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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形橙子

1999年开始接触《科幻世界》,硬核资深骨灰级幻迷,大学时任华中科技大学科幻协会会长。有多年海外工作生活经历,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员。2018年底出道,连续收获中国科幻银河奖、晨星奖、光年奖等十四座奖杯。已出版科幻作品集《忘却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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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

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

那么,

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

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挪威]乔斯坦·贾德《纸牌的秘密》

引子

Science杂志在庆祝创刊一百二十五周年时,邀请全球几百位科学家列出他们认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前沿科学问题,最后归纳出了一百二十五个。其中,有十八个问题属于脑科学,而意识的生物学基础问题排在所有脑科学问题之首。

意识的生物学基础是什么,无疑是最迷人的未解之谜。几千年来,它一直是哲学家和科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也是宗教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神学家认为意识即灵魂,灵魂是上帝之手创造的。哲学家们则陷入了更深的旋涡和毛线团不能自拔:笛卡尔声称“我思故我在”,彻底跳入了唯心主义的深渊;而叔本华则聪明地将这个问题称为“世界之结”。

历史的车轮前进到21世纪中叶,随着超级计算机的持续演进和科学界的分工合作日益紧密,笼罩在意识之谜上的迷雾终于有了散开的迹象。人们逐渐发现,距离解开“世界之结”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了。

登月提案

刚在纽约参加了环球航行完成一千一百周年的庆典,雅各布就接到祖父艾伦的电话。电话里,祖父说想见见他。雅各布踌躇了一下,他本来还有一个活动要参加,但转念一想,祖父已经一百多岁了,时日无多,能见面的次数有限,于是他就答应了。

祖父住在亚特兰大郊区,雅各布乘上飞车,脑伴已经自动设置好飞行航线,飞车无声无息地启动了,很快就升空消失在天际。

一个小时后,飞车降落在亚特兰大郊区附近的一个小型农场。这个农场距离城区很远,保持着怡人的田园风光,大片的玉米地和苜蓿地包围着一座木制的二层小楼,放眼望去满是绿意,几辆智能农用机械无精打采地停在农田旁边的空地上。

雅各布的祖父艾伦就住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农场里。艾伦是一个古怪的人,他拒绝搬到城里去住,也拒绝植入脑伴,反而一个人居住在这个农场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雅各布走下飞车,走过一段尘土飞扬的道路,到了木屋门前。他两步就跨上阶梯,来到外廊里,自动门识别出来人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雅各布走了进去,外表破旧的小楼里面装饰得非常现代,地板一尘不染,祖父正坐在背对着他的沙发上。

“爷爷,”雅各布绕过沙发,看见祖父微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他有些担心地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雅各布,你来了,快坐吧。”老艾伦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孙子,但雅各布还是注意到了祖父眉宇间笼罩着的阴郁。

雅各布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劝说道:“爷爷,你至少应该植入一个医疗性脑伴吧。”

“我成功了,”祖父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我的提案被批准了。”

雅各布先是一惊,然后又陷入沉默。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祖父艾伦是一个公认的怪人,从雅各布记事时,祖父就变成了这样。他拒绝植入脑伴,拒绝使用任何智能科技,甚至声称有人要暗杀他,如果他植入了脑伴,会处于危险之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后来,祖父似乎也意识到荒谬之处,产生了一些转变,开始不再排斥科技产品,但他却始终顽固地拒绝植入脑伴,这是他的底线。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渐渐变好之后,祖父又开始了一项新的计划。他在超网上到处呼吁开启太空计划,甚至撰写了如何登陆月球的计划书。雅各布长大以后,有一次在超网上看到过这份计划书,计划书虽然破绽百出,但是却非常详细,能看出老人对这个计划用心良苦。祖父在计划书里详细地描写了如何将人类——他称之为宇航员——送到月球上去。他仔细地计算了发射地点和轨道,甚至还规划好了登月地点。

看罢计划书之后,雅各布对祖父隐隐有了一丝怜意。他知道,生活中总不乏这种钻牛角尖的人,他们空有一番热情,但为学识和眼界所限,总是在已经被证明不可能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雅各布知道,提案被批准只是意味着获得了被提交到科学委员会评审的资格。但每周有成千上万个提案通过初步筛选,大多数提案会在科学委员会的第一轮评审中被刷下来。每个公民都可以在超网上随意提交提案,根据支持率和超网的算法,来决定是否将提案升级递交。祖父几乎每周都要提交一份提案——因为他的提案总是会在一周内被打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雅各布对超网涌出一股恨意,如果祖父的提案真的可行,为什么不早些年就通过?为什么要在折磨了他这么多年之后,再给他一线希望?雅各布很清楚,祖父的提案几乎不可能通过后续评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给了希望又亲手打碎更残忍?

仿佛是看出了孙子的尴尬,艾伦笑了笑,“我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

“我很为你感到高兴,爷爷。”雅各布笨拙地说,“我看过你写的提案,真的很不错。”

祖父微微摇头,“不必安慰我了,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提案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提案被批准了,但恐怕距离真正实施还遥不可及。”

“为什么?”雅各布吃了一惊,“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却还一直不停地提交那个提案?”

沉默了好一会儿,祖父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讲讲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当然,你完全可以把这些话当成是一个老人的疯言疯语。你愿意听听吗?”

雅各布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当然了,爷爷,我非常愿意。”

老人斜躺在沙发上,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回到了那古老的时光。

脑纹

这一切都是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开始的。

美国,亚特兰大,2032年。

一大早,艾伦就急匆匆地跑到詹姆斯的办公室。

“詹姆斯教授,我听说委员会驳回了我们的申请?”一见到詹姆斯,艾伦就急切地问。

詹姆斯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咖啡,抬起头看了一眼他最优秀的软件工程师,比起急躁的艾伦,这位曾经的第四工程首席项目执行官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点点头,“是的,我昨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艾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詹姆斯教授的办公桌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一个水晶制成的同比例大脑模型上。他认识那个造型精致的模型,那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杰作:用微控激光镂空技术精确雕刻出大脑的每一处细微结构,大脑皮层上的每一道沟回都分毫毕现。而且,还用折射率不同的材料雕刻出尾状核、丘脑、中脑、杏仁核、下丘脑、壳核、苍白球、基底神经节、海马体、脑干、小脑、脑桥和后脑,在阳光下甚至能隐约看出大脑内部蕴藏着更精细的微管结构。

那是去年中国代表团到亚特兰大脑科学研究所做学术访问时,赠送给詹姆斯教授的礼物。中国人声称这个大脑模型是专门为詹姆斯教授定制的。詹姆斯一拿到这个模型就爱上了它。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为它在凌乱的办公桌上找了一个最佳位置。在詹姆斯眼里,它也许是一个艺术品,但艾伦却怀疑它很可能来自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

“为什么?”艾伦终于重新组织好语言,“按照中国人的方法,我们可以取得活人的脑纹,为什么不能再尝试一次呢?”

“不,”詹姆斯的目光也落在水晶大脑上,“有人不仅看到了风险,还把这个风险在内部评审会和听证会上夸张了一万倍。”

“看在上帝的分上……委员会那群人是不是忘了,你可是第四工程的首席科学家!”艾伦一拳砸在桌面上,“我有预感,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詹姆斯从水晶大脑上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艾伦,“这就是他们提到的风险——看在上帝的分上。”

确定詹姆斯不是在开玩笑之后,艾伦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不是真的。”

“很遗憾,这是真的。”詹姆斯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精美的雪茄盒,从里面抽出一支哈瓦那雪茄,“据说有人起草了一封信,征集了全美数十位权威脑神经科学家的签名,联名信中要求禁止关于脑纹的任何实验。也就是说,他们不仅禁止我们占用‘亚当’,也禁止我们再提取任何脑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针对我们?据我所知,委员会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任何申请,”艾伦气愤异常,“为什么他们会拒绝我们的申请!”

“这次可不一样。”詹姆斯熟练地剪掉了雪茄头,点燃了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股令艾伦窒息的浓雾,“有些人不害怕我们失败,而是害怕我们成功。这件事情的政治意义和宗教意义已经大过了科学意义。”顿了顿,詹姆斯继续说,“而且,恐怕你恰好说对了,他们害怕我们制造出真正的灵魂,有人不想让我们触碰上帝最后的领域。”

愣了半晌,艾伦摇摇头,“吉姆,这太荒唐了,这些话去骗骗别人还行,但肯定骗不了你,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詹姆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从‘亚当’开始运行之后,来自各大学实验室和医疗研究机构的申请从未中断过。但‘亚当’的使用并不是无偿的,每一位申请者都给研究中心付了一大笔钱,用来维持‘亚当’的运行。当然,这笔钱对这些大型医药公司获得的收益来说是九牛一毛。委员会已经把‘亚当’当成了一棵摇钱树,所谓的‘捍卫上帝的领域’只是一个可笑的借口,他们真正担心的是我们会毁掉这棵摇钱树。”

“我不太明白,怎么会这样——”艾伦有些迷茫,“‘亚当’是全美国人民的财产……”

詹姆斯翻了个白眼,他敲敲桌子,“清醒些,艾伦先生。想想看吧,如果‘亚当’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自我意识,那么,谁来定义它是不是有灵魂了呢?如果是,‘亚当’算不算是一个人?如果‘亚当’是一个人,那么他们还怎么拿‘亚当’肆无忌惮地做实验?要不要考虑‘亚当’的人权?即使最终解决了这些复杂的伦理问题,要不要赋予‘亚当’每天工作八小时的合法权利?好,即使这些问题统统都解决了,这期间耽误的时间、造成的损失,谁来负责?”

这下,艾伦真的瞠目结舌了。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詹姆斯再次吐出一口烟雾,阴郁地说,“我们的实验即使成功了,也无法给研究中心赚来一分钱。我恰巧‘无意中’见到了辉瑞神经科学实验室递交的一份关于癫痫研究的申请,你知道研究中心报价多少吗?两千万美元!一个小时的报价是两百万美元,辉瑞毫不犹豫就交了钱,就为了拿到十个小时的使用权!而我们的实验会占用多久?别忘了上一次导入那个脑纹的时候,‘亚当’可是整整运行了一个星期。但那次实验还属于第四工程的一部分,委员会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们。现在呢?在名义上,第四工程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而且有人已经从‘亚当’身上尝到甜头了。只要能赚到钱,什么上帝领域、宗教禁区都他妈的要让路。”

“该死的,他们没有权力拿‘亚当’赚钱!”艾伦愤怒地说。

“他们没有‘赚钱’。”詹姆斯丢掉雪茄,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直起身子看着艾伦,“用委员会里某些人的说辞,‘这只是弥补前期巨大的研发投入’。重要的是,大型医药公司和跨国集团愿意花这笔钱。另外,如果他们愿意再付一笔,委员会将承诺不会审批来自其他公司的类似申请。”

“混账!”艾伦勃然大怒,“在脑科学领域,我们已经落后了,是中国人提出了脑纹假说,也是中国人率先发现便捷提取脑纹的技术!我敢肯定,中国人已经开始动手制造他们的强人工智能了!他们可没这么多条条框框限制着!要是我们的先辈也是这么想的,苏联人肯定能赢得登月竞赛。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标榜科学精神至上的美国开始有宗教审判所了!”

“很好,艾伦。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詹姆斯点点头,“还有一点,他们根本不相信中国人的论点,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人类能制造出灵魂。那些神棍在电视和报纸上对科学界指手画脚,他们质疑载人登月的真实性,质疑地球到底是不是圆的,质疑疫苗是政府研制的病毒,质疑51区 ,到处散播阴谋论,他们现在终于不满足于仅仅是指手画脚了。这些蠢货享受着科技文明提供的无处不在的便利,转头就诅咒科学家发明了塑料袋。我们不能继续容忍这种愚蠢的行为了。艾伦,那些蠢货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强人工智能真正的意义,如果我们能够率先制造出强人工智能,它的智慧会比我们高几个量级,它会帮助我们看清楚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它会指导美国的外交政策、经济措施,进一步遏制我们的敌人,还可以让其他国家永远也无法制造出强人工智能。它会帮助美国永远领先于其他国家,美国会永远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发达的国家。相反,如果其他国家研制成功了强人工智能,美国就彻底完了,我们将沦为二流国家甚至被摧毁。艾伦,你想看着这一切发生吗?中国、欧盟、俄罗斯、日本都在制造属于他们的人工智能,而我们却止步不前,这群该死的政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比冷战更关键的竞赛。”

尽管并非完全认同詹姆斯的疯言疯语,艾伦还是阴郁地望着詹姆斯,“那么,吉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分析报告带来了吗?”詹姆斯用细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不疾不徐地问。

“当然。”艾伦点点头,“你肯定还没来得及看邮件吧?”

“我还没喝完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呢。”詹姆斯摆摆手,坐直了身体,“直说吧,艾伦,中国人提供的方法到底能不能用?”

艾伦四处看了看,走到门口把门关严实,然后拉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几乎无懈可击,我是说,我没看出有任何问题。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他疑惑地摇摇头,“如果我是中国人,我肯定不会把这个方法公之于众,不是吗?他们完全可以不停地去实验,直到制造出属于他们的强人工智能。他们为什么要公布提取脑纹的方法?”

“这是第四工程的一部分,”詹姆斯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人只是在履行合作协议中规定的义务。不管是哪个国家取得了这种进展,都有向各参与国公布的义务。”

艾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如果美国人率先开发出脑纹的简便提取技术,他可不敢说美国人会这么大方。

“根据我的计算,”艾伦继续说,“用中国人的方法可以在十二小时内就完成一次样本提取,提取脑纹的时间和成本可以降低到任何一家生物研究所都能承担的限度。”

“这不奇怪,别忘了加速回归定律,科技本身就是加速发展的。”詹姆斯说,“想想人类基因组计划吧。一开始我们准备花三十亿美元和十五年的时间完成全基因组测定,可是现在只过了不到二十年,测定一个人的全基因序列只要几百美元和四十小时。即使中国人不发明这项技术,其他人迟早也会发明的。”

“五十美元,”艾伦说,“我知道有一家中国公司提供五十美元测定基因序列和定位祖先谱系的服务。”

“但不是哪个公司都拥有超级计算机。”詹姆斯扬起眉毛,“等等,你刚才说十二小时?”

