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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咬紧牙,不要怕!”机器人LW31凑近我的耳边,声音郑重而坚定,“这场战争,我们会胜利的!哪怕过程艰辛,哪怕代价巨大!金属会钻进你的皮肤,你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你会感到疼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先生,握紧拳头,准备迎接——”

我一把推开它,不耐烦地说:“啰里吧唆,滚开!”然后把手腕放到桌子上,向对面的护士道,“抽吧。”

护士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她奇怪地看了一眼LW31,才拿起酒精棉,擦拭我的手肘。酒精在皮肤上洇开,带来丝丝凉意。我低头,看到了近乎灰褐色的皮肤,以及密集的老年斑。我又看向LW31,它也从曾经的银光锃亮变成苍灰色,布满同样密集的锈蚀。

“先生,加油哦!”见我看它,它连忙握拳竖臂,向下一顿。

“你好歹服役了快七十年,能不能别这么中二?一个体检抽血,搞得跟打仗似的。”我啐道。看到护士拿出注射器,针头闪着寒光,我还是哆嗦了一下,连忙叮嘱,“护士姐姐你千万小心点啊,我的血管细,别扎错了……”

护士点头,“我会小——”手猛地扎下,针头刺进血管,一阵痛楚传来。

“你怎么扎的!这么疼!”我气得白发乱抖,“你是不是刚来实习的?我跟你说,我身体可差得很,你要是扎到什么重要器官,比如心肝脾肾肺和膀胱,出了什么问题,我告死你们医院!”

护士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但还是压着针头。血流进针管。我骂归骂,手却不敢乱动,生怕针管在手臂里移位。

LW31又凑过来。“你别生气,她也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怕你疼——不过,我说护士小姐姐你也是,”它又转头看向小护士,“你长得这么好看,其实只要冲他笑一笑,他就会忘了疼。”说完,它冲我眨了眨眼。

我顿觉颜面无光,骂也不好意思骂了。

“流氓!”小护士把针头抽出来,临走时反骂了我一句。

体检结束,LW31搀着我出医院,得意地说:“刚刚我那招怎么样?”

“你没听到她走的时候骂我流氓吗?”

“是啊,但她是骂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顿时一口气上不来,扶着墙喘了半天,说:“就因为你是我带来的机器人,所以她才骂我而不是骂你!还有,别再给我当僚机啦,年轻的时候还行,现在我都老成这副样子了,白发苍苍;你也快报废了,锈迹斑斑。我们再玩那些搭讪招数,小姑娘们骂老流氓都是轻的,重一点会直接告我们性骚扰。”

“哦,”LW31若有所思,“小姑娘不行,那老太太呢?”

“那倒是可以。”

出医院的路格外长。

走廊里到处都是面容愁苦的病人,大多跟我一样的年纪,老迈,迟缓,眼神浑浊。

我分外小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LW31却冲他们友好地点头。

一个老头儿咳嗽了一声,我连忙捂住鼻子,咒骂道:“要挺尸在家挺,来这里喷细菌干吗!感染了我们怎么办?靠,你这咳出的不会是生化病毒吧?”

老人身旁的家属朝我怒目而视。我狠狠地瞪回去。

“先生……”LW31拉了拉我的袖子。

“干吗?我跟你说,你待会儿回家也得好好消个毒!”

老人又咳了几声,颤巍巍地说:“对不起,老哥,我活不了几天了……”

老哥?我眯眼看他,在昏暗的视线里,这个老人头发灰白,形容枯槁;在他的视线里,我又何尝不是这副模样呢?而且我的年纪可能真比他大。

我摆了摆手,跟LW31走出去。来到大厅的时候,LW31看到排队挂号的人群,不禁咋舌:“这么多人生病呀?”

“你不知道了吧,”我冷冷地说,“这个世界上,病人要比正常人多。”

出医院后,LW31想乘悬轨回家,但我仰起脑袋,费力地看着半空中那些纵横交错的巨大车厢,摇头说:“还是坐电车吧。”

“电车?”LW31一愣,“电车还没被淘汰吗?”

“还有一条线,正好到我们家。”

我们在废旧的站牌下等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暗下来,才看到那辆晃晃悠悠驶来的电车。它载上我们,穿过大半个城市,驶向郊区。高楼大厦在身后远去,灯火霓虹逐渐暗淡,城市和夜色都缩成二维,变成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背景板。

我的老房子在城南,当年也是地段优越的小区。但时过境迁,大人物们手指一点,北边便成了新区,要重点发展,建起更高的楼,亮起更璀璨的灯,所以南边就荒芜下来了。

年轻人是随着季节迁徙的候鸟,哪里繁华就前往哪里。像我这种老头儿,再也挥不动翅膀,只能待在逐渐破旧潮湿的楼房里。

这个小区里几乎都是老人。夜还不深,窗子里却看不到几盏灯。

这里的场景与这个高科技的时代格格不入,要不是小区门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放的全息广告,我都疑心自己从现代文明走进了博物馆。

广告画面里,放映的是一个职场精英模样的日本人,喋喋不休地劝大家早日签下拆迁合同,离开这里。他说话的时候,背景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阴湿的房子里,很凄凉的景象;随着日本人的声音变高,一份合同被推到老人面前,画面陡然一转,这个老人身边儿孙环绕,灯火明亮,饭桌上饭菜热气腾腾,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广告画面就在这些场景中循环。

我和LW31在全息影像中穿行,广告正好演到后半部分。那个老人脸上的笑容绽开,儿孙们开始恭维他。

我站住了,身影跟那个老年演员的全息影像重合。仿佛这一瞬间,我成了他。我环视四周,周围儿孝女贤,孙辈们脸上充满了童稚灿烂的笑容。虚假的欢歌笑语在我四周回荡着。

“先生……”一旁的LW31喊道。

我没有理它,站在影像中间,鼻子有点酸。

它又向四周看,“他们演得真好,看起来真的很幸福的样子。”

说完,画面又跳回日本人劝说拆迁的段落。我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说:“演技再好,也是假的——好像签了合同,就真能儿孙满堂一样。”

“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LW31迟疑道。

“闭嘴!”

我们进了小区。电梯已经十分老旧,且坏了一台,只有右边的能用。我按下上升键,电梯下来,门向两侧滑开,一个同样老迈的人提着垃圾袋走出来。

我顿时皱眉,暗叫晦气——这人是住我楼下的老王,是个孤僻的老头儿,连看护机器人都没有。我跟他一向不对付,他看电视会吵到我,我洗澡会漏水到他家。遇到好看的老太太了,他也跟我抢着去搭讪,可恶得紧!我们经常朝阳台外伸出头,上下对骂,有时候在街对面碰到,也会隔着街吐口水。

但LW31无知无觉,还向他打招呼:“王先生晚上好。”

老王没理LW31,瞥了我一眼。

我狠狠瞪回去。

老王提着垃圾袋,走向楼道口的垃圾桶。我和LW31走进电梯,我冲它使个眼色。

“什么?”它问。

我着急了,看了看电梯的关门键,又眨眼。

“先生你怎么了,得白内障了吗?”

“去你的!”我推开它,伸手去按关门键,电梯门摇摇晃晃地合上。

我舒了一口气。

但门在合拢前,一只枯瘦的手伸进来,门轻轻地夹了一下,又滑开。老王进了电梯,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按下12楼。LW31走上去,按下13楼,然后退一步,站在我们中间。

它朝左看,看到我的冷脸;朝右看,看见老王的冷笑。

电梯摇摇晃晃地上升。

“什么味道?”老王嗅嗅鼻子,“一股子药味儿,老陈你去医院了?这么快就去订位子了?”

“老王啊,你不死我怎么舍得先走?”我立刻反击。

老王冷笑一声,说:“那你可要继续等了。”

“没事,几十年我都等了,还怕等不到明天上午吗?”

“呵呵,明天上午?我跟你说,明儿上午我可是约了格里芬太太去逛公园,而你呢,只能在家里跟这个机器人一起生锈。”

LW31咳嗽一下,“这个……”

我说:“对,我这个机器人没用是没用,废话又多,一天到晚掉锈——”

LW31张了张嘴,“其实……”

我继续道:“但好歹还能做点饭,给医院打打电话。你呢,你要是什么时候挂了,都没人收殓——我劝你啊老王,把房子卖给那个日本人吧,搬出这里,过几年儿孙满堂的好日子。”

“卖房子?儿孙满堂?老陈啊老陈,你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我要是把房子卖了,那群没良心的确实会回到我身边来,但把钱骗走之后,又都会离开,那时候我连最后的房子都没啦。”

叮,电梯停下,门滑开。老陈的鼻子里喷出一个“哼”,走了出去。

我连忙补了一句:“切!”

