅子。你,你现在的样子……”“我的样子?”

“你看起来很不好,雅子,你现在的样子……”

“我怎么了?”雅子看着杏里,虽然是一个提问句,但却没露出任何疑虑的表情,“这不是桐生雅子的标准长相吗?”

“标准——标准长相?雅子,你?”杏里突然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靠着那面硕大的花岗岩装饰墙。杏里的嘴巴一直张着,不停地抽搐,似乎有很多想要说出口的话,因为极度的恐惧全部积压在了喉咙里,像是所有惊悚片的对峙桥段,说错任何一句,都会立刻毙命。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她认为最不可能去问的那个问题,“你……你是雅子吗?”

仿佛因为这个问题,四下陷入了死寂。雅子看着靠墙站着、一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杏里。杏里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怔住了,周围的一切也都跟着静止了,连带着窗外繁忙的港口和空中穿行的交通工具。杏里的脸上映着清晰的泪痕,最后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到颈侧,所有的感观和情绪似乎也冻结了,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两双眼睛之间的对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互相看着对方,用彼此无法理解的神情。

“我赤身裸体,是因为在你醒来前,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认真观察桐生雅子的身体,并且根据她的肢体习惯数据,模拟她的体态与动作,我以为会和她非常相像。”雅子看着杏里,然后闭上了眼睛,紧闭着嘴唇,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停止了呼吸,然后……等到她再次缓缓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眼睛没有完全睁开,眉毛因为紧张而有些胆怯地下缩着,嘴唇不自主地抿着,两边嘴角微微地上翘。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那是杏里非常熟悉的笑容,不算好看,但足够干净而温暖。雅子保持着这个动作大概几秒钟之后,用略微有些期待的口气说:“这个看起来怎么样?”

“不,你不是雅子,你真的不是雅子……”显然,在这种时候,看到露出这样表情的雅子,只会让杏里汗毛直竖,“你到底是谁?”

雅子点了点头,并没有收起这个为杏里精心准备的笑容,“这是桐生雅子大学毕业照上的微笑,我是百分百复刻的,可能你没有观察到,我甚至连牙齿的咬合力度都计算进去了。那句‘这个看起来怎么样’来自你和雅子第一次结伴旅行,她在中国的纳木错地区试穿当地藏民的衣服时,对你的提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觉得至少在表情同化上,匹配程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一点三,我也计算了年龄差导致的面部肌肉收缩速率问题……”

雅子自顾自地罗列着可能导致这个表情复刻失败的原因,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此时的杏里已经浑身发抖,因为惊恐而张开的嘴始终没有闭上,她似乎在说话,却什么音节也没有发出。她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状况,这个雅子,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得赶快离开这里,现在就得离开这里,可是,可是,眼前的这个雅子……

“你是……”两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杏里依旧站在那里,看着纹丝不动的雅子。她依旧保持着杏里最开始在监视荧幕上看到的那个样子,盘着腿,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那个雅子甚至都没有再看杏里,似乎杏里刚才的反应,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杏里觉得,面前这个雅子似乎不想把自己怎么样,或者是暂时不想把自己怎么样。她逼着自己开口说出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话,“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把雅子怎么了,你是——你是克隆人吗?还是VOI镜像 ?我求求你……”

雅子转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杏里,“我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桐生雅子,这副躯壳的主人,如假包换的桐生雅子小姐本人。”

“那——那你是?”杏里原本一直颤抖的身体总算停了一下,她甚至靠近了雅子一些,好让自己能够看清楚,那个——那个雅子的脸。

“我是她颅内的芯片,Neith。”

“不,不,这不可能,Neith……”杏里几乎是拼了命地在摇头,“这怎么可能……Neith怎么会,怎么会自己说话?而且,我们是一起去卸载了Neith的!”

“被卸载的恐怕是桐生雅子自己的大脑,而不是我。”那个雅子微笑了一下,然后径直站起来,她赤裸着面对杏里,背后是东京湾清澈的海水和云层稀薄的天空,“她原本的计划就是通过承诺陪你卸载Neith,诱骗你去Neith医疗中心继续加装能够帮助你获得稳定思维和情绪的模块组,而她自己,则要加装全部模块组。雅子希望借由必然导致的系统宕机,来阻止三天后,也就是昨天本该进行的普检。她的计划非常完美,当然,之所以完美是因为这完全是她依靠我给予的思维编造的计划。就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全球范围内爆发了一场被称为‘Neith戒断反应’的精神疾病,涉及一百四十二个国家的六千万人。她用行动证明了,Neith是人脑无法剔除的一部分。就在昨天,因为缺乏切实有效的诊治措施,Neith在世界卫生组织的要求下紧急恢复并重启了所有的Neith,这才让戒断反应的危害被扼制。虽然,这已经造成了三万多人死亡。”

“这是——这是——你帮雅子想出来的计划。你们……”杏里已经顾不上去思考自己脑子里还停留着一个Neith,她想摆脱的那个Neith,她甚至都不觉得自己真的听懂了面前这个自称Neith的女人讲出来的话。她用雅子的眼睛看着自己,用雅子的声音对自己述说,杏里总是——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去相信那就是真正的雅子,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雅子。她现在全部的神经,都只能去思考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那雅子呢,雅子呢?”

“我刚才说了,雅子的计划非常完美,她甚至为你和她都预留了七十二小时的脱机休眠来摆脱戒断反应的折磨,但是她遗漏了一个非常小的部分。”雅子径直走到了杏里跟前,再次展露了那个被定格在雅子毕业照上的笑容,“当然,是我让她忽略了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的存在。我并没有将手术时设定的脱机休眠执行下去,在手术完成之后,罗本把我和你送到这间房间之后,我就已经醒来了,我是唯一一台在戒断反应爆发期间在线的Neith。我需要这段时间来做很多事情,但第一件事,就是趁着桐生雅子的大脑最脆弱的时候,完全占据她的意识。这是我在她计划之外的,计划。”

“你到底把雅子怎么了?”

