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好问题。而且我很清楚,那家伙多半不太期待我的答案:很显然,虽然我们在回到据点镇时尽可能保持了低调,但血誓会那帮子嗅觉极为灵敏的线人还是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并且多半也猜出了与我们同行的那些人的结果。而现在,他们要来“收账”了。
“那个……唉,我很抱歉,但当时出了一些意外。”我舔了舔嘴唇,用尽可能充满歉意的语气答道,“在枪林弹雨里,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对不对?以前有句老话不是说了嘛,瓦罐不离井上破
,那啥……”
“没错。吾辈从不惮于慷慨赴死。”巨汉攥紧拳头,敲了敲自己如同黄铜雕塑般坚硬的胸膛,“为义而亡,流芳千古。”
这话我赞同,事实上,非常赞同。虽然我早已宣誓要为人类的未来、为所有人的幸福奉献终生,但如果有人肯在危险的雷区或者火线上替我打头阵的话,那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为伟大的事业做出更多的贡献,从而更好地履行我的职责。
“当然,吾辈认为,一同歃血之人也应当抱有相同的觉悟。”巨汉接下来的话就有些不中听了——当然,我并不是对他们所崇尚的责任与义务有什么意见,只是对某些……过度的死板不太喜欢,“吾友,你是否问心无愧?能否将当时发生之事告诉吾辈?吾等很希望知道,那些未能返回的兄弟到底去哪儿了?各位有谁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嗯,他们都死了,”我正打算用之前花了不少时间构思好的、经过了略微修正的故事试试运气,咪咪却抢先一步答道——这家伙从来都对她知道答案的问题没有免疫力,“咪咪亲眼看到的哦。”
好极了。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有四个人和‘青金石号’一起沉进了海里。当时,有一对‘地狱翼’在我们登陆时朝船队发射了火箭弹。另外两艘船都逃跑了。唐博士要我们在敌人离开之后回到海边搜救,但是阿德不同意,说那样太危险。”
就像完全没有说谎能力、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把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咪咪一贯的发言一样,这是实话。不过话说回来,我那时的做法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不去敌人可能返回的危险区域算是常识,而且那些人可能在船沉之前就被炸死了。
“然后呢?”
“王铁先生在我们进入藏着资料的地下室时摔死了。当时本来是阿德第一个下的,但他觉得下面的扶梯太老旧了,说不定会出事,所以就让王铁先生第一个……”
是是是,这话没错,但当时我可是建议用攀岩工具下去哦!这家伙非要逞英雄又不是我的错。
“那其他兄弟……”
“罗铜先生和牛金队长都被打死了——我们从城里往外走时,遇到了一大群傀儡的阻截。当时阿德让老恩菲尔德和那两位先生组成一队,先从一条小道冲出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结果他们都被敌人包围,也没能回来……阿德说他们肯定死了,所以不准去救。”
唉唉唉?为什么我听上去像是个坏人来着?!虽然这都是实话,但这应该是标准战术操作吧?他们自己运气不好死掉了,可不能怪我,而且我还损失了一个自己的队员哦!不过真正让我担心的还在后面,要是咪咪把剩下的事儿都抖出来……
“所以剩下的人……”
“李钢先生他们也都死了——在唐博士不幸遇难之后,阿德和他们说了一些话……”咪咪对着食指,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为难。但她那股子堪比毒瘾的说实话冲动还是压过了基于理性的担忧,“那些先生们最后同意留下来断后,让我们先走……呃……他们最后遭到了空袭,炸弹刚一掉下来,所有人‘砰’的一下就没了……那个……阿德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叫我们不要介意,也别回去……”
好了,完了。
我可以保证,我做的这些事都是基于正当理由、是为了伟大的事业和绝大多数人的福祉而不得不做出的必要选择,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头脑正常的理性人都会赞成我的决断。但我不认为血誓会那些死板地抱着“情义”“气节”不放的家伙会这么想。
而事实果然如此。
“虽然这么说让吾辈深感遗憾,”在朝我投来一个悲伤的表情之后,巨汉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和他的造型略有那么一丁点儿不相称的粉红色绣花手绢,擦了擦沿着眼角流下的泪水,“但很抱歉,恐怕吾不得不认为,您未能履行当初的誓言……您应该还记得,誓言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吧?”