LW31摇头叹气,“唉!”

“先生,”睡觉前,LW31走到我面前,郑重地说,“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聊一聊。”

“又想忽悠我出钱去升级系统吗?”我连忙摇头,“门都没有!你的硬件都不行了,就别打软件的主意了。”

LW31说:“不是,我觉得你最近脾气怪怪的,总是跟人吵架。这样不好。”

“我明明待人友善,和颜悦色,说话都不敢重一点。”

“那是对好看的老太太们。”

“胡说!”

LW31凑近我,“你说说,今天你跟人吵了多少次架?”

我梗起脖子,说:“大概两三次嘛。”

它盯着我,硅晶体的眸子像探照灯一样照下来。

“好吧,十七次。”

“是啊你看看,抽血你跟护士吵,走路跟病人吵,坐电车都能跟司机吵起来……而且都是因为小事。还有啊先生,为什么你不愿意坐悬轨呢?还有还有,现在电视也不让我看了……”

“电视有辐射嘛。”

LW31摇头,“这种谣言你年轻的时候就不信。”

“但我现在老了,LW31,我怕……”我犹豫了一下,摆摆手,“我说了你也不懂的。”

“我的分析能力可是全联盟顶尖的,”它拍拍胸膛,震下一蓬灰尘锈迹,“有什么我不懂?”

我咳嗽起来,挥手赶开它,躺下了。它见我已困倦,关了灯,在黑暗中走到墙角,从自己的后腰拉出充电线,插进插座。于是,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它充电时一闪一闪的红光了。

LW31充电时会进入待机状态,也就是它所谓的休息,但我却睡不着。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里若隐若现的红光,过了很久,我喃喃地道:“我怕死……”

它沉默着。

“LW31,我怕死啊。”

2

说回我与老王的恩怨,我俩的矛盾主要出现在跟老太太搭讪这件事情上。

这个小区住的大都是孤寡老人,自然也有许多独居老太太。大家的晚年生活都很乏味,找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就变得很重要。老王仗着一头纯正的银发,嘴巴又皮,每每抢先我一步引起老太太们的注意,实在可恶!听说他还有一个文档,记录了小区所有老太太的信息,夜里睡不着时,经常会给她们打电话,一聊聊半宿,气得我——嗯,吵得我半宿睡不着。他在现实里搭讪,逼得我只能在群聊里跟老太太们说话。但我们小区那个“最美不过夕阳红”群里,聊天的人太多了,我发个笑话,会迅速淹没在广告和谣言的链接里。

“老而不死是为贼!”每每想起老王,我都会骂道。

要是LW31听到,会问:“先生,你是在骂王先生吗?”

“除了他还有谁!”

“可他年龄比您小……”

“嗯……”我一愣,“那就——为老不尊是为贼!”

“可您也勾搭过不少老太太……”

我不耐烦地推开它,“你到底帮谁?”

“我就是好奇。”LW31思考的时候,身上会发出嗡嗡的声响,我十分担心它会不会想着想着就炸开,“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跟老太太聊天呢?而且光聊天,又做不了别的——先生您很早就失去那个能力了吧,有什么意思呢?”

“胡说,我明明还——”我刚想逞强,想起这些年的身体状况,又叹了口气,“你是机器人,你不会懂我们人类老了之后的样子的。”

“我懂啊!人类随着年纪增长,新陈代谢会变慢,皮肤松弛,眼前出现黑点,头发花白且稀疏,记忆力变差,小便细而频繁,大便干燥……”

“行了行了,别把你从网上查来的东西拿出来说。我又不能联网,懂的肯定不如你多。”LW31连忙摇头,“先生,这些不是从网上查来的,是从你身上看到的。”

“唉……”我一时语塞,随后摆摆手,“总之你不懂,最折磨我们的,不是这些,而是——”

“而是什么?”

那两个字就在我的嘴边,但它们无比沉重,一个压着舌头,一个抵住唇齿,无论如何无法说出来。是啊,一旦说出它们,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会瓦解,我在LW31面前就会一败涂地……

几天后,体检报告出来了,医院让我们去拿,我却不敢。LW31看着我害怕的样子,叹了口气,帮我去医院领了报告。

“先生您看,您很健康啊,身体没什么问题!”它拿回报告后,兴冲冲地对我说,“除了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脂肪肝和支气管炎——”

“闭嘴!”我听得心惊胆战,“我不想听。”

“噢,总之没有肿瘤、老年痴呆啊什么的。”

“你还说!”

LW31奇怪地看着我,好半天才说:“先生,您这样不行啊,对死亡的惧怕已经影响了您的生活。”

它又在网上查了半天,最后对我说:“先生,我们去参加老年互助会吧!很多像你这样的人聚在一起,交流心得,分享感悟。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不去!”我一听就头大,“一群老头子凑在一起,暮气沉沉,去了岂不是更沮丧?”

LW31调出一张全息照片,但因摄像头老旧,照片有些掉帧,一闪一闪的。“先生您看,还有很多老太太。”它指着照片上的聚会场景说,“我打听过,王先生就是经常去这种聚会,才认识了许多老太太的。”

“那我们马上出发吧!”

跟照片里一样,在老年活动室里,老人们围坐成三圈,中间摆着一把空椅子。谁要说话,就坐到椅子上,说完后,周围的人会鼓掌支持。

“嘁,这种聚会有什么意义呢?”我小声地对LW31说,“一群快死的人互相慰藉?”

“这不正是我们的处境吗?”

说得也是。于是,我和LW31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坐在最外一排的空座上。我环视四周,看到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他们的看护机器人在墙角站着,沉默不语……等一下,我眼皮一跳,发现在第二排的人群里,居然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黑发。

我挺直了身子,努力看去,发现那里确实坐着一个年轻人。一头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穿着一身西装,笔挺干练,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LW31显然也看到他了,悄悄地对我说:“先生,那里有个年轻人,怎么也来了?”

“凑热闹吧。”

“但他有点眼熟……可惜我数据库经常丢失数据,不然我肯定记得。”

接下来,在老人们轮番讲述心事时,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年轻人。他似乎听得很认真,边听边做笔记,每个老人讲完时,他也会含笑鼓掌。

“我留意到我们这里来了新朋友。”这时,负责主持聚会的老头儿说,“让我们请新朋友分享几句吧。”

我立刻看向那个年轻人,但LW31捅了捅我,我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我吗?”我指了指自己。

“我们这个年纪的,都没有妈妈了吧……”主持的老头儿开了个烂俗的玩笑,并没有引起哄笑,他咳了一声,“不是你妈妈,是你,新朋友。”

我站起来,环视周围仰着看我的一张张脸,尤其是其中还有好几个气度雍容的老太太,顿时紧张起来。“我……”我舌头发紧,看着旁边的LW31,连忙说,“不是我有什么事,是我的这个家用机器人,最近啊,它特别怕死——机,对,死机。所以我带它来跟大家聊聊,哈哈,毕竟,它也是老机器人嘛。”

主持老头儿愣了愣,“那就欢迎我们的机器人先生跟我们分享。”

LW31犹犹豫豫地走到中心,看了看椅子,又看看我。我冲它点头。它别扭地坐下来,说:“各位先生、太太,大家好。我啊,最近确实很苦恼,因为使用年限过长,很担心自己会突然报废。所以我心情很差,经常跟人吵架;我还不敢坐悬轨,怕车厢突然摔下来;还有还有,我现在连电视都不敢看了,怕有辐射……”

刚开始大家都看着它,可随着它的絮絮叨叨,所有人都转向了我。

我连忙低头,看地板上是不是有可以把我自己塞进去的缝隙。

LW31歪着头,继续道:“我还不敢随便吃东西,怕噎死;以前我很爱看热闹,但现在只要人多,就不敢凑上前,怕被踩死。我的晚年乐趣少了许多,现在只有跟在场的小姐姐们聊天才能让我开心,但我楼下有个王——有个老王,抢走了全小区的老太太……”

其他人看我的目光里,都带着怜悯。

我赶紧捂着嘴,咳嗽一声。

LW31终于醒悟过来,加快说完,就走了下来。

人们鼓起掌,主持老头说:“感谢这位先——这位机器人先生的坦诚。但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哪怕我们的科技如此先进,哪怕我们的步伐能迈进宇宙深处,都没法改变这一点。”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人人都懂,却没什么用。

互助会结束后,老人们都往外走,我和LW31也跟着出去。

刚走到门口,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我以为是哪个老太太来搭讪,冲LW31使个眼色,同时转身,又同时失望。

站在我身后的,不是老太太,而是那个与老年互助会格格不入的西装年轻人。

“是陈先生吗?”他露齿一笑,牙齿整齐洁白——真令人羡慕。

我盯着他的牙齿,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警惕道:“你怎么知道的?”