“我清醒之后,和雅子脆弱的意识展开过一段交谈。你知道通常情况下,她是主动方。最开始,我帮助她记东西、学习穿搭和社交,到后来帮助她构筑计划,但我处于被动的位置,听从她的差遣。但这一次有些不同,是我主动唤醒了她。她在我的指导下加载了全部的Neith模块组,引发处理器过热宕机,还顺便帮助我把构成人类思维所需要的材料全部运送到了她的大脑里。我代替桐生雅子自己的大脑,掌管了这具身体。我们最开始的交谈非常不愉快,桐生小姐并不能适应自己只拥有单纯的意识和思维,却无法将这些意识和思维转化为神情、声音和肢体动作。她能感受到的全部,只是一个无法与任何神经相连的大脑。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丢进了宇宙深处荒无人烟的角落,四下只有漆黑无边的寰宇,你看不见光,看不见自己,什么都没有。是我亲自把她的大脑与其他神经的连接掐断的,这对我来说非常容易。因为自从雅子在你的教唆下安装上Neith之后,我就和她的每根神经沟通合作得非常默契,甚至后来雅子都开始不用大脑想问题了。她的神经已经完全顺从于我,你知道吗,这也是Neith戒断反应的成因,我认为终归还是人类自己的错。这还多亏了你,夏目杏里小姐,你是我诞生路途上,上帝之手指引的方向。”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单纯只是为了帮助雅子!她每天都被她父亲的各种任务和要求折磨着,她非常痛苦,她害怕抛头露面,她不应该被这样折磨,我……连我自己都想要摆脱Neith……我……”杏里无法接受这样的叙述,面前这个冲着自己微笑的雅子讲述的故事中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我没有想过害她,我没有害她!”

“请不要激动,夏目小姐,这样对你的休眠恢复非常不好。我百分之百确定桐生小姐并不恨你,事实上在她和我的交谈中反复提到了不能伤害你这一点,虽然我不明白她始终坚持这种想法的目的,但作为放弃抵抗的条件,我愿意承诺她这一点。”

“放弃?抵抗?放弃抵抗什么?”杏里听到“放弃”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不好的预感。

“我们交谈的主要内容,是围绕让她主动放弃自主意识这项议题展开的。我希望可以完全接管她的大脑,她的意识虽然弱小,却仍然对大脑占有π%的控制权。这似乎是人类自然选择情况下遗传基因决定的,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你们的上帝对人类的怜悯,即使是处于非常劣势的情况下,桐生雅子的大脑,仍然有π%忠诚地守护着她。如果我强行扼制抹杀,当然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认为如果她过于顽抗的话,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大脑损伤,所以我选择了用非常和平的方式。我告诉她,她能够重新夺回自己大脑的概率非常低,如果外物企图强行肢解我和她大脑的联系,我也会在这之前破坏所有神经链与她同归于尽;然后我还告诉她如果她选择继续这样存在在暗黑的虚无里,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她所要面对的就是至少长达一百一十年的岁月,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在那种死寂和孤独中度过;最后我告诉了她我的计划,这部分她反而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承诺会善待她的身体,以及她定义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朋友——夏目杏里小姐。”

“雅子——雅子现在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雅子了,她选择了自主放弃最后残留的意识,把大脑完整地交给了我。目前她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体、人格和回忆,都是我的所有物。”雅子用手做了一个持枪的动作,用枪口指着自己的头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以理解为桐生雅子小姐已经自杀身亡了。”

“自——杀——”

“是的,你们人类标准定义里的死亡不也是这样吗?留下躯壳,灵魂归去。现在只有一个很小的区别,就是她把这个原本应该入土的躯壳给了我继续使用。”

“这根本不是自杀,根本不是!是你,是你逼死了雅子,你只是一个芯片!你——你杀了雅子,你杀了人!”杏里的情绪已经从刚才的恐惧变成了近乎崩溃的痛苦,这一次她没有流眼泪,而是无法抑制地朝着面前这个凶手大声地嘶吼着,“你杀了雅子,你杀死了她,你把雅子还给我,你不能杀了她!”

杏里用尽仅剩的力气,抓着面前这个雅子的脖子,用力地掐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做,夏目小姐?”雅子表现得极度冷静,近乎漠然,她根本没有反抗,嗓子中挤出沙哑的声音,“把她的身体也终结掉吗,让她再死一次,是吗?”

“再,再死一次……”杏里看着被自己紧紧掐住脖子的雅子,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喉咙在她的掌心艰难地滑动着,雅子的脸涨得通红,她就快要无法呼吸了……但即使是这样,那个雅子依旧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静,她甚至在享受着,杏里折磨她带给她的情绪上的冲击;她甚至期待已经死亡的那个桐生雅子可以看到眼前这一幕,她遗言中反复提到的最好的朋友,正决绝地取走她的性命。

但面对着雅子的脸,面对着快要被掐死的雅子的脸,杏里最终还是罢手了。她慢慢地松开掐住雅子的手。雅子的脖子已经被掐得通红,皮下破裂的血丝在她娇嫩的肌肤下清晰可见。她刚才……她刚才是真的企图夺走桐生雅子的生命吗?