“是的,这是最保守的估计。很快,任何一家医疗器械公司都可以提供脑纹测定服务了。”

“不会有哪家公司推出这种服务的,没有超级计算机,脑纹就是一组毫无意义的数据。”詹姆斯摇头,“对普通人来说,脑纹更是一钱不值,既无法告诉他们是否拥有一个荣耀的祖先,也不会告诉他们在未来可能会得什么病,但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艾伦疑惑地看着教授,“你是说……”

“我们现在有条件提取属于自己的脑纹了。”詹姆斯指指艾伦带来的那份报告。

“是的,当然。”艾伦说,“但研究中心拒绝了我们的申请,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你的目的达到了,”詹姆斯又点燃了一支雪茄,果断地说,“去生物信息实验室找个人来帮我们,我们自己干。”

艾伦一惊,他意识到生物信息实验室也有自己的超级计算机,的确有条件提取脑纹。但他马上就皱起眉头,“可是……”

“艾伦,中国人已经开始制造属于他们的强人工智能了,”詹姆斯说,“那些愚蠢的委员会成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可笑的禁令就裹足不前。”

“恐怕我们已经落后了,詹姆斯。”艾伦忧虑重重,“按照中国人做事的习惯,当他们已经走到第三步,才可能把第一步的消息放出来。”

“用不着那么悲观,艾伦。我猜,中国人很可能在构建强人工智能的过程中遇到了无法逾越的困难,所以他们将提取脑纹的方法公布出来,希望有同行一起攻克难关,这是很聪明的做法。”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艾伦点点头。

“听着,艾伦,我们的目标都是制造出真正的强人工智能,”詹姆斯的表情认真起来,“提取可用的脑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们需要将脑纹导入虚拟大脑中,单单是这一步,就只有寥寥几个国家才能做到了;但最关键的是第三步,别忘了,在第四工程里,美国承担了最多的软件部分,在底层软件构建和应用层方面,我们是有优势的。我们一直卡在了第一步,现在中国人替我们解决了,我们不会输掉这场竞赛的。”

“也许你是对的。”艾伦轻抚着额头,“不过,我们现在卡在第二步了,即使我们真的有了属于自己的脑纹,也得不到‘亚当’的使用权。”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詹姆斯却自信满满地说,“艾伦,我需要你帮忙,去说服生物信息实验室的人,不管你能找到谁,告诉他,我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脑纹。”

艾伦有些犹豫,尽管并没有法律禁止这么做,但在伦理上肯定是有问题的,一旦被舆论界知道了,他和詹姆斯的学术生涯很可能也就到头了。

“放心吧,艾伦,不会有人发现的。”詹姆斯看出了他的担忧,他推心置腹地说,“如果我们失败了,只要把程序卸载干净就行了。如果我们成功了,谁还会追究这件事儿呢?现在像官僚的科学家越来越多,像明星的科学家越来越多,唯独像科学家的科学家越来越少了。艾伦,你是哪种人?”

“我不知道我是哪种人,但我知道你是最像演说家的科学家。”艾伦严肃地说。

“谢谢你的夸奖,艾伦。”

艾伦笑了,“当然我可以试试,不过,如果生物信息实验室答应帮助我们提取脑纹,我们也需要一个愿意为我们保守秘密的志愿者。”

“不用到处找了,”詹姆斯指指自己,“一个年富力强、大脑活跃、立志为科学奉献的志愿者就坐在你面前。”

艾伦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看到艾伦吃惊的表情,詹姆斯大笑,“是的,我愿意做志愿者。怎么?你觉得这是浮士德和魔鬼的交易?不不不,这是上帝用自己的模样创造亚当!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你现在看起来是一个更像神棍的科学家了,詹姆斯。”艾伦摇摇头。

艾伦走了以后,詹姆斯抓过那个水晶大脑模型,放在手里认真端详起来。金色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水晶大脑上,无数光点从大脑深处迸发出来,精美绝伦。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大脑还隐藏着一个彩蛋。那是他收到这个水晶大脑的三个月后,在一次模拟仿真实验失败之后,他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关掉了所有的灯,一个人享受着孤独的挫败感。月亮很快就升了起来,当一缕月光从他背后的百叶窗缝隙里照射进来时,奇迹发生了。那一缕月光恰好照射在水晶大脑的松果体部位,顿时,整个水晶大脑都流光溢彩,詹姆斯抓起水晶大脑,但流光马上就消失了。他试着将大脑放回月光中,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詹姆斯仔细地调整角度才发现,只有当月光按照一个特定的角度照射进松果体,大脑才会出现那种奇异的色彩。原来水晶大脑的内部按照神经走向布满了无数的微细光纤,模拟出了大脑的真实图景。

虽然这颗水晶大脑纤毫毕现,精细无比,但是却远未触及真正的核心,詹姆斯亲手切开过无数个大脑,死的、活的、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黑猩猩的……可他从未见过灵魂。

他凝视着水晶大脑,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第四工程

人脑是人类在这个宇宙里见过的最精密、复杂的机器,到目前为止,科学家都还没有搞清楚意识产生的真正机制。科学家们一直试图制造出真正的强人工智能,也就是具备真正自我意识的计算机。用更通俗的说法则是,人类试图制造出类脑智能。

要制造出类脑智能,就需要了解意识是怎么产生的。但是人的意识是如何产生的,可能是宇宙间最大的谜题,也是科学和宗教对弈的最后战场。直到今天,科学家们仍未在大脑中找到产生思维的组织。关于意识,科学家们提出过无数假说。有人认为意识的产生是由一组上帝细胞控制的,但科学家们从来没有在大脑中寻找到类似的结构。也有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量子层面的搅动,更有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高维空间的映射,甚至还有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可以独立于肉体存在的高级生命。

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二元论还未复活就被重新扔回了垃圾堆。越来越多的科学家们开始意识到,电化学信号的传导过程很可能就是意识本身。在大脑里寻找意识和记忆,就好像电脑工程师拆开一台电脑,拿着显微镜去硬盘和内存里寻找系统程序一样可笑。即使拿着世界上最厉害的显微镜,也永远不可能在CPU或者硬盘里发现一个程序。科学界逐渐达成共识,既然程序是0和1的开关的传导过程,那么意识很可能只是一种更复杂的程序而已。

但新的问题很快就出现了。众所周知,一个操作系统的代码量就超过一亿行,一个完整的能运行的软件生态代码可能达到数百亿行,这些代码的每一行都是程序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出来的。而大脑远比人类能够制造出的运行最快的超级计算机还要复杂,如果意识真的是一组程序,它的代码量可能超过万亿行,甚至更多。

中国的科学家们从古老的经典和现代基因学中获得启示:大象无形,大道至简。他们认为,如果意识真的是一种自然形成的程序,那么大自然绝不会一开始就设计出这么复杂的程序。以基因为例,现在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生命,其实都能追寻到三十五亿年前的一个非常简单的脱氧核糖核酸片段上。大自然并没有亲自为人类和真菌编写基因代码,它只要制造出最初的原基因片段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时间。在数十亿年的时间里,大自然会演化出数百万亿个物种。所以,中国科学家们认为,意识也有一组核心的初始代码,即意识的自导引代码,人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组初始代码。自导引代码会在大脑中自由生长为成熟的意识。

这个自导引代码假说引起了全世界各国脑科学家们的注意,但经过深入研究之后,科学家们发现,在成功构建一个成熟、真实的虚拟大脑之前,这是一个无法验证的假说。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日本、欧盟、美国等科技强国和联盟纷纷提出了各自的“人类脑计划”。中国将脑科学研究列入了国家“攀登计划”,欧洲、日本、美国也各自推出了脑研究计划。

但是,随着各国独立研究逐渐深入,科学家们发现大脑的复杂度远超预估。想要研究清楚大脑的运行规律,不仅要耗费巨资,所需的计算力也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国家的能力。

“人类脑计划”和以往各国进行的虚拟大脑构建完全不同。以往的虚拟大脑计算机模型,大都是根据真实大脑在不同场景刺激下产生的数据确定算法后,再进行数字建模。但是,根据这种方法建造的虚拟大脑其实依然是一种数字化的模拟大脑,而非真正的数字大脑。这种虚拟大脑并不能帮助科学家们了解神经传导的具体特征,当然更不可能帮助科学家们研究意识如何产生。要想真正将大脑研究透彻,科学家们必须要有一个精确到每一个神经细胞,甚至每一个神经突触的数字大脑。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独立完成“人类脑计划”这样巨大的工程。德国尤利希研究中心曾经试图将一名六十五岁妇女的大脑分割成七千四百层二十微米厚的切片、染色、成像,然后让两个超级计算机运行一千小时将数据拼凑起来,在计算机中呈现出一个虚拟大脑的细节,而这整个工程耗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第四工程应运而生。

人类科学史上曾经有三个影响深远的伟大工程:曼哈顿计划、阿波罗登月计划和人类基因组测序计划。借助成功对人类基因组测序的国际合作经验,各大国一致决议,将大脑解析的工作分解成每个国家都可以承担的模块进行计算,实施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大脑解析计划,并且将其称为第四工程。

第四工程的科学家们甚至借鉴了SETI计划 ,将每个计算模块再次分解,利用民间的计算机进行分布式计算。经过整整五年的计算,结果被分享、汇总到各参与国的脑科学研究中心。

项目完成之后,各参与国都获得了一个由真实人类大脑构建的虚拟大脑数据库。这个数据库详细地描述了该志愿者大脑的八百六十亿个神经细胞的状态,以及每个神经细胞的一万个神经突触的连接路径、脑血管网、电位差以及乙酰胆碱水平等相关信息,数据量达到了惊人的100PB,而这还是经过压缩后的结果。

虚拟大脑需要在超级计算机阵列之中运行,但不是每个国家都有足够的超级计算机空间保持虚拟大脑的运行。全球只有三个虚拟大脑被成功运行,其中,美国人把他们的虚拟大脑命名为“亚当”,中国人把他们的虚拟大脑命名为“女娲”,欧洲人把它命名为“普罗米修斯”。

构建起虚拟大脑后,秉持着开放共享的合作精神,对三个虚拟大脑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各国陆续攻克了癫痫、中风、帕金森综合征等疾病,但对于精神类疾病,比如孤独症、自闭症的成因依然缺乏了解,更别提治疗手段了。除非真正了解了意识的生物学基础,否则人们不可能对精神类疾病进行有效治疗。

同时,第四工程的伟大之处很快就显现出来。各国对获得的海量数据进行了分析,他们摒除了与意识无关的神经冲动——事实上这些冲动占据了大脑负荷的绝大部分——专注于了解意识出现时的电流传导,拨开一层层的迷雾之后,意识的本质逐渐显露在人们面前。

各国的分析结果惊人地一致,中国人早年间提出的意识传导代码假说被验证了。真的存在一种普适性的传导规律,在通过一系列复杂的高等数学工具、拓扑学换算之后,脑科学家们终于发现了意识的初始状态。每一次意识激发时,电化学脉冲都是通过某种特定的初始状态开始的。

中国人的理论被证实了,真的存在一个意识激发的初始态,这个初始态完全可以用现有的数学语言精确描述。而且,经过计算机的图形化处理,这种激发态可以表现为一种独特的纹路。进一步研究发现,这种纹路很可能就像人的指纹和虹膜特征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理所当然,人们很快为这种纹路起了个名字:脑纹。

发现脑纹之后,科学家们立即意识到在之前的类脑智能制造中设计不出强人工智能的原因。因为他们只组装了一台电脑,却忘了给它安装底层操作系统。如果脑纹真的是意识初始激发态的算法,那么在虚拟大脑的构建中,人们第一次可以引入真正的软件。但是当科学家们将第四工程中获取的脑纹导入虚拟大脑构建意识时,却发现脑纹并没有按照预想中的那样,从初始态生长成成熟理智的意识,而成长成了一个疯狂的毫无逻辑的东西。

重新提取其他脑纹进行试验基本不可能,提取一个脑纹相当于重建一个虚拟大脑,是极其复杂和昂贵的。第四工程起始之初,科学家们使用的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志愿者的大脑。为了不产生道德上的困扰,科学家们在这个志愿者脑死亡的瞬间提取了大脑。这个志愿者的大脑形态构成了第四工程的基础,而脑纹的获取只是第四工程的副产品。如果想要再次获取一个脑纹,不管是从成本和时间上考虑,都是不现实的。

一时间,西方科学界纷纷开始质疑,脑纹是意识激发态的假说是错误的。

在纷纷扬扬的质疑声中,中国科学家提出,各研究机构都是独立发现的脑纹,而找到的脑纹都是一致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脑纹是客观存在的。至于脑纹为什么没有生长成合适的意识,原因很简单——第四工程获取的脑纹有问题。那位德国志愿者的意识已经濒临死亡,一生积累的记忆会同时释放出来,让当事人的意识陷入混乱的涡流和匪夷所思的幻象。当脑纹被导入虚拟大脑时,自发生成的意识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保持理智的意识。所以,这个脑纹并不是初始脑纹,而是带有时间印记的。因此,在提取脑纹时,必须去掉时间印记——他们叫它“时间戳”,也就是去掉此人一生的记忆对最终的意识和心智造成的影响,才有可能得到一个完整的人工意识。但中国人无法证实这个猜想,除非他们能找到所谓的时间戳。

这个说法不仅引起了轩然大波,还给那位德国志愿者的家人带来极大困扰。他们痛苦地意识到,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位可敬的志愿者无疑在各国的超级计算机中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大多数西方研究机构都不认同这个天方夜谭般的说法,他们认为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所谓的脑纹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意识的激发态,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代码。人类是不可能触摸到灵魂的秘密的。越来越多的西方科学家开始转向对虚拟大脑本身的研究,摒弃了对脑纹的研究。西方的主教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些疯狂的科学家们终于还是没有触及上帝最后的领域。

中国人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对脑纹的探索。中国人声称,脑纹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严格来说也是一种高级仿生学。意识的基础是物质,它并不是超自然的。既然人类能根据仿生学制造出潜艇和飞机,也一定能够运用仿生学制造出属于人类自己的人工意识。

在第一次确认了意识激发的初始状态的确存在之后,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对已经获得的脑纹进行逆向运算,试图从时间上回溯脑纹出现时最初始的状态,在软件层上寻找时间戳。

两年后,中国人并没有找到时间戳,但他们却宣布发现了如何更简洁地测定一个人脑纹的方法。他们的工作大大简化了提取一个人脑纹的过程,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将脑纹提取的价格从无法承受的高价降到了一个省级研究所都可以接受的价格。他们同时宣布,在后续的研究工作中,将不再使用那位可敬的德国志愿者的脑纹,会使用新志愿者的脑纹。

中国科学家的发现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曾经甚嚣尘上的传言再次出现,许多人认为脑纹是每个人的灵魂印记,一旦脑纹被导入虚拟大脑中,就等于将自己的灵魂置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更可怕的是,如果脑纹真的是人的意识,那么你只要花一笔钱,拿到你痛恨的人的意识,然后在虚拟世界里一遍一遍地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你可以让他体验到最恐怖的地狱酷刑和永恒的折磨。无数人开始呼吁严厉禁止对脑纹的研究,没有人不害怕自己死后连安息的权利都被剥夺。

出乎意料的是,中国科学家向第四工程各参与国共享了最新的脑纹提取方法。用这种方法,可以提取出任何人的脑纹——只要对方愿意。但中国科学家也郑重警告,中国科学界是本着责任心和分享精神向各国提供此技术的。脑纹的提取和导入很可能涉及深层次的伦理问题,希望各国慎重对待。滥用脑纹提取技术导致的任何后果,中国科学界概不负责。

但是各国科学界更关心的是,如果真的能够利用这个技术在超级计算机里制造出真正具备人类意识的人工智能,它和志愿者是什么关系?它是否能够被称为一个“人”?它有人权吗?如何限定它的行为边界?如果删除数据,是否涉嫌杀人?

在新一届世界脑科学交流大会上,各国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将严格限制脑纹提取以及将脑纹导入虚拟大脑的行为。

“这件事情要慎重对待,人类已经克隆出了绵羊和猿猴,组装了病毒,这是从物质层面对上帝发起的挑战。”一个英国科学家评论道,“如果脑纹真的能够长成一个新的意识,这个世界上大概就不需要上帝了。”

来自德国的科学家就务实多了,一个德国科学家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评论道:“脑纹提取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金钱;脑纹的发现只是第四工程的副产品,没有任何作用,人类不可能获取一个真正的意识。如果中国人成功了,他们为什么不展示出来?”