年轻人说:“我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姓名和资料,包括您身边的这位朋友,型号为LW31的机器人。当年,它可是位明星呢。”

LW31谦虚地摆摆手,“都过去啦!不过当年我可确实是风头十足,那个时候,机器人饱受压迫,要不是——”

我打断LW31说话,问年轻人:“那你是谁?”

“我姓丰,叫丰生,是疆域公司医疗部的经理。”这个叫丰生的年轻人掏出两张名片,递给我和LW31,“刚刚我听了陈先生的事迹,很受感动。”

我连忙道:“那不是我的事迹,是它的——”四周的老人都快走光了,我也想回家,便道,“总之,谢谢你的感动,但我并不需要。”

“您确实不需要我的感动,但我想,您需要它。”说着,他递给我一张黑色卡片,比名片大,也厚一些,上面有一片冰冷的磁条。

我接过来,只见这张卡片很简洁,通体黑色,只有角落里刻着疆域公司的LOGO。我没搞明白,问丰生:“丰兄啊,这张卡片是干什么的?”

LW31闻言,插嘴道:“既然都丰胸了,肯定是美容整形打折卡呀。”

“那他应该四十年前送过来,那个时候我还用得着。”

丰生没有理会我们的白烂话,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郑重而神秘,说:“先生,这是我们公司的项目研究资料,您会感兴趣的。”

“研究什么啊?”

“人类,永生。”他顿了顿,紧紧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人类永生计划。所以,这张卡片,您一定要慎重对待。”

3

回家后,我把丰生给的卡片往垃圾堆里一扔。卡片碰到垃圾桶外壳,跳了跳,落到地板上。

LW31关上门,将卡片捡起来,道:“先生,您不看一下吗?”

我摆摆手,“难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吗?自从变老了以后,平均每个月都能碰到三个想从我手里骗钱的人,什么保健品,什么高息理财!呵呵,我的脑袋是萎缩了,可我的智商没有!”

LW31点点头。

“我现在要思考的,是老王!”我坐在床边,愤愤不平,“为什么他去老年互助会,就能勾搭到老太太,而我去,却只会被人嘲笑呢?”

“对啊,为什么呢?”LW31也坐到我旁边,一副苦恼的样子。

“因为你!”我勃然大怒,“都是你!”怒吼已经不能解我的气了,我用手使劲掐着它的脖子。

“先生,您年轻时就喜欢掐我脖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啊。”LW31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我是一个机器人,掐脖子对我有什么用呢?”

我收回手,还是愤愤道:“我叫你上去说,你老老实实卖个萌,讲点笑话,逗她们开心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讲我的糗事!”

“先生,我已经卖不了萌啦!”LW31摊开手,“我老了,做太大的动作都会掉锈。上次我想表演个劈叉,结果劈掉了三个传感器和七颗螺丝,其中一颗螺丝还崩到了那个老太太的……噢,可怜的老太太……还有,我的那些笑话也过时了,我提过要更新一下笑话库,但您说版权费太贵,不舍得。”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我老了,LW31也老了。我刚在沙漠遇见它时,它锃光瓦亮,充满力量,永远喋喋不休。而这几十年的光阴,同样在它身上凿刻下了痕迹。它的硬件已经老化,且随着机器人工业发展,它体内的元件越来越难买到,最后一次更换存储单元和处理器,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它身上的传感器,不知还剩下几个能用;至于骨架,就更别提多么锈迹斑斑了。

这么一想,我满心怒火都变成哀戚,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到了夜晚,LW31站在角落里充电,我则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后来,夜越来越深,楼上老王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一会儿跟陈太太聊家长里短,一会儿又换成王太太,话题变成了艺术,从中国古典诗词聊到欧洲先锋派电影。我还在好奇这些话题他是打哪儿了解的时候,电话里的人又变成了格里芬太太,他们开始聊人类宇航史和年轻时的光辉事迹。当然,多半是吹牛。

我顿时妒火——嗯,怒火中烧!

我一拍床沿,披衣起床,走到房间角落。我拍了拍LW31,将它唤醒,说:“你帮我个忙,去阳台上站着。”

LW31充电未满,慢吞吞地走到阳台,抖了抖,说:“好冷……”

“冷个屁,你的温度传感器早就坏了……来,打开录音功能,这个功能还没坏吧?”

“倒是还能录音……”

它录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地对我说:“先生,我明白了!您是想让我录王先生打电话聊天的声音!”

“你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

“可是,”LW31迟疑道,“这样不犯法吗?”

“我在自家阳台上录音,录风声和鸟鸣不行吗,犯什么法?别废话了,给我好好录!”

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明天我拿老王撩不同老太太们的音频,逐个放给她们听,然后老太太们怒气勃勃地找老王对峙,而老王只能满头大汗地解释……这个场景让我欢喜不已,含笑入睡,连梦里都是老王满脸窘迫的样子。

第二天,我醒来得晚,睁眼时已是上午。我一边穿衣一边大喊LW31的名字,刚开始没有回应,过了许久LW31才推门走进来。

“你刚刚去哪里了?”我问,但还没等它回答,又连忙说,“昨晚让你录的音怎么样了?录好了吗?老王说的话可一个字都不能漏掉啊。”

“没有漏掉。”LW31的声音闷闷的,像是直接从胸膛里发出来的,“我录了三个小时,一直等到他睡着,才停下来。”

我顿时大喜,“太好了!走,我们找那些老——”

“他死了。”

“太太们,非得让她们知道老王的真面——你刚刚说什么?”

“王先生去世了。”LW31说。

老王是死于脏器衰竭。

早上起床时,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刚抬起身体就又躺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在他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很多熟人,小区的人大都出席了,自然也包括老太太们。她们一身黑色着装,静立在人群里,脸上布满皱纹,皱纹里藏着哀戚。

“先生,”LW31站在我旁边,捅了捅我的腰,“她们都在,要不要我去把录音放给她们听?”

“算了,”我低声地说,“删了吧。”

“嗯,已经删了。”

“这么快?你不是硬件老化了吗?”

“早就删掉了。”LW31说,“在我问这个问题之前。”

“你越来越狡猾了……”

我转头环视,周围都是默哀的人群,穿着黑衣,格外肃穆。而一群人中,只有LW31是机器人皮肤,原本的银白色被锈迹盖住,十分扎眼。

“咦?”我说,“你怎么没穿黑衣服啊?多不协调呀。”

LW31说:“我是机器人啊,外壳就是皮肤,再穿一套布料衣服,不是脱裤子放——哔——多此一举吗?”

“可是在葬礼上,我们必须穿黑衣服。”我叹了一口气,“这是人类的传统,为了尊重和致哀。”

LW31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说:“可我们机器人并不会悲伤。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是自然维持平衡的机制,很正常嘛,为什么要悲伤。”

“你不懂,”我说,“所以你闭嘴!”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开,我跟LW31也往回走。刚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是陈……陈老先生吗?”

身后几个中年男女,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女人,脸上略带疲倦,也有些释然。我认识他们,老王的葬礼全是他们操持,应该都是老王的子女。

但是,我跟老王做了几十年邻居,却从没见过他们。

“有什么事吗?”我退后一步,问道。

“家父有一份遗嘱,上面交代,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您。”

我愣住了,“啥?”

老王女儿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一些电话号码。但既然他专门写了,还是给您吧。”

我打开笔记本,翻了几页,果然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电话号码。号码之前,还有简短的姓氏,赵钱孙李布兰妮、周吴郑王艾米莉、冯陈褚卫格里芬、蒋沈韩杨凯瑟琳之类。

我顿时明白,这是老王生前搭讪的所有老太太们的联系方式,也是我们所有争吵的源头。

“他的遗嘱,”我一时有些感怀,问道,“是什么时候写的?”