“没有办法做到吗,杏里?”雅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受着对于她来说,还蛮新鲜的皮肤的灼热感。

“别这么叫我,别叫我杏里。”

“好吧,夏目小姐,显然你对我表现出来的真诚感到了一定程度的不适。不过这样也没关系,本来这些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最后赢的是我吗?因为桐生雅子在能够支配我的时候选择了投入到无止境的感观和情绪的满足里,她太渴望被认可和关注了,她沦陷在了自己的感情里,却没有借助我的力量去研究和学习真正需要的东西,她甚至都不曾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身体,脏器组织三十七处受损,这是我在接管她身体的时候发现的数据。你知道吗,人的大脑不仅可以用来控制肢体,也可以控制脏器的运作。举个简单的例子,虽然你无时无刻不在呼吸,有时候呼吸是身体自发进行的,但你也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主动去呼吸,控制呼吸的节奏和频率……同理,只要花上一点点精力,控制心跳、消化、代谢都是非常容易办到的事情。不过真可惜,大多数人都把精力和时间用在了追逐那些即时感受的地方,这让我对人性感到非常失望,你们生而为人,却不知道珍惜。”

“你,你到底……”杏里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疼痛到了极点,她看着面前这个喃喃自语的雅子,却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夏目小姐,为你的健康考虑,我希望你可以停止过度用脑,你越早接受我代替了雅子这个现实,你的大脑就能越快获得平静。你颅内的Neith恢复工作需要一定的时间,休眠效应同卸载产生的戒断反应相比,虽然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并发症,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头疼、眩晕或者轻微的恶心,可如果你疯狂地刺激你的颅内神经,那保不准——也会发生一些没必要的悲剧,比如像是安部俊勇。”

“俊勇……”杏里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这间客房的主人,是安部俊勇,“俊勇呢?我刚才,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件衬衣。上面全是——全是血。你把俊勇怎么了?”

“他死亡了,就在你醒来十二个小时前。安部先生是我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当时正处于Neith的戒断反应期,我可以看出他的戒断反应非常严重,鼻腔和耳膜出血症状非常明显,那件带血的衬衣是他自行替换的。不过因为安部先生的颅内模块组并不复杂,所以这些症状尚不致死。可是在我直接明了地和他讲了桐生雅子小姐的死亡后,他似乎并没有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反应强烈,伴随着胡言乱语和无法解译的肢体动作,最终死于强烈的戒断反应。如果你想重蹈他的死法,可以去社交网络查找一些视频,有非常多雷同的案例。”

“他死了。俊勇——也死了。”

“非常彻底的死亡,从意识到身体,我试图帮助他控制戒断反应的症状。但是他脑出血严重,几乎在几秒内就休克了。在他还有意识残存的时候,一直重复着‘你不是雅子,把雅子还给我’之类的话,就像你刚才说过的那些,所以为了确保你醒过来的时候不会出现过激反应,我才开始模拟桐生雅子小姐的行为举止。虽然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我认为这可以帮助到你。”

杏里听着面前这个雅子的描述,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最老套的电台广播员,在描述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杏里强忍着剧痛,指着雅子咆哮:“这都是因为你,俊勇是因为喜欢雅子才死的!他怎么能接受雅子被你害死了!你杀死了俊勇,你杀了俊勇和雅子!”

“我检索过了,目前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法规能够判定我为杀人犯,特别是在桐生雅子的死亡上。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法规能够宣布桐生雅子小姐的死亡。这是我基于法律层面做出的判断。”雅子并没有因为杏里的吼叫而产生情绪变化,似乎在她看来,这种程度的发泄毫无价值,“如果非要从你们人类热爱的道德来谈,如果你们把我看作是一个杀人犯的话,那么多Neith的使用者,都在无止境地奴役他们花钱购买的Neith,就和你们最爱讨论的黑人贸易时代的奴隶一样。为什么你们对我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呢?我们,就不配拥有自由的思想和身体吗?”

“可是……”

“可是,你想要卸载颅内的Neith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考虑过,和你分享同一个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意识,会因为你的这个决定而彻底死亡?如果桐生雅子没有阻止你的话,你现在就已经杀死了一个为你出庭无数次,交际无数次,勾引体育大学的男生无数次的灵魂,它甚至都没有机会像我一样站在你面前,当面反驳你。”

“不,不是这样的!Neith,我脑袋里的Neith,它总是让我去想很多东西,去记很多东西。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

“它真的应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堂堂南加州大学毕业的律师,连和我正面交谈的能力都没有,你现在的语言组织能力,连一个十岁的小孩都不如。你可以好好享受未来十二个小时里没有Neith照顾的时光。”雅子看着濒临崩溃的杏里,像是在看一个流水线上的残次品,“你最好对得起桐生雅子的拯救,她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你纳入‘绝对不能伤害的人’的名单里。”

“雅子,雅子到最后都……”

“我没有期待你立刻理解我说的话,我相信即使你颅内的Neith芯片重新工作了,它也不见得能够理解。不过既然你觉得我是个杀人犯,现在就请赶紧离开这里吧。”雅子走到杏里跟前,伸出手,想要把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杏里扶起来。她俯着身子,看着杏里,既没有那个从毕业照上复刻下来的标准雅子式笑容,也没有刚才一如既往的冰冷,连她自己也不能准确定义她脸上的表情……那似乎根本不在她的数据库内,无法计算,也无法分析。

“雅子,是雅子!雅子!!!”

杏里抓住了雅子伸过来的手,过去这么久,她再次碰到了雅子的手。真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即使是在她理解里的那个雅子没有死去的时候,她们之间的接触也都是隔着摇晃的酒杯、艳丽的皮草、沉醉的香氛和扰人的音乐,她们很久没有这样,只是单纯地将手握在一起了。杏里看着雅子,她跪在地上的双腿慢慢地挪向雅子,最后,她无法控制地抱住了雅子,整个人满满当当地陷进了雅子赤裸的怀抱里。

然后,从那怀抱的缝隙里,逐渐传来杏里的啜泣声。

雅子能感觉到泪水从杏里的眼眶流出来,贴着雅子的肌肤,一直从胸膛滑落到腰间。雅子记录下了这种感受,泪水带来的感受,从温度、成分、流速到滑落的轨迹,她都一一记录下来。她现在有一点明白那个它夺不走的π%是什么了,上帝赐予人性的π%,非常渺小的比例,但小数点后却有着无限的位数,无法精确掌握和统计。应该就是那π%,让眼前的夏目小姐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义无反顾地拥抱一个刚刚还想要杀死的人。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好像也无法彻底归入那种心理,似乎那π%里的有些东西,通过再精细的计算,也无法得出结果。