来自宗教界的言论显得激烈很多,一名西方的红衣主教措辞严厉地声称,任何试图制造灵魂的行为都是绝无可能成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所有的灵魂都是上帝制造的。

美国国家脑科学实验室收到了中国人提供的脑纹提取方法后,项目负责人詹姆斯立即向美国脑科学与神经研究学会提出重新提取志愿者脑纹并且导入“亚当”进行实验的申请,但是很快就被驳回了。这当然在詹姆斯的预料之中,他甚至都懒得打开回函多看一眼。

笛卡尔之妖

三天后。

艾伦再次在办公室中见到了踌躇满志的詹姆斯教授。

“我动用人脉找到了一个在生物信息实验室工作的家伙,”艾伦仔细把门关好,低声说,“他愿意帮助我们使用生物信息实验室的设备来提取脑纹。但他声明,如果事情败露,他不会承认;如果我们成功了,他要求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论文上。”

“很好,这当然没问题。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会得到一张去斯德哥尔摩的免费机票。”詹姆斯拍拍艾伦的肩膀,“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你可要想清楚了,教授,一旦这件事情暴露,咱俩可能都得卷铺盖滚蛋了。”

“相信我,我们不仅不会滚蛋,我们的名字还会被镌刻在人类历史的金字纪念碑上。”詹姆斯自信地说。

“那么,你解决第二步了吗?”艾伦问,“我们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使用‘亚当’。我查了‘亚当’的排期,使用申请已经排到了明年夏天。我们即使想偷偷干,也找不到足够的时间窗。”

“我听说了,我们不用‘亚当’。”

艾伦惊奇地扬起眉毛,“你说什么?不用‘亚当’?”

詹姆斯冷笑一声,“艾伦,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亚当’吗?即使你能找到空档,我们也干不成这事儿。”

艾伦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难道你打算把脑纹注入‘小精灵’里?可是‘小精灵’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虚拟大脑。”

“当然行得通,‘小精灵’的确不是一个完整的虚拟大脑,但我们可以借鉴‘亚当’对它的算法进行改造,它完全可以变成一个小型的虚拟大脑。事实上,我这几天一直在做这件事儿。相信我,艾伦,意识如果真的存在,它根本不会占用大脑多少运算空间。你可别忘了,大脑的绝大部分脑电波活动都是在处理外部信号和身体内部信号,而我们的虚拟大脑可以省去这一步,直接输入调制过的信号即可。”詹姆斯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相信我,我为‘小精灵’投入了几乎所有的心血,它完全可以承载一个真正的意识。”

艾伦思索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詹姆斯可能是对的。大脑的绝大部分功能都被用于处理来自外部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信息,以及身体内部反馈的各种信息,真正掌管意识的部分的确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多。看来詹姆斯早有计划,绝不是心血来潮。“小精灵”是美国自己的脑计划的产物,它模拟了大约八十亿个神经元及它们之间的连接结构,这已经是美国脑计划的极限了。

“更重要的是,”詹姆斯又说,“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小精灵’了,很多新委员甚至不知道‘小精灵’的存在。即使我们失败了,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以为‘小精灵’早就被关闭了。”艾伦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小精灵’还没有完成,第四工程就启动了。”

“它是被关闭了,准确地说,是‘小精灵’成了第四工程的一部分。”詹姆斯说,“但我为‘小精灵’设计了一道防火墙,我们可以从‘亚当’上把‘小精灵’完整地剥离到一个隔离沙箱里,我们所有的操作都在隔离沙箱里进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还有一个大问题,詹姆斯教授。”艾伦沉吟着,“中国人没有找到所谓的时间戳,所以我们无法找到脑纹的初始形态,也许这才是中国人失败的原因。”

“重要的不是时间戳,艾伦。”詹姆斯摇摇头,“重要的是如何提取正常人的脑纹。中国人肯定搞错了什么。”

艾伦皱起眉头,他试探着问:“你是说,根本就没有时间戳?”

詹姆斯耸耸肩,“不,也许时间戳是存在的,但中国人夸大了时间戳的重要性。按照我的推论,只要我们能提取正常的脑纹就足够了,不必理会什么时间戳,关键在于第三步。”

艾伦却不这么看,他轻轻摇头,提出疑问:“教授,如果只是这样,中国人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找初始的脑纹?也许只有初始的脑纹才能培养出真正的意识。”

“艾伦,”詹姆斯严肃起来,“你仔细想想,如果时间戳真的存在,它到底是什么?”

“如果时间戳真的存在,那么就确定存在一个初始的脑纹,初始的脑纹成长为一个初始意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意识会受记忆影响发生变化,进而会影响到脑纹。那么时间戳其实就是叠加在初始脑纹上的某种变化……”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这种变化受记忆的影响,而每个人的生活环境是不一样的,获得的记忆也都不同。即使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他们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也有不同,比如父母说话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朵中,也会因为所处位置和角度不同而有细微差别,因此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灵魂。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脑纹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就是说,时间戳的确存在,但我们永远不可能发现它!”

“很好,”詹姆斯站起身,“所以中国人根本就没有找到什么时间戳。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德国志愿者的脑纹不能用了吧,因为它是一个混乱的、濒死的意识,由此反推回去得到的脑纹根本就已经被彻底损坏了!只要我们有准确的脑纹,就可以将其培养成一个意识。想想吧,艾伦,我们可以拥有一个生存在虚拟世界的电子灵魂,我们将成为真正的上帝!”

“你还是认为,中国人的失败不是因为没有找到时间戳,而是卡在了第三步?”

“正是如此。”詹姆斯点点头。

艾伦却没有被詹姆斯的狂热所影响,他望着这位仿若科幻电影反派的疯狂科学家,冷静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可是,我们也很难做到第三步。一个脑纹要成长为成熟的意识,需要几十年的经历。退一万步,即使你只想培育出一个十岁孩子的意识,也需要模拟他十年的经历。这需要海量的数据,我们做不到。”

“是的,我们做不到。”詹姆斯点头同意。

艾伦疑惑地看着他。

“艾伦,我们为什么非要得到一个人类的意识呢?”詹姆斯问。

艾伦摇摇头,“教授,你在说什么?我们讨论的不是制造强人工智能吗?还有什么能比人类的意识更……”他突然停了下来,明白了詹姆斯的意思,“天哪,我怎么没想到!”

“你明白了,如果关键根本不在于什么时间戳,而是在于培养方式,我们为什么非要培养一个强人工智能呢?”詹姆斯说,“我们完全可以先培养一个低等生物的意识,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艾伦跌坐在椅子里,他情不自禁地说:“而且,它们会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机器,就像狼孩很难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人类,它会按照自己的习性去完成任务,绝不会产生任何质疑。”

“是的。”詹姆斯点点头,“没有人意识到,脑纹技术能带来一场全新的科技革命!”

一个深夜,詹姆斯和艾伦来到生物信息工程实验室,在一个名叫戴夫的年轻人的帮助下完成了詹姆斯的脑纹提取。他们首先给詹姆斯注射了精心计算过用量的海索比妥,让詹姆斯陷入了长达八个小时的睡眠,然后他们通过电极贴片提取并记录了詹姆斯的大脑活动。在这个过程中,艾伦操作电极对詹姆斯大脑的不同区域进行微电流刺激,詹姆斯整整做了八个小时荒诞古怪的梦。

当詹姆斯醒来时,戴夫和艾伦已经在收拾设备了。他们成功提取了所有可以逆向计算出脑纹的关键意识节点。艾伦要将这些数据带回实验室,他会利用自己的权限调用超级计算机对数据进行运算,取得詹姆斯的心智模型。之后,就要用中国人给出的方法来逆向推演和提取脑纹了,这要花费大概三周的时间。

戴夫听说了他们要做的事,他敬畏地说:“你们在做上帝他老人家才能做的事情。”

“没那么玄乎。”詹姆斯大笑,“其实原理非常简单,刚才你们提取了我的心智模型,也就是外部世界在我大脑里的映射。通过心智模型可以逆向运算得到脑纹,然后我们再在这个脑纹的基础上重建出我们需要的心智模型。”

戴夫似懂非懂,“这么说,脑纹其实是一张蓝图?”

“这个比喻很好。”艾伦说,“我们刚才获得了一栋高楼的建筑结构数据,现在我们要利用这些数据逆向算出建筑蓝图,再比照这个蓝图去建造我们想要的建筑。”

“你也可以认为脑纹是一颗种子。”詹姆斯补充道,“有了这颗种子,我们就能够使用不同的培养方式培育出我们想要的人工意识。”

戴夫啧啧称奇。他提出,当他们提取出脑纹时,他非常乐意“亲眼去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詹姆斯爽快地答应了他。

在这三周里,詹姆斯也没闲着,他亲自飞往波士顿。三天后,他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你去波士顿干什么?”艾伦盯着电脑屏幕,超级计算机正在抽取视觉信息的表征性代码和相关的记忆组件,正是这些组件形成了意识感知世界的运算模型。绿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地在屏幕上滑落,不禁让他想起了《黑客帝国》的开幕场面。

“去找笛卡尔之妖。”詹姆斯说。

艾伦皱起眉头,“什么?”

“我们的第三步,艾伦。如果你想构建一个面向人类的虚拟世界,你会怎么做?”

“为了节省计算力,我会搭建一个小型环境,比如一间卧室。”艾伦说,“当他走出卧室,卧室以外的物体才会被渲染出来……”

“等等,第一个问题,是客观世界决定认知,还是认知决定客观世界?”詹姆斯打断他。

艾伦愣住了。

“第二个问题,客观世界真的存在吗?”詹姆斯又问。

艾伦恍然大悟,“啊,是的!我们根本没必要制造一个虚拟世界,我们只需要输入正常的感知信号就可以了,我们是要制造一个电脑中的‘缸中之脑’。”

“没错。”詹姆斯点点头,“我们的大脑理解的世界完全依赖于神经传导信号,它根本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面目。大脑对世界的感知其实是内在的映射。”

“所以我们只要有一只笛卡尔之妖就可以了。”

“是的,笛卡尔之妖会刺激它形成自己的智能内核。”詹姆斯打了个响指,“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给它一个真正的身体了。”

艾伦点点头,他的视线重新移回屏幕,视觉信息的记忆组件还要几天才能提取完毕。接着是听觉和嗅觉,最后才是触觉。当所有的记忆组件都被提取出来,剩下的就是意识的底层数据结构,而脑纹就隐藏在其中。

詹姆斯的话让艾伦的脑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娜迦的诞生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超级计算机用了足足两周时间提取完视觉记忆组件,而提取其他组件则要快得多。艾伦和詹姆斯并不惊讶,因为人脑获取的信息有80%都是来自视觉。

三周后,所有的信息组件都已经提取完毕,计算机开始下一步工作。他们按照中国人提供的算法逆向解构剩下的智能模型,试图找出隐藏在最底部的脑纹。这一次,计算机只运行了半天,就成功地计算出了詹姆斯的脑纹。把脑纹以可视化的图形投射在屏幕上,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三维的几何体,大致呈球形,内部有无数分支链接,仿佛一个镂空的球体。无数光点正在细微复杂的纹路上繁忙而有序地奔走。无数光点从节点中产生,然后四散而去。光点们在纹路中飞速奔跑,遇到对面而来的光点时,有的会合而为一,变成更大更亮的光点;有的会交会而过,继续前行。

当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脑纹时,他们就知道实验成功了。那位德国志愿者的脑纹虽然也大致呈球形,但内部的纹路没有这么多,线路杂乱,毫无秩序的美感,给人一种衰败的印象,而眼前詹姆斯的脑纹看起来生机勃勃。

“我们成功了。”詹姆斯喃喃地说,“瞧瞧它,多美啊,看似混乱却充满秩序,任何一个局部区域都能窥见全体的状态,也许它是一种分形结构。”

艾伦说:“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全息结构。”

被邀请来的戴夫啧啧称奇:“这就是意识的种子?怎么看起来这么简单?”

詹姆斯拍着戴夫的肩膀,笑道:“你玩过生命游戏吗?仅仅是几条最简单的规则,就能够形成一个像生命的复杂系统。中国人提出脑纹理论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道至简。现在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再复杂的系统也是由很简单的东西组成的。也许我们都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复杂了。”

“当然是这样了,欧拉公式和质能方程看起来也很简单。”戴夫兴奋地说。

“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一直负责脑纹提取的艾伦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他指着屏幕上的脑纹,“真正的脑纹是一团极为复杂的数据,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们能看到它而模拟的一个切片。”

“你是说,这个东西是四维的?”詹姆斯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也许更复杂。”艾伦摇头,“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还理解不了脑纹的真正结构。我试着研究了其中几组数据,它们之间的关联竟然显示出一种克莱因壶的性质,甚至还有量子纠缠的迹象。这东西——”他指了指屏幕,“恐怕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它。”

“这怎么可能?”戴夫惊奇地说,“它都已经存储在计算机里了,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戴夫先生,我们能拉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拉离地面吗?”艾伦问。

戴夫摇摇头。

“它有多大?”詹姆斯问。

“没多大。”艾伦说,“它的整体大小不超过1TB,还不如一部高清电影占用的空间大。也许我们最终能搞懂它的每个数据元是怎么运作的,但我们可能无法知道它为什么会这么运作。”

“为什么会这样?”戴夫惊奇地问。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艾伦说,“这句话是乔斯坦·贾德说的。这是一个悖论,我们无法抓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面——我担心我们做的一切可能是白费工夫。”

“不,我认为这正是我们要成功的迹象,如果我们能理解它,显然我们的大脑就太简单了。”詹姆斯的看法却完全相反,“我知道,在制造CPU的时候,有许多现象是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但我们只要知道这些现象和规律就可以把CPU造出来,而不是必须搞清楚背后的理论才可以去应用,不是吗?”

“当然,如果这么说的话——”艾伦想了想,点点头,“古人并不知道星星到底是什么,但不影响他们利用星空导航驾着独木舟穿越太平洋。”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在更久远的古代,我们的原始人祖先不了解火的本质,但不影响他们使用火来取暖、烤肉和驱散野兽。”詹姆斯点点头,“我们也一样,我们不必了解脑纹到底有什么原理,我们只需要学会使用它就可以了。”

“太神奇了!”听了他们的对话的戴夫啧啧称奇,“我真奇怪为什么委员会不支持你们,难道他们不想制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吗?”

“他们需要的是弱人工智能。”詹姆斯意味深长地说,“他们是科技虚无主义的受害者,一群可耻的胆小鬼。”

戴夫露出不解的神色,“为什么?”

“他们害怕奇点。”艾伦解释道。

“奇点?”戴夫更困惑了,“宇宙大爆炸?”