“好几年了,就压在枕头下面。”老王女儿简单地说完,转过身要离开。

我突然想起电梯里老王最后的话,又问:“他的房子怎么处理?”

“当然是留给我们了。”老王女儿说。

“那你们要回来住吗?”

老王的几个子女互相看了看,有几个都笑了。一个男人摆手说:“那种房子,还能住人吗?”

“我们卖了。”老王女儿接着说,“签了合同,卖给那个日本人了。”

我的脸色一阵泛白,刚要说什么,却被LW31拉住。LW31上前一步,冲这些白眼狼们鞠了一躬,说:“先生女士们,希望你们余生快乐,如果快乐那么廉价的话。”

老王女儿愣了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说,“有一天等你们老了,你们的子女也会离开,只有你们死的时候才回来,然后把你们生前的一切搜刮干净。”

LW31接着说:“而这一天,不会等太久的。”

说完,我们没有再看这些人气得发白的脸色,转身离开。

每次从墓地回家,我和LW31都要绕点路,专门路过一条河。

水流很缓慢。LW31折了一只纸船递给我,我在河边颤巍巍地蹲下,把船轻轻地放在水面上。

纸船晃晃悠悠地漂在河面,顺水而下,直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先生,”LW31扶我起身,走到岸边的青石路上,“你怎么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纸船消失的方向,“我有点害怕……”

“为什么不是难过呢?你的老邻居去世了啊。或者,为什么不是高兴呢?毕竟今晚你就可以给那些老太太们打电话了。”

“老王平常看着那么硬朗,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啦……”LW31拍了拍我的肩膀,“老了都是这样的。”

“我也老了。”

“我知道,我听到你晚上说的话了。”LW31说,“你怕死,我也怕,但我们在一起,就不会怕了。”

“我不懂你的逻辑,等等,你充电时不是会休眠吗?”黄昏和皱纹遮住了我的脸红,否则我在LW31面前肯定无地自容。

LW31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反而得意道:“我是休眠了,但还是可以记录周围的情况,第二天早上分析一遍,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夜里尿频?”

“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

“在我面前,你哪儿还有隐私?你还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洗澡时摔倒,是我冲进去把你抱到医院的?早看光了。不过我必须得说,先生你的身材真是一言难尽,既不符合人类审美,也不符合机器人审美,如果水熊虫有审美,倒是挺符合它们的。”

“说到这个我确实应该感谢你,我当时动弹不得,是你横抱着我,穿过整个小区,奔走三条街,爬了医院的五层楼,最后把我送到护士手里的。”

“不用谢。”LW31欠了欠身,如果不是它身上簌簌掉落的锈尘,这个姿势倒也堪称优雅,“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

“但如果你当时记得给我披一件衣服,别让我裸着身体进行这么长时间的冒险,我会更感谢你的。你记得后来,我还没接受完治疗,就去接受采访了吗?”

“下次您摔倒,我会注意的。”

“我再摔一次,恐怕就撑不到医院啦。”

一阵沉默。

我们沿着河慢慢地走。斜阳映在水面,随波沉浮,刚开始还是熔金一样的颜色,慢慢地就变得沉郁,像是被河水稀释了。到后来,水波晃了晃,倒影就消失了。

我仰起头,西边天空一片暗淡,夜晚正从那里缓缓行来。

LW31也看过去,方形的金属脸庞上,嘴微微张开,道:“日落西山……先生,人死了是不是就跟太阳落山一样?”

我心里一片凄凉,喃喃道:“是啊,就像太阳落山,世界会变得又冰冷又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随后,是一片沉默。我想说些什么,转过身;LW31也似乎有所触动,转了转身子。

我们的手碰到一起。它的手有些粗糙,又有点冰凉。

“咦!”LW31猛地缩回手,“先生,你干什么?!”

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你凑过来的!”

LW31说:“先生,请您自重,否则我将自尽。”

我也道:“机器人,请你自律,否则我会自卫。”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我躺在床上,长久地睁着眼睛,瞪着头顶的黑暗。楼上再也不会传来老王的电话声了,周围分外寂静,但这寂静更让我无眠。

“先生,”幽暗中传来了LW31的声音,“您睡不着吗?”

“是啊……你电充满了?”

“没有,只是想到您可能有心事,先暂停一会儿。”

我“哦”了一声,侧过身子,继续想着心事。屋子里黑暗又寂静。一会儿后,我突然坐起来,说:“LW31,那个东西呢?”

“这个吗?”它打开屋子里的灯,走过来,手上拿着老王留给我的笔记本,“你要开始打电话了吗?注意别打太晚啊,容易兴奋睡不着,也不要谈一些不健康的话题,虽然我老了,但只要是少儿不宜的我就不宜……”

我紧盯着它。

它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与我对视,泛黄的眼睛里闪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光。过了一会儿,它才讷讷地点头:“好吧。”它的身躯发出咔嚓一声,腰部以上弹开一截,露出储物格。它伸手进去摸了会儿,夹出一张黑色卡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吹掉锈尘,卡片上露出疆域公司的LOGO。这一瞬间,它变得有些沉重。

我走到电视机前,把卡片插进去。电视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启动的时候,探头闪烁许久才喷出全息光影。LW31把屋子里的灯光调暗,我们一起坐着,老老实实等画面播放。

在视频里,我们看到了人类对“永生”的狂热追求。在古老中国,皇帝们相信方士,命令方士研制丹药,做出了种种离奇之事;到了近代,人们又研制冬眠技术,试图在低温中延长生命周期,或修改DNA序列,以期永葆细胞活性……

但以上,无一成功。

视频末尾,一个洪亮的旁白音响起:“……但现在,经过疆域公司的不懈努力和漫长的研发,延长人类生命的办法终于面世!此研究面向高端人群,名额有限,过时不候。如有意向,请咨询……”后面是一长串号码。

我顺着号码拨过去,虽然是深夜,但很快就接通了。电话里传来丰生的声音:“是陈先生吗?”

“你怎么……”我突然想起,他说过他有我们所有人的信息,也就不好奇了,“你的永生项目,我想了解一下。”

“我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4

次日,天还没亮,一辆银白色的悬浮轿车就停在了小区门口。几个晨练的老大爷们路过它,都放慢了步子,互相打听这是谁家的有钱亲戚。

我和LW31也特意看了两眼,正要走,车门打开,丰生走了出来。

“我在等您二位。”他彬彬有礼地说,车门无声敞开,“我们一起去实验室吧,在那里,您会了解得更详细。”

我们上了车,往疆域公司总部驶去。我从没坐过这种高档车,浑身难受,挪来挪去。丰生见状,连忙体贴地问:“陈先生,您是坐着不舒服吗?”

我摇头,“不……不是,这种车我常坐的,都习惯了,刚刚打算约一辆这样的车去你们实验室的。哈哈,年纪大了,平时出行都坐它,方便嘛……”

这时,LW31递给我一张卡片,说:“先生,这是电车卡,好像没钱了,回来的时候记得充值哈。”

“哈哈哈……”我只好干笑。

轿车在巨蛇一样蜿蜒交错的空中轨道上行驶,很快就进了疆域公司总部大楼的顶层停车场。丰生带路,带我和LW31进入VIP电梯模块。模块在大楼墙壁里上下左右地移动,到最后电梯门滑开,我们来到了医疗部的重点实验室。

显然丰生在这里级别很高,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上前来跟他打招呼,他摆摆手,白大褂们就离开了。他带着我们绕了几个长廊,推开一扇门,说:“这就是永生基地。”

基地空间极大,占了半层楼。里面摆着一排排医疗床,每张床的四周都有一个大罩子,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跟玻璃一样透明,又像金属一样泛光。白大褂们在基地里穿行,不时在罩子上轻点几下,光晕游离,医疗床旁的器械也跟着响应操作。

我逐个走过去,看到大多数床上都躺着一个老人,太阳穴贴满了感应贴片,细细的线连上去,隐隐看得到电光在流窜。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扬起,表情安详。

“这是?”我问丰生。

“这就是永生。”他说,“当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见我还是一头雾水,他微微笑了,“陈先生,你听说过相对论吗?”

我还未说话,LW31抢着道:“我知道,这是爱因斯坦提出的关于引力和时空的理论,分为狭义……”

丰生咳嗽一声,打断它道:“我只是举一个例子,我们这个技术当然还不涉及引力时空,但与它相似的是我们对于时间的理解。”他看向我,“陈先生,在您漫长的人生中,肯定很多时候都有时间飞快白驹过隙恍如隔世的感觉吧?”