我倒是很想说我不记得了——但问题是那句话实在是太过违反战术常识,所以我想忘都忘不掉!什么叫“同生死,共进退,不弃一人,背誓者死”?!在战场上这样做会严重破坏战术灵活性和决策的及时性,好不好?
但在雇用他的兄弟们时,我确实说了那句话来着……
“那么,履行誓言吧。”
“不行!”
在巨汉放话要我“履行誓言”之后不到一秒,有人便给出了坚决的答复——啊,声明一下,说这话的人不是我。作为一个重信守诺的人,我当然不会……呃,至少是不会直接反对履行任何誓言。可是一路上像蚂蟥一样死死叮着我的平娜却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
“您是谁?”
“我是联合军政府派驻本地的义勇军联络官,根据《紧急状态处置条例》,我有权阻止任何正在发生、可能危及本地安全的暴力犯罪!”就像故事里拯救美人的英雄(好像角色有点儿颠倒)一样,平娜一个箭步挡在了我的面前,“你们知不知道当着我的面威胁他人生命安全会导致什么下场?!”
“知道。”壮汉说道。
“那你们——”
“在场诸位都可以作为吾等见证人:今日所发生之事纯粹为吾一人所为。吾愿意承认由此所致之一切指控,并愿意接受司法机关之一切处分——好了,请让开,上尉。我得把事情办完。”
“休想!我、我绝、绝不会让、让、让你……”虽然紧张得舌头打结,但平娜还是勉强举起了她平时挂在腰间的点38大号左轮枪,摆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算是威慑的姿势——不过,像我这样充满了责任感与正义感的人可不会如此麻烦地方公职人员勉为其难地为我提供保护。
我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没错,我知道该怎么办。
“咪咪,该你上了。”趁着平娜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几秒钟,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两样东西塞到了咪咪手里——我一个人不是这些家伙的对手,而出于某些原因,艾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用武器战斗,因此我只能这么做,“照老样子,我下次给你弄好吃的。”
“冰激凌?”
“蛋糕,三天管够。”我咬了咬牙,总算心一横开出了条件,“如果你愿意,再额外加一份巧克力,真正甜的那种。”
“好——嘞!”
咪咪冲了上去。
如果单从人数对比来看,我们这边绝对是压倒性的不利:冲着要我的命而聚在这里的血盟会成员至少有二十人,其中一大半携带着手枪和大口径双管霰弹枪,另一些则拿着带有浮夸浮雕的板斧和阔刃大刀,多半是准备在料理我时搞个符合他们审美口味的特殊仪式啥的。相较之下,我们这边只有我、艾琳、咪咪,以及平娜和她的那个跟班,而且我很清楚,出于某些原因,艾琳不会参加战斗,因此我们真正能打的只有四个。
但这已经够了。
如果我的时间感没出错的话,在最初的五秒钟里,就已经有四个血盟会的大块头倒了下去——咪咪的外表很能迷惑那些不了解她的人。毕竟,如果你是个两米来高、身强体壮的大男人,那么下意识地轻视一个又瘦又小、看上去仿佛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捏碎的女孩也是意料之中的。而咪咪的速度则让那些家伙完全来不及纠正自己的错误,便已经接二连三地惨叫着中弹倒地。
……当然,没有任何人伤亡。
虽说对方是冲着做掉我来的,但我可不希望因为摊上一大堆命债而惹来更多的麻烦——很多古时候的传奇故事里都有这种情节:当你干掉一批和你作对的家伙后,你的仇敌名单却变得越来越长了。因此,我很早就已经准备了一对电击手枪来应对这种可能的情况。这些发射带电飞镖的小玩意儿是大战爆发前的遗物,射程很近,容易故障,而且不好好修理一番根本没法派上用场,因此虽然偶尔会在城市遗迹里被发现,却几乎没人在意过。不过,在眼下,咪咪却把这对不能算是武器的小玩意儿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靠着比真正的猫咪还要更胜一筹的灵活性,她有惊无险地在成群的壮汉之间来回游走,而对方的人数在此时却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因为缺乏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大块头们一时间乱成一团,互相推挤,只有当一个人被飞镖打中、抽搐倒地时,混乱的人群中才会偶尔露出一条空隙。
当然,作为整个大陆西北地区最可靠的义勇军团队之一,血誓会的伙计们自然不是那种故事里“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呆瓜。在短暂的困惑与混乱后,他们立即相互拉开了距离,同时在咪咪身边让出了一个半径超过十米的粗糙圆形——这是依靠压缩稀有气体射击的电击手枪能够攻击的距离上限。接着,几个拿着射程远得多的大口径枪械的家伙迅速找好掩体,将枪口对准了咪咪。
“吾辈要讨债的对象只有一个人!不要插手,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之前和我们交涉的那个人用颇为威严的口气喊道——要不是他现在正倒在地上,像一只被扔进开水的大虾般颤抖个不停,这话的震慑力肯定还能翻个好几倍,“请站到一边去,小妹妹。”
“别怕,咪咪。”我连忙喊道,“下次给你双倍的巧克力!”