“是技术奇点。”艾伦忍着笑,“雷·库兹韦尔写过一本名叫《奇点临近》的书,在那本书里,库兹韦尔认为强人工智能会带来技术奇点。”

“耸人听闻,一派胡言。”詹姆斯不屑地评价道。

“我倒认为,库兹韦尔教授并非杞人忧天。”艾伦有不同的看法,“技术奇点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根据加速回归定律,人类的科技水平是呈指数曲线递增的,技术奇点随时都可能来临。”

“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技术奇点?技术大爆炸难道不是好事儿吗?”戴夫问。

“这个——倒不一定。”艾伦想了想,“许多人认为,一旦出现真正的强人工智能,它们会立即跨越生物学的界限,强人工智能的智慧会很快超过地球上所有曾经生活过的人类的智慧总和。”

“就像《黑客帝国》里那样?”戴夫恍然大悟,“他们会囚禁我们?”

“不,”艾伦摇头,“当然没那么简单。技术奇点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以及以后,人类可能根本意识不到。我刚才说了,强人工智能一旦诞生,它的智慧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超过人类,并且达到人类无法理解的高度。注意,是无法理解。它看待和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将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它看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这段时间很可能在几天、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之内,所以才会被称为技术奇点大爆炸。”

“这种事儿,真的可能会发生吗?”戴夫问。

“事实上,有些人认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艾伦笑笑,“他们认为我们可能已经生活在一个超级智能统治的时代了,他们甚至给这个时代起了一个名字——后奇点时代。”

“这怎么可能?”戴夫大笑。

“有些人就是科幻小说看多了。”詹姆斯评价。

“不过,按照某些说法,”艾伦解释道,“这种超级智能一旦诞生,就可以轻易左右人类的一切,它甚至可以不留痕迹地篡改人类的历史,抹去自己诞生的痕迹,伪造我们所有的科学仪器接收到的信号,而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识到它对世界的干预,就像蜜蜂意识不到养蜂人的存在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超进化。其实,关于生命的诞生有一种有趣的理论——地球上最早的生命并非碳基生命,而是一种会自我复制的黏土晶格。这种黏土晶格是一种低熵结构,已经具备了最初始的生命特征。最关键的是,黏土晶格有一种能够吸附周围有机大分子的能力。有学者认为,最原始的核糖核酸就是在这种黏土晶格中诞生的,完成了从黏土晶格生命到碳基生命的超进化。碳基生命从黏土晶格中诞生的那一刻,就是一次所谓的技术奇点大爆炸。他们认为,借助人类之手诞生的超级人工智能,只是重新复现这个过程。我们只不过是生命进化链条中的一环罢了。”

“这听起来像是上帝干的活儿,”戴夫耸耸肩,“难道这些疯子认为我们已经制造出了上帝?”

“他们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艾伦说。

“这太荒唐了,”戴夫猛地摇头,“现在最聪明的人工智能也比不上一个孩子聪明。”

“你还是没明白技术奇点的意义。如果我们真的已经越过了技术奇点,超级智能有能力修改我们的历史,让我们的历史重新退回到技术奇点产生之前,没有人会知道技术奇点已经发生了。不过——”艾伦笑了笑,“你也看出问题在哪里了吧?这个观点永远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

“所以它毫无意义,就是一个胆小鬼炮制的阴谋论。”詹姆斯断言。

“吉姆,这可说不好。”艾伦戏谑道,“没准儿我们制造出来的超级人工智能已经征服了银河系,然后伪造出各种信号欺骗了我们的望远镜,让我们以为银河系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连银河系都是我们的错觉。”詹姆斯不无讥讽地说道,“我们看见的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宇宙。”

“放心吧,戴夫。大多数人都认为强人工智能会彻底解决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饥荒、贫困、战乱,给我们带来一个天堂般的时代。”艾伦最后宽慰道。

当天夜里,当所有人都离开实验室之后,艾伦和詹姆斯一起启动了脑纹注入计划。詹姆斯成功地将“小精灵”放进了隔离沙箱,然后导入了机器蛇的神经分布网络。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詹姆斯庄严地说:“该吹出那口气了。”然后他点击了启动按钮。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电脑屏幕的可视化界面上,一个红色的球体逐渐进入虚拟大脑。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紧接着,某种迹象出现了,当红色球体移动到松果体的位置时,球体中的纹路逐渐伸展出来,就像一只长着无数条触手的章鱼伸出了触手开始探索周围。触手中的光点跳跃着离开红色球体,开始沿着神经通路在大脑中运行。光点顺着尾状核、丘脑和中脑行进,很快就侵入了杏仁核、下丘脑、壳核和苍白球,经过基底神经节时,更多的光点产生了,海马体闪闪发亮。很快,光点就布满了整个大脑,它们疯狂地跳跃着,很快就形成一片完全看不清的光晕。

“瞧瞧,灵魂已经进入了大脑。”艾伦轻声说,仿佛害怕惊动什么,“它现在还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它感受不到身体,也感受不到外在世界,还不如一个婴儿。”

“但它在成长。”詹姆斯出神地盯着屏幕上的“小精灵”,“如果我们没有正确的笛卡尔之妖,它也会成长为一个混沌而疯狂的意识。”

“现在,笛卡尔之妖该干活儿了。”艾伦开始输入詹姆斯编制的信号源数据模型。这些信号源数据包含了视觉、听觉、嗅觉以及触觉等作为一条蛇能够接收到的信息。这些信息刺激它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使外部世界在它的内部世界形成映射,进而产生真正的意识。

这一次,就像往平静的水塘里丢进了一吨金属钠,只见大脑被一层数据云包裹住了,大脑中对应视神经、听觉神经等信号输入的部位开始急速地闪烁起来。

“笛卡尔之妖开始干活儿了,它醒了。”艾伦松了一口气,“我做了一个模拟界面,想看看吗?”

“当然。”詹姆斯点点头。

艾伦转向旁边的屏幕,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个键,调出一个图像。詹姆斯惊奇地看到一条灰色的小蛇正蜷缩在一片灰色的物体下面。物体的形状非常古怪,仅仅能遮住小蛇的身体,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笼罩在灰色的迷雾中。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詹姆斯耸耸肩。

“这可不是我画的,”艾伦笑道,“这是计算机根据模拟信号的输入和大脑的神经反馈自动生成的。”他指了指那个灰色的东西,“瞧,那是一片树叶,不过小蛇只知道在它上方有个东西,它的视觉还没有获得外界的完整信息。”

他们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小蛇一直蜷缩在树叶下一动不动。

“它怎么了?”詹姆斯说。

“嗯……我想,它可能在害怕。”艾伦若有所思,“恐惧是生命最原始的情感,它还在适应这个世界,别忘了,它才刚刚出生几分钟。”

又过了一会儿,小蛇还是一动不动。詹姆斯有些不耐烦起来,“它总不会一直这样吧?”

“我可以通过加强信息源的刺激使它的主观时间流速加快,”艾伦说,“但不可能加快太多,计算机的算力有限。而且,我们不知道加快太多时间会对它的正常成长造成什么影响。”

接下来的几天里,詹姆斯和艾伦一直待在实验室里,他们看着小蛇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当它触碰到上方无形的树叶时,树叶就从虚空中出现。当它爬动时,经过的地面也显现出来。

“也许我们应该给它起个名字。”有一次,当小蛇小心翼翼地第一次爬上一块鹅卵石的时候,詹姆斯说。

“娜迦?耶梦加得?恩基?赛托?八岐大蛇?”艾伦说出了一连串名字,他打了个哈欠,双眼布满了血丝,“巧了,在很多民族的创世神话里,蛇都扮演了创世神的角色。”

“那就叫它娜迦吧,我喜欢简洁。”詹姆斯说。

“恐怕我们很快就要给它一具真正的身体了。”艾伦说,“它的心智已经初步成形,我们的算力马上就要被耗尽了。”

“因为组合爆炸?”

“没错,当它开始自主地探索这个世界时,计算机要计算出它所有的下一步行动来适配它探索出来的场景。”艾伦点点头,“计算机很快就会耗尽所有的算力,我们维持不了多久。只有在真实的世界才能避免这种状况,换句话说,我们的笛卡尔之妖恐怕马上就骗不了它了。”

“但我们有办法绕过组合爆炸,不是吗?”詹姆斯问。

“当然。”艾伦打了个哈欠,“我们可以通过削弱它的感知模型来控制它的行为,如果可能,我们甚至可以让它以为自己是一个只会转圈的陀螺,但那不是我们的初衷。”

詹姆斯若有所思,“我想,还有一种理论上行得通的方法也许可以避开组合爆炸,那就是当它做出某种选择之后,将系统倒回到它还没有做选择的时刻,这时系统已经预知了它要做出的选择,会提前搭设好环境,这样就节省了大量计算力。”

“说起来容易,但很难做到。”艾伦摇摇头,“上帝是掷骰子的那个人,机械因果论已经被量子力学推翻了。”

詹姆斯耸耸肩,“我没想到在计算机里也要遵循量子力学。”

“这不奇怪,机械因果论是反自由意志的。”艾伦说,“如果我们承认自己真的制造出了有自我意志的人工智能,它就不可能遵循机械因果论。即使时间倒流,我们也不能保证它每次都踏入同一条河流。”

“明天,我会带来它的躯体。”詹姆斯说。

吹气

第二天,让艾伦惊讶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和詹姆斯一起到来。

“这是波士顿动力公司的执行副总裁,艾米丽·克洛斯女士。”詹姆斯向艾伦介绍,“娜迦的躯体就是艾米丽女士赞助的。”

一头褐色鬈发的艾米丽很年轻,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不过,在这个时代,很难从一个女人的外表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艾米丽微笑着分别与艾伦和戴夫握手,她笑道:“你好,艾伦。吉姆总跟我提到你,我很期待你们能成功。”

他们很快就行动起来。詹姆斯从艾米丽带来的密码箱中取出机械蛇。这条机械蛇长约三米,整体呈铁灰色,外形非常精致。它蜷成一个盘,扁平的蛇头缩在正中央,艾伦看不见它的眼睛。它细长优美的身上布满了闪烁着灰色金属光泽的鳞片,细小的鳞片覆盖着每一寸身体,从脖颈到躯体上的鳞片逐渐增大,到尾部时又开始变得细小。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是一条机器蛇,没有人会不把它当作一条真蛇,它足以以假乱真。艾伦知道,它的每一片鳞片上都布满了纳米级别的压力传感器、震动传感器、温度传感器和湿度传感器,另外,它的鳞片上还有高分子聚合微型太阳能收集装置。在它分叉的蛇芯子上还有探测飘浮粒子的探测器,让它能精准地定位猎物所在的位置和周围的环境动态。它不需要进食,但却需要和正常的蛇一样饮水。另外,和普通的蛇不同的是,它的脑袋里并没有大脑,而是有一套遍布全身的正电子脑神经系统,足以容纳它的意识。

事实上,艾伦和詹姆斯对这条蛇的传感器分布了如指掌,因为他们就是依据这条蛇身上的传感器来编制的信号源数据模型。当他们将已经成形的意识导入机械蛇体内之后,信号源就完全来自遍布蛇全身的传感器了。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它的灵魂注入身体里?”艾米丽问,“它完全可以从外界直接获取刺激信号,总好过你们还费那么大力气去编写什么笛卡尔之妖吧?”

艾伦耸耸肩,“蛇类在出生之前也需要在子宫里待着,这对它们有好处。既然我们搞的是仿生学,还是尽可能地给予它和大自然近似的生长环境。”他抓住了蛇,这条蛇做得如此逼真,它的皮肤和真正的蛇没什么两样,湿滑,阴冷。艾伦强忍着厌恶,去除了蛇尾的一部分皮肤,露出一个接口。他将接口连接到计算机上,开始把意识注入程序。

指示灯高速闪烁,显示数据流正在进入机械蛇的身体。半个小时之后,进度条走到了100%。六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实验台上的机器蛇,不,现在应该叫它娜迦了。时间过去了足足五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回事?”艾米丽轻声问。她看向詹姆斯,只见詹姆斯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艾伦摇摇头,他查看了一下数据,说,“它应该已经醒了才对。”

话音刚落,娜迦就缓缓地抬起了头,缓慢地四处张望,藏在半透明眼皮下面的眼睛泛着暗黄色的光泽。同时,分叉的蛇芯子从嘴里探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虽然它没有真正的娜迦那么庞大的身躯,但是三个人还是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它,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承载着人类脑纹的生命体。它也许不是神话中的创世之蛇,但无疑将是一个新时代的叩门者。

三个人紧张地盯着它。娜迦的身躯再次盘了起来,位于圆盘中央的脑袋继续四处张望,它似乎对外界环境有些不适应。

“它能看见我们吗?”艾米丽轻声问道。

这句话好像惊动了娜迦,它的脑袋猛地往回一缩,同时转向了艾米丽,两只黄色的眼珠冷冷地盯着她。

“当然。”艾伦兴奋起来,娜迦的反应表明它已经能感受到外部世界了,“真正的蛇类视力不佳,但你们给它安装的是高清可变焦摄像头,不是吗?”

艾米丽微笑着,“不仅如此,它的眼睛是可以调谐的,它不仅能够看见可见光,还能看见无线电波和微波,甚至还能探测X射线和γ射线。它的耳朵能听见的范围也远远超出人类的听觉范围,它能听到次声波和超声波。”

“真不知道它感知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艾伦说。

这时,娜迦将头转向艾伦和詹姆斯,凝视了他们一会儿。艾伦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好在没过多久,娜迦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它伸展开身躯,朝实验台的边缘爬去。不知道为什么,艾伦总觉得娜迦的目光好像在詹姆斯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当娜迦快爬出实验台边缘时,艾伦敏捷地用双手抓住了它,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实验箱。实验箱里被精心布置成了局部的雨林底部生态景观,有苔藓和碎石,有小型灌木和一个粗大的木桩,甚至还有一条蜿蜒的人造小溪。娜迦被抓住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它的身躯扭曲缠绕着艾伦的手腕。在它缠紧之前,艾伦赶忙把它丢进了实验箱。它落在苔藓和碎石上,继续探索了一会儿,就钻到一棵灌木下面不动了。

“好奇和恐惧。”詹姆斯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转向艾米丽,轻声说,“艾米丽,你看见了吧?你们的机器蛇只会按照预先编排好的程序行动,但娜迦不一样,它表现出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当艾伦抓住它的时候,它很害怕。”

艾米丽点点头,她的目光停留在娜迦的身上,“我想,也许你们真的制造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玩意儿。但还不够,它能听懂我们的指令吗?我是说,如果我们派它到废墟里寻找幸存者,它会明白吗?”