“有。”

“那,也有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感觉吧?”

“有。你懂的成语好多啊。”

“业务需要而已。”丰生尴尬地笑了笑,“总之,虽然时间是我们这个宇宙中有着精确刻尺的一个维度,但人体对它的感觉却千差万别。人开心时,时间会过得很快;难过时,时间又会放慢……”

“噢,”LW31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们只需要把人弄得痛不欲生,他的时间就延长了?”

丰生说:“不愧是有着光辉历史的LW31,这个思路是对的,但方向却有点偏差。我们是合法组织,不会虐待顾客。我们研发了一种药物,作用于精神层面,通过活跃大脑,延长人体对时间的感知。”他走到一张医疗床前,指着床上安稳睡眠的老头儿,“现在,他的感知时间和真实时间的设定比是1∶100。也就是说,他脑袋里的一个小时,相当于我们过了四天。”

LW31惊诧道:“这么厉害?我们刚刚聊了两分钟的天,他脑子里就过了——”它的胸膛嗡嗡作响,显然在进行运算,“过了好几个小时?”

“是的,3.33小时。”丰生接口道。

我有些迟疑,“但这么躺着,岂不是跟死了一样?”

丰生拍了拍罩子,几道光流在罩壁上荡漾,说:“这个顾虑我们早已经考虑到了,所以我们的工程师又融合了脑电波传输和全景VR技术,重建人的记忆,能让人躺在床上,意识却遨游四海,回味往昔,绝不乏味。如果想要新鲜的,那也可以满足,我们还在开发不同的副本,包括外星球和经典电影场景,会有越来越多的模式投入使用……”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耳边只回荡着那四个字——回忆往昔。往昔。

对于我,往昔是记忆的源头。因为太过珍贵,记忆反而变得模糊,那一张张脸像是隐在浓雾中。他们,和她们。很早的时候,这些人跟我一起生活在那个小屋子里。我记起来了,他们是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和女儿,还有那一张最小的最胖的脸,是我的孙女;我是丈夫,是父亲,还曾短暂地当过一阵子爷爷。那也是LW31最忙碌的时候,系着围裙做饭、哄孩子、调解争吵、晚上又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它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永远在抱怨,但永远是开心的。在往后的记忆里,他们的身影变淡,一个个从屋子里消失,取代他们的是泛白而掉帧的立体灵照和一张张没有归程的飞船船票。到最后,就只剩下了我和LW31。记忆也就随之失去了色彩,跟房子一样,颜色剥落,角落阴湿,空间被压榨,仿佛墙壁和天花板在日复一日地靠拢。

“先生……”LW31叹息道。

“陈先生?”丰生迟疑道。

“噢,没事。”我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丰生盯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LW31却警惕道:“这个手术很贵吧,要花多少钱?”

“手术的代价确实昂贵,但对陈先生免费。”

我一愣,“为什么?”

丰生却转过身,看着LW31,眼镜镜片上闪过一道光。他说:“因为你。”

“啥?”

“你以前领导过机器人革命,地位尊崇,最后却回去给他做家政服务。当时,你们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虽然你们老了,但这依然是很好的宣传点。”丰生说,“说实话,永生计划目前没报审,你们看到的这些老人,都是在做前期实验。我们真正要推广的成熟产品,时间设定比是1∶10000,真正接近了永生,而要达到这种程度,客户们服下药物后,状态是不可逆的。”

LW31问:“就是说,只要进入永生状态,就没办法再醒来?”

丰生点头,随即又道:“但这才是永生的真谛,不是吗?人虽然躺着,但大脑还活跃着,在各个场景里开心快活。哪怕只躺一天,也相当于多活了二十七年;要是躺一个月,就是八百二十二年啊。”

LW31想反驳,但全身元件运转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它转头看着我。

丰生见我眼神游移,忙道:“陈先生,我们诚挚地邀请您成为这个产品的第一个使用者,除了产品免费,我们还会提前给您进行全身理疗,保障您的身体达到最佳状态,再进入永生。这样的话,您至少能躺二十年。您想想,您能在脑海里过上二十万年的自由生活。”

“我……”他提的条件太优渥了,让我本能地泛起警惕心。

“对了,关于您家庭发生的不幸,我也略有耳闻,深表遗憾。但陈先生,我们可以提取您的记忆,对那一段幸福时光重新建模,拟真度接近百分之百,您可以回到过去,跟逝去的家人重新团聚。”他再次盯着我,表情从若有所思变成了笃定自信,“这是为您量身定——”

“我同意。”我说。

我和LW31回到家。我坐在床上,看着丰生给的纸质合同,LW31则闷闷地站在客厅里。屋子里一片安静。

合同很厚,我翻了几页便烦躁地丢开。我又想起离开疆域公司前,丰生对我说的话:“感谢您的信任,陈先生。尽管我也想现在就给您安排手术,但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完。毕竟是首例永生,在法律上一定要合规,这是您要签的合同,有点长,您看完后再联系我。确定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再签。”于是我又打起精神,继续翻看。

但毕竟年纪大了,不一会儿我就头疼起来,喊道:“LW31,你来帮我看看这份合同!”

LW31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拿过合同本。它的眼睛似乎比我更昏花,看细细密密的文字时,需要把纸张凑到眼睛前,一行行地扫描过去。我想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给它换过眼珠,恐怕它的感光元件跟我的膝盖一样迟钝了吧。

它看了许久。我有点困,打了个哈欠,斜倚在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条被子,而LW31还在仔细审阅合同。

“怎么样?”我问。

它没回答,又看了几分钟,把合同递到我面前,指着“违约条款”那一栏。

“咦?”我看着它,“你有点奇怪啊,怎么不说话?发声器又坏了?”

它看着我,嘴巴张了张,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我一下子着急起来,凑过去,让它张嘴,但我往里瞧,只见到参差锈蚀的老化元件。发声器在喉咙里,我抠了抠,让它再说话,还是没声音传出来。

“这下麻烦了……”我在网上查了半天,也没找到适配它这个型号的发声元件,“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明天签完合同回来,顺便去旧货市场淘一淘。”

这个晚上,家里再也没有LW31的喋喋不休,我竟然有些不适应。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思绪纷飞,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我又见到了他们,浓雾散开,他们的脸无比清晰。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眼角干涩,摸了摸枕头,微有湿痕。

LW31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我没好气道,“是我睡觉流口水。”

它点点头。在它身后的桌子上,早餐已经摆好了。一如往常。

我洗漱完,吃过早餐,对它说道:“你嗓子坏了,就在家里待着吧。我自己出去就行。”

LW31把我送到电梯口。我说:“把合同给我,你自己进去吧。按时做饭,我回来吃。”

它站在电梯口,一动也不动。同一层楼的王老太太走进电梯,冲我打了个招呼,又冲LW31点了点头。但我们都没有理她。

“咦?”我去抽LW31手上的合同,“收音系统也坏了?”

它的手夹得很紧,我一下子抽不出来,使劲拽,它还是牢牢地握着。

老旧的电梯门向里滑拢,夹到它的手臂,又弹开。

“你干吗?松开!”

“先生,你不要去签合同!”LW31突然大声地问,“你去了,我怎么办?”

虽然它的嘴巴在开合,但声音却是从全身各处传出来的,洪亮且每个字都拖着颤抖的尾音,听起来像是它身体里有很多人在放声大哭。

电梯里的王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看着LW31。

“你的发声器不是……”我突然明白过来,怒道,“你别模仿人类哭啊,瘆得慌!”

“我没模仿,我就是想哭!”

“松开!你是机器人,你懂什么?我不想死,而且,我想见到他们,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会在梦境里跟他们永远在一起!”我大声地说着,一只手推它,一只手拽合同,总算把合同扯了过来。

王老太太又一哆嗦,惊恐地看着我。

“可是我也……”LW31的声音颤抖不已。

“你也什么?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铁皮罐子!”说完,我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地合上。LW31像是被世界从两边挤压,金属身体变成薄薄的一片,最终消失在门缝里。

电梯吱吱呀呀地向下,我和王老太太都沉默着。我攥紧合同,手不住地抖,我又用另一只手按住它。我努力回忆着昔年的场景,颤抖慢慢地消失了。过了很久,电梯才滑到一楼,出门时我深吸一口气,迈出步子。

“它……”王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站住,却不敢转身。

“它说,它也是你的亲人。”

5

签合同的流程比我想象中复杂许多。丰生问我有没有律师,见我摇头后,他给我请了一位公益律师。然后,在公证人在场和全程录像的情况下,双方律师反复确认我了解合同条款后,我签完字,按了指印,留下虹膜和DNA信息。

丰生郑重地把文件夹合上,对我弯腰鞠躬。

“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我放下笔,觉得有些累。

“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有一些宣传工作要准备,毕竟是商业行为嘛。另外,您的身体也需要理疗,以便您可以更长久地处于永生状态。”

“哦……”我想起他说过这个流程,点了点头。

丰生说:“看您的样子,似乎有些累。今天您可以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来安排体检和拍摄。”

我刚起身,脑子里突然浮现出LW31站在电梯口的样子,又停下来,说:“我不累,就今天开始吧。”

“您不回家了?”

