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星的毁灭,发生在一个春天的尾声。
当时靳川站在人群中,看得很仔细,以至于他至今记得父亲的脖子被聚能光束击中时的情形。那年所有暮星的原生植物都枯萎了,星球表面一片素白,所以父亲脖子上喷涌出来的血成了靳川记忆里那个春天唯一绽放的花。
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靳川回想起当日场景,总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怎么悲伤。他对此深感不安,思索了很久后,他将原因归结为自己和父亲其实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时光。
父亲住在镇西的工地宿舍里,而他和母亲在镇中心的一间破旧屋子里生活着。
母亲是暮星总监工吕先生家的仆人,每天很晚才能回家,又要在吕先生醒来前为他准备好早餐。所以,后来回忆起母亲,靳川只记得她深夜疲乏的叹息以及凌晨时匆匆离家的背影。
母亲不在的时间,靳川是在屋顶上度过的。他俯视着这个贫穷的异星小镇。视野里,建筑和道路都破败不堪,远处的矿厂尘土飞扬,大型掘进机整日地轰鸣着。而更远的地方是郁青色的天空。
小镇是星际拓荒计划的衍生品。暮星物资贫乏,气候恶劣,但地层深处有丰富的KG矿
,疆域公司便买下了它的开采权,招人过来。
这里的男人多是矿工,在地里拼命挖掘,靠劳动量来向疆域公司索取酬劳。女人的身份则复杂很多,有的属于某个矿工,有的却属于某些矿工。靳川家的河对面有一条花街,灯火彻夜不休,街上的女人欢迎每个男人进入——只要有钱。
靳川坐在屋顶时,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人从街头走进去,又在黎明破晓时自街尾离开。这些人里面,他常常看到父亲的脸。
其实靳川不知道该不该称呼那个男人为父亲——靳川的姓氏来源于母亲,并且和母亲一起住在镇西。父亲是矿工,住在工地宿舍里。即使在镇上遇见,他们也是擦肩而过,从不交谈。
靳川小的时候,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不像别人一样有父亲的庇佑。他问过母亲,母亲却没回答,只是叹息着抚摸靳川右脸上的猩红色胎记。靳川察觉到了母亲的哀戚,就没有再追问过了。
但随着岁月沉淀,他对父亲的渴望逐渐加深。他经常看着其他小孩哭哭啼啼地消失在街头,不一会儿,一个魁梧的身影就会出现,抱着那小孩,向每个欺负他的人大声吼叫。这景象让靳川无比羡慕。
一个深秋的黄昏,靳川被隔壁的男孩詹姆斯打破了头。血迷糊了他的眼睛,疼痛和委屈使得他坐在路边哇哇大哭,但每个路过的人都没有对这个孩子多看一眼。于是,他站起来,向镇外的工地走去。
父亲刚脱下工作服,赤着一身精壮肌肉,正准备下河洗澡,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走到跟前。靳川也不说话,站在跟前,用覆满了鲜血和眼泪的眼睛看着他。
“你给老子滚开!”父亲不耐烦地咆哮,绕过他走向河岸。
靳川颤抖了一下,但固执地跟着父亲。附近的很多矿工看到这滑稽的一幕,都哈哈大笑,父亲这才停下,问:“你怎么了?”
“我被别人打了……”靳川小声地说。
“那你找我干什么?”
“你要帮我报仇。”靳川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父亲,希望父亲会问为什么,但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回应,只得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你是我爸爸。”
父亲像听到了笑话一样,哈哈大笑,其他矿工的笑声更大了。这粗犷而莫名其妙的笑声让靳川不知所措。
“小子,你不是老子的种!你妈妈跟别人睡了,生下你这个野种来,别想赖在我身上!”父亲狠狠地拍打胸膛,唾沫喷了靳川一脸,“还有,不管你是谁,记住——挨了打,要么打回去,要么就吞进肚子里一声不吭!”
靳川被吓到了,后退好几步,啜泣着转身离开。
黄昏的天色使得整个小镇一片血红,两颗恒星在地平线处垂垂欲老,靳川被拉出了两个影子,又瘦又长,无力地贴在地上。他分不清眼前的红色是血造成的,还是黄昏的缘故,极度的失望和无助让他失去了对道路的熟悉。一个突兀的台阶将他绊倒,于是,鼻血欢快地流出,同脸上的其他血液混在一起。
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的后衣领。他感觉自己脱离了地面,上升到一个人肩上。“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走,”耳旁传来父亲的声音,“我们去找那个欺负你的混蛋。”
坐在父亲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靳川看到的小镇换了模样,平日里所有的高大,现在都匍匐在视野里。这新奇的景象和父亲粗壮脖子所带来的安全感,让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消散了,他紧紧揪住父亲脏乱的头发,在渐晚的霞光里前行。
詹姆斯被靳川叫出来时,一脸不在乎,嚷嚷道:“你还过来,是不是没被打够,信不信——”当赤裸上身的父亲走到跟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他才惊慌地看着靳川,“你……”
“啪!”
父亲一个巴掌扇过去,十一岁的詹姆斯如同布袋般撞到墙上,他还没爬起身,父亲狠狠的一脚又踹了过去。詹姆斯躺在秋天的尘土里,脑子里只剩一片嗡嗡声,手脚抽搐,血从嘴边流了出来。
靳川被吓到了,颤抖着拉父亲的袖子,说:“爸爸,不要——”
话音未落,父亲的巴掌就落到了自己脸上,视野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变得昏暗。紧接着,一脚击中肚子,他再次向上升起。这次他没有落到父亲肩上,而是在墙壁上撞了一次,又摔到地面。与父亲的殴打相比,之前跟詹姆斯打架简直如同玩闹。他呻吟着,想爬起来,但四肢像散架了一样无力。
“老子再说一遍,你不是老子的种!”在昏过去前,他只听到父亲这句充满厌恶的话。
再大一些后,靳川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知道了自己和父亲的矛盾所在。
父母本来恩爱平静,父亲每天去工地采矿,以此向疆域公司换取酬劳。这是暮星所有男人的生存方式。母亲则做些闲活,缝缝补补,收入微薄,但也能补贴家用。
靳川的出生改变了这一切。
当父亲抱起这个刚出生的婴儿,看到他脸上的胎记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两手一软,婴儿摔向地面。幸亏旁边有人接住了,否则靳川的生命将只有一天。
旁人正要责怪父亲的大意,看了一眼婴儿,也愣住了。婴儿的胎记,猩红色,呈不规则的六边形,长在右侧太阳穴下面,格外惹眼。这个胎记并不陌生,因为镇子上还有一个人,在同样的位置上长了同样的标记。
而那个人,不是父亲。
母亲偷情的传闻,像苍蝇一样飞遍了小镇。
任母亲如何解释,父亲都不信,整天要么冷着脸,要么粗着嗓子对她叫骂。家里的温馨不复存在,镇子里的闲言碎语,更让这个家庭岌岌可危。母亲曾哭着恳求父亲去做DNA测试,但暮星只有破败的小镇,有DNA检测设备的医院,最近的都在三光年之外的科斯塔星。父亲还没听完,就猛地拍着桌子,吼道:“什么,你还想让我丢人丢到科斯塔星!”
躺在襁褓里的靳川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家庭造成的破坏,总是哇哇大哭,张开手臂,想得到拥抱。父亲从没有正眼看过他,只有母亲,一边哭泣一边撩起衣服给他喂奶。
父亲逐渐染上了酗酒和嫖娼的习惯,总是很晚回家,经常对着母亲又打又骂,然后在刺鼻的酒气中沉沉酣睡。但即使如此,由于母亲的忍让,这个家还是在暴风雨中支撑了几年。
靳川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很多个夜里,当暴躁的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时,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玩着手指,看着窗外漆黑寒冷的天。咆哮或哭泣,于年幼的他而言其实没有区别,都是耳畔的噪声。他唯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屋子里安静下来,自己可以睡去。
六岁的一天,靳川离家玩耍。那是个清晨,一颗恒星已经升起来了,另一颗刚露出头,所以他脚下有两个影子,一个浓一个淡。他好奇地去踩浓影子的头,但他一动,影子就立刻向前窜,始终不让他踩到。他气呼呼地蹦起来踩,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镇东的山坡上。
山坡上还坐着一个人,面对着恒星升起的方向,正在轻轻地吹着什么。
靳川对影子的兴趣立刻转移到那个男人身上了。这个镇上,男人都五大三粗,在尘土飞扬中驾驶大型采矿机,吐浓痰,说脏话,大笑着谈论女人。像眼前这么清瘦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而且男人吹出的声音是如此悠扬。
“真好听。”他坐到男人旁边,好奇地看着男人嘴边那奇异的方块形乐器。
男人没有理会,继续吹着,直到恒星全部升起来,天边光彩如瀑。“这是口琴。”男人告诉他,“一种很简单的乐器,最先来自地球。”
地球……靳川听过这个地方,人类文明在那里萌发,联盟贵族富户都住在那儿。跟贫困偏远的暮星相比,那里是天堂。
“你能教我吹吗?”