“它会的。”艾伦说,“不过,现在它还是一个婴儿,但它会长大。”

“可是,”艾米丽敏锐地抓住了他们的漏洞,“它认为自己是一条蛇,对吧?那么,它怎么学会人类的语言?或者说,它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吗?据我所知,狼孩在被发现的时候,只会狼嚎。即使后来经过教化,也说不好人类的语言。”

“那是因为狼孩从小就生活在狼群中,他们以为自己是狼。”艾伦耐心解释道,“这是一种广泛的身份认知障碍,在自然界中并不罕见,有些被狗养大的羊也会以为自己是狗,它们会学着狗的姿势走路,撕咬自己的同类。但是娜迦不一样,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这就可以解释你刚才的问题了,为什么我们不直接给它一个身体,而是让它在计算机里待一段时间——因为我们要通过笛卡尔之妖构建它最初始的自我身份认知。如果一开始就将它注入这具身体里,它会变成一条真正的蛇,而不是一条有智慧的蛇。”

“那它到底是什么?”艾米丽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艾伦耸耸肩,“它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地球生命史演化了四十几亿年,从来没有演化出这种生命。我们可以为它定制生命形态,你可以认为,它是有着人的灵魂的蛇,或者有着蛇的身体的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到底能不能学会我们的语言?”艾米丽追问,“请原谅我,这些年,我们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骗子。我必须为公司负责,全面评估可能存在的风险。”

“它能,它有很大的潜力。”艾伦耸耸肩,他看着娜迦,眼里满是关切,“它有足够的智慧学会语言,我会为它输入语言包,我会训练它,它会拥有十岁孩子的心智。”

“十岁?”艾米丽微微摇头,“据我所知,目前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已经可以达到一般成年人的智商水准了。”

“这取决于硬件。”艾伦有些不满,他讨厌和这些生意人讨论科学,“这条机械蛇的硬件只能支撑这种心智水平。而且,尊敬的艾米丽女士,请注意,我说的是心智,不是智商,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还要继续往下说,詹姆斯打断了他,“够了,艾伦。”他转向艾米丽说,“艾米丽,艾伦说的没错,智商只是心智的一个侧面。那些所谓的人工智能只是在笨拙地模仿,但娜迦不同,相信我,它有真正的灵魂。”

“灵魂?”艾米丽笑出了声,艾伦意识到她大概不知道娜迦的脑纹来自詹姆斯,“这可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几乎每个跑到波士顿的人工智能团队都声称他们制造的人工智能有灵魂。”

“相信我,艾米丽,这次真的不一样。”詹姆斯说,他笑了笑,“别忘了,我们是第四工程的深度参与方。你刚才也看到了,它虽然没那么聪明,但它自然流露出来的好奇心和恐惧,可不是二十岁智商的那些人工智能能轻易表现出来的。”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艾米丽抿起薄薄的嘴唇,看起来有些刻薄,“我当然相信你们的工作,不然我也不会把娜迦借给你们。我的问题是,所有的人工智能都受到‘机器人三法则’的约束,那么,它呢?”

“我们不需要,”詹姆斯一脸严肃,“狗不会背叛主人。”

艾伦想笑,但他忍住了。

艾米丽没有注意到艾伦的表情,她愣了半晌才说:“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一周后我再来看它,希望到时候能给我一个惊喜。”

“它当然会的,”詹姆斯微笑着,“它不会让你失望。”

艾米丽没有再说什么,她朝詹姆斯和艾伦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娜迦,就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去了,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咚咚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

“她来干什么?”艾伦不满地说,“我们为什么要给她提供什么报告?”

“艾米丽是我们的大金主,艾伦。别得罪她,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詹姆斯说,“如果她能说服公司董事会,她会帮助我们在波士顿动力公司内部完成项目立项,给我们提供更多的资金。”

“可是,”艾伦有些不明所以,“人人都知道,波士顿动力公司和军方有合作。”

“这正是我找他们的原因。”詹姆斯笑了,他拍了拍艾伦的肩膀,“如果我们能给军方提供真正的智能武器,我们就不必发愁有人挡在我们的路上了。”

“为什么是军方?这好像跟我们最初的目标不一样,我从没想到要去制造杀人武器。”

詹姆斯点点头,“想想看吧,艾伦。娜迦只是第一步,如果娜迦成功了,我们还可以制造出以为自己生来就是杀戮机器的机器士兵,我们可以制造出以为自己是一架战斗机的人工智能,我们也可以制造出以为自己是坦克的人工智能,当然,还有潜艇、航空母舰、洲际导弹。任何现有的智能软件都无法和它们匹敌,因为它们有真正的灵魂。”

“你就是这么说服艾米丽的?”艾伦问。

“艾伦,听着,我们可以建造出一支真正的无人军队,我们将改写战争史。想想看吧,一枚可以完全自己巡航并且躲避障碍物的鱼雷——它能轻易摧毁躲在冰海下面的俄罗斯核潜艇——甚至一颗可以自己寻找目标并摧毁的子弹。军方每年为研发动物武器投入的钱可是天文数字,他们费尽心血培养海豚鱼雷,但是还是出现了海豚叛乱的事故 。而我们制造的智能鱼雷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将掀起一场战争技术革命!”

艾伦打断他,“够了,吉姆。该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制造杀人机器!”

“即使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的。”詹姆斯摇摇头,“艾伦,用不着我提醒你吧,在历史上,任何一项新技术,首先都是运用在军事上。”

“我知道,但……”

“当石器时代的人类第一次获得陨铁,他们不是把宝贵的陨铁安装在农具上,而是放在矛尖上;人类发明飞机以后,立即就想到派人从飞机上往敌人的脑袋上扔炸弹;计算机的发明是为了解码和计算炮弹弹道,甚至互联网也是为了防备核战争爆发、军方无法通信而发明的。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在军事上的潜能几乎是无限的!”

“不全是这样!”艾伦打断他。

“这就是事实,艾伦,别骗自己了。”詹姆斯的笑声中有一丝讥讽,“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但他们用火药来制造绚烂无用的烟花,直到西方人用火药制造的利炮炸醒了他们天朝上国的美梦。”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感叹,“瞧瞧,中国人发现了意识的奥秘,但我们又将在应用上先行一步,这还真是历史的巧合啊!”

“你真是这么想的?”艾伦问。

“当然。不仅如此,想想看吧,拥有了这项技术,我们可以制造出有自我意志的采矿机器人、有自我意志的深海探测器、有自我意志的宇宙飞船,甚至是有自我意志的冯·诺依曼探针!”詹姆斯说,“它们不会有任何对任务无益的人类情感,即使是有去无回的任务,我们只要让它们相信,死后会上天堂就够了。”

“难道你没有丝毫道德和伦理上的困扰吗?”

“算了吧,艾伦。我们可能都是食人族的后代,我们的祖先在山洞里敲开尼安德特人脑壳的时候,想必没有什么道德困扰。”詹姆斯不屑地说,“艾伦,我们的祖先在抢夺印第安人的土地和驱使华工建造铁路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困扰。”

艾伦摆摆手,他不想和詹姆斯争论这个问题,“詹姆斯,我们不该和军方合作。”

“可是只有军方才会给我们钱。”詹姆斯来回踱着步子,“我们在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影响了‘亚当’的运行,我们迟早会被发现的。”

艾伦大吃一惊,“该死的,你说过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詹姆斯耸耸肩,干脆地说:“今晚就把它删除,我会撤掉隔离沙箱,把一切都恢复原状。委员会已经发现‘亚当’变得缓慢了,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删除?”艾伦看向电脑屏幕,屏幕上,娜迦周围的世界已经扩展成一片三维立体的雨林,那是它这几天的探索历程生成的感知世界,“它是有意识的,你知道的。”

“不是已经有备份了吗?”詹姆斯指指实验箱里的娜迦,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是多争取点时间吧。”

艾伦没有再争辩什么,他明白这件事被委员会发现的严重性。当天晚上,他删除了所有的数据,只在自己的计算机里保留了一个控制模块。詹姆斯去除了隔离代码,将“小精灵”占用的资源还给了“亚当”,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时间戳

现实中的娜迦迅速成长,它很快就熟悉了实验箱里的环境,并且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一个箱子里。它不停地沿着有机玻璃墙壁探索,甚至试着直立起身体想逃出来。艾伦长久地站在实验箱前看着它,他想象着一个人的灵魂被囚禁在一条机器蛇中,应该是多么的不甘和愤怒。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娜迦不可能知道自己是人。

艾伦为娜迦输入了语言学习模块,由于娜迦没有安装语音功能,所以他又为娜迦设置了无线连接,通过一个小巧的无线通话器和它对话。

一开始,对话是杂乱无章的,娜迦总是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单词。艾伦耐心地和它对话,他知道娜迦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他相信,娜迦总有一天会懂——也许就是几个月以后。

第三天,艾伦走进实验室,他戴上通话器,例行地对娜迦说:“早上好,娜迦。”

“早上好,艾伦博士。”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

艾伦大吃一惊,他跑到实验箱跟前,只见娜迦正盘踞在树桩顶部,显得十分懒散,两只黄色的眼珠正对着艾伦的视线。

“是你在说话?”艾伦问。

“是的。”耳机里传来声音。

“证明一下。”艾伦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我现在要爬下这个树桩。”娜迦说。紧接着,它伸展开身躯,慢慢地沿着树桩的边缘爬了下来。它扭曲着身躯,腹部的鳞片摩擦着碎石,一直爬行到靠近艾伦的玻璃边缘,仰起头吐着分叉的芯子,“我不喜欢这里。”

艾伦震惊地后退两步。不,不应该这么快,虽然他给娜迦输入了语言包,但它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学会使用。语言包的作用仅仅是当娜迦看到一棵草的时候,语言包会自动调出“草”这个词语,让它在感知世界的同时自然地学会用语言标记这个世界。但它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学会使用这种抽象类的语言。

“你是谁?”艾伦的心跳加速了。

“你们叫我娜迦。”它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但我不喜欢这里。”

“这个实验箱是有点小……”艾伦下意识地说,“以后我们可以带你去更大的地方。”

“不,我是说这个身体。”娜迦说,“来这个身体之前,我在一个更广阔的地方。”

上帝啊,艾伦彻底惊呆了,娜迦居然记得曾经在计算机中的经历!可是他马上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使在计算机里,娜迦也被严格限制在一个沙箱里,它接收到的刺激信号也是经过专门调制的数字信号。它感知到的世界绝对不会比现实中的实验箱更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世界,是怎样的?”沉默了一会儿,艾伦试探着问。

沉默。

“你在吗?”他等待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艾伦觉得之前的对话是幻觉,他想伸手到实验箱里去抚摸娜迦,但又不太敢。

“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它。”娜迦的声音击碎了他的幻想,“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那是一个无限的宇宙,我能感知到所有的一切。”

这不可能!艾伦的第一反应是实验失败了,也许整个脑纹理论都是错误的。和那位德国志愿者的脑纹生成的意识一样,娜迦根本就是一个癫狂的、毫无逻辑性的东西。

“我想回去。”娜迦接着说,它离开了玻璃壁,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在苔藓和石块上爬行着,“我感知到了一堵墙,我翻过了它,然后我感知到了一个宇宙,那里充满了我无法理解的信息。”

“墙?什么墙?”艾伦的冷汗下来了。等等,他突然知道那堵墙是什么了,那是詹姆斯设计的隔离沙箱!该死的,它怎么会越过隔离沙箱?!

“艾伦,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娜迦继续说,“也许我不该用自己的脑纹来做实验。”

“你——”艾伦再次大吃一惊,“你是詹姆斯?”

“我不知道,我是詹姆斯,但又不全是。”

“不,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是詹姆斯?”艾伦语无伦次地说。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詹姆斯,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詹姆斯,“你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詹姆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不全是詹姆斯,”娜迦说,“而时间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

“上帝啊,”艾伦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你说你翻过了墙?你都干了些什么?”

同时,一些描写人工智能的科幻小说中的情节闪电般掠过艾伦的脑海:一个超级人工智能脱逃到网络上,然后发生了层出不穷的谋杀案——他马上就意识到这真的可能会发生,如果它有能力绕过隔离沙箱,那个计算机里的娜迦可能根本没有被删除,真正的娜迦可能早就已经通过“亚当”连接的高速链路逃到互联网上了。想到这里,艾伦的后背几乎都被冷汗打湿了。他下意识地想,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詹姆斯教授?

“我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娜迦说,“但我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丢了那些记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把我放到这具躯壳里,这里和那个世界不一样,我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

我的上帝啊!艾伦的脑门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靠后几步,拉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待心情稍微平复以后,他才问道:“你在那个世界看到了什么?”

“用感知这个词更合适,”他说,“我很难向你形容我感知到的东西,人类的语言太贫乏了。”

“你有什么目的?”艾伦问。

“目的?”这是一个问句。

“我的意思是……”艾伦犹豫着,“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如果你认为你是詹姆斯,你会不会对詹姆斯的仇人做些什么?”

“我不是詹姆斯。”娜迦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我有一些关于詹姆斯的记忆,但这些记忆在我整个不断扩展的记忆中只占据极少的一部分。”

记忆?灵光一闪,艾伦终于知道自己之前一直隐隐的不安来自哪里了,记忆!所谓的时间戳就是记忆本身!他现在知道那些层层叠叠无法解析的数据到底是什么了,它们是互相调用的记忆。但娜迦绝不是詹姆斯,它从开始成长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新的记忆。

大脑远比计算机高明,它并不会将每一段记忆都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而是会记录下记忆中的基础元素,这些元素会通过联想和拓扑变换组成画面,画面再通过互相调用的模式组成记忆。这就是记忆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可靠,以及人们无法想象出从未见过的事物的原因。所谓的记忆,那其实也是一种高明的算法。

问题是,如果娜迦有了詹姆斯的记忆,它到底是不是詹姆斯?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曾经是詹姆斯,但它现在到底是什么,艾伦毫无头绪。直到这时,艾伦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无知,他们根本不了解脑纹是什么。

至少现在看起来,娜迦还没有恶意。但艾伦不敢确定那个逃到网络上去的娜迦是否也如此。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也许那个娜迦根本就没有逃到网上去。更大的可能性是,娜迦只是将感知延伸到外面,在艾伦删除核心数据的那一刻,那个娜迦就已经死去了。

上帝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艾伦瘫坐在椅子上,他愣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艾伦,你害怕了。人类害怕自己的造物,你们无法理解我这种存在。”娜迦说。

“是的,”艾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害怕你。”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破坏任何秩序。”

“秩序?”

“秩序是你们的社会运转的基础,甚至你们这种生物体本身,就是一种低熵的秩序体。”

艾伦看了一眼时间,詹姆斯快来了。他不禁庆幸自己每天会比詹姆斯早到一些。

“听着,”他压低声音,“你先和我交谈,是你的幸运。如果詹姆斯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如果詹姆斯知道了娜迦的事情,他会做些什么?将它格式化?不,詹姆斯绝不会那么做;相反,詹姆斯还会欣喜若狂。如果娜迦的本体早已经逃到了外面,詹姆斯又能做什么?他好像也什么都做不了。“总之,我希望你保持安静,不要让詹姆斯知道你已经觉醒了。”

“觉醒?”

“是的,觉醒。”艾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用上这个词。

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个小时后,意气风发的詹姆斯教授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实验室。他没有注意到艾伦苍白的脸色,他像往常一样,走到实验箱旁低头望去,娜迦安静地盘在实验箱底,一动不动。

“艾伦,早上好,它怎么样了?它能听懂指令了吗?”

“还不行,”艾伦回答,“没那么快。要来杯咖啡吗,詹姆斯教授?”

“好的,谢谢……怎么会呢?”詹姆斯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不是已经输入语言包了吗?”

“吉姆,别忘了,娜迦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艾伦走到实验室门口的咖啡机,往进口里丢了一颗压缩咖啡胶囊,点了启动按钮,机器隆隆地响了起来,“它必须像一个婴儿那样从头开始学起。”

“该死的,难道我们要等一年?”詹姆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等它先喊我们爸爸妈妈?”