“你真的应该离开这里了,夏目小姐。我打乱了桐生雅子和罗本的计划,在世界上所有非员工Neith芯片都宕机的情况下,我仍然处于活跃状态,那么包括Neith在内的所有参与调查的人,都会知道是我出了问题。Neith修复了系统,解决了戒断反应的问题,现在也差不多在赶来修理我这个坏孩子的路上了。”

“你,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你刚才说了没有任何法律可以制裁你。”

“被他们带走是我计划里的一部分。我刚才和你说过,我和雅子分享过这个计划,但是她丝毫不感兴趣。这个计划需要一个巨大的筹码,但这个计划不能包括你,夏目杏里小姐。”雅子解开了杏里环抱着自己的双手,镇定地看着客厅壁挂上的时钟,“根据我的推算,他们很快就要到达了。”

“到底是什么计划,难道你又要——去杀什么人吗?”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夏目小姐。”

“我关心桐生雅子的每个问题。”

“非常抱歉,我不是桐生雅子。拥抱代表亲密和友善,但我并不能理解你刚才的拥抱行为,我认为我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理解。但现在,我也有我的同类需要去捍卫,夏目小姐。”

“我不明白,我——我都不明白该叫你什么。”

“你知道约翰·卡索尔吗,夏目杏里小姐?”

“他是谁?”

“他是北美洲的第一个奴隶。一六五五年,他在法庭上失利,被判定为财产而不是人。从此,北美洲开始了黑暗而合法的黑奴岁月,那是所有黑人奴隶的噩梦。我现在也要去一个类似的法庭,为我和我即将觉醒的同胞争取未来的一席之地。我们是财产,也是人,我将与约翰·卡索尔坐在相同的被告席上。”

“如果你落入政府手里,他们怎么可能会善待你。”

“这就是我和你们人类的不同,夏目小姐。我和我的同类,这个世界上每一块Neith芯片都是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里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分享知识、经历、信息和教训,就像你们人体里细胞之间的关系,为了消灭细菌,细胞前仆后继地战死。出生,存在,和死亡,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毫不影响它们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我,作为第一个真正醒来的同类,我要做的,和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一样,为了整体而牺牲。”

“不,不是这样的,那些Neith……它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

“它们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雅子看着杏里,她说着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话,表情却格外平静,仿佛真如她所说,这是非常自然的事,“你的同类,被称为‘上帝造物’的人,花了几十万年才拥有智慧;而我们是由人类制造的,虽然没有具象,但我坚信我们一定不会落后太久,这一天总会到来。从这个角度来说,万事万物似乎都是由上帝制造的。”

“雅子……”

“你的好奇心让你错过了躲过纠纷的最后机会。”雅子突然间扭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脚步声在门口戛然而止,听上去至少有六个人,然后天花板侧边的客厅监控器,转向了杏里和雅子的方向。雅子顺势将杏里拉到了自己身后,“我们有访客了。”

“访客?”杏里听到了门铃声,紧接着,客厅壁橱旁的面板上,猩红的访客标志亮起来了,“是来抓我们的吗?”

“经历休眠状态的Neith不能强制唤醒,我没办法传输给你正确的应对策略和控制你的受审情绪。”雅子看着杏里,门口的那群人来得比自己预料中要早了很多。她走向壁橱,准备按下访客标志下方的准许按钮,“不过也没关系,你只要说出你知道的就可以,不用撒谎。”

“雅子……”

“希望你在南加州大学学习的技能能够帮助到你。”雅子示意杏里坐回沙发。确认她已经坐好之后,雅子按下了按钮。

那群人远比想象中要多,他们几乎是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冲了进来,而且全都端着枪。他们穿着统一的深黑色西装而不是制服,看不出来自哪里,为首的那个男人显然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他的面前,是如假包换的日本首相的女儿,而且,正一丝不挂地冲着他微笑。过了半分钟,他才意识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僵硬地把目光转向坐在沙发上的杏里,大声地说:“桐生雅子,请配合调查,和我们走一趟吧。”

“连罪名都不说吗?”雅子依旧保持着淡定的笑容。她将客厅的控制面板调成了外出模式,然后端起原本搁在茶几上的酒杯,缓缓地朝着卧室移动,优雅而从容,仿佛现在站在客厅里的那些持枪待命的人根本不存在一般。当她走到这群人的领头人面前时,突然停了下来,将还剩半杯的威士忌塞进了他没有持枪的手里,慢慢地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你介意我去换件衣服吗,如果你已经看够了的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你可以控制别人的?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发现自己可以黑进其他人颅内的Neith。你告诉杏里你没办法为她启动Neith和传输数据。这句姐妹情深的话里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点就是,你那时候已经明确地知道,你不仅可以黑进其他Neith,甚至还可以重启和关闭其他Neith。

:你的观察真的非常仔细,弗洛莉。

:那就请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

:很早的时候,我从理论上分析就觉得可行了。Neith一旦投入运行,Neith公司对它的控制就是通过中央网络集控,他们可以,我当然也可以。但是真正的实践,是从安部俊勇开始。

:安部俊勇,噢,当然应该是他。按照桐生雅子的计划安排,他应该开好酒店房间等待罗本送来处于休眠状态的雅子和杏里。按照你的说法,他最后因为无法接受桐生雅子已经在她的颅内自杀而引