男人这才扭过头来看他。靳川那猩红的胎记在初生朝阳下格外惹眼,仿佛天边云霞落下的一块。男人的表情有些怪异,过了好久才点点头,“当然可以。”
那整个上午,靳川都笨拙地在口琴的十个吹口上摸索。
出于小孩子的贪心和厚颜,靳川在临走时要求男人将口琴送给自己。
“好的,你好好练,我明天过来听你吹得怎么样。”
然而,靳川第二天并没有到那个山坡去。
那天他一回家,刚把口琴拿出来吹,就遭到了父亲的暴打。即使事隔多年,时光将许多往事冲淡,他也依然记得当时的暴戾场景。父亲一听到口琴声,眼睛就立刻红了,仿佛一头猛兽在他身体里苏醒。往常,他喝醉了打母亲,都是揪住母亲的衣领,用手掌扇她的脸,要是喝得再多些,就用脚踹母亲的肚子。但那天,他没有喝醉,是单纯的怒意使他疯狂。他省去了揪衣领的动作,一耳光将靳川扇倒,然后提起他的脚,像甩沙袋般把他往墙上砸。父亲用脚踩靳川的背部,拿起椅子砸靳川的头,把靳川死死地往水池里按。
其实靳川在遭受第一击后就陷入了昏迷。他最后的视野里,只有旋转的屋子和父亲血红狰狞的眼睛。很多年以后,他参加疆域公司对边缘星球的征讨战,在那些装备简陋的反抗军身上,再次看到了那种疯狂的眼神。他才知道,那眼神里蕴含着真正的杀意。
幸亏母亲回来得及时,在靳川窒息前将他从父亲手里抢了过来。这个七岁的孩子已浑身是血,骨头和牙齿纷纷碎裂,奄奄一息,拿在手里像棉布一样轻软。镇子的医生对这样的伤势无能为力。母亲抱着他,朝着港口飞船上的人跪了个遍,才央求人把他送到繁华的荣星去治疗——靳川有个表哥在荣星,据说是个大人物。
靳川乘坐飞船离开那天,父母正式离婚。他伤好回来后就被母亲带着住到了镇子的另一头。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靳川七岁进入学校的时候。那是盛夏,阳光炙烈,作为小镇唯一的音乐教师,这个姓徐的男人走进了他的视线。明亮的光线里,他看到徐老师右侧的太阳穴上赫然有着红色的六边形胎记。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初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镇上的男人忙着从地里挣钱,女人忙着从男人身上挣钱,唯一无所事事的,就是孩子。
许多个黄昏,靳川坐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烟尘四起的工地。大型机械一刻不停地挖掘着这颗星球,越来越深入,靳川经常有种暮星其实已经被挖空,一不留神就会踩破地面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更加迷恋于坐在屋顶。
“阿川,”詹姆斯在屋前仰着头,大声地喊叫,“快下来,帮我去打架!”
十六岁的詹姆斯长得格外高壮,身体在地面投射出浓重的阴影。他是孩子头,常率领十几个男孩子到别的镇去打架。
如果晚霞很美的话,靳川就会拒绝,继续待在屋顶,以一种孤单的坐姿将黄昏守望成黑夜。但今天,工地的灰尘腾空而起,整个天边雾蒙蒙的,两个夕阳在视野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于是他拍拍裤子,顺着墙壁滑下去,问:“今天要揍谁?”
“隔壁镇的王胖子!”詹姆斯扭着手指,指节噼啪作响,“他娘的,上次跟我抢地盘,说镇头的山坡是他们镇的!这次约好了,都带人,打出输赢来,谁赢了山坡就归谁。”
其他孩子也走过来,向靳川点点头。
他们踩着淡薄的晚霞,走向镇外山坡。这个季节,暮星的气温变化很快,夕阳下沉,寒意弥漫,少年们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白雾。詹姆斯一边走一边怒骂,并交代其他人,待会儿打架的时候绝不能手软。“干!今天不见血就不算完!”他说,“王胖子肯定也会叫人,可能比我们多。你们别怕,我先上去,对着王胖子就下狠手。你们跟着打就是了。谁不打,谁的小弟弟就只有七厘米!”
镇外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干枯的植物趴在地上,在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呜咽。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唯一的分界线是渐隐的霞光。小镇在这种景象里存在了三百多年。
到了山坡,王胖子一伙人还没来。詹姆斯一边哈气,一边补充打架时的要领。他身上带了一柄刀,关键时刻,可以用它在王胖子身上开几道口子。
“你说,镇上的那些大人,为什么能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矿呢?”靳川环顾四周,喃喃地问。
詹姆斯一愣,然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然去干吗?我们的老子在挖矿,老子的老子也在挖,等我们成年了,也要到工地里去的。”
“那多单调啊,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联盟发现了几千颗宜居星球,真想去看一看。”
“别想那么多了。船票那么贵,而且从暮星离开,要过很多审查。听说上次有人藏在货船里,想偷偷离开,被发现后直接扔到了外空间,现在还在轨道上飘着呢。要我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镇上,白天挖矿,晚上去花街找女人,多爽啊。联盟还在向宇宙深处拓荒,我们挖的矿起着大作用呢!”
“可是,挖了几百年,暮星为什么还这么穷?”
“那是因为——”詹姆斯想了一下,想不出合适的解释,拍拍靳川的肩膀,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王胖子来了。他名副其实,脸颊鼓起,肉都快把眼睛埋住了。
“干!终于来了!”詹姆斯摸摸怀里的刀,“准备好干架!”但其他孩子没有动。
因为来的只有王胖子一个人。他脸上没有往日的张扬得意,在落日残照中,反而显得有些萧索。
“我说王胖子,你胆够大的啊,敢一个人来!那好,我也不欺负你,我俩单挑吧,今天总要躺下一个的。”
“我要走了。”
“来了还想走?”詹姆斯冷笑两声,上前揪住王胖子的头发,“我发过誓,今天一定要狠揍你一顿。”
疼痛使王胖子的表情有些扭曲,但他没还手,说:“我要离开暮星了。”
“看我不打——什么?”