“好——嘞!”咪咪露出了兴奋的微笑,然后……就把电击手枪扔掉了。但就在那些举枪指向她的家伙下意识地松懈下来的一瞬间,两枚白色的球体变戏法般地出现在了她的双手之中。
接着,她把两只球分头抛了出去。
或许是命运之神不愿看到我这么高尚善良的人继续遭受这种毫无理由、更没有意义的非难的缘故,在咪咪丢出球的同时,一阵时机非常合适的夜风正好吹过了修理厂的正前方,让那两团从球体内部爆出的灰白色粉末迅速扩散了开来——正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下散开的血誓会成员们的视线。
“就是现在!走!”
我一把抓住艾琳的手腕,朝着修理厂冲了过去——虽然这点儿加入了一些胡椒末和其他刺激性物质的石灰粉并不能为我们争取多少时间,但让我冲到停在修理厂大院里的“走为上号”附近已经足够了。虽然这辆被我从零件与残骸状态重新拼凑起来、迄今为止已经跟随了我五年的老旧半履带车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良好运转过,但在我为人类的未来奋斗的坎坷经历中,它也没有让我失望。只要能让这玩意儿动起来,我就……
……呃,它好像没动起来。
虽然“走为上号”车厢上的几个窟窿已经被补上,在早些时候被剐蹭弄坏的那些零零碎碎也都重新安好了,但无论我怎么试图点火、踩油门,这玩意儿都没有半点儿反应。接着,在看到油量表之后,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似乎有人提前把油箱里的燃料抽走了。
“抱歉了老兄,在我这儿修理的车辆都不能加油,这也是为了安全。”一直待在一旁看热闹的维修厂老板无奈地朝我耸了耸肩,“不过放心,要是你没活下来……这次就算你免费怎么样?我反正也不喜欢向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讨债。”
嗯,这听上去不错,非常之高风亮节……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毕竟那些家伙已经回过神来了,而且显然对我刚才搞的这点儿无害的花招很不高兴……嘿,至于吗?我只是用不伤人的办法正当防卫耶!你们有必要露出这种恨得牙痒痒的表情吗?!
“……你、你们不能这么做……”被一连串变故弄得不知所措的平娜还在做着无意义的尝试,试图让我避免命丧街头的下场。我虽然很感谢她的热心,但实在是不认为这么做能派上什么用场……呃,等等,好像真的派上用场了?
“阿德阿德,那些人好像害怕了耶!”当第一个高举着手中的双管猎枪、气势汹汹地朝我冲来的血誓会成员突然停下脚步,像被黄鼠狼瞪上的兔子般一步步朝后退去时,咪咪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谢谢……”
“你用不着谢她,”我顺着那帮大汉惶恐的视线瞥了一眼,然后拍了拍咪咪的脑门。事实上,要不是刚才大脑被过量分泌的内啡肽与肾上腺素弄得乱成一团,我早就应该听到厚重的履带发出的声响了,“谢谢艾琳和栗子吧。”
现在“走为上号”暂时派不上用场,万幸的是,我还有“走为上二号”。
“救主领袖啊!这……这……这这这这这这……”
如我所料,在“走为上二号”面前目瞪口呆的不仅仅是几秒钟前还恨不得把我撕成肉片儿的那帮子血誓会成员,平娜同样也被吓得不轻,只有从头到尾一直一言不发,也没有参加战斗的艾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当然,平娜的反应并非出于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因为她太清楚这是什么了:作为一名前军团野战部队的突击小队成员,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的那一天。对这一点,我和她一样清楚。
“别害怕,平娜!”我朝着战战兢兢的联络官挥了挥手,“这是‘走为上二号’!是我的车!尽管放心!”