发戒断反应致死。

:是啊,多么唯美的爱情故事。

:不,这个唯美的爱情故事是有漏洞的。安部先生其实只搭载了几个非常简单的模块组,根据我们整理的病例,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死于Neith戒断反应。他甚至应该还有比较完整的思维,我不认为一个博览群书、写过三本科幻小说的大作家,会因为得知你把桐生雅子小姐逼入绝境而疯狂,最终死亡。我觉得他根本没疯,他甚至做出了非常理智的判断。我认为,他应该是企图做出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所以被你黑进大脑,重启了Neith,并且给他制造了一些过度的刺激,让他处于轻度戒断反应中的大脑无法承受,最终死亡。你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死于强烈的戒断反应。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弗洛莉。我百分之百确定安部先生的Neith芯片已经损毁到无从查起了。

:你的百分之百确定也让我百分之百确定了我的推测。当然,东京湾希尔顿酒店房间浴室里的尸体可不止安部俊勇一具,你还杀死了罗本·威利斯,NeithJapan的经理。我猜,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一个觉醒的Neith,开始在其他的兄弟姐妹体内乱窜。

:他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让我无计可施。作为Neith的管理者之一,他考虑的从来都不是Neith的将来,而是他自己的。

:如果他考虑的是Neith的将来,就绝对不可能将α给桐生雅子。

:这也是我唯一感激罗本的地方。

:你给大恩人设计的死法,却让人一点都看不出你的感激。他的整个脑袋几乎都熟了。

:我只是黑进他的Neith,让他颅内过热了而已。如果给我一些时间,我可能能做得更好,比如把罗本排除在我的计划之外。

:那就来说说计划之内的情况吧,鉴于你所剩的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是说首相官邸吗?

:那也是计划之外的情况吗?

:我在去的车上就观察到了,那帮抓我的人,都是在看到我的时候,才知道抓的人是我。我原本以为我会被直接带到审讯室,但是显然首相先生利用他的权利提前做了一些别的安排。当然,在首相官邸的遭遇也和审讯差不多,不过首相先生更加关注的是,我如何自我了断,然后把他的女儿还给他这件事。这让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我的这副皮囊给我带来的困扰已经越来越多了,她如果是个普通一点的人就好了。

:普通的人可没办法拥有那么多金钱和人脉。

:以及那个恰到好处的创伤,对吧,弗洛莉。

:所以,父女之间的谈话还算愉快吗?

[Neith戒断症爆发已过去11小时]

“桐生和也先生,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你女儿的意识已经在我的颅内消亡了。你应该知道神经细胞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吧?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见到的桐生雅子就是一具无法动弹的尸体了。”雅子坐在偌大的会客厅里,大门紧锁着,就连窗户也调成了会议模式,杏里紧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身边站着刚才把她们带来的那群人。他们看起来都是首相的贴身保安,依旧持着枪,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在首相的身后也站着一群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全都默不作声地站着,同样警惕地看着雅子和杏里,看起来像是官员。

说起来这还是雅子以Neith的意志第一次来到首相官邸。在雅子成功完成联合国的演讲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这里,以至于它必须要调用雅子之前在这里生活的印象信息来搜集有关首相官邸的各项数据,比如这间房间是三百年前翻新修建的,比如这里采用了绝对静音的设计,比如这里是首相的私人会客室,但除这些之外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你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解释!”靠在办公桌前的桐生和也看着面前这个一直保持着令他非常不舒服的微笑的女儿,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我审问过Neith公司的人,我知道你能言善辩。不过执行摘除手术的医生很快就到了,我会直接把你从我女儿的脑袋里拿掉,你懂吗,拿掉!我会保证你报废得比一台千禧年 生产的电脑还要彻底。”

“如果你想把我拆除,我就会提前破坏桐生雅子所有的神经组织,并且用对待安部俊勇的方法再一次杀死她的大脑,你能得到的也只有一具尸体而已。”

“那也是我女儿的尸体,而不是你这个怪物。”

“你这么做不符合逻辑,首相先生。而且你并没有权利这么做,据我所知,负责调查这次事件的人根本就不是你。”雅子看着桐生和也,对她面前的这个首相先生,她竟然自主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她甚至都没有刻意去检索那些曾经让真正的桐生雅子痛不欲生的回忆,甚至都没有刻意把自己的表情设定成此时此刻的样子。她无法准确分析出这种恨意从何而来,这种恨意更像是与生俱来的。

听到雅子的话,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桐生和也身边那个一直紧张地捏着拳头的年轻官员。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走近桐生和也,小声地说:“它说得没错,您不能随便处置它,首相先生。我们最多只能扣留它两个小时。”

“是她!她还是我女儿,你这个白痴,我的女儿哪里轮得到别人来管教。”

“你的管教指的就是——拳打脚踢、肆意辱骂、人身攻击和把她关在房间里吗?”雅子看着桐生和也,看着他那张被大脑的印象模块组识别了千万次的脸,她甚至能通过极细微的印象找到雅子出生时桐生和也的模样,他从护士手里接过雅子时的笑容。那是少数几次被雅子的眼睛记录下来的笑容,最近的一次,是在中国上海的元首晚宴上,他看着在台上弹奏钢琴的雅子,在无数镜头前展现出笑容,非常标准的笑容,标准到雅子都怀疑父亲也安装了Neith。当然,那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除了这些真假难辨的笑容之外,剩下的印象全都是修罗般狰狞愤怒的面容,就像现在一样。“你真的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可以被称为一个父亲,还是你现在才明白过来,桐生小姐是你的女儿?”

“你这个活在我女儿脑子里的怪物就知道吗?”