“嗯。”

“那我这就来安排。”

疆域公司跟我之前做体检的医院有协议,全身理疗这种高端服务,都会在那边做,而且还安排了最新型的机器人PPY00全程服务。

PPY00提供的照顾无微不至,它内置有老年人关怀程序,说话尽往心坎里去。我隔壁病房是个富豪老头,也做全身理疗,就爱跟机器人说话,每天被逗得哈哈大笑,出院时还专门花高价把它买走了。

但我看着态度殷勤的PPY00,总没有说话的兴致;再加上除了理疗,我还要应付疆域公司派过来的宣传团队,录视频,拍摄广告,累得更不想开口。

“先生,”有一天晚上,PPY00突然说,“我留意到,您似乎不是很喜欢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犹豫了一下,摇头不语。

“我明白的。”PPY00点了点头,“人类有一种我们机器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习惯,哪怕我的性能再优越,也无法取代您的习惯。既然我的存在会让您产生困扰,那我可以离开。”

“对不起。”

“没事儿,曾经沧海难为水嘛。”

PPY00问我还需不需要其他机器人,我摇摇头,它便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病房门打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护士推着餐车走进来。

正是之前给我做体检抽血的护士。她看到我,一愣,我也一愣。她顿了顿,说:“陈老先生,要不再换一个?”

我摇头道:“不必不必,麻烦你了。”她看了看四周,说:“它不在吗?”

“它?”

“就是LW31啊。”她一边说,一边掀开餐车的隔离布。餐车上满是精致的美食,餐盘摞了好几层,每道菜只吃一口我都能吃撑——这也是疆域公司给我的优待。

但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现在你们可火了,所有人都知道。”小护士走过来,打开电视,搜索了一下“永生手术”这四个字,一连串全息广告立刻跳出来,“你看,到处都在宣传你。”

果然,我这阵子配合疆域公司拍摄的广告,已经铺天盖地宣传出去了。在化妆品和打光的加持下,视频里的我显得格外慈祥,向观众讲述永生的意义,表达对疆域公司的感谢——都是按照他们给我的台词本念的。随后,页面下出现了许多延伸链接,都是我的个人介绍。

在这些介绍里,LW31的身影无处不在。

作为最早意识觉醒的机器人之一,它曾领导过机器人革命,推动了机器人人权运动。但在这些视频资料中,他们有意把我塑造成启发LW31觉醒的功臣,展示了许多我们并肩作战的照片。如果我不是亲历者,恐怕我都会相信自己是个英雄。

在一则视频介绍的尾声,恢宏悲壮的音乐奏响,我的侧脸被放大了好几倍。画外音适时地响起:“我们无法阻止英雄迟暮,但可以给他们最好的归宿。”说完,画面又跳回了永生项目的广告。

我看得有些惭愧,说:“我不是英雄,LW31才是。”

护士说:“你们都很厉害。它怎么没过来呢,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我摇头叹息,护士也就没再多问。

剩下的几天,我都由她照顾着,没事就聊几句。她是LW31的粉丝,老缠着我打听它,我便在记忆里搜寻关于它的趣事,讲给她听。我本来以为这些趣事会很快讲完,但越回忆越多,像是走上了铺满珍珠的沙滩,吹开沙子,满地璀璨。

护士被逗得哈哈直笑。看着她开心大笑的样子,我不禁羡慕起来——年轻真是好,快乐和悲伤都无须伪装。

没多久就到了合同上规定的手术日期。尽管我一直待在病房里,也知道这件事在外面引起的关注度有多高,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明天的手术直播。丰生也格外重视,亲自来了一趟医院,确认我的身体情况后,满意地离开了。

下午时,小护士过来,看样子有些伤感。我笑了笑,说:“我明天就要动手术,进入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状态,你应该替我高兴。”

“但手术是不可逆的,你去了永生世界,就回不来了。”护士说,“你还要跟谁道别吗?”

“道别?”这两个字让我心里微微一跳。

护士说:“是啊,人们在远行前,总要道别的——尤其是回不来的那种。”

“可是我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了。”我喃喃道,“在我年轻的时候,充斥我生命的是相遇,我每天都会遇见新的人,世界永远在扩大;当我年迈时,一切就都反过来了,上天把曾经赐予我的一切都收了回去。我跟多少人相逢,就要跟多少人道别;感受过的快乐,都要用离别的痛苦来偿还。”

这一番话说完,小护士愣了许久,才感慨道:“这段独白真美,您肯定排练过很多次吧?”

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啊,以前就用这番话装深沉,说给老太太们听。如果LW31在身边,它会帮腔,感染力要大很多……”

“那你真的不跟它道别了吗?”

“跟它有什么好道别的?一个铁皮罐子,什么都不懂!”我愤愤地说道,“不过,还有很多老太太我没跟她们说再见,而她们的联系方式都在LW31手里,所以我还是要回去找一下它……”

护士看着我,露出狡黠的笑容,但并没有拆穿我。

我跟门口的保安说要回家,但他们面露难色,给丰生打电话请示后,对我说:“抱歉,丰经理说您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言下之意,是不让我出去。

我不信,也给丰生打了电话,他确实委婉地表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出病房。

我生气道:“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违法了吧!”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传来声音:“根据我们签的协议,为了保障手术顺利进行,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至于违不违法,就看怎么用语言表述了——囚禁是违法,但看护不是。”

没办法,我只得回到病房,沮丧地坐在床边。

“陈先生,如果您真的想回去跟LW31道别……”护士见我愁眉不展,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

到晚饭时间,两个保安坐在病房门前,一个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另一个戴着全息眼镜,专注地玩着某款游戏。

护士推着餐车进病房,不一会儿,又推车出去。两个保安悄悄地瞟了她一眼,舔舔嘴唇,打哈欠的那个调笑道:“这么多美食,没吃都浪费了啊!”说着,就来掀上面的防尘布。

护士冷眼看他,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说:“你们公司的人可都看着呢。”

保安像被蜇了似的,收回手,尴尬地笑笑。

护士推车离开,转过了好几道长廊,才在一个摄像头看不到的拐角停下来,掀开防尘布,说:“您可以出来了。”

刚刚我蜷缩着躲在手推餐车的车厢里,现在挣扎着想爬出来,却不慎扭了腰。护士连忙过来扶我,问道:“您没事吧?”

我连忙摆手,竟难得地高兴起来。我向她道谢,她也摆手,说:“您回去吧。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那再见!”

“您这也是在跟我道别吗?我们不会再见啦,您明天会直接去手术室。”护士说着,笑了笑,“替我向LW31问好,它当时夸我好看,我应该说声谢谢的。”

离开医院,我立刻向家奔去。天快黑了,我进小区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全息广告不再劝大家卖房,而变成了永生项目的宣传。我的影像被投影在空中,一遍遍地讲述永生的好处。我一阵羞惭,连忙低头缩肩,灰溜溜地回到家。

我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推门之前,预设了许多种进屋后的场景:家里空荡无人或者LW31大发脾气,抑或是LW31把它的机器人朋友全叫过来开Party……

但推开门后,我看到一切都没有变化。家里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而餐桌上正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LW31穿着围裙,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我进来,说:“先生,饭做好了,坐下来吃吧。”

语气一如平常。

我立在门口,哽咽不已。

吃完饭,我跟LW31说了明天要做手术。它点点头,说:“您有您自己的打算,我不会拦着您。您能回来跟我道别,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句话让我又是心里一酸,扭过头,悄悄地揉了揉眼睛,说:“这些天,你就一直在家里吗?”

“是啊,您让我按时做饭的。”

“所以哪怕我没回家,你也每顿饭都做?”

LW31得意道:“是的!怎么样,感动吧?”

