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录像并不很长,也没有声音,而且由于摄像机本身的质量问题(毕竟,这一看就知道是从某个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玩意儿),画面算不上清晰,看上去就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大致辨认出,这台摄像机当时应该被固定在离入口不算太远的一段残墙的顶端。一座架着通用机枪的半地穴式沙袋掩体就在摄像机前方不远处,更远的地方还有几名携带着盾牌和短管战斗霰弹枪的“战争老鼠”成员。这些人就站在离漆黑的地下入口只有数米之遥的地方,一边检查着手中的装备,一边交头接耳,似乎正在等待深入地下的命令。虽说我无法看清这几个人的表情,但从略显紧张的肢体动作判断,前方的黑暗显然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而很快,他们的第六感就应验了。
或许是有谁大声示警或者在无线电通信中下达了作战命令,这几人突然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指向了面前那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黑暗。接着,当枪口焰纷纷亮起时,黑暗中出现了几个迅速移动的影子。虽然因为光照有限,这些影子一开始只是一些庞大、模糊的暗色团块,但当两盏大型探照灯被启动,如同固态火焰般的眩目白光透入黑暗深处后,我看清了那些从黑暗中拥出的家伙的身姿。
恕我直言,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儿来描述这些家伙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
真丑啊!
几年前,在据点镇欢乐街的某所特殊店铺里,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自称在大学里研究美学的学者(当然,我那时只是在那儿执行例行的治安维持任务,绝对没有做别的事情)。按照那位学者的说法,正如不同形态的美有着极大的差异一样,丑陋也可以分很多种:有些丑陋是滑稽可笑的丑陋,有一些则是令人恶心和鄙夷、恨不得敬而远之的丑陋,还有一些,则是令人恐惧的丑陋。这种丑陋不会让人发笑,也无法让人感到优越感;相反,它只会激发人类最原初的避险本能,让人们意识到这是某种异类、是不可信赖且充满危险的存在。
而这正是我对这些家伙的第一印象。
如果非要描述的话,我只能说,这些敌人(没错,它们显然对人类有着敌意)的外形很像是传说中的阿拉克涅——那是一种来自古地球时代的幻想故事中的、有着女人上半身和蜘蛛躯体的怪物。只不过,这些家伙身上“人”的成分远远不到一半,不仅下半身长着如同节肢动物附肢般的腿部,就连上半身的躯干也更类似于披着带刺甲壳的爬虫,只有头颅和四条胳膊的轮廓还略有一点儿“人”的痕迹。当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怪物举起一只胳膊时,我注意到,这家伙手中并没有武器,因为他(或者更准确点,我觉得用“它”这个第三人称代词会更合适)的手臂本身就是某种武器。在那只特化成枪管模样的胳膊顶端,细长的针状物不断化为残影、飞过空中,射向远处的目标。
所以说,以救主领袖的名义,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虽然“战争老鼠”们是首先开火的一方,但很显然,这些从地下拥出的怪物至少在耐揍方面是人类难以企及的:在劈头盖脸的步枪弹、霰弹甚至破片榴弹的火力压制之下,它们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甚至连脚步也没有丝毫放缓的迹象,直到位于摄像机镜头下方的重机枪也加入合鸣后,才开始有“阿拉克涅”倒地毙命。即便如此,这些怪物仍然毫不动摇地迈动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分节附肢、跨过丧命的同类躯体继续前进,同时有条不紊地还击。
理论上,与这些从地下拥出的家伙相比,守在入口外的“战争老鼠”们处于显著的优势地位——虽然人类一方在数量上不占上风,却可以依托修筑在这一带的工事保护自己,而他们的对手则只能拥塞在没遮没拦的地下通道之中,巨大的身形更是让它们变成了绝佳的靶子。即便如此,这些家伙的还击仍然猛烈而精准,甚至在与“战争老鼠”的对射中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有着掩体的保护,但一根准确飞进射击孔的针状物还是穿透了一名戴着贝雷帽、用自行改造过的呼吸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的军士的护目镜,他在倒地之前就已经命丧黄泉;而在接下来的交火中,又有几人非死即伤,更多的人则是凭着头盔、护甲和盾牌侥幸躲过了一劫——若不是这些巷战专家拥有大量远比正规部队的装备实用得多的护具,恐怕方才的伤亡人数还得翻倍。
在录像播放到三分之二时,两盏探照灯突然同时熄灭了