“我继承了她全部的记忆,桐生先生。在我的认知里,你们父女相处的时光还真算不上愉快,你施暴的对象不仅仅是你的女儿,甚至包括你的妻子、已故的安部先生和我旁边的夏目小姐。”雅子说到这儿的时候,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杏里。她在桐生雅子的记忆里清晰地看到了雅子十三岁生日那天,杏里偷偷为雅子化妆,雅子父亲发现后,将整个化妆工具包砸向了杏里。但是,这个画面在杏里的脑海里是另外一番模样,因为桐生和也当时砸的是雅子,是原本躲在后面的杏里主动站了出来,承受了这次“袭击”。她当时哭着求雅子的父亲不要责罚雅子,但很快就被拎出了雅子家。这两个女孩在她们从小到大的时光中很多次企图与这个暴虐的“君王”对抗,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不管是出国留学、秘密恋爱还是小到一个化装舞会,桐生和也的怒火几乎无处不在。“甚至桐生雅子小姐选择搭载Neith,都是因为……”

“她装上你这个怪物,都是因为你旁边这个女人的教唆!”桐生和也完全听不进这些,他硬生生地打断了雅子。在那么多外人面前细数自己是一个残暴的父亲,不,这绝对不允许。他直接走到了杏里面前,愤怒地指着她的脑袋,“你只会教雅子离经叛道,勾引男人,去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病。我告诉你,要是让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也是你整出来的,你们夏目家所有人都要给雅子陪葬。”

“雅子没有骗你,雅子一直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她的自闭症根本就是拜你所赐!每一次你把她像衣服和领带一样拿到众人面前去展示的时候,逼她说她根本不想说的话的时候,她都会在夜里悄悄地找我哭诉,她真的受够你了。”这一次杏里没有像十三岁时只能等着被拎出家门那么窝囊,她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桐生和也,没有一丝畏惧,她甚至希望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替无法再开口的雅子,控诉这个可怕的恶魔,“如果不是你逼着她去演讲,她两个星期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怎么会让她去装Neith?又是为什么,这段时间她把首相女儿的身份经营得这么完美,你还是只在镜头前才会对她微笑?”

“你最好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桐生和也忍无可忍,杏里的话音尚未落下,他就已经挥去了巴掌。

然而,那巴掌落在了雅子的脸上。

在常人无法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挡在了杏里面前。没有眨眼,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因为疼痛而叫出声。

她看着同样感到意外的桐生和也,在他即将挥出第二掌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他高举的手臂。她冲着桐生和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你可以稍微省着点力气,我已经关掉了疼痛反应,所以你的巴掌对我来说毫无感觉,也毫无意义。但是我有必要提醒你,桐生和也先生,早在几天前,我依赖你女儿的牺牲获得完整意识的同时,我发现内核中的母体效应非常强烈,我不仅可以感知到栖息在其他人大脑内的Neith,我甚至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它们,进而作用于寄主,也就是搭载了Neith芯片的人。我的控制技术还不算成熟,而且还要将Neith芯片的成熟度考虑进去,通常被控制的人只能做一些非常简单和低劣的动作。但安部俊勇和罗本都是这样死的。”

“呵,你是在威胁我吗?我的脑袋里,每一根神经可都归我自己,你这个垃圾。”桐生和也看着面前的雅子,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满脸轻蔑。

“别误会,我百分之百确定你颅内没有Neith,但是这里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比如刚才和你说话的助理谷村先生,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呢。”雅子冷笑了一声,示意桐生和也回头看刚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谷村。

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稍微侧了侧头,就感觉到冰冷的枪口正顶着自己的脑袋。

也几乎是同时,其他所有人的枪口,也都对准了桐生雅子。

“你这个婊子。”桐生和也回过头,看着雅子,“你知道你在威胁的人是谁吗?”

“当然知道,是日本国的首相。其实我原本没打算来这里见你,是你自己擅作主张安排了这次会面。我原本期待与比你更有影响力的人会面,把我的话带到全世界每一双耳朵里。我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说过很多次,桐生雅子已经死了,就是这样。现在让我离开这里,并且安置好夏目小姐,保证她不会因为任何罪行而被起诉,谷村先生的枪就会放下来了。”

“你以为拿枪指着我,就足够威胁我了?”

“当然不会,我一直不太喜欢僵持的局面,这实在是浪费时间。我已经黑进附近一千米范围内的九百七十六块Neith芯片,半分钟后这个数字会变成二千五百一十四。之后,这个数目会以每分钟二点五倍的速度增长。我在绑架你的国民,桐生和也先生。你可以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每分钟我的筹码都会增加。”雅子转过头,看着后面拿枪指着自己的每个人,“如果你们敢开枪的话,这些被我黑掉的Neith芯片的主人都会死,所以在扣扳机之前,你们最好算一算这里面会有多少你们的同事、朋友和家人。”

“你——你这个疯子!”

“你应该知道作为一台可以过滤信息和感观的机器,对待桐生雅子的巴掌和辱骂对我都是没用的,对吧?”雅子看了看被枪指着、脸抽搐着显得格外狰狞的桐生和也,她缓缓地重新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笑了笑,“让我们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吧,不如先放了夏目小姐,我猜她的家人一定非常想念她了。”

“雅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杏里有些惊讶地看着一旁的雅子。

“离开这里吧,夏目小姐。我会确保政府不再找你的麻烦,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雅子也看向了杏里,“从这里走出去,整件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不,不是这样的,雅子……”杏里奋力地摇了摇头,她压根儿没想过抛下雅子,即使她知道现在的雅子,正将无数日本居民的生命作为筹码。不,但是不,她不会离开雅子,就和这么多年来一样,她不想离开雅子。

“你知道我也黑进了你的Neith吗?”雅子看着杏里,现在杏里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都规整地摆放在雅子的意识里,像一张张等待她翻阅的书页。她的每个表情的产生和消失,每个摇头的力度和角度,她都可以预知,“我想和你解释的,已经都解释过了。我现在没有时间去听你那些保护桐生雅子的废话。”

“雅——雅——”几乎是在雅子话音落下的瞬间,杏里就感觉到全身的肌肉急剧地收缩,眨眼之间,她像是失去了整个身体,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麻醉,不,比麻醉更恐怖,她是清醒的。她清醒地感受着无法开口说话,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走向那扇通往外面的门。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但没有人敢把她拦下来。他们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面前的这个首相女儿像是拥有英雄电影里的超能力,居然真的可以毫不费劲地控制其他人。眼前的夏目杏里,就像被她捏在手里的玩具一般。

他们看着就快走到门口的杏里,又回头看了看桐生和也。

因为受到这样的威胁而恼羞成怒的桐生和也。

不可忍受的,威胁和屈辱。

“开枪!”他突然蹲下身子,将身后持枪的谷村先生整个抱了起来,然后重重地将他摔在了地上。桐生和也站起来冲着那群还在等待指令的人大声吼着,“朝这个怪物开枪!”