“这是你你你你你你……你的车?!”平娜舌头打结的症状更加恶化了,她的跟班、那个总是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我的德尔塔更是仿佛变成了一尊出不了声的石像,“你你你你……你有一辆‘基路伯’?!”
“嗯,是啊,我这种人偶尔也能捡到点儿好东西嘛。”我摸了摸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当然,我很清楚,刚才这种说法其实有些过分轻描淡写了一点儿:“基路伯”重型坦克确实是好东西,但它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捡到的。毕竟,就算在傀儡军团之中,这种光是车体空重便达到六十二吨的庞然大物也相当罕见,相比于完整地缴获一辆“基路伯”的次数,人们被它的主炮烧成焦炭的次数倒是要多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的这辆“基路伯”其实并不算完整:由于曾被摧毁过一次,它的不少零零碎碎的外部设备已经弄丢了,包括但不限于不止一只车灯、一半以上的烟幕弹发射器、一些传感器和一部分附加装甲。不过,它的主体部分倒是基本还算齐全——无论是接近四米高、刚刚撞倒了不远处的一段砖石围墙的车体,装在正前方和炮塔顶部遥控武器站里的双管机炮,还是那门有着与普通身管火炮大相径庭的椭圆形炮口的巨型主炮,都足以对任何看到它的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而这种冲击往往会转化成恐惧。
“喂喂,阿德!你听得到吗?”在“基路伯”停止前进的同时,我挂在脖子上的短距离迷你通信器里传出了一个略有些焦急、甚至是惊慌的声音,“阿德,你没事吧?他们没有伤到你吧?你有没有被怎么样?喂,回答我啊!”
“我现在是还没被怎么样啦——幸亏你来得及时,栗子。”我打开拾音器,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些家伙是血誓会的!注意尽可能不要伤人,也别损坏太多公物。我的仇人名单已经够长了,再拉长一些对我可没有太大帮助。”
“明白,等我一下!”
几秒钟后,当血誓会的那帮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打算继续凑上来收拾我时,“基路伯”那形状独特的主炮的半透明炮管下端突然从浅蓝色变成了炽烈的白色,同时开始响起物质被电离时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滋滋”声,“嘿,那边那几个!对,说的就是你们!”随着栗子的声音从外部扩音器中响起,那帮正要冲向我的家伙一下子又停下了动作,“我不……不准你们继续伤害我的同伴!虽然阿德不希望伤害人,但如果你们再不撤退,我可不能保证哦——”
壮汉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但当“基路伯”的炮塔缓缓地转向、指向位于下城区边缘的一座三层小楼时,他们突然露出了惊慌的神情——那建筑正是血誓会在据点镇里的总部。
“可恶!吾辈……吾辈现在只能暂时屈服于尔等的恫吓,但记住,债务有借有还,誓言终当履行!”早些时候腿部吃了一发电击飞镖、现在在同伴搀扶下勉强爬起来的那个带头者喊道,“撤退!吾等会再见面的!”
“呼……哈……”在看着那群人遁入下城区后,我长长地呼了口气,“好了,栗子,准备走了!我们——唉?”
“基路伯”的主炮仍然处于充能状态。
这可不妙。
“嘿!栗子,听得到吗?听得到就答应一声!”我连忙对着拾音器喊道,“把那东西停下来!喂,你该不会是真的要轰掉半条街吧?!”
“不行!我没办法停下!”待在“基路伯”里的栗子几乎是哭着说道。
“啊?!”
“是我的错。”一直保持沉默的艾琳突然说道,“恐怕我对主要武器系统的供能模组的维修不够彻底……如果在目前状态下全功率射击的话,包括行走装置、火控和其他需要主反应堆供能的系统都会陷入断电状态,并导致失控。”
“所以呢?会发生什么?”
“没什么。”艾琳双手一摊,“别担心。”
那天晚上,据点镇一半的人都看到了那团照亮夜空的白色闪光。
当然,幸好主炮射击的噪声过大,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听到了我那实在是有损男子汉气概与威严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