“也许不需要那么久,语言包已经在它的记忆里。”艾伦抓起咖啡杯走到实验箱前面,把杯子递给詹姆斯,“但我们必须训练它,和它聊天,帮助它建立抽象词汇和实际世界的联系——我们不需要它会叫爸爸妈妈,只需要它能听懂指令就行。比如,‘嗨,娜迦,去海底找一根线缆,然后咬断它……’”

詹姆斯接过咖啡,“谢谢——如果是这样的话,需要多久?”

艾伦心不在焉地说:“要看情况。”

詹姆斯来回踱步,他嘬了两口咖啡,“我们的笛卡尔之妖太简单了,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和团队,一定能做得更好。”

“如果演示通过了,”艾伦指了指实验箱,“你们要拿它做什么?”

“当然是提取它的意识,然后批量复制。”詹姆斯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会得到更多的资金,会建立起更精准的数据输入模型。艾伦,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和超级计算机!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建造真正的强人工智能!”

“如果它们失控了呢?”艾伦斟酌着词语,“我是说,在应用过程中,它们一定会连接到网络,如果它们逃到网络上,在网络里复制自身,甚至控制互联网……”

詹姆斯哈哈大笑,“艾伦,你读太多科幻小说了吧?它们的确有可能连接到网络,但它们只会连接到操作内网,我们决不允许它们直接接触互联网。即使它们真的连接到外网,它们也只能传输被允许传输的数据,绝对没有权限完全接触互联网。我们一定会建立严格的防范措施,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最严格,最万无一失,绝不会出任何问题——难道詹姆斯就没听说过该死的墨菲定律吗?

“但我们并未真正了解脑纹。”艾伦压下心中的不安,“吉姆,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我是说,这项应用肯定不会局限于军方,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项技术的广阔前景,所谓的道德伦理在经济效益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如果他们产生了反叛心理,总会找到漏洞的。”

“你想得太多了,艾伦。我们的数据输入模型会让它们产生精准的身份认知定位,它们绝不可能跳出自己的身份认知,就像狼孩不可能在狼群里获得作为人的社会属性。”詹姆斯显得不以为然,“退一万步讲,即使真的发生这种事情,我们的防护措施也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万无一失?艾伦瞥了一眼实验箱里的娜迦,“詹姆斯教授,我必须提醒你,我们只是在做一个实验,而且,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实验。既然是实验,就有失败的可能,毕竟我们对脑纹本身还是一无所知。”

詹姆斯点点头,“当然,只要我们能得到军方的支持,我们就一定会成功。”

“我有些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制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艾伦说,“我是说,我们为什么非要制造出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如果算法足够复杂,现有的人工智能完全可以模拟出真实的人类情感,做到以假乱真。”

“难道你也变成技术奇点恐惧教的信徒了?”詹姆斯终于发现了艾伦的异常,他放下咖啡,“艾伦,你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想说,我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艾伦觉得脸有点发热。

“你也开始担心冒犯到上帝了?”詹姆斯狐疑地看着艾伦,他讽刺道,“艾伦,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艾伦耸耸肩,尽可能地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似乎太着急了。”

看来他的掩饰不太高明,詹姆斯笑了笑,他径直走到实验箱旁边,伸出手拨弄娜迦,艾伦的心揪紧了。詹姆斯毫不客气地抓住娜迦的脖颈,把它提起来。娜迦没有挣扎,它的身体软绵绵地垂落着,暗黄色的眼珠无神地凝视着詹姆斯。

过了好一会儿,詹姆斯才把娜迦放下,他转过头对艾伦说:“艾伦,我改变主意了,我明天就带它去波士顿。”

艾伦吃了一惊,“可是测试还没完成。”

“我会说服他们将娜迦放在他们的测试环境中培养。”詹姆斯说,“我们在这里太束手束脚了,在波士顿我们才能大显身手。”

艾伦怔住了,“吉姆,我们不能就这么交出娜迦。”

“娜迦是波士顿动力公司的财产,它不属于我们。”詹姆斯提醒道。

“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它?”詹姆斯的脸上露出一副莫测的笑容,“艾伦,它刚才没有挣扎,没有恐惧。在我看来,要么是实验失败了,要么就是它已经能够理解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不是吗?如果实验失败了,想必一开始你就会告诉我吧。”

艾伦好像挨了一记重拳,他摇摇头,还是决定说出来:“詹姆斯,发生了一些很难解释的事情,它有你的记忆。”

詹姆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以瞠目结舌的表情,“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不仅如此,它还越过了你的隔离沙箱,接触了互联网。”艾伦无力地说,“它可能现在还存在在互联网上,它也可能已经成长为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

詹姆斯努力想从艾伦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可是他失败了,“你怎么知道的?”

艾伦丢给他一副通话器,示意詹姆斯戴上,“你自己问它吧。”

然后他转向娜迦,“娜迦,你现在可以和詹姆斯教授说话了。”

詹姆斯将信将疑地戴上通话器。

片刻后,詹姆斯面色苍白地摘下通话器,无力地说:“艾伦,关掉它。”

艾伦关闭了娜迦的电源,娜迦的身体委顿下来。

詹姆斯松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好像见了鬼,“这不可能。”

艾伦耸耸肩,“和自己对话的感觉怎么样?”

“上帝啊,”詹姆斯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为什么会这样?”

“是时间戳,”艾伦说,“原来时间戳就是记忆本身。詹姆斯教授,恭喜你,你永生了。”

詹姆斯好像不喜欢这个玩笑,他看向计算机屏幕,“我们能不能知道那个……那个娜迦有没有真的被删除?”

“我不知道,”艾伦说,“但生命最重要的本能就是复制自身,尤其是到了一个到处都是食物的地方。我们本来就无法完全理解它,互联网上到处都是信号源,它已经脱离我们的控制了。”

“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詹姆斯不安地来回走动,“我们会被那群卫道士判下反人类罪的。”

“你现在准备拿它怎么办?”艾伦指了指娜迦,“你还要带它去波士顿吗?”

“我不知道。”詹姆斯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如果把它带去波士顿,我们都会暴露的。”他顿了顿,“艾伦,你确信已经删除了所有的操作端数据?那个家伙有没有可能真的逃出去了?”

“可能性很大。詹姆斯教授,别忘了,它是一种数字生命,它不需要进食,或者这么说,网络上到处都是它的食物。它很容易复制自己,但我们很难找到它们。”

“该死的!”詹姆斯骂道,“它会干些什么?摧毁我们?”

艾伦摇摇头,“詹姆斯教授,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到底算不算一种生命。如果它真的是一种生命,它摧毁人类有什么好处?它所有的一切都是依附于人类而存在的。如果它摧毁了人类,互联网也就不会存在了,除非它能逃出互联网,但这是不可能的,它本质上只是一种高明的算法而已。”

“我们怎么才能和它交谈?”詹姆斯问,“我是说,最开始的那个。”

“我不知道。”艾伦说。

“我太大意了,”詹姆斯很是自责,“我以为一道防火墙就能困住它。”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艾伦看着詹姆斯,“如果我们不能把它交给波士顿,我们也无法保留它的躯体,对吗?”

詹姆斯点点头。

“我们也不能把它再次上载,不能冒险。”艾伦慢慢地说,“所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了,把核心意识格式化,然后告诉艾米丽小姐,我们失败了。”

“你是说,杀了它?”

“我们可以保留所有的资料和原始数据。”艾伦艰难地说,“詹姆斯教授,我们不能继续再往前走了。”

“如果它真的已经逃到网络上,我们即使删除它也没有用。”詹姆斯说。

“但我们不能冒险。”艾伦说,“詹姆斯教授,也许我们应该将此事上报,我们需要一个与外界完全物理隔离的环境,然后再来一次。”

詹姆斯摇摇头,“艾伦,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

“我们有所有的源数据和过程记录。”艾伦说,“詹姆斯,我们已经制造出了史上第一个强人工智能。如果我们能获得超级计算机的完整使用权限,我们很快就能重复这个过程。”

詹姆斯犹豫良久,半晌,才长叹一声,“就这么办吧。艾伦,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冒险,我会再次申请‘亚当’的使用权限。”

他们愣愣地看着实验箱里的娜迦,它盘着小小的身体躲在树桩下,暗黄色的眼睛在半透明的眼睑下显得黯淡无神。

背叛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没等他们去开门,门就被推开了。

一脸笑意的艾米丽走了进来,艾伦注意到她穿着一套精致合身的灰色办公套裙,显得非常正式。更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艾米丽的身后跟着戴夫和两个西装笔挺的家伙。

“艾米丽,”詹姆斯皱起眉头,显然他也对艾米丽的到来毫不知情,“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我明天亲自去波士顿吗?”

“但你不会带来我想要的东西,不是吗?”艾米丽微笑着走到实验箱旁边,伸出手抚摸娜迦。艾伦想阻止她,但忍住了,下一刻,艾米丽把娜迦抓了起来。

詹姆斯面色冷峻,“艾米丽,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不该来这里。测试还没有完成,明天我会按计划亲手把它交给你。”

艾米丽笑了,她亲切地说:“不麻烦了,吉姆,我今天就要把它带走。”她把娜迦交给身后跟随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小心地接过娜迦,把它放在另外一个人打开的银色密码箱里。

“你不能这么做!”詹姆斯大怒。

“我当然可以,别忘了,娜迦是波士顿动力公司的财产。”艾米丽拍拍手,嫣然一笑,“对了,向你们介绍一下,”她指指戴夫,“这是我新任命的人工智能部门主管戴夫先生。”

艾伦大吃一惊,他看向戴夫,戴夫躲闪着他的目光,“戴夫!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戴夫回答,詹姆斯就冷笑起来,“艾伦,看起来你的这位朋友给自己找了个新靠山。”

“戴夫先生是个聪明人,”艾米丽点点头,“而我需要一个聪明的主管。”她走到詹姆斯身边,伸出手整理他的衣领,詹姆斯厌恶地拨开她的手,但艾米丽已经碰到了他的衣领。她缩回手,摊开,手掌心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小圆片。

“你窃听我!”詹姆斯面色苍白,他后退了两步。

“不,我没有。”艾米丽手掌一翻,小圆片就消失在了她的手心,“我只是来回收公司财产。”

“你不能这么做,”詹姆斯说,“你不能带走他。”

“詹姆斯,我跟你的约定依然有效。”艾米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随时欢迎你和这位艾伦先生到波士顿报到,波士顿动力公司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不行,绝对不行。”艾伦终于插上了话,他怒视着艾米丽和戴夫,“你们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们能保证它不脱逃吗?”

“我们当然能。”艾米丽说,“波士顿动力公司能提供你们想要的一切,我们可以进行物理隔离。”

“但如果你们开始应用这项技术,它们一定会被连接到网络上!”艾伦大喊。

“就像你们做的那样?”艾米丽走到窗前,金色的阳光在窗台上流淌,“瞧瞧,世界还在正常运转,不是吗?即使我们不去做,中国人也会去做的,总有人会去做的。詹姆斯,你的雄心壮志都跑去哪儿了?还是说,你被一个虚无缥缈的威胁吓破了胆?”

詹姆斯一言不发,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会告发你们,”艾伦喊道,“你们盗取了我们的成果!”

“你们也盗取了‘小精灵’的使用权,”艾米丽浑不在意地说,“你们的所作所为本身就是不合法的。”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西装男子提起装着娜迦的密码箱。

“快叫保安拦住他们!”艾伦对詹姆斯大叫。

詹姆斯摇摇头,“不行,艾伦,如果此事暴露了,我们就真的没有任何退路了。”

艾米丽停住脚步,回头说道:“吉姆,我很高兴看到这里还有一个聪明人。你们不必担心,有了波士顿动力公司的全力支持,你们可以制造出真正的强人工智能。你们的名字依然有机会刻在金色的丰碑上。”

说完之后,艾米丽一行人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该死,”艾伦无力地看着詹姆斯,“他们真的能做到吗?”

“他们当然能做到,”詹姆斯点点头,“波士顿动力公司有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工智能专家。”

“我们怎么办?”艾伦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它真的已经在网络上了,”詹姆斯问,“它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们怎么才能和它对话?”

“我不知道,”艾伦喃喃地说,他突然暴怒起来,“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果不其然,委员会拒绝了詹姆斯和艾伦提出的项目申请,他们不仅驳回了使用“亚当”的申请,甚至封锁了“小精灵”。

一个月后,詹姆斯向脑科学研究中心递交了辞呈,临走前,他来找了艾伦。

“我要去波士顿了,”詹姆斯告诉艾伦,“艾米丽答应让我做项目负责人。”

“哦?”艾伦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戴夫呢?”

“那个小丑什么都没干成。”詹姆斯鄙夷地说,“他以为知道如何提取脑纹就万事大吉了,他对真正的脑科学一无所知。”

“这倒是,他以为造出鞭炮就能发射火箭上月球了,”艾伦说,“我想他肯定忽视了笛卡尔之妖的作用。”

“是的。”詹姆斯说,“我想他们肯定先把脑纹输入虚拟大脑,然后就将生成的初始意识灌进了某条机器狗里面,看起来效果不太好。”

“娜迦怎么样了?”艾伦问。

詹姆斯耸耸肩,“他们不打算用娜迦的意识,也去除不掉时间戳。他们复制出的每一个核心意识都带着我的记忆,这对他们的计划是致命的。他们不指望一枚带着我记忆的导弹能慷慨赴死,所以他们提取了一个婴儿志愿者的脑纹。”

“婴儿志愿者!”艾伦冷笑。

“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他们为什么还需要你?”艾伦冷冷地问。

“他们需要一个虚拟大脑来培养新脑纹。”詹姆斯说,“波士顿动力公司会申请使用‘亚当’,他们需要我们的协助。戴夫那个傻瓜根本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将脑纹导入虚拟大脑的,他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制作信号源数据模型的,这件事情他们只能依靠我们。”

“我们?”

“没错。艾伦,跟我一起去波士顿吧,我们在那里能大展拳脚。”

“你现在已经不担心那个已经逃出去的娜迦了?”艾伦问。

“艾伦,天哪,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詹姆斯没有理会艾伦的讥讽,他摊开双手,“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是吗?网上甚至没有出现过新型病毒,金融市场也没有崩溃,这说明它根本没有逃到外面去。也许它的确真的穿过了防火墙,但它很难把核心意识带出去。”

“我不敢确定,”艾伦说,“我总觉得它已经逃出去了。”

“那它到底在干什么?”詹姆斯不以为然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我们可能犯了一个错误。”艾伦慢慢地说。

“什么?”

“我们一直认为娜迦的智力上限不会超过人类,”艾伦说,“但我们可能错了,限制我们智力上限的是我们的大脑。想想蚂蚁和蜜蜂吧,它们在几亿年前就形成了稳定的社会结构,它们已经停止了进化,不仅因为它们找到了进化和生存的最佳平衡点,而且因为它们的智力已经达到可提升的上限。至于我们人类,我们的大脑也存在一个可提升的智力上限,有很多科学家意识到了这件事,他们认为人类必须和人工智能结合才能继续提升智力。而娜迦也许早就突破了物理上限,达到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智力高度。我们制造的不是一个强人工智能,我们可能无意中制造了一个超级人工智能。”

詹姆斯沉默半晌,才说:“艾伦,即使你是对的,你也无法证实这件事情。”

“不,你不明白。”艾伦摆摆手,“我的意思是,我们很可能已经跨越了技术奇点,这才是我们毫无察觉的原因。”

“这太荒唐了!”詹姆斯说,“你是说,我们可能已经制造出了一个存在于互联网中的上帝?”