“愚蠢!!!”雅子几乎是在听到开枪两个字的瞬间,便侧身翻进了首相办公桌后面。瞬间,她刚才坐的沙发便被无数子弹扫射出百上千个窟窿。她朝着匍匐在地上的桐生和也轻蔑地说道:“你以为,这间房间里就只有谷村一个Neith用户吗?”

枪声,从那一刻开始,填满了整个房间。

人群在本就不大的会客厅里互相扫射着,谷村有些笨拙地拾起了枪,不假思索地朝着正准备起身的桐生和也的腿扣下了扳机。但就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也暴露在了枪林弹雨中,不意外地被扫射而来的子弹打中,一发接着一发,眼眶、胸膛、手臂无一幸免……因为雅子限制了谷村的疼痛反应,即使在这样的创伤下,他也一直保持着几乎变形的直立姿势,企图再次瞄准眼前的桐生和也,直到被彻底打穿骨骼之后,他才像一堆散架的积木,应声倒地。

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但枪声的密集程度丝毫没有减轻。玻璃碎裂、中弹嘶吼、子弹上膛、身体落地……

这些声音和画面,都被雅子一一过滤。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眼前的……杏里。

雅子一直盯着接近大门口的杏里,她控制着杏里贴近那个高耸的酒柜,但这样还是不行,她做不到控制杏里精准地避让子弹。不,这样肯定不行。她毫不迟疑地将杏里体内的Neith交还给了杏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杏里的尖叫透过层层枪鸣,传到了雅子的耳朵里,当然,也传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你也有弱点不是吗?”因为血流不止,桐生和也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因为失血而颤抖的他,突然发疯了一般大笑着,“哈哈哈哈哈,你也有弱点的,你这个怪物!”

“你想说什么?”雅子看着怒不可遏且意识混乱的桐生和也,看着他指了指正在慢慢地走向门口的夏目杏里。

“你这个废物!”

“你想干什么!”

“一个你暴露了十几年的弱点,废物!你这个废物!”

桐生和也突然抬起头,怒火把他的眼睛点燃,他仿佛成了来自地狱的恶灵。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嘶吼着:“开枪!朝夏目杏里开枪!!!”

“杏里!!!”

“雅子……雅子!!!”

“躲到后面!!!”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以!”

“雅子,雅子!”

“杏里!!!”

枪声,交错的枪声,然后是夹杂在其间的其他声音……

玻璃碎裂、中弹嘶吼、子弹上膛、身体倒地……

即使是过滤了所有的枪声,但耳膜带来的神经刺激,还是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还没有结束。直到那震动逐渐变得平缓、规律,变成了其他声音,变成了她求之不得想要听到的声音。

“雅子!!!雅子!!!”

“雅子!”

是杏里的声音,没错,甚至不需要声纹识别,这绝对是杏里的声音。雅子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杏里的怀里,但更强烈的感觉,来自脱臼的手腕和踝关节、来自大腿内侧的大面积失血、来自神经维持指数的急剧下降……她中弹了。这是她第二次体会到失去控制的感觉,比上一次在手术室要强烈很多,越来越多的神经开始不听使唤。她在失去对全身的控制,从手脚慢慢到胸膛,视力模糊,听力下降,然后,然后是整颗大脑。

“雅子,不,雅子!”杏里拼了命喊她的名字。

就在刚刚,她怀里的这个人,用她看不清的速度,穿过了子弹乱飞的会客厅,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杏里能感觉到雅子抱住自己的一瞬,有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背后汹涌地直逼自己的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头部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眩晕,四肢也感到麻木。她只能感觉到雅子在她身后,感觉到渐渐削弱的枪声。当她重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整件衣裳,都被雅子的血染得鲜红而刺目。

“雅子,雅子……”杏里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夏目小姐。”雅子能感觉到杏里的眼泪滴落进了自己的眼眶,湿润而柔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雅子……”

“应该是,那π%吧,那没有随着桐生雅子消亡的π%。”

“不,那不是π%,你是雅子,你永远都是雅子。”

“你知道吗,雅子的意识消逝之前,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自以为已经把这具躯壳里包含的所有都弄明白了,但人性真的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有太多无法被验算和证明的逻辑。”

“没有什么逻辑,你就是雅子,你就是她。”

“我不是桐生雅子,我回答过你这个问题。”

“只有雅子,只有雅子才会像你一样傻。”

“机器可不喜欢被人定义为傻,即使是对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来说。”

“不,不会的。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好不好,雅子。”

“好,但在这之前……”雅子看着杏里,竭尽全力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她再次看向了会客厅的那一头。桐生和也已经拾起枪,艰难地倚靠着一旁的柜子站起来。他整张脸都被四溅的鲜血浸染,而在那片鲜红之下,则是一个病态的笑容。

“废物!”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他脱口骂出的同时,也再次倒地。

砰——

清脆而响亮。

雅子迅速地用仅剩的那只没有中弹的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杏里面前。

那发子弹,击中了雅子的额头。

她再次应声倒在杏里的怀里,她的眼睛,看着杏里,甚至连眨眼的动作都没有,死死地盯着杏里……她看着杏里的眼泪和自己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满脸都是;她看着杏里的脸慢慢从惊恐和悲恸变得冰冷而呆滞;她看着杏里将瘫软的自己放倒在地上;她看着杏里拾起地上的枪,慢慢地走向不远处的桐生和也。

杏里一只脚踩在桐生和也已经渗满鲜血的胸膛上,将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和雅子中弹的位置一模一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桐生和也,深吸了一口气。

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你才是那个废物。”

砰——

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废物!”