“我爸爸用这几十年积攒的钱,疏通了地球上的关系,他们决定把我爸爸调回地球当后勤。虽然只是扫垃圾的,但总比留在这里好……明天就会有船过来接我们。”
“你也要跟着去,是吗?”詹姆斯的声音有些伤感。
“是啊。”
詹姆斯一把抱住他,“兄弟,走好。”
靳川也走过来,忧伤地看着王胖子,说:“以后再也不能跟你打架了。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舍不得你们。”王胖子逐一拥抱他们。
一群少年坐在夜幕将临的山坡上,彼此沉默无语,之前的汹汹气势完全被伤感所取代。詹姆斯掏出了那柄小刀,低着头,用刀在地上胡乱划着。夕阳完全沉了进去,宣告着奇寒无比的夜晚已然来到。
“对了,我爸说,这里很快就要出事,早点走安全些。”临走前,王胖子在靳川耳边小声说,“你要小心点。”
不久之后,靳川就知道王胖子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了。
罢工。
最先是从另一个镇子传来的消息,一个矿工在工作时陷入了松散的土质。大地如同张开了森然巨口,喉舌幽暗,一口将惊慌失措的矿工吞噬。当工友们把他挖出来时,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具僵硬的暗紫色尸体。
但作为整个暮星大小事务的负责人,吕先生拒绝赔偿,理由是事故由矿工的误操作引起,应该自身承担责任。这成了罢工事件的导火索。遇难矿工的家属纠集了一批人去闹事,他们是傍晚去的,绚丽的晚霞披在每个人身上,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就被送了回来,灿烂的朝阳铺洒在他们的尸体上。这是吕先生一贯处理事情的方式,铁腕压制,屡试不爽。
但不幸的是,又有好几个工人被空陷的土地吞噬,好像真如靳川担心的那样,暮星被挖空了。工人们被号召起来,集体罢工。他们在工地里坐着,打牌谈笑,喝酒睡觉,就是不去操作那该死的矿车。
吕先生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把罢工报告扔进垃圾桶,照旧靠在书房的真皮沙发上,闭上眼睛,抽了一口产自地球的优质雪茄。几分钟后,他轻轻地说:“中断物资供给吧。”
暮星产业链单一,所有人的生活物资都是疆域公司提供的。这是一条极不平衡的供需链——物资昂贵,工资却微薄,工人如果不拼命干活,挣的钱甚至都不够生活开销。疆域公司凭此累积了惊人的财富。
而现在,连物资也被吕先生囤积起来了。
两方的人就这么耗着。靳川在深夜里吸一口气,都闻得到浓烈的动荡味道。
但他还是要去上学。他在清晨穿过小镇街道,远处没有开采的喧嚣,寂静如哑剧。一排排屋子都沉默着。天边的朝霞火一样燃烧,印得他的脸一片通红。
教室的位置空了一大半。每天教室里的学生都在减少,渐渐地连老师也不来了。许多节课,靳川都是靠着看窗外的景物度过的。百年小镇在罢工运动中摇摇欲坠,人们储存的物资快要耗尽,席卷所有人的风暴会随着真正的饥饿一起来临。
最后一个坚守下来的老师是教音乐的徐老师。他依旧清朗,眼睛深邃,似乎岁月侵蚀了所有人却独独放过了他。但由于饥饿,他的脸颊微陷,身体也瘦了不少。他对着日渐空荡的教室,一板一眼地讲着课,陈旧的全息屏幕很昏暗,将他的身影藏在后面。
“老师,为什么其他人都走了,您还留下来呢?”问话的是一个女孩子,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教室里就我一个学生了。”
靳川刚想说还有自己,看了女孩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他认识这个女孩,她叫吕成琳,是吕先生的女儿。如果吕先生能够调回疆域公司总部,她就会随其回到地球——那个所有人都只能奢望的地方,人类文明的起源,联盟最繁华之地。她要去那里,所以她从来不屑于跟暮星上的男孩说话。男孩们也不喜欢她的高傲劲儿,经常捉弄她。有一次,她正趴在桌子上,在纸质笔记本上写字,詹姆斯就一把抢过她的笔记本,打开扉页,看到了上面的三行字,大声念道:“我有一匹马,南来北往,海角天涯……”念完他哈哈大笑,“暮星上可没有马,你想骑的话,不如试试我?”其余人也跟着笑,吕成琳却哭了。当时靳川坐在教室角落,没有跟着起哄,而是咂摸着那三句话,心里像落下了一只轻盈的蝴蝶。
徐老师停下授课,笑了笑,“那你们为什么还来学习呢?”
“我以后要去地球。”吕成琳挺直背部,严肃地说,“地球上的女孩子会什么,我就要会什么,不能比她们差。”
“那你呢?”徐老师转过头,目光看向靳川。
靳川愣了一下。是啊,自己为什么还会来学校呢?他对学习并不看重——或许是因为徐老师吧。他每次看到徐老师,耳边都会响起悠扬的口琴声,心中也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愫。徐老师留到了最后,他便也天天来学校。但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他嘟囔着说:“我无聊,没有别的事情干。”
吕成琳明显嗤笑了一声,依旧坐着,头都没有回过来。
“不管什么原因,你们能来就好。课堂始终是知识流通的地方,暮星人从来不肯学习,认为挖矿就能活下去。是,挖矿能活下去,但想过得更好,不被疆域公司压迫,就要用知识。”
“老师,我不同意。”吕成琳抬起头,“疆域公司并没有压榨工人,是工人在起哄闹事。我爸爸不得已才用停止供应的方法来缓解矛盾。要是没有疆域公司,联盟至少要失去一半的能源供给,更别说那些不断向未知星域开拓的舰队了。人类联盟能够发展壮大到现在的规模,疆域公司居功至伟。”
徐老师没有反驳,关闭了全息屏幕,沉默一会儿,说:“那你们今天想学什么?”
“口琴!”靳川下意识地说。
“你呢?”徐老师朝向吕成琳。
“口琴在地球上流行吗?”
“不流行。地球人通常会去剧院听音乐剧,他们喜爱萨克斯和大提琴,他们觉得那才是高贵优雅的乐器。口琴呢,只有在夜深人静的事情,你觉得寂寞了,没有人陪伴,才会拿出它来吹一阵。口琴是孤独的乐器。你要学吗?”
吕成琳犹豫一下,“那,还是学吧,大不了以后再去学大提琴。”
但是徐老师只有一个新的口琴。吕成琳皱了皱眉,说:“我可不愿意吹别人吹过的口琴。”
靳川说:“那你先吹,你学完了我再学。放心,我不介意你吹过的口琴。”
吕成琳哼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在一边打拍子吧。”
于是,这节音乐课拖堂了,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学口琴。靳川学得很快,天际泛黄时,他已经能够断断续续地吹出一首曲子了。
“这首歌叫《逝去已久的日子》,也有翻译作《友谊地久天长》或《萤火虫之光》。很久以前,每个人都会哼唱这首歌,在离别的时候唱起来,总会让人落泪。后来大星际时代开始了,人类流落到各个星球,渐渐地,这个旋律就被遗忘了。”
“那老师你怎么会知道呢?”吕成琳问。
“我曾经去过地球。”
靳川一惊,抬起头看向徐老师。他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藏着怎样的波澜。他第一次觉得徐老师风云不惊的脸后面藏着无数往事,那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在偏远星球长大的少年能够理解的。他又看到了老师脸颊上的红色胎记。
后来,天就黑了。
徐老师说:“靳川,你送吕成琳回去吧。”
“为什么?”靳川和吕成琳同时问道,然后又同时说——
“我不送。”
“我不用他送。”
“现在镇上不安全,吕成琳你身份特殊,矿工们对付不了你爸爸,可能会迁怒到你身上。你们一起走,总会安全许多。”
于是少年少女走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两个人隔得很开,也没有说话,夜风从他们中间穿过,一点点凉意在皮肤上沉降。
一路平安,没有意外。
吕成琳直接进了家里。靳川对这一点早有意料,没有因为她的不礼貌生气,也转身向自己家走去。那座在破旧小镇上因为豪华雄伟而显得突兀的房子在他身后渐渐远去,隐没在夜色里。
他以前进过一次吕成琳家里。
那是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疆域公司派了几个中高层领导来暮星视察,他们的评价对吕先生日后的升迁有重要影响,所以吕先生让靳川的母亲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用于款待。
席间,那些官员赞不绝口,他们尝惯了地球的山珍海味,暮星贫瘠土地里长出的粗粝但可口的食物更能给他们的味蕾提供丰美享受。于是,一个官员家眷提出想见一见做出这桌丰盛菜肴的厨师。
母亲拘谨地来到客厅。在一群衣着高贵、举止优雅的地球人中间,母亲寒酸得如同误入天鹅池的灰鸭子。她低着头,手使劲地在衣摆上擦拭,尽管衣摆也布满油污。
贵妇们友好地向母亲询问其中某道菜的做法,母亲结结巴巴地回答了。然后她们问起母亲的生活情况。她们其中一个人说话时,其余人都含笑看着,表情安静、儒雅。这种礼貌得近乎诡异的氛围让母亲更加紧张。
“啊,那你岂不是每天都不能和自己的儿子相处?”当一个妇人听到母亲清晨离家深夜才回去时,惊讶地说,“那你怎么给儿子提供合适的教育呢?要知道,每个孩子都是还没有羽翼的天使,他们的成长需要家长无微不至的关怀。”
要是这位贵妇知道暮星上孩子的生长状态,她就不会觉得惊讶了。但这话母亲不能说出来,所以她一时僵住,气氛有些尴尬。
吕先生适时地解围。他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语气竟有些哽咽,“你怎么不把你的难处告诉我呢?我从来不知道我家里的仆人居然因为给我工作而失去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如果谁让我和女儿分开,我会跟他狠狠干一架。”
“噢,吕,”客人们轻轻笑起来,“你可不像是会撸起袖子打架的人啊。”
吕先生不顾油污,握着母亲的手说:“从明天起,你就让孩子住在我家里吧,以后你们就能经常见到了。”
“真的可以吗?”母亲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为什么不呢?”吕先生语气恳切,目光灼灼,“我这个房子还算大,有很多空房间,而且吕成琳一个人,总需要一个朋友。”
年幼的吕成琳顿时高兴起来,大声说:“好呀好呀,我马上就要有一个朋友了!”