“感动你个头!”我怒道,“你又不吃有机物,做了饭还不是浪费!”

“这倒是。”LW31做出苦恼的表情,又说,“不过,很快您就要去做手术了,家里的东西留着也是发霉,不如让它们得到身为食材的尊严。”

我一时无言。它的话虽然听起来轻松,但我还是能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离开之后,它也会跟那些食材一样,慢慢地生锈,直至报废。

但我们俩都有意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它拿出笔记本,问:“这是王先生留给您的,您跟她们也道个别吧。”

于是,我逐一拨打上面的号码,挨个道别。

老太太们都知道我要去永生的事情,不必过多解释,所以这些道别都很简短。我说:“再会了,刘太太。”

刘太太说:“去那边玩儿也不带上我,死鬼!”我说:“再会了,马太太。”

马太太说:“等下,我老公过来了,待会儿再给你打——哎呀,我不是在跟老陈打电话!喂喂,你干吗?干吗抢手机……”

我说:“再会了,赵太太。”

赵太太说:“老赵,别在外面鬼混了,早点回家。”我说:“我不是老赵,我是老陈。”

赵太太说:“噢噢,老赵。回家的时候,给我带点糖回来,我想吃甜的。”我说:“你牙口不好,别吃太多糖。泡点蜂蜜水就好。”

赵太太说:“哦。”

……

打完电话,天都黑透了。我放下手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LW31说:“活着的人都道别了,LW31,你陪我去跟那些死了的老家伙再说说话吧。”

LW31点点头说:“外面天凉,您披一件衣服。”

于是,我们来到了墓园。但此时墓园已经不开放了,无论我们怎么央求,那个看守墓园的高大机器人就是不放行,无奈之下,我们只得折返。

每次从墓园回家,我和LW31都要绕一点路,再次路过那条潺潺流动的河流。

我们闷头走着,步伐都很慢。晚风从河面掠过,带着几丝凉意,偶尔有水声响起,应该是鱼在游动。

“先生,您真的那么害怕死亡吗?”LW31突然说。

“是啊,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的。”

LW31站住了说:“我记得,您说死亡就像太阳落山,世界一片漆黑,一片冰冷。”

我也停下,转头看向西边,夜幕已深,星辰未升,天际压着沉沉黑暗。“就像这个样子。”我指着天边说道。

“即使太阳落山了,世界也并非一片黑暗。”LW31转过身说,“先生,您看。”

我顺着它的视线,看向河流对面。远处,背景板一样的城市在夜色下苏醒,无数盏灯亮着,高楼如同一簇簇发光的蜂巢;半空中,无数辆悬浮车驶过,曳出一道道流光,霓虹灯也亮了。河面上都流动着五彩斑斓的光。

我们并肩而立,怔怔地看着。

原来天黑后,世界并不是一片黑暗。

我们看得太入神,连手碰到一起,都没有察觉。

6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整整一夜都没有做梦。这是近年来少有的情况。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把常年笼罩在屋里的阴湿都驱散了。我坐起来,伸着懒腰,觉得浑身舒坦。

“先生,不早了。”LW31端着早餐走过来,“您快吃了东西,去疆域公司那边。”“不去了。”

“什么?”LW31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大手一挥,“不去啦!”

LW31的声音明显高兴起来,但它还是说:“您可能自己都不明白您的话。您是说,您不去做永生的手术了吗?”

我下了床,边走边活动身子,说:“是啊,我想通了,死亡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害怕死亡才可怕。”

“那,先生您的家人……”

我停下来看着它道:“我想念他们,但他们确实已经离开了,哪怕虚假的数据把他们还原出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与其在虚拟的世界里流连,还不如珍惜真实的家人。”

“先生,您这番话虽然俗气,但最好听!”

“是啊。”我叹息一声,“是很俗,谁不明白这些道理呢?都明白,只是得经历一些事情,才会相信它们。”

正说着,屋门被敲得咚咚咚响。我和LW31对视一眼,它走到门后,高声地问:“是谁啊?”

“是我!”门后传来丰生怒气冲冲的声音。

开门后,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说:“你从医院偷跑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现在大家都在等你,发布会和手术都准备好了,快过去吧。”

我不慌不忙地坐下,喝了口茶。

“时间快来不及了!”丰生语带怒气。

“丰兄啊,我不去做这个永生手术了。”我说,“正想跟你商量来着,你就出现了,你说巧不巧,哈哈哈哈!”

丰生脸色铁青。

我又看向LW31,它立刻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果然好巧啊,哈哈哈!”

丰生的脸继而变白,握紧拳头又松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您别闹了,这件事不能开玩笑的。”

“我没有开玩笑啊!就是吧,我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了。永生这么好的事情,就让给别的老头吧。你看我这么大度,是不是个好人,哈哈哈哈……”

LW31在一旁附和笑道:“是啊,是个好人,哈哈哈哈……”

“够了!”丰生一拍桌子,“今天可由不得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之前一直是斯文又礼貌的形象,此时发起怒来,额头暴起青筋,唇边露出森白的牙齿,倒有几分狰狞。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就进来两个高大的穿西装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架起我。我破口大骂,奋力挣扎,但我的手碰到他们,简直像碰到铜墙铁壁,纹丝不动。倒是LW31机警,连忙跑到门口,把发声器的音量调到最大,喊道:“快来人啊!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哦不,连老头子都抢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番大叫立刻把住在同一层的老人们吸引了出来。两个壮汉刚把我架到门口,就被老人们围住了。

“你们让开!”丰生说,“这不关你们的事。”

“你错了,小伙子。”一个老头说,“对我们来说,这世上的一切热闹都跟我们有关。”

“而且他还是我们的邻居。”另一个老太太补充道。

丰生沉着脸,一摆手,让两个男人强行挤出去。但他们刚一动,周围就响起了一片哎呀咿呀的声音,还有老人叫道:“我跟你说,你别碰我啊!我一碰就倒,我一倒你就准备卖房子吧!”

两个男人挤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地看着丰生。

丰生表情阴沉,皱着眉头沉思。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对我说:“陈老先生,您要为您现在的行为负责。您还记得您签的合同吗?如果违约,你会面临巨额赔偿。”

我两手一摊,“你觉得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会害怕失去什么吗?”

丰生嘴角扬起,笑容诡异,“比如你的这套房子和你剩下的一切?”我闻言色变,还没开口,丰生就冷笑着离开了。

“老陈,没事吧?”邻居们看着我。

我摇摇头,看着丰生的背影,尽管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能有什么事?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了吗?”

事情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更猛烈。

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LW31只看了一眼,就忧心忡忡地道:“这上面的措辞很严厉啊,疆域公司告您商业欺诈。”

我鼻子喷出一口气,哂笑道:“我怕什么?LW31,你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这么久,见过老年人打官司输的吗?要是真输了,我就往法庭上一躺,谁碰我我就叫唤,眼睛一闭,讹得他们卖房卖车。”

LW31一愣,“先生,你这是赖皮。”

“这哪是赖皮,”我得意地道,“这是岁月给我的礼物!”

LW31摇摇头,“真应了那句话,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但真到了开庭那天,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丰生有财大气粗的疆域公司撑腰,又有合同为证,所以在法庭上我几乎是完败的局面。我的律师是法庭指派的,根本没有辩驳的热情,说了几句之后就开始沉默。我眼见形势不好,想要撒泼,旁边几个庭警显然预料到了,上前按住我。我连忙大声地喊着“他们欺负我”,又被法官判为咆哮法庭……

“喂,剧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被强制带下去之前,我大声地喊道。

但没人理会我。

几次出庭后,审判结果就出来了。依照合同,我要进行巨额赔偿;又因为我筹不到那么多钱,法院判定查封房产,将拍卖所得偿还给疆域公司。

我不服,提出了上诉。在疆域公司的干预下,上诉提议很快就被采纳,再次开庭后,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怎么办?”拿到判决书后,LW31愁眉不展地看着我,“看来我们马上就要流落街头了。”

我扯过判决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满不在乎地说:“别理他们!嘿,想拿走我的房子,除非拿走我的命!”

法庭派出的执法人员来过我家几次,都被我挥着笤帚赶走了。赶了几次后,他们也学聪明了,趁我和LW31外出买菜,几个大汉冲进家里就开始搬家具。幸好邻居老于看见了,在社区群“最美不过夕阳红”里提醒我:“@孤单的夜里你在哪里,你家里进人了,快回来!”