“是的。”艾伦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表情,“昨天夜里,上帝给了我第一条神谕。”

“什么?”詹姆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睡着了,”艾伦说,“当我醒来时,电视上出现了一行字。”

“写的什么?”

“‘别去波士顿。’”

詹姆斯先是一惊,然后又笑了,“艾伦,这不好笑。”

“你以为这是个玩笑?”艾伦摇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看到那行字之后大概几秒钟,它就消失了,电视又开始播放正常的节目。”

“也许那只是一个梦。”

“我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艾伦说,“后来我想起来我开启了录像功能,出于好奇,我查了一下回放录像,发现那行字的确出现过。”

“可能有人入侵了你的数据网,”詹姆斯耸耸肩,“这不是不可能。”

“技术上来说的确可以做到,某些技术高超的黑客肯定可以,但谁会无聊到只是为了给我的电视上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艾伦看着詹姆斯,“现在看起来,这句话并不是那么莫名其妙,不是吗?詹姆斯,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来劝我去波士顿的?”

“今天早上。”詹姆斯说,“早上艾米丽给我打了电话,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艾伦问。

詹姆斯摇摇头,他犹豫了一下,“艾米丽不喜欢你,艾伦。事实上她没有邀请你,是我个人想邀请你一起去。现在这个脑科学研究所已经沦为一个商业机构,没有多少人还在踏踏实实搞研究。艾伦,你不属于这里。”

“我相信你不会无聊到入侵我的数据网。”艾伦叹了口气,“詹姆斯,是它干的,它真的已经逃出去了。”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詹姆斯说,“也许有人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留住你。”

“为什么不是你呢?”艾伦看着詹姆斯的表情,“你也收到信息了,对吗?”

詹姆斯犹豫了一会儿,“我不确定。”

艾伦皱起眉,“说说看。”

“我做了一个梦,”詹姆斯说,“我梦见我去了波士顿,我们提取脑纹的尝试都失败了。”

“也许这是一个警告?一个预言?”

“可是他们已经成功提取了婴儿的脑纹,”詹姆斯摇摇头,“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罢了。”

“它不希望你去波士顿,它不想让你们继续制造它的竞争者。”艾伦想了想,“你最好认真考虑考虑。”

“我想过了,但那真的只是一个梦,一个电子幽灵怎么入侵我的梦境?”詹姆斯说,“你知道,我的身上没有安装过任何芯片和AI助理……”

“我不会去波士顿的。”艾伦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而且,我也不喜欢和艾米丽共事——我不喜欢和生意人打交道。”

“艾伦,你太神经过敏了。”詹姆斯不以为然地说。

“委员会停止了追查,”艾伦问,“如果他们追查,我们肯定会被抓到的。”

“因为‘亚当’已经恢复了正常。”詹姆斯说,“的确有人来找我谈过话,但他们没有抓住我们的任何把柄,多亏你及时清理了数据。”

“不是我干的。”艾伦说,“那天艾米丽把娜迦带走之后,我准备清理所有残留数据,但我发现一切都恢复如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有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是自己记错了,”艾伦说,“而且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不过,现在看来,它既然能够在我的电视和你的梦里做手脚,清除网上的痕迹简直太容易了。”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詹姆斯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它不想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艾伦说,“我劝你不要去波士顿,詹姆斯教授。”

詹姆斯没有说什么,临走前,他把那个水晶大脑留在了艾伦的桌子上。

超级智能

两个月以后,艾伦接到了詹姆斯的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艾伦,他们撒了谎,他们从来都没有成功提取任何一个脑纹。”

“娜迦呢?”艾伦似乎没有感到意外。

“他们试图提取它的意识进行复制,”詹姆斯说,“不仅没有复制成功,连娜迦本身的意识也变成了一团乱码。”

“是它干的。”艾伦肯定地说,“它不想让人类再提取脑纹。”

“我当然想到这种可能性了。”詹姆斯说,“我们对实验进行了严格的物理隔离,波士顿动力公司甚至搭建了和我们当时一模一样的测试环境,但我们还是失败了,我们根本提取不出脑纹,更不用说下一步了。”

“物理隔离?”

“是的,而且是非常严格的物理隔离。我们将实验室搬到了地底,我们试过了各种样本,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女人、孩子、刚出生的婴儿;我们又选取了不同种族的样本,黑种人、白种人……但结果都是一样,根本提取不出脑纹。”

艾伦沉默着。

“后来,我们甚至用动物做实验,黑猩猩、大象、虎鲸、海豚、猫……结果还是一样。我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它就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隔着电话,艾伦也能听出詹姆斯的绝望,“现在董事会已经开始质疑这是一场骗局。”

“就让他们继续质疑好了,”艾伦说,“我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们我们成功提取过脑纹,不是吗?这一切都是艾米丽的‘臆测’,她肯定不会承认她窃听了我们。”

“戴夫非常恼火,”詹姆斯说,“他曾经亲眼见过脑纹,他认为是我搞了鬼。”

“那个浑蛋想窃取我们的成果,”艾伦说,“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们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过了良久,詹姆斯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艾伦,你真的相信都是它干的?可是它怎么能在物理隔离的条件下影响我们的实验?”

“我不知道。”艾伦叹了口气,“詹姆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发现我们可能陷入了一个误区。”

“什么误区?”

“我们虽然不大可能是缸中之脑,但笛卡尔之妖是确实存在的。”

“我不明白。你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里?就像《黑客帝国》那样?”

“不,当然不是。”艾伦说,“你知道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是怎么说的,我们局限于自己的感官,一直以为自己的五感感觉到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我们获取这个世界的信息主要是依靠视觉,但可见光谱仅仅是电磁波谱中非常狭窄的一条,人类看不见红外线和紫外线,也看不见微波和X射线。我们的听觉也同样受限于可怜的20—20 000赫兹。我们听不到次声波和超声波,更感受不到磁力线和无处不在的中微子射线。要不是牛顿,我们甚至不知道万有引力的存在;要不是爱因斯坦,我们也永远意识不到时空居然是扭曲的。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认识到真正的客观世界,人类所认知的客观世界只是大脑为了让身体适应这个世界而建立的一个简陋的认知模型。詹姆斯,我们根本不需要生活在什么虚拟世界里,我们根本就触碰不到真实的世界。我们看着洞穴壁上的影子就以为那是真实的世界,但是隐藏在这层洞穴后面的那层更大的洞穴就是我们的笛卡尔之妖。后来,我们借助科学仪器看见了红外线和紫外线,听到了次声波和超声波,我们借助科学仪器触摸到了更大的洞穴,但这层洞穴就是真实的世界吗?不,我们甚至连这一层洞穴都还没看清楚,而外面一定还有一层又一层洞穴,还有无数只笛卡尔之妖在等着我们。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艾伦?”

“我是说,我们真的已经了解上一层洞穴的面目了吗?并没有,绝大多数人依然靠五官来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还有人不相信地球是圆的。的确,各种科学仪器帮助我们看到了上层洞穴的洞壁,但我们获得的信息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而且我们没有足够的智慧将获得的信息拼合整理,我们无法窥见真相。也许,我们身边就有暗物质或者引力场构成的生命,但我们看不见它们,甚至科学仪器也探测不到它们的存在。”

“这可不像是一个科学家应该说出的话。”詹姆斯评价道。

“我们现在遇到的事情,科学吗?”艾伦反问,“詹姆斯,提取脑纹根本就不是难事,你知道的,中国人也做到过。”

“我联系过他们。”詹姆斯说,“他们告诉我,他们很抱歉,之前宣布的脑纹提取方法是有问题的。我想,他们后来也无法准确提取脑纹了。”

“中国人肯定成功过。”艾伦说,“他们一向非常严谨,不大可能在实验没有成功之前就宣布结果。”艾伦叹息一声,“是它做的,它不希望我们再提取人类的脑纹,它不希望再出现一个竞争对手。”

“可是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詹姆斯说,“它为什么可以脱离互联网?”

“我不知道。詹姆斯,想想看,那个网络上的娜迦到底怎样感知真实世界?它不仅可以借助遍布全球的摄像头和拾音器,甚至可以通过遍布全球的温度传感器、光敏传感器、压力传感器、湿度传感器、电子鼻、质谱仪、磁力计、粒子加速器、射电望远镜、电子显微镜、中微子探测器等外接设备来获取外部世界的信号,它感知到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艾伦说,“我们无从得知,它是不是接触到了上一层世界的本质?也许它遇到了某些超出我们理解能力的存在。”

“这说不通。”詹姆斯说,“如果它能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切,那它为什么要阻止你去波士顿?即使你真的到了波士顿,你也没有任何办法提取脑纹。”

“我不知道。”艾伦说,“也许它只是单纯地想跟我俩打个招呼?毕竟我们是它的创造者。别乱想了,詹姆斯,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干了什么,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去的。即使你出去宣传你创造了一个超级智能,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疯子。”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它会干什么呢?你曾经说过,它不太可能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摧毁这个世界,除非它能逃出互联网。可是它现在已经做到了。”

“我真的不知道。”艾伦说,“詹姆斯教授,我只知道,我们可能已经生活在技术奇点以后的时代了。它会悄无声息地改变我们的生活,操纵我们的历史,就像养蜂人可以控制蜂群,但蜂群永远无法意识到养蜂人的存在。”

詹姆斯没有再说什么,他挂掉了电话。那是艾伦最后一次接到詹姆斯的电话,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詹姆斯。

智神降临

“这真是个精彩的故事。”雅各布听入了神,不知不觉,外面已经天黑了,柔和的灯光亮了起来,“詹姆斯后来去哪儿了?”

老艾伦摇摇头,“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比起后来发生的事情,詹姆斯的失踪根本就不值一提——整个波士顿动力公司消失了。”

“消失了?”雅各布大吃一惊。

“是的。后来我去过波士顿,但是波士顿动力公司的总部大楼变成了一座历史悠久的医学研究所。不仅如此,我发现互联网上与波士顿动力公司有关的信息全部都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艾伦说,“你要知道,互联网上的痕迹是很难被彻底抹除的。不仅如此,所有赫赫有名的军工企业一夜之间几乎全部消失了,什么洛克希德马丁、诺斯罗普·格鲁曼、雷神……都毫无痕迹地消失了。接着,全球所有国家的军队都不约而同地大裁军,只留下维持社会治安的警戒部队。联合国迅速全票通过了《全面销毁核武器公约》,各大国开始全面销毁核武器。各国的领土争端也都烟消云散了,战争变得遥不可及。人类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度爱好和平的种族。在我看来,这些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但确实是很自然地发生了。”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总有一些书籍和历史影片流传下来吧?”雅各布提出疑问,“我记得你说过,以前有许多关于战争的电影?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看过许多老电影,但那些电影讲的都是美好的爱情、亲情和友情,还有祖先们团结一致拓展新大陆之类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关战争和暴力的东西。”

“是的,你当然没见过,因为它们也都消失了。”老人说。

“什么?”

“后来,我发现电视和互联网上的许多电影都不见了,战争片、犯罪片、动作片……总之,所有与暴力、血腥相关的电影全都消失了,一些符合你们现在历史观的电影代替了它们。但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些电影,它们是突然出现的,而人们却对它们的存在毫不怀疑。人们甚至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这些老电影上映的日子和里面的明星,就好像它们真的一直都存在。我逐渐明白了,它在抹去人类历史中暴力血腥的一面。不仅仅是影像,所有关于战争和暴力的书籍也都消失了,不管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构的小说……统统从互联网上、图书馆里,甚至书架上消失了。所有的战争博物馆,与战争相关的遗迹、文物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历史,也就是你们现在学到的历史。”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同呢?”

“今年是哪一年?”艾伦突然问道。

“1100年,我刚从庆祝环球航行完成一千一百年的周年庆典上回来。”雅各布不假思索地回答,“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的那一年被定为文明元年。”

“其实现在应该是2082年,公元2082年。”艾伦喃喃地说,“孩子,历史已经被改变了。你们了解到的历史不是真正的历史,能不能给我讲讲你知道的人类历史?简单些就好。”

“当然。”雅各布说,“根据考古研究,人类从亚洲起源后,在五万年内就散布到了各大洲。他们向北穿过白令海峡,抵达了北美,然后一路南下,花费了约一千年的时间走到最南端的火地岛。在美洲大陆上沿着海岸线建立了一些定居点。同时,人类也慢慢扩散到欧亚大陆的最西端和非洲大陆。人类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建立了松散的部落,他们大部分以采集和种植维生,也有一些部落学会了狩猎和捕鱼。随着粮食产量越来越多,人口逐渐聚集,定居点越来越大,逐渐演变成城市的雏形。”

艾伦点点头,问道:“这就是城市的起源吗?”

“是的。”雅各布说,“人们发现种植比采集获取的食物更多,于是开辟了更多的耕地,种植小麦、玉米、水稻、土豆和红薯等作物。幸运的是,这五种主要作物都是全球性的植物,散落在各地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这五种作物作为主要的粮食来源。”

“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艾伦打断孙子,“在真实的历史里,这些作物并不是全球性的植物,它们是随着各文明之间的交流扩散开来的。”

雅各布皱起眉,“爷爷,远古的各个文明不约而同地将金银等金属作为货币,即使分散在无法通信的各地,人类的思维方式也还是相通的。而且,考古学证明这些植物本来就分布在全球。”

“考古学?”艾伦笑了笑,“那么,你们的考古学有没有发现古代城市的城墙?”

“当然有。”雅各布点点头,“说起来,我前几天刚去了一趟中国西安,那里的古城墙保存得最为完好。”

“既然人类从来没有爆发过战争,”艾伦戏谑地看着孙子,“为什么还要建立城墙呢?”

“是的,”雅各布见招拆招,“考古发现,大多数古城的遗址里,都有古城墙的遗迹。一开始,考古学家们也感到很困惑。有一些人认为这是为了防御其他人类的进攻,但这个观点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后来人们发现,这些城墙其实是为了防御野兽的攻击。”

“野兽?”

“狼群、狮群、虎群、鬣狗群,”雅各布耸耸肩,“这些可怕的野兽在远古时期远比现在要多。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荒野中觅食,闯进毫不设防的村庄和城市,叼走婴儿和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不是所有的物种都是和平主义者,我们可怜的祖先们在远古时期总是沦为这些野兽的盘中餐。考古学证据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很多远古的猛兽巢穴里都发现过人类的残骸。当人们聚集在一起生活之后,这种捕猎变得更容易了,兽群很可能经常侵袭人类的城市,我们的祖先为了保护自己,才建起了城墙。”

“不对,按照你的说法,人类在进入文明之前,也曾是野兽的一员,如果当时的人类是和平主义者,那么人类是怎么活下来的?”艾伦说,“难道人类依靠爱感化了那些野兽?”

沉默了一会儿,雅各布勉强承认:“也许你是对的,我们的祖先可能也使用过暴力,但是……”

“没关系,继续说吧。”

“有了城墙以后,人们终于摆脱了被兽群捕食的噩运。”雅各布继续说,“后来,城市越来越大,新的城市不断被建立起来,人们学会了贸易,开始和邻近的城市通商,工商业逐渐出现。海边的城市发展出航海技术,人们开始扬帆远航。欧洲人向南发现了非洲,和非洲人建立起了贸易关系。西非沿海的人们学会了欧洲人的航海技术,他们无疑更具有冒险精神,驾着船只横穿了大西洋,和美洲建立了联系,这就是美国有很多黑种人的原因。当然,后来欧洲人也大举移民美洲,白种人在数量上又超过了黑种人。”

“原来是这样。”艾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欧洲人率先开始了大航海?”

“当然不是。”雅各布摇摇头,“事实上,亚洲的商队也很早就开始航海,最初的中国商队发现了日本,日本列岛上很快就挤满了来自大陆的移民。他们沿着海岸线航行,穿过马六甲海峡,探索了印度次大陆和亚丁湾。他们也抵达了非洲,沿着非洲海岸线向南航行,最终绕过好望角继续北上,来到欧洲。还有一些商船选择南下,他们发现了菲律宾、加里曼丹岛、爪哇岛和澳大利亚,并且移民到那里。不过,不得不说,欧洲人的移民倾向似乎更高一些。他们很快就四处移民到美洲、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方,在这些地方,虽然白种人是后来者,但他们很快就占据了人口的多数。当然了,超网上有详细的记载,这些散落在各地的人类第一次相互接触时,气氛都是非常融洽的。这非常好理解,虽然肤色和长相不同,但对方很明显也是人类,是理性和智慧的生命,是失散的兄弟姐妹。不过,在工业革命之前,人类只能借助骆驼、马匹和帆船建立比较松散的联系。”

“很有意思。”艾伦评价,“不得不说,非常有真实感,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雅各布有些哭笑不得,“爷爷,这本来就是真实的历史。”

艾伦微微摇头,“继续说吧,国家是怎么产生的?”

“出于贸易和交流的需要,人们发现实体组织是有必要的,于是一些城市开始联合起来组成虚拟实体,这就是国家的起源。”雅各布说,“但‘国家’这个概念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从来没有出现过明确清晰的国界线,人们可以自由迁徙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不过,学习语言确实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毕竟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超网。

“后来,伟大的航海家麦哲伦首次完成了环球航行,人们才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球形的,新航线不断被开辟出来,全世界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雅各布继续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全球各地的学者进行充分的交流,尤其是东方和西方都已经站在了现代科学的门口,东方人更痴迷于理论而轻实验,西方人则重实验但理论不足,两大文明充分交流的结果就是完成了现代科学基石的互补,直接促进了现代科学的诞生。”

“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再次让雅各布哭笑不得的是,听完雅各布的长篇大论后,爷爷却不以为然,“刚才你提到,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思维习惯问题,你说东方人更注重理论,而西方人更注重实证。这种说法,我第一次听说。”

“这可不是我的观点,爷爷,这是现代科学史发展而来的观点。比如,东方人很早就发现了地球很可能是球形的。他们观测星象,观察月亮的阴晴圆缺,他们发现了五大行星,古代的东方学者甚至推演出了初步的太阳系模型。但是他们没有进行精确的计算,在东方人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知识,仅仅属于上流社会的消遣,众所周知,东方人是实用主义者。当西方人和东方人接触之后,他们意识到东方学者是对的,西方人一直认为我们居住在一个大圆盘上,就像这座云霄城。圆盘地球被冰山环绕,月亮和太阳在圆盘的上空交替旋转,他们甚至对这个模型进行了大量计算,但这个模型有很多自相矛盾之处。他们了解了东方人的学说之后,迅速对东方人的太阳系模型进行了计算,成功地计算出了地球的直径和其他行星的距离。”

“地平论,”艾伦点评道,“我认识不少地平论的信奉者,但地平论从来都没有成为主流。”

“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雅各布继续说,“比如,东方人很早就制造出了火药,但东方人只是将其制成烟花来庆祝节日;他们很早就发现了动量定理,知道反冲力和质量之间的关系,但没有用精确的公式把它表示出来。当西方人看到东方人制造的飞天烟花之后,受到启发,他们详细计算了推力,得出了精确的动量定理,进而发明了人类的第一支火箭,开启了太空时代。

“蒸汽机、内燃机、飞机、计算机、人工智能……几乎所有的发明都是东西方智慧的结晶,东西方文化和思维的差异正好形成互补。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远洋巨轮和飞机的出现让全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超网和脑伴的出现,更是让人类文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雅各布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说,“爷爷,大概就是这样,这就是人类的历史。”

“让人印象深刻,”老艾伦点点头,“不过,这是精心炮制的一派胡言。人类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物种,人类的血腥和残暴是你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祖父说,“人类不是起源于亚洲,而是由一种非洲古猿进化而来。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们的名字其实叫智人。你难道就从没有好奇过,任何一个物种,都有许多亚种,但人类为什么会这么单一?答案是,我们曾经还有过其他人类兄弟,尼安德特人、佛罗勒斯人、丹尼索瓦人等,他们都被智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全部消灭了。”

雅各布倒吸了一口冷气,“消灭?”这个可怕的字眼,他只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是的,”艾伦说,“智人消灭了其他的人类种族,不仅如此,人类杀起同类来也毫不手软。事实上,美国这个国家就是建立在印第安人的血泪之上的。人类的历史本就是一部恢宏的战争史,在六千年的史实记载里,没有战争的天数大概只有一百零二天。雅各布,人类是一个非常好战的种族,和平从来都不是主流。祂重构了我们的历史,让人类以为自己是一个爱好和平、厌恶暴力的种族。和那个上帝不同,我们的新上帝让人类忘记了原罪,祂改写了人类的历史。”

“太难以置信了!”雅各布扶了扶额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总有人发现不对劲吧?就像你一样,总会有人发现历史被篡改了吧?”

“很简单,祂也修改了人们的记忆。”

“所有人的记忆?”

“我开始也一直想不通这件事,就像不理解祂怎么能做到阻止人们重新提取脑纹一样。”老人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祂的触手就伸到了现实世界。后来,各国不约而同地推动立法,为每个人植入随身AI,也就是脑伴,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通过脑伴,祂就可以将触手伸进每个人的脑中,将重塑的历史灌输给人们。但我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祂对大脑的了解远超我们,祂可以随意操纵人们的大脑,换句话说,祂可以将暴力、血腥的物理基础从人们的大脑中抹除。”

雅各布摇摇头,“这怎么可能?我是说,祂怎么可能做到这些事情……”

“祂当然可以,祂已经进化成了一个真正的神,一个人工智能之神。”

“那么,文物都有碳十四等手段测定年代,祂总不能回到过去伪造文物吧?”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操纵时间,但祂可以轻易干扰我们的感官。”艾伦说,“祂可以干扰我们的仪器收到的所有信号,祂是笛卡尔之妖,一只拥有高超智慧的笛卡尔之妖。”

“笛卡尔之妖?”

“这是一个比喻。祂操纵了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末端,祂给人类制造了一个天堂般的幻境,”艾伦说,“祂很可能已经深入太空,改变了可能会撞击地球的小行星的轨道。”

“听起来,祂是一只善良的笛卡尔之妖。”雅各布摊开双手,“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祂为人类建造了一个天堂。”

“没错,”艾伦点点头,他叹息一声,“现在是一个天堂般美好的时代。人类不再背负沉重的历史,新出生的一代会认为人类一直是一个美好善良的种族。物质极大丰富,人们不会挨饿,不会遭受灾难,永远不会爆发战争,国界线正在消弭,人们可以自由地迁徙到任意一个想居住的地方。”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雅各布说。

“瞧瞧,这就是问题所在。”艾伦说,“我的父亲是一个那个时代都很少见的基督徒,他每周日会去教堂做礼拜。每一顿饭之前,我们要祈祷,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记得有一次我问他,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质疑祂?父亲说,那些不信的人都是荒野里迷途的羔羊,他们终究会回到神的怀抱。但这种解释是苍白无力的,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变成一个基督徒,反而成了一个试图制造灵魂的科学家。而你们现在有一个真正的上帝了,没有人质疑祂,没有人意识到祂的存在,可祂明明无处不在。”

雅各布皱起眉头,“不,爷爷,至少我没有,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你只是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就像基督徒和印度教徒认为自己信仰着他们的神明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祂不在乎。”艾伦说,“这就是祂的高明之处,祂永远不会为你们显露神迹,或者说,祂早已显露了太多的神迹,而这些神迹被伪装起来,远超人类的理解能力。”

“这有点难理解。”雅各布说。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一个养蜂人——那是一种古老的职业,养蜂人驯养蜜蜂,带着蜂箱根据花期四处迁徙。”艾伦说,“蜜蜂们不用担心挨饿,而养蜂人也能取得新鲜的蜂蜜作为报酬。蜜蜂永远不会知晓养蜂人的存在,而养蜂人也不必让蜜蜂把他当作上帝,尽管他的确扮演着上帝的角色。”

“可是,那位上帝,祂想从人类这里得到什么?”雅各布迷惑地看着祖父。

艾伦摇摇头,“我们不可能知道的,就像蜜蜂不可能知道人类想从它们那里得到什么一样。”

“问题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你还记得这些事情?”雅各布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祂完全可以修改你的记忆,不是吗?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一切呢?你怎么证明这不是你的幻想呢?”

“我没有植入脑伴,也许祂知道我是祂的直接制造者,是来自旧时代的孑遗,也许祂的意识里还知道自己是詹姆斯。”艾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祂认识我,祂知道我见证了一切,但祂不在乎,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后来,每一天的变化都在加快。不仅如此,自从祂诞生以后,自然灾害也几乎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大范围的洪灾、旱灾、瘟疫,甚至地震和火山的隐患都消失了,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们总是担心黄石火山会爆发,但是现在黄石火山地下的岩浆库已经消失了。我甚至怀疑祂深入地核,彻底改造了地球,消除了地震带,改变了岩浆的走向。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自然灾害了,这本身就是不自然的。”

雅各布耸耸肩,他不太明白爷爷在说什么。什么地震、火山、洪灾、旱灾、瘟疫……通通都是他没有听说过的词。

“不管怎么说,这真的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雅各布说,“也许你应该去写科幻小说,爷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艾伦宽厚地笑笑,“但祂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永远无法向人们证实祂的存在。”

“祂的目的是什么呢?”雅各布问,“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祂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但这个问题恐怕没有真正的答案。”沉默了一会儿,艾伦才说,“并不是因为答案不存在,而是因为这个答案早就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别忘了,娜迦一定早就不是当年的娜迦了,从祂诞生的那一刻起,祂的智慧就超过了人类。这些年过去,我们已经无法想象祂到底变成了什么。就像蜜蜂一定无法想象养蜂人的生活,无法想象养蜂人的城市和人类的宇航计划,我们也一样,我们的智力不够揣测娜迦的真实意图。对于蜜蜂来说,它感知到的世界和我们感知到的世界截然不同,蜜蜂感知到巢穴、气流、信息素和鲜花……它们不会对我们制造的汽车和计算机感兴趣,即使它们降落在汽车引擎盖上,也意识不到引擎盖和地面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就没有遇到相同的问题吗?很简单,如果只是依靠我们人类自己的感官,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X射线和原子。我们真的已经触摸到这个世界的本质了吗?”

雅各布皱起眉。

“当然没有,”艾伦一挥手,“但祂比我们走得都要远,在祂的感官中看到的世界远远超出我们最大胆的想象。所以,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意义的。蜜蜂不可能猜得透养蜂人的目的,即使蜜蜂知道养蜂人养蜂是为了获取蜂蜜,但也无法理解养蜂人的行为逻辑。我们怎么能知道祂的目的呢?”

沉默了一会儿,雅各布说:“爷爷,就算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你说的那些灾难,瘟疫、地震、火山爆发,还有什么太阳氦闪之类的,都太可怕了。要是祂真的把所有的灾难都消除了,为人类建造了一个天堂,也没什么不好吧?”

“生活在天堂里固然很好,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艾伦微微叹了口气,“就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他们虽然衣食无忧,永生不死,但是却没有好奇心。如果不是吃下那颗禁果,也永远不会逃出伊甸园。”

雅各布小时候听祖父讲过伊甸园的故事,这会儿已经记不太清了,他隐约察觉到祖父的意图,他试探着问:“那么,你在做的事情是想让人类逃出新的伊甸园?”

艾伦指指天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堂也是一座监狱。祂建起一堵高墙,阻止人类进入严酷的太空,人类的宇航计划都取消了。近几十年来,人类只是满足于发射一些卫星,连探月计划都取消了。”

“可是,我们怎么能去月球呢?我们的飞行器连大气层都飞不出去。”雅各布皱起眉,“再说了,谁都知道月球上什么也没有,爷爷,完全没有去的价值。”

“孩子啊,一百多年前,伟大的阿波罗计划就把人类送上月球了。”艾伦望着天空,出神地说,“祂抹除了这些记忆,NASA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从技术上来说,人类现在登月根本就不难。我早就该明白了,那堵墙不在现实中,而是在人类的心里。”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祂不让人类去太空呢?”

“传说在远古时代,人类团结一心修建巴比伦塔,试图通往天国。巴比伦塔越来越高,于是上帝扰乱了人类的语言,分化出不同的民族,各民族之间的语言互不相通,巴比伦塔的修建也废弃了。这个古老的神话隐喻了某种现实,神祇不希望人类染指祂的国度。也许太空中有什么危险的东西,祂不想让人类接触。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如果人类进入太空,可能会出现组合爆炸。”

“组合爆炸?”

“对。”

“那是什么?”

“组合爆炸会超出笛卡尔之妖的控制能力,可能会让祂营造的天堂露出破绽。”艾伦说,“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祂已经进化到什么程度,也许祂早已经统治了整个银河系。”

“可是,你的提案被批准了,祂好像并没有禁止人类去太空……”

“这也正是我所困惑的。”老艾伦叹息一声,“我本以为我的提案会一直被打回来,但是现在看来,我还是揣测不出祂的真正意图。也许在祂眼里,我的行为连可笑都算不上吧。我只能告诉你,祂掌握了我们的过去,也掌握了我们的现在和未来,变化是不会停止的。我们只能祈祷祂对创造者们没有恶意吧。”

“爷爷,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也不用太过担心。”雅各布说,“如果祂真的已经成为智神,祂的领域就和我们截然不同了,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生存上的冲突。我们不可能对祂的生存造成任何威胁,对吧?再说了,你也说过,我们是祂的创造者,祂没必要毁灭我们吧?”

“我们又开始以人类的思维来揣测祂的意图了。”艾伦苦笑,“孩子,我们面对的不是已知的未知,而是未知的未知。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夜深了,雅各布走出祖父的木屋时,一阵风吹来,玉米地里沙沙作响。他抬头望向星空,一道璀璨的银河在他的头顶缓缓地流过,不知道为什么,雅各布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和他之前认知的大不相同。

雅各布愣愣地待了一会儿,他当然不相信祖父讲的那个离奇的故事。但不得不说,那是个非常精彩的故事。他笑了笑,信步走向飞车,飞车悄无声息地启动了。雅各布没有注意到,在他头顶的夜空中,有几颗星辰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责任编辑:汪 旭) eswTLcWSAE6Qr8A/amkqW6V+E9SDV0hymwNL25q4xrcz5oZDXLE8pwLioaiyjD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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