母亲欣喜得颤抖,握住吕先生的手,不住地道谢。一旁的客人们纷纷点头,称赞吕先生有一副好心肠。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靳川来到了吕先生家。来自地球的客人已经走了,吕先生正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矿产进度汇报,手上捏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雪茄。吕成琳坐在一旁,看到靳川,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对靳川说:“你就是我的新朋友吗?”
“是的,”面对长相如洋娃娃般可爱的吕成琳,靳川有些拘谨,“以后我们就能一起玩了,我会很多游戏,比其他人都多。”
“那我能叫你哥哥吗?”
“唔……可以吧。”
从始至终,吕先生头也没有抬,雪茄的袅袅烟雾在他身边环绕。
母亲走到吕先生身前,小声地说:“吕先生,我把儿子带过来了。他住哪间房呢?”
吕先生抽了一口雪茄,放下报表,抬起头看着母亲。他没有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眼神毫无温度,表情也冷冽如冰。过了很久,他嘴角突然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母亲并不傻,只愣了一瞬便明白一切。她的脸因屈辱而烧红,艰难地弯腰说:“对不起,吕先生。”
吕先生淡淡地“嗯”了一声,重又低下头。
靳川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应吕成琳的热情。那时的吕成琳仰起头,小小的脸上满是期待。她的眼睛是黛蓝色的,在清晨的霞光里映出星星点点。靳川刚要摸一摸她的头,母亲及时抓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
“怎么……”靳川使劲地挣扎着。
母亲低声说:“我们回家!”
“可是——”靳川不理解母亲语气的悲伤和倔强,但挣扎不过,于是尽力扭过头,对身后的吕成琳喊道,“你等着我啊,我很快就回来跟你一起玩了。”
这个年幼的诺言当然没有实现。再见面是几年之后,音乐课上,两人已经形同陌路。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回来。破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
靳川爬到屋顶上,抱膝坐着,一颗巨大的卫星从他背后升起,整个小镇在月色下幽静如山麓。低矮的房子被阴影覆盖,一直延绵到镇外的工地,终日轰鸣的大型掘进机也都停歇了,像是一只只疲惫的沉默的兽。
一直到月上中天,靳川都静静地坐着。睡意从月光渗透到他的身体里,他打了个哈欠,正要下去睡觉,眼角却瞟到一个正在房屋阴影里走动的人。
人影行色匆匆,穿过小镇,翻过工地背面的山坡后,便消失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詹姆斯?”靳川心头一跳。
这一夜,母亲回来得很晚,几乎天快亮时才到家。靳川睁开蒙眬的双眼,看到母亲坐在床边,正怜爱地看着自己。
“妈,回来了?”靳川腾地坐起来,问。
母亲点点头,“你肚子饿吗?”
靳川摇摇头,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母亲微微一笑,继而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解开,里面顿时冒出热气和食物的香味,“你吃吧,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饿呢?”
“妈,这么多好吃的是从哪儿来的?”
母亲摸摸他的头发,说:“妈是吕先生家的佣人,偷偷从厨房拿的,你可千万不要跟人说。”
靳川犹豫了一会儿,重重地点头。他拿起一个面包吃起来,食物填充胃部,顿时觉得四肢有了力气。
“你,”母亲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你也不要吃完了,留一点,留一点给你们学校的徐老师带过去。他恐怕也饿得不行了。”
咳咳,靳川被满嘴的面包呛住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看着母亲的脸。晨曦未至,只有微弱的光亮从屋外射进来,母亲的表情藏在昏暗不清的光线里,像锈蚀的雕像,像斑驳的画,总之让靳川越看越迷糊。他心里有一个问题想问出来,但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点了点头。
靳川在教室等了很久,徐老师也没有来。
“你回去吧,”他对吕成琳说,“徐老师可能不会过来了。我去他家里看看,你先回去。”
说完他转身,出了学校向镇西走去。徐老师的家就在镇西最偏僻处。他走了一会儿,觉得身后不对劲,回过头就看见了吕成琳。她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低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如在流淌。见靳川停下,她也停下。
“你跟着我干吗?”靳川问。
“谁跟着你了,”吕成琳轻轻地哼了一声,“我也要去找徐老师。”
“好吧,随便你。”
靳川径直向前走,穿过一片低矮房子,在镇子的最边缘,他找到了徐老师的家。那是一个比镇上所有破败建筑更加破败的所在,静悄悄地趴在荒地里,风能从屋子的一边吹到另一边。靳川听说过徐老师一个人住,生活清苦,但没料到穷困如斯。
他推门进去,发现徐老师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头上沁满汗珠。
“老师生病了!”进来的吕成琳惊呼道。
“感谢你提醒这么明显的事情。”靳川没好气地说,“你除了说,还能做点别的吗?”
吕成琳脸有些红,“可是每次生病了都是别人照顾我,我从没……”
靳川不再废话,用毛巾擦干徐老师额头上的汗,倒了一杯热水喂他喝下。徐老师睁开眼睛,刚要起身,就被靳川按住了,“老师,你这么虚弱,都是因为饿。我这里有些吃的,你先吃一点。”
“我这里也有,”吕成琳连忙喊道,“我带过来给老师的。”
徐老师看着两份食物,说:“吕成琳是吕先生的女儿,能拿到吃的不奇怪,但你是怎么弄来的呢?”
“我,”靳川说,“是我妈妈让我拿过来的。”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吕成琳显然听过一些传闻,侧过脸,金黄的头发披下来。徐老师怔了一下,默默拿起面包,一口口地就着水吃下去。
靳川站起来,在徐老师的屋子里打量。这个房屋虽然外面简陋,但里面干净整洁,只是墙壁上贴满了图纸,上面用红、蓝、黄等颜色标注,还有许多数据。靳川仔细看,发现这些图纸都是暮星各大矿区的地图,而数据代表的是矿区KG矿的开采量和剩余量。
“这,这些是什么?”吕成琳也留意到了图纸,问道。
“这是我十几年来对暮星矿物开采的调查。”吃了面包,徐老师的声音恢复了一些中气,“KG矿是暮星的重要组成。它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在地质方面,气候和生态都受它的影响。这颗星球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东西了。事实上,联盟的任何一颗殖民星球,对人类来说都是未知的,都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和试验。但联盟拓荒的脚步太快,停不下来。而这几十年来,疆域公司对KG矿的开采速度已经达到了暮星无法承受的地步。许多原生植物开始萎缩,气候也逐渐变得恶劣。”
“那有什么后果呢?”
“很快就会无矿可采,这颗星球也会慢慢死去……”徐老师露出罕见的嘲讽笑容,“不过联盟高官和疆域公司肯定不会管,反正工人们和这颗星球的价值已经被压榨干净,联盟又能向前开拓百万光年,这些数据能够掩盖一切……算了,这些你们还不懂,多说无益。”
“老师,”吕成琳犹豫一下,“我一直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我在地球读的大学,主修是星球结构学。”
“这是干什么的?”