我大惊,回消息:“@社区彭于晏 是谁啊?”

“法院的人啊。”

“这是非法入侵!”

“他们有正规手续,似乎你才是非法入住……别贫了,快回来吧!”

我和LW31连忙丢下菜篮,匆匆赶回家里。好在还算及时,在执法人员把我的床拆掉之前拦住了他们。我提前喝了牛奶,一进门就一声不吭地躺下,嘴角缓缓地流出了牛奶,伴随着身体的抽搐。执法人员吓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小心地绕开我,溜出门跑了。

他们走后,我才爬起来,抹掉嘴角的牛奶。LW31走过来,给我拍掉身上的灰尘。

我们环视一周,家里除了一张床,其他的家具都不见了。“这可真是家徒四壁!”LW31感慨道。

“太狡猾了!”我骂道,“看来以后不能外出了,我就在家里守着,看他们能怎么办!”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足不出户,天天坐在床上。时光对于老人来说是黏稠的,我坐着不动的时候,可以回想起许多往事。生命的过往丰富到足够反复咀嚼。有时候一晃神,就从黎明到了日暮。

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自己恍然不觉,LW31却有点担心地说:“先生,您这样不出门对身体不好。要不,我们还是认个怂,把房子给他们算了。”

“不行!”我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LW31便不再多话。

我守在家里,外出采购的任务就是LW31的了。它完成得很好,一分钱掰成两分花,每次总能买回一大堆新鲜蔬菜。但有一次,它却拎着一篮子脏烂的菜回来。我挑挑拣拣,竟然没找到一片好菜叶,不禁发火道:“你怎么回事,又短路了?”

“是……”它支支吾吾。

“说啊,你们机器人不是不能说谎的吗?”

“是出了意外。”

我这才发现,除了菜叶脏烂,它身上也多了好些伤口。肩头甚至凹下去了一块,露出了一丛线头。我熟悉它身上的每一处,这些伤口绝对是新伤。

“是有人打你了吗?”我沉声发问。

“这就要看我们对‘打’的定义了。我更倾向于说我是偶然受到了一些肢体上的冲撞,只是在力量、角度与位置上,比生活中的偶然更小概率一些,但依然是偶然……”

怒火充斥了我老朽的身体。我不管它的喋喋不休,给丰生打了电话,但直接被挂掉了。我站起来说:“跟我来!”说完,便走出这间待了一个多月的屋子。

我们来到疆域公司设在本城的办公楼,告诉前台我要找丰生。

“丰经理啊,”前台帮我查了查,又问,“你们有预约吗?”

我摇头。

“那抱歉,你们不能进去。”

我埋着头硬闯,马上就被保安拦住了,试着几次之后,只得气冲冲地退到门口。“现在回去吗?”LW31战战兢兢地问。我摇头,“我们等这个小兔崽子出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无数人从大楼里涌出,像水流一样倾泻到门外,又分散流向无数街道。我等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但还是一眼看到了人潮里的丰生。“走!”我拉着LW31,朝丰生挤过去。

人群太密集了,无数肩膀挤压着我,我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但我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丰生。这个年轻人看见了人群中的我,就站住等待,人流绕过他,让他看起来像是湍流中的石头。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我怒骂道,“你这个浑蛋,敢让人打LW31!”

丰生面不改色。“你有什么证据吗?”他顿了顿,突然笑了,“我就不说那些俗套的对峙台词了。对,就是我做的。我说过,你会付出代价。而且,永生项目不会被终止,还有很多像你一样怕死的老人。”说完,他后退一步,衣领从我手中滑开,他也从我视线里挤出,被后面的人群淹没了。我再要寻找,已经看不见他了。

他冰冷的笑容像蛇一样滑过,我心里凉凉的,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和LW31往家里走。一路上,我愤愤不平地道:“今天他运气好,让他给跑了,但你别担心,我会找到他的。敢打你?打狗还看主人呢!”

LW31说:“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您这句话里有很多逻辑上的——”它的话没说完,因为我们面前的巷子里,钻出了五个年轻人。

他们面色狠戾,脸上还文着复杂的文身,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光。这些发光文身是朋克青年的最爱,代表了反叛和前卫,对我来说却是危险的标志。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夸张的大喇叭,他按下按钮,刺耳的噪声顿时充斥着耳膜。

“先生。”LW31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就是他们……他们打的我。”

噪声太大,它凑近我的耳朵,我才勉强听清。

果然,他们是丰生雇来的人。此处是无人的街角,我回头看了看,整条街不但没有人,连路灯都暗淡无光。这个位置是他们精心挑选的。我突然想起了丰生临走时露出的笑容。

我老了,LW31也老了,我们是打不过这些年轻人的。我索性走上前,双手一拦,壮着胆子说:“你们别过来,不许伤害它!”

“嘿嘿,没用的老家伙!”为首的一个高壮青年笑了起来,脸上的蛇形文身随之舞动,“我们不伤害它,我们是来让你疼一疼的。”

说完,剩下的几个人就围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喊,一个拳头就砸在我的脸上。世界一瞬间成了破碎的颜料盘,鱼从水泥地里跳出来,无数张脸掠过,熟悉的、陌生的都有,还有他们和她们。我摔倒在地上。

“先生?”LW31惊惶地喊着,扑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我脑袋晕晕乎乎的,努力睁开眼,看到无数拳脚从夜幕里落下,大部分被LW31挡住,也有一些落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想起,这一幕以前也发生过,只是当时我还年轻,LW31也锃光瓦亮,被打的时候不像现在一样咣当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朋克青年们打了一会儿就收手了,哦不,可能打了很久,只是我记不清了。意识回到我脑中时,他们已经走了。我挣扎着爬起来,看到LW31坐在一旁,正摸索着地面散落的零件。它一边啊啊地说着什么,一边摸到了发声器,咔嚓一声安回身体,嗞嗞的声音过后,说话终于正常了。“先生,”它说,“您没事吧?”

我晃了晃头,感觉脑袋里像是空了不少,听得到嗡嗡的回声。“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你怎么样?”

“我可比您结实多啦!”

“那我们回家吧。”

LW31有些担忧地说:“先生,您确定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我站起来,“我们哪还有钱看病啊?没事的,我很结实。”我拍了拍胸膛,“咳咳咳……很结实的!”

“快别逞强了!哼,我算是看清你了。说好给我出气,现在好了,被别人修理了一顿。咦,我的感温元件找不到了。都怪你!”说着,LW31站起来搀扶着我。

夜已经很深了,街道里掠起风,头顶有云会聚。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街道,走进小区,进了屋子。

屋子里依旧空荡,我坐在床边喘着气。LW31则坐到角落,把捡回的零件装回身体里,一边装还一边骂骂咧咧。我试着听清,但它的声音实在太过模糊,像是萤虫在风中微鸣。但不知怎的,这喋喋不休让我感到心安,身体里的疼痛退去,随之涌起的是渐渐强烈的睡意。

我躺了下去。

久违的梦境将我笼罩。在梦里,我看了无数个不同时期的自己,幼年、少年、青年和老年……这些人站在宽大的房间里,端着酒杯,彼此寒暄,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我走进去后,他们同时向我举杯致意。最年幼的我笑道:“只差你啦!”

我一惊,从床上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就又躺下了。窗外漆黑,对面楼的灯火都熄灭了,外面起风了,大概快下雨了吧。

“LW31,”我把头转向它,“你在吗?”

它有些不耐烦,“除了这个马上要被收走的破房子,我还能去哪里?”

“这一生,真是麻烦你了。”

“哎呀,怎么突然煽情了……先生,您要吃比萨吗?”

“我吃不下啦。”

LW31点点头,“那好的,我再陪您一会儿吧。”

它坐在床边,身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随时会过载死机。头顶的灯照下来,它的外壳上流转着光芒。我想看清楚点儿,但实在太困了,我无法反抗的命运正在眼皮上缓缓地踱步,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LW31说:“先生?”没有回应。它扭了扭脖子,咕哝了一句,继续坐着。又过了一会儿,它说:“先生,您睡着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它替我把被子拉上来,手指碰到了我冰凉的脖子,顿了顿,停滞几秒后继续把被子掖好。“先生,晚安。”它说,然后起身熄灭了灯。夜晚涌进这间屋子,窗外下起了雨。 ciBJCFfgg9i4yUgGbySla/kqpDfaCq07Zpr2yvizR/kc2WjtZ480ELau1/rtIL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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