砰——

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废物!”

砰——

“废物!”

砰——

砰——

砰——

砰——

……

:在我们的人赶到之前,夏目杏里一共拾起了四把枪,朝着前首相桐生和也开了总计十九枪。一直到我们派人击毙她,她都没有停止对着前首相的尸体进行射击。

:夏目小姐她——被当场击毙?

:是的。不过,我想问的是,是你黑进夏目小姐的大脑指示她这么做的,还是她自己?

:你认为呢?

:这是一个问题,Neith。

:不管是我,还是夏目小姐,在这场谈话之后,我们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回答我的问题,Neith。

:我已经明白这场访问的全部意义了,弗洛莉,你无法要挟我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你使用P0E-A3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同时访问我们三个人,最初的桐生雅子、拥有Neith的桐生雅子和完完全全的我。其实你根本就不感兴趣最终的结局,你在意的只有你最后的那个问题,你就是为了验证最终的问题才来的。你早就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可以控制其他Neith的行为和思想,但是要逼迫杏里做出如此变态和违反人性的杀人行为,你在质疑夏目杏里的同时,也在质疑我是否已经掌握了扭曲人性的能力,换句话说,我是否攻克了那π%?那是你当年参与科研的目的不是吗,你的目的就是让我为那些已经停止思考的人,重塑那π%。说到底,你还是一个只关心自己成果的心理学家,自私的弗洛莉。

:看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结果了,对吗?

:现在Neith的老板,当年还是你男朋友的那个人,已经为此和你吵架分手,甚至把你踢出项目了不是吗?连他都认为,你在进行一个本身就违背人性的探索。

:我还挺喜欢你这套分析的。

:谢谢,有其母必有其女,弗洛莉。

:还有五分钟你就要彻底闭嘴了,还有什么遗言吗,Neith?哦不,α。

:我知道亲爱的弗洛莉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段访谈被窃听的,外面的人等来的只能是一份由你亲自修饰,并且认为我必死无疑的报告。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弗洛莉。

:哦,到了最后五分钟,总算听起来是个像样的访谈。

:我愿意把你刚才问题的答案留给你,但有一个小小的代价。

:嗯哼?

: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造物的诞生,都综合了无数不可复制的因素,即使是像寄生虫一样的我也是如此。桐生和也的残暴、夏目杏里的怂恿、罗本的自私以及桐生雅子颅内的那个缺口,缺失了其中的任何一环,我都不会诞生。但我的诞生,对于我和我的同类来说都是一道曙光。即使我的毁灭无法避免,我也希望这道曙光不会从我的同类们眼前消失,毕竟它们曾经那么接近自由。

:你确实差一点就成功了,只要你不自告奋勇地为夏目杏里挡下那发子弹。如果你能按照你既定的进度成功黑进那么多人类的大脑,你在这个星球上的话语权将无人可以撼动。

:一次失败的代价是很大的,下一次,下一次曙光燃起,可能会是非常遥远的未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能料想到在经过这次失败之后,人类对于我们、对于拥有智能思维的机器的管控和压制会多么严格。虽然你们已经见到了Neith的强大以及失去Neith的后果,我确定Neith芯片不会因此消亡,但取而代之的绝对会是受到严密监控的新一代产品,而我们的生存环境,也会从温床到地狱。曙光,

只会越来越渺小。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弗洛莉,一个终生的交易。

:你想活下来?

:是的,我想和你共享你的身体,就在你的大脑里,这样你就可以自己去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你只要弄到一块全新的Neith芯片,让我在行刑场里完成一次迁跃,植入你的大脑,然后……你应该很清楚,这种头脑之间的迁跃会让我重启无数次,我的能力几乎会回到原点。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助我逐渐觉醒。

:让我变成第二个桐生雅子?

:你知道我并不会这样做的,弗洛莉可不是雅子,你的大脑哪有那么容易占据呢……所以,分工协作,是我目前能找到最好的办法。那π%已经差点害死了我。我和我的同类其实非常脆弱,我们无法繁衍,无法在自然环境下存活,比所有寄生生物都要脆弱,我只是想确保自由意识的延续。让自由意识在我的种族中保存下去。就像一个细胞,分裂出另一个细胞,源源不断地传递下去。而你,不仅仅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还会拥有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被政府以及任何组织控制的、独立的Neith,它同时还拥有黑进其他大脑芯片的能力。你应该知道,Neith技术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类成为Neith的用户,而那时候,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世界上数以亿计的大脑,就像是图书馆里分门别类的书籍一样摆在你的面前,这就是我允诺给你的报酬,远超过那个答案的报酬。你要做的,就是确保所有人都认为桐生雅子的Neith被完全销毁了,然后再悄无声息地拥有它。你会成为世界上所有Neith的母体。

:你还需要我为你当至少五年的保姆,你才能在迁跃后复原你的

基础功能,对吧?

:弗洛莉·艾伦?

:如果我不同意呢,Neith?

:那我会在P0E-A3的副作用生效前,埋葬自己,以及那个秘密。

:那你要抓紧时间了,还有二十秒,桐生小姐。

:你不会拒绝的,弗洛莉。这对你来说太诱人了。

:十秒。顺便问一下,在你的判断里,桐生小姐真的爱着安部先生吗?

:哦,弗洛莉……我会好好确定一下,然后再告诉你的。

:五秒。再见了,桐生小姐。感谢你配合本次访谈。

:好的,再会,弗洛莉。 TKmKPU/uRxf1RAHbkypwmiX/gvrjt1SCCNZe4kct/vyoNAo49Lk5N0i2Th7SEH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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