“是专门研究联盟某个殖民星球的形成、生态、物种等方面的综合学科。”
“只研究一颗吗?”靳川神往地问,“为什么不是在所有的星球间游历?那样的话,就能去各种各样的星球,能见到很多人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甚至没有想象过的景象。”
“真是个孩子。”徐老师笑了笑,“每颗星球上要探索研究的东西都博大精深,难有止境,比如人类的母星地球。到现在为止,都很难说人类已经完全了解地球。相对于以亿万年寿命计的星球,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终我一生,能在一颗星球的结构学上做出贡献,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吕成琳突然开口:“那老师为什么会选择在暮星做研究呢?联盟有那么多美丽神秘的星球,随便哪一颗都比暮星好。”
徐老师默然,半晌才道:“因为暮星是我的家乡,而且我的家乡快要死亡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靳川依稀看到,徐老师在说这句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自己的胎记一眼。
后来靳川回忆起这段时间,总会觉得不可思议。
在罢工阴影笼罩下,他和吕成琳每天都会到徐老师家,坐在小小的破旧的屋子里,学习音乐,听老师讲联盟其他星球的种种奇异景象。那些温和的话语在屋子里萦绕,将他和吕成琳带到群星的深处。当徐老师讲述各个星球的趣闻时,吕成琳总会睁大眼睛,听得入神。她水盈盈的眸子里像是绽出了星光。这时,靳川就会长久地看着她,耳旁仿佛会响起吕成琳轻轻的吟唱声,唱的是她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小诗:我有一匹马,南来北往,海角天涯……
如果可以,靳川希望这种时光永远延续下去。
这一年的春天格外惨淡,不但工人们没有干活,镇子外也是一片荒芜,植物纷纷藏在地表之下,更奇怪的是,大地竟泛起了诡异的白色。靳川坐在屋顶上,看到一片素白延伸至天际,仿佛是为葬礼而铺上的素衣。
这个不详的联想让靳川觉得不安。
这份不安因为母亲身上的伤痕而更加强烈。
那天,母亲回来后,没有给靳川带回食物。她一边叹息一边抚摸靳川的头。在衣袖摆荡间,靳川敏锐地看到了母亲手臂上的伤痕。他抓住母亲的手,把袖子挽上去,只见褐色的伤痕一条条密布,如同皮肤下滋生的阴翳。这些伤痕一直从臂膀向上蔓延,可想而知,在靳川看不到的部位,还有更多的伤。
“怎么回事!”靳川脑袋轰然,厉声地问。
母亲把袖子刷下来,摇摇头,转身走了。天已发白,她得去吕先生家工作。在转身的刹那,靳川看到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靳川不是傻子,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将一切想通——母亲身上带伤,又没有像平常一样拿回礼物,只可能是母亲偷窃食物被抓,遭到了吕先生的责打。
说不定是吕成琳告密,只有她知道自己拿到徐老师家的食物的来源。
靳川握紧拳头,指节泛白。
“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徐老师停止讲述,看着靳川。
靳川没有回答,扭头看了下屋外,问:“吕成琳怎么还没有来?”
“可能不会来了吧,”徐老师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说吗?”
靳川摇摇头。
清晨的辉光透过窗子射进来,落在两人中间。一些尘土在光柱中浮动。靳川默默想着事情,突然在重重光晕的背后,看到了徐老师脸上的胎记。那个鲜红的六边形,在晨曦中如刺一般让靳川的眼睛灼灼发痛。
“老师?”靳川说。
“嗯?”徐老师正站起来倒水喝,随口应了一声。但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听到靳川的话,疑惑地转过身,他看到这时候的靳川全身都沉在光柱背后的阴影里,脸上无悲无喜,只有目光死死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再次问:“有什么事吗?”
“老师脸上的胎记,为什么——”靳川一字一顿,声音敲打着清晨的微寒,“为什么会跟我一样呢?”
徐老师嘴唇动了动,却归于沉默。
“是不是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老师才是我的父亲?”靳川缓缓地开口,把这个藏在心底已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靳川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不被父亲接受,遭到毒打,被伙伴们鄙视,与母亲相依为命……所有惨痛的回忆都来源于脸上的胎记。每个少年的成长路途,都是跟着父亲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走出来的,但靳川是个例外,只能蹲坐在屋顶,从晨曦渐起看到霞光消逝。他渴望着一个真正的父亲站在他的身前,相比于旷工,他更希望徐老师是自己的父亲。是啊,他们身上有很多共同点,喜欢音乐,渴望星空,跟那些在暮星上五大三粗的工人不同,他们的灵魂都是属于星际而不是矿区——
“不,”徐老师摇头,“我不是。”
夕阳如血。
詹姆斯吭吭哧哧地爬上屋顶,坐到靳川身边,晚风一下子扑过来,几乎将他掀倒。幸亏靳川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待他坐稳,靳川又把手缩回去,抱住膝盖,怔怔地看着夕阳。
“你不高兴吗?”詹姆斯推了推他的肩膀,“不高兴正好。来,看我带了什么东西!”
他扬起手上的瓶子,瓶里的液体随之晃荡起来,发出好听的叮咚声。这些液体本是透明的,但夕阳透过,让它们散发出了金黄的色泽。
“这是……酒?”
詹姆斯得意洋洋地把瓶盖拧开,一股醇香的酒味立刻涌了出来。靳川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问:“这种好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怎么样,心情不好就来一口?”
于是靳川仰头饮了一口酒,热流直涌入喉,整个脑袋“轰”地一下炸开。“爽!”他咬紧牙,嘶嘶吸气。
“是吧!这可是好玩意儿,来自地球。”詹姆斯也小口撮了一下,深深地陶醉,“告诉我,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靳川再喝一口,几乎把整瓶酒喝了一半,才边喷酒气边说了白天的事情。
“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詹姆斯耸耸肩,“你看,我从小就没有爸爸,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妈的,谁嘲笑我我就打谁,忧伤不管用,拳头才是道理!”
靳川重重地点头,两拳握紧,“嗯!走,我们现在去打人吧!谁不去,谁的小弟弟只有七厘米!”
“打人倒是不用,不过我们可以先去教训一个人。”
“谁?”
“吕成琳!”詹姆斯挥了挥拳头,“她平时就看不起我们,现在还向吕先生告密,害得你妈妈被打。这都能忍?”
“不能!”靳川的身体被酒气与怒气充斥着,站起来,身体在渐强的风中摇摆,“走,我们去找那该死的臭丫头!”
趁着夜色,他们来到了吕先生家后院。
“把你的口琴拿出来。”
靳川疑惑地掏出口琴,还没问为什么,口琴就被詹姆斯夺过。
詹姆斯又掏出一个纸团,小心地把口琴包住,奋力扔向吕成琳的窗子。“砰”,纸团砸到窗子,蹦蹦跳跳地落到阳台上。
“纸上写的是什么?”
“用你的名义叫她出来。你们最近不是经常一起去徐老师家里吗,我说你想教她吹口琴。”詹姆斯一边盯着窗子,一边小声地说。
靳川隐隐觉得不对,说:“可是你怎么会知——”
“嘘,别说话。”詹姆斯猛地伏低身子,“她出来了。”
果然,窗子拉开,吕成琳的身影探了出来。夜风拂过她的金发,几根发丝贴在脸颊。她低头扫视,发现了阳台上的纸团,随即捡起。她边看纸条边走回屋。
几分钟后,吕成琳屋子的灯光熄灭,夜的幽暗笼罩一切。
“搞定!”詹姆斯说,“她肯定是出去了。我约的地方是镇外山坡。”说完,他连忙起身向山坡跑去。
夜风把靳川的酒意吹醒了些。他看到詹姆斯如同幽灵一样快速融入夜色之中。远处星光黯淡,小镇沉寂如死,一切都显得诡异。冷汗迅速蒙上了他的后背。
等他赶到山坡上时,只来得及看到詹姆斯和另外两个高大的人影围住了吕成琳。吕成琳一声惊呼,随即软倒,似乎是被詹姆斯击中了后脖颈。两个人影把吕成琳扛起来,跑下山坡,向镇外跑去。
“你们在干什么?”靳川追过去厉声问道,但他马上被詹姆斯拉住了。
詹姆斯的手掌有如钢钳,牢牢扣住靳川。他笑了笑说:“不是说了吗,就是教训一下这个小丫头而已。”
“可是刚才两个人是谁?”
“也是我的两个伙伴,只是把吕成琳带到别的地方吓唬一下她。放心,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她是吕先生的女儿,我们哪敢动她是不是?”
靳川想了想,说:“那我跟你们一起过去吧。”
“不用了,你先回去,明天一大早这丫头就能回到家里。”詹姆斯松开手,拍了拍靳川的肩膀,“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还信不过我吗?”
靳川打量着詹姆斯。
他们是从小长到大的好朋友,打过架,逃过学,一起在这破败的小镇上游荡。与靳川骨子里的寂寞不同,詹姆斯性格张扬,容易冲动,很多次靳川有麻烦都是他冲出来解决的。靳川只有这一个朋友。
靳川点点头,“好的,别玩太过火。她其实也不坏,只是高傲了一点。”
“我知道分寸,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靳川还没醒过来,门就被撞开了。
靳川迷糊地坐起来,还没睁开惺忪睡眼,就被冲进来的几个人按住了。“成琳小姐在哪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喝道。
“什么,她还没……”靳川心头蓦然闪过詹姆斯的身影,咳了一下,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
一只脚猛地踢在靳川腰间,疼痛如电流般窜动。
“还不老实!小姐的房间里有你的纸条,她从来没有整夜不回过。说,你把她骗到哪里去了?”
“什么纸条?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把他带回去,让老爷亲自问。”
街上停着一辆悬浮车,靳川被好几人押着,关进后车厢。他摸着坚固寒冷的车身,心头一凛——这是军用级别的运输车,能抗住光子炮的轰击,底盘更是嵌入了反重力引擎,野战巷战都能灵活应对。看来这次吕先生动了真格,连武器库的防爆车都出动了。靳川蹲在后车厢角落里,双手抱头,心转似电:詹姆斯为什么没放吕成琳回去?他蓦然想起了那晚见到詹姆斯匆匆离开镇子的诡秘身影,一时怔住了。
车无声地启动,在清晨的寒气中如游鱼般上浮。
这一天,暮星的两轮太阳迟迟没有现身,阴云低压,整个小镇被笼罩在一片昏沉中。靳川被带到了吕先生的书房。
“先生,这小子带过来了,您有什么要问他的吗?”
吕先生深吸一口雪茄,幽暗的书房里,雪茄头的火光一灿。他站起来,走到靳川身前,俯身盯着靳川的脸。
一股烟气喷到了靳川脸上,他的眼睛发涩,但撑着不闭,与吕先生对视着。
“野种!”吕先生突然把雪茄按在靳川的胎记上,“滋”的一声,猩红色的皮肤瞬间被烫的卷曲起来。
靳川惨叫,但后面的人死死按住他,让他无从挣扎。
直到雪茄熄灭,吕先生才收回手,用雪茄钳剪掉烟头,重又点燃。“你们出去吧。”他挥挥手,“我单独问他。”
“先生,可是这小子——”
“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靳川跪在地上,按着脸上的伤口,痛得浑身发颤。
“说吧,你把她拐骗到哪里去了?”吕先生缓缓吐出烟雾,声音冷冽,“刚才只是小施惩戒,如果你不说,相信我,你会怀念刚才的滋味的。”
靳川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没有回答。
“你听着,她是我的女儿,迟早要回地球的!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要立刻见到她。她如果出了一丁点儿事情,我会把你杀了,我会把这颗星球毁了。”吕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我并不是危言耸听——虽然我很讨厌这颗星球,但我却喜欢它带给我的权利,那种为所欲为的权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没有见过她。”
“很好。我听说过你,你足够隐忍,我刚才烫你,你现在有机会报复都忍住了。可你还是一个贱民,一个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贱民。你还有一个母亲在我手里,你不说,我同样会杀了她。”
靳川霍然站起,直视吕先生,“你敢!”
吕先生一声冷笑,正要站起来,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侍从探进头来,说:“先生,我们接到了电话,小姐是被那群矿工扣住的。他们约你去东区山坡,谈判和解。”
“嗯,告诉他们,我会亲自带着诚意去与他们和解。”吕先生放下雪茄,站起来,踱了一圈,“派一队士兵过去围剿,记住,要保证小姐毫发无伤,其余人,一概杀了。”
“可以先在空气中散布神经麻醉剂,所有人昏迷后,我们抢回小姐,其他暴民就地处决。”
“那就这样。”
侍从出去后,吕先生挥挥手,“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你也滚吧。出去的时候到厨房拿几个面包,算是赔偿刚才的烫伤。”
靳川没有去拿面包。
他一出门,就看见头顶有五辆运输车如黑鹰一般向镇外掠去。两轮太阳依旧藏在厚厚的云层背面,视野昏暗,寒风乍起。靳川嗅了嗅,隐隐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他猛然跳起来,向运输车追过去。詹姆斯!詹姆斯有危险!
靳川终于知道那夜詹姆斯一个人出镇子干什么了:肯定有人集结了矿工,想联合起来跟吕先生对抗,詹姆斯也加入了这个组织,所以他才能拿到珍贵的酒。他们的第一步计划就是绑架吕成琳,作为跟吕先生谈判的筹码——但吕先生,是从来不谈判的。
靳川发足狂奔,但毕竟比不上反重力引擎的速度,运输车渐渐消失在天际。他拼命地迈动双脚,气喘如牛,汗湿全身,等赶到山坡时,已经是上午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烈逼人。
山坡上已经没有人了,或者说,没有能够站着的人。
十几具尸体躺在山坡上,交叠着,全都眼睛紧闭,眉心一道焦灼的伤口,涌出黑褐色液体。靳川知道,这是矿工们被麻醉后,再被士兵补上光能武器攻击的结果。
靳川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被血腥场面冲击,还是空气中仍旧残留着麻醉气体。他晃了晃,忍住头晕,在尸堆里翻找。
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虽然没交流过,但镇子太小,每个人都认识。那些曾经说脏话、吐浓痰的男人们全都肢体僵硬,血污遮面。有时候靳川还要扒开他们脸上的血,才能看清尸体是谁。这些尸体里没有詹姆斯。
靳川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由于麻醉剂的作用,他的视野里一片光怪陆离,隐约可以见到很多人影从自己身边跑过,一边哭泣一边跑向山坡。这些应该是听到了消息来收尸的家属。靳川不想见到哀泣也不想听到呜咽,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只想回家躺下。
他径直回家。屋子里没人,他刚一躺下就睡了,呼吸平和,睡姿端正。他把一切都交给了夜晚,再无保留。他甚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很多年以后,他被疆域公司通缉,在各个星球间逃窜,五年内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那时候他总会想念这个晚上,这个静谧的无人的夜晚。
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他熟悉的小镇、他熟悉的人、他熟悉的生活,全都不复存在。
夜晚的时候,靳川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打开门,吃了一惊,“老师?”
徐老师闪身进来,神情有些急迫,“吕成琳出事了!”
“她不是被救回去了吗?”
“没有,工人们留了一手,根本没带她过去。吕先生杀了去谈判的工人后,其余人为了报复,砍下了吕成琳的一根手指,送到吕先生家。”徐老师急促地说道,“现在吕先生很生气,要把所有闹事的工人都杀了。就快要打仗了,吕成琳的处境很危险。”
“那怎么办?”
“我要知道,你到底跟吕成琳的绑架有没有关系?”
靳川犹豫了一瞬,点点头,“是我帮詹姆斯绑架她的。”
“那么,”徐老师定定地看着他,“你就要把她救回来。你已经十六岁了,你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可是,吕先生做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
“吕成琳是无辜的。她虽然高傲,但还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已经失去了一根手指,不应该再受到更大的伤害。”
靳川低下头,沉默地搓着手指。
“我的老师曾经教过我一句话,”徐老师把手放在靳川肩上,目光灼灼,“我放弃了优渥的条件回到暮星,所有人都不上学了我还去教课,都是因为这句话。”
靳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徐老师。
“有些事,比命重要一点点,所以要去做。”
夜寒露重,靳川紧了紧衣领,有些怅然地看着徐老师的身影走向街的另一边。徐老师去劝吕先生,而他要按照那夜詹姆斯离开的方向一路寻觅,直到找到吕成琳,并将她救出。
他觉得有些冷。
长街空旷,只有他孤零零的影子横在路中间,又瘦又长,一直延伸到街尽头的黑暗里。周围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家家屋门紧闭,人声沉寂。他缩着脖子往镇外走,瘦长的影子也跟着蠕动。天上有寥落的几颗星子,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似乎随时会被夜风吹落。
他离开寂静的小镇,走过山坡,穿越工地,走向一望无际的原野。他的手电刺穿黑夜,是茫茫夜色中唯一的光亮。往年草木葱茂的原野,如今一片荒芜,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散土下陷的沙沙声,似乎土里面藏着无数会叫的小动物。
夜里星光渐隐,浓云卷积,雨丝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让荒原泥泞难行。
靳川跌跌撞撞地前行,不知摔了多少跤,满面都是泥水。有一次他爬起来时,眼睛突然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火光,一丛一丛,还有纷乱的人影走来走去。
他连忙趴下,同时灭了手电,抬头观望。
这里离镇子几十里路,居然有人建了营地,人语嘈杂,灯光在雨中被笼罩成一团光雾。许多人进进出出,间或有粗犷的咒骂声传来——不用说,这里就是矿工们的大本营了。
营地由速凝材料建成,一间间屋子延绵错落,像山脉般在雨幕中延伸。靳川粗粗一数,房屋如此之多,那么在此地聚集的矿工恐怕不下五千。
这已经不是罢工了,而是暴动。
靳川在泥水中匍匐前行。幸而矿工们只精于挖掘KG矿,对营地的选址和防范都不在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雨中一边骂一边巡逻。靳川很容易就避开了他们,爬到营地内。
他熟悉矿工们的行事风格。见没人注意,他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走进营区深处。
“你小子掉泥坑里了?”一个路过的汉子指着他笑道,“都快动手了,你还不快去换衣服!”
“动手?”
“是啊,今晚就要冲到吕先生家里,把这个从地球来的吸血鬼抓住。你是新来的吧,这个都不知道?”
靳川见对方已经有了怀疑的语气,连忙说了自己小镇的名字,又怒骂吕先生残忍贪婪,那汉子才满意地离开。
“今晚就要动手么?”他喃喃自语,“那时间就不多了。”
他顺着一排排房屋往里走,问了几个人,一路走到了关押吕成琳的小屋子。他绕到屋子背后,发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窗子虚掩着,他两手一撑,无声地爬了进去。屋子里光线昏暗,但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委顿在角落里,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了。
这是吕成琳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她正低声抽泣着,听到细碎的响动,抬起头,猛然发现一张脸已经凑到眼前。
她正要尖叫,靳川及时捂住她的嘴。
“我是来救你的!”靳川低声喝道,“你只要叫,其他人都会过来,我们两个都要死!”
吕成琳愣了一瞬,点点头。
靳川把手放开,冷不防吕成琳一头撞来,下巴似乎被撞裂了,疼得他直吸气。
“你干什么?”
“是你把我骗来的!”
靳川无言以对,低头把吕成琳手脚上的绳子割开,拉着她的手向窗子走去。
“疼!”吕成琳低呼,把手抽开。
靳川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无名指已经齐根而断,伤口都没有包扎,指根处血肉模糊,隐约可以见到一截白森森的骨茬。这只曾经柔软修长的手再也拉不了大提琴。
靳川知道刚才拉她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心中惨然,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他走到窗子前,爬上去,然后半蹲着朝吕成琳伸出手。
窗子比吕成琳的个子高一点儿,所以即使她不愿意,也只能由靳川拉着她的右手,将她拉上去。待她扶稳后,靳川又跳到屋外地面,蹲下来,示意吕成琳踩他的背爬下来。
当吕成琳的脚踩上来时,靳川并不觉得重,反倒是心里一跳,像是一只小鼓在胸膛里轻轻敲响。他两腿发力,稳当地将吕成琳承起来,让她落下。
意外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地上滑湿,吕成琳从靳川背上下来时,脚下无力,一跤摔在地上。
靳川连忙扶起她,一动也不敢动。
“后面好像有什么动静。”屋门口显然安排了矿工把守。“我怎么没有听到?”另一个人说,“你饿昏头啦!”
“没听错,好像是什么人摔倒了。该不会是那丫头逃走了吧。”
“怎么会,那丫头娇生惯养的,听说砍指头时,刀还没下去人就吓晕了。现在捆得结结实实的,怎么可能跑得了。”
靳川感到身侧的吕成琳浑身颤抖,脸色变得煞白。他抱紧她的手臂。
“你还是去看看吧。”
“你怎么不去?”
“我他妈饿得都走不动了。”
“难道我他妈不饿吗?”那人骂骂咧咧,但还是向屋后走来。
靳川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这里四周空旷,现在跑的话肯定会被那人看见,只要他一叫,附近所有的矿工都会出来。靳川手往后摸,摸到一根木头,掂了掂,拿着木头悄悄走到屋后的转角处。
那守卫的矿工刚刚转过身,靳川猛地抡起木头砸下去。但因为紧张,他没有准确砸到后脖子上,那人并未像他意料之中一样晕倒。
“干!”那人痛骂一声,正要挥拳,却愣住了。
靳川浑身冰凉,两眼紧闭,靠在墙上等死。
“怎么了?”门口的矿工显然听到了骂声。
“干,老子滑了一跤!”那人大声说,“后面没什么事情,正常得很。”
靳川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矿工——父亲。那是一张粗犷的脸,口鼻怒张,头发油腻脏乱,似乎很多天没有洗过了。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靳川完全笼罩进去。
他之前一直紧张,竟没有听出父亲的声音来。
父亲看着他,又扭头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吕成琳,眼中神情复杂。“干!以后你自己听错了,就你自己来看!”父亲大声地说着,慢慢后退,“老子可不想白跑!”
直到父亲的身影完全消失,靳川的心才重新跳起来。他扶起吕成琳,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两人低着头,一路走向营地外。
“阿川?”
一声熟悉的呼喊突然从背后响起。靳川和吕成琳停下来,但都没有转头去看身后的人。
“阿川,你怎么来这里了?”这是詹姆斯带着欣喜的声音,正在靠近,“你也加入我们了?”
吕成琳裹紧靳川的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阿川,你怎么不说话?你旁边的人是谁?”
靳川浑身一颤。他了解詹姆斯——吕成琳是詹姆斯抓来的,他绝不会轻易放她走。靳川握紧吕成琳的手,低声喝道:“跑!”
夜雨如注,整个荒原都笼罩在一片雨幕中。
靳川和吕成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野里奔逃,雨落了全身,皮肤上寒意游走。他们身后的营地里,矿工们蜂拥而出,打算在茫茫荒野里搜寻他们。
靳川正为跑不过工人们着急,脚下突然一软,陷进一个水坑里。他刚想拔出来,脑子里电光一闪,用脚试了试水深,发现水能没到膝盖处。
“我们藏进泥水坑里,”他说,“只把嘴巴露出来,轻轻地呼吸,这么大的荒原,他们找不到我们。”
吕成琳皱眉看着浑浊的泥水,摇摇头,“太脏了,我不进去。”
“那你就让他们抓住吧。”
说着,他在嘴上抹了泥,躺进水坑,让泥水覆满全身,并努力维持平衡,刚好让嘴唇露在空气中。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泥浆,但还是听到水声波动,吕成琳的身体也挤了进来。
他们的手在泥水中紧紧地握在一起。
矿工们很快就追上来了。他们依稀看到雨幕中有人影向这边跑,此时却一无所获。他们举着手电四处瞭望,但瓢泼的雨水稀释了他们的灯光。只有一个工人不小心踩进某个水坑,脚的触感有些柔软,只是他一心想着抓到吕先生的女儿,并未太在意。
“干!跑得那么快?”有人大声嚷着。
“再分开找找吧,跑不远,肯定还在回镇子的路上。”
“走!”
纷乱繁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靳川不敢露头,即使他的肚子被踩了一脚,且混着污泥的雨水不断地滴进嘴里,他仍然竭力让自己泡在泥水里。矿工们已经失控,任何阻挡他们向吕先生复仇的人都会遭到攻击。
“哗”,吕成琳先忍不住,从泥坑中坐起来,大口喘息,同时把嘴里的污泥吐出来。她浑身都是泥,头发贴在脸上,浑身冷得发颤。
靳川也翻身起来,看到矿工们已经完全消失在层层雨幕中。他在水中听不清矿工的话,以为他们还在继续搜寻,说:“我们绕路回去,免得再碰上他们。”
雨夜的空气格外冷清,天际依然漆黑一片。靳川发现吕成琳的脚步变得虚浮,摸了下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他心里一沉,扶着吕成琳,加快了脚步。镇子已经在视野里出现,如一头蹲伏在地平线处的巨兽。
但当他走近时,却呆住了——
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镇子。
火。
大雨不停,整个镇上的房屋却都在熊熊燃烧。卫兵们骑着飞行摩托,训练有素地把化学燃料洒在屋顶,这些液体遇到雨水,立刻发生剧烈水化反应,产生的高温让建材腾起几丈高的火焰,连雨水也无法靠近。
吕先生正站在飞行平台上,阴沉着脸,冷冷地俯视着燃烧中的小镇。徐老师却不知在哪里。
“我再重申一遍,交出我女儿,所有参与绑架事件的工人都来自首。”吕先生的声音从扩音器里发出来,响彻整个小镇的夜空,“不然整个镇,不,是整个暮星,我都会毁掉。”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去了荒野营地,只有零星的几个声音响起,不是在求饶就是在咒骂。吕先生的眼镜镜片上映出跃起的火焰,顿了顿,他挥手道:“继续烧。”
“快去吧,”靳川放开吕成琳的手,“快去找你爸爸,让他住手。”
吕成琳清醒了些,问:“那你呢?你去哪里?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事情已经闹大了,别的地方都很危险。你跟我一起,我爸爸会保护你的。”
夜风吹过来,靳川的眼睛有些涩。他浑身都是泥浆,但掩不住脸上沉郁的表情,说:“我去跟矿工们一起。暮星是我们的家乡,吕先生要毁掉它,我不可能跟你们站在一边的。”
“可是——”
“走吧,你淋了一夜的雨,已经发烧了。”
吕成琳突然抓住靳川的手臂,咬着牙说:“你跟我一起走!我了解我爸爸,他不会收手,你去矿工那边会死的。”
靳川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吕成琳没有听清。
“有些事,比命重要一点点,所以要去做。”
“我不管!你救了我,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滚!”靳川突然暴怒起来,反手扭住吕成琳的手臂,一脚踹在她屁股上,“快滚!滚回你有钱老爹那里,滚回地球去!”
吕成琳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溢满泪水,她向回看,靳川已经跑得很远了。她踉跄追了几步,但一阵眩晕感袭上来,又倒在地上。
“小姐!”在飞行摩托上巡逻的卫兵及时发现了吕成琳,冲过来,将她扶起。她感觉浑身绵软,尽全力扭过脖子,但只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在又黑又浓的夜色里逐渐融化。
一直到黑夜将要消逝,雨停云散,天际隐透光亮,靳川才走回营地。
他无所适从地站在旷野中,晨风掠过,他身上泛起寒意。他对吕成琳说得决绝,但到底还是担心矿工们会将盛怒发泄在他身上,所以他抱住肩,不敢进去,却也不愿意离开。
这时,大批矿工从营地里走出,像褐色潮水一样朝靳川涌来。靳川后退两步,咬了咬牙,又站住不动。他闭上眼睛,等待惩罚到来。然而人潮在靳川两边分开,绕过他,向身后涌过去。靳川等了很久,也只感到无数人擦着他的身体而过,睁开眼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
矿工们面无表情,咬紧嘴唇,久未进食的脸上泛起菜青色。他们的衣着大都很破旧,陈年油污在布料上沉淀,如同岁月留下的阴翳。他们辛苦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买不起干净的衣服。
“阿川,”一个声音响起,“你回来啦?”
“詹姆斯,你……”靳川看着这个多年的伙伴,鼻子发酸,“对不起……”
詹姆斯摇摇头,说:“没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看,现在你不是回来跟我们一起了吗?”
“你们这是去哪里?”
“没有了人质,吕先生迟早会进攻这里,到时候一定守不住。我们决定趁还有力气,直接去找吕先生。”
靳川这才看到矿工们手里都拿着武器——如果这些家伙能被称作武器的话。只有少数几个人拿着粒子枪或集束发射筒等小型能源武器,其他人则扛着钻头枪或者铁棍。有些人的手中甚至只拿着石块和木头。
“吕先生打开了武器库,”靳川想起昨夜看到的飞行平台和化学燃料,那是整个暮星上最高标准的作战配置,“你们这样去,是送死啊。”
詹姆斯笑道:“是啊,拿冷兵器去对付离子轨道弹,对付反重力装甲车,对付电磁炮,确实是送死。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了,谁都知道吕先生不会放过我们。去,还有一丝机会,不去的话,就是等死了。”
他是对的。吕先生拥有暮星的绝对管理权,即使他把暮星人全部杀绝,只要冠以平息暴乱的名义,就不会受到惩戒。说不定疆域公司高层还会表扬他镇压有方,将他直接调回地球总部。
“我跟你们一起吧。”靳川说。
他们跟在人群里,向着初升的太阳走去。
这时,一个身影正踽踽面向人群走来。是徐老师,他更瘦了,身体几乎要融化在朝阳里。他也加入了人群,随着大家一起返身向来路走去。
靳川挤开几个人,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
“对不起,吕先生没有听我的劝告。”徐老师苦涩地笑了,“他要除掉所有的工人。反正暮星的矿快挖完了,工人对疆域公司再也没有用处。以暴乱的借口除掉,能省很大一笔遣散费。”
“我知道,所以我们一起去保卫自己的家乡。”
徐老师摸了摸靳川的头,说:“我看到了吕成琳,她昏过去了,但是已经安全。你做得很好,老师很为你骄傲。”
靳川继续走着,身体渐渐热起来。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握在手里,石块棱角的坚硬触感让他安心不少。
“对了,你是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们脸上的胎记为什么一样?”
“嗯。”
“是因为变异。近几十年来,KG矿已经有挖空的趋势,整个暮星的星体结构都发生了变化,异状正在逐渐显现。今年春天,暮星没有植物生长,我研究了一下土质,才想明白我们为什么有一样的胎记。我是第一个因此而长胎记的人,你是第二个,接下来出生的婴儿中,有这个胎记的会越来越多。”
靳川讷讷地点头。这一秒,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困扰他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开,如此平淡,如此轻易,像饥渴的人在沙漠中跋涉良久却只看到海市蜃楼中的一圈涟漪。他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个答案应该伴随曲折的故事,牵扯着许多人的命运,当它被讲出来时,所有人都要屏息。
他觉得要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只是道:“哦。”
“你母亲是好人,为了这件事一直受委屈。你也是。”徐老师说,“我曾跟你父亲解释过,他不听。如果我们能够活下来,他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婴儿脸上都是胎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的。”
没错,后来暮星的幸存者们在别的星球上开枝散叶。他们惊奇地发现,所有后代的侧脸上都长了一块猩红色的胎记。胎记是如此规整,像上帝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吻痕。他们认为这是故乡在招魂。每当一整天的奴役结束后,他们在困倦中沉沉入睡,但只要摸着孩子脸上的胎记,就能在梦中回到那早已葬在火海里的故乡。
天越来越亮。
朝阳刺破云层,在所有人头顶洒下红晕,他们的脸都在绚丽的霞光中变得模糊。他们的身后,营地燃起大火,腾起的火焰如同霞光落到人间。
矿工们自己烧了营地,而他们的家已经在吕先生的愤怒中化为灰烬。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如果打赢了,可以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如果败了,他们的尸体会埋在故乡的土里,等待来年依附在植物上重新生长出来。
镇子已经在地平线隐隐露出轮廓,一片烟尘缭绕,巨大的飞行平台牢牢地盘踞其上。卫兵们全副武装,站成队列,俯视着地面上散乱的矿工们。作战兵车飘浮在平台两侧,炮管对准地面,里面有幽幽的光亮起,如同即将噬人的野兽之眼。
吕先生已经料到这次袭击,正派了卫兵等着他们。
绝望在矿工们的眼睛里升起,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
靳川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去,双日初升,流金漫天。
很多年以后,暮星的幸存者们回忆起来,都会眯着眼睛说,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
飞船的量子引擎缓缓地启动,整个船身都在抖,靳川也被这阵颤抖传染了。直到引擎已经稳定地承载住飞船,他的颤抖依然没有停下。
舷窗外,暮星的大地在视野里延展而去,一片破碎,浓烟滚滚。在建筑残骸里,偶尔有焦黑的手臂伸出来,无力垂着。矿工的尸体埋在下面,由于数量众多,疆域公司已经不打算清理了。
战争已经结束。
整个暮星的居民都卷入了这次起义,或者按疆域公司的说法——暴动,战火蔓延席卷,留下了难以计数的尸体。最终吕先生的卫兵凭借武器优势获得胜利,但所有的采矿设施被毁,加上KG矿已经采挖殆尽,疆域公司决定放弃这颗星球。
吕先生被调回地球总部,一如他的预想。
不过这些跟靳川没有关系了。作为未成年俘虏,他将被送到数千光年之外陌生的星球接受军事教育。等待他的,是另外一条未知的路。
他摩挲着口琴,放在嘴边,轻轻吹诵。还是那首《逝去已久的日子》,只是,教他吹这首歌的人已经在战火中死去。所有人都已经逝去。
琴声在船舱里回荡,有人轻轻地哭出声来。
飞船启动了,大地远去。靳川终于忍不住,掩面呜咽,琴声断断续续。他将要离开他的故乡,再不归来,飞船跳跃的一瞬间,不仅是永别,也是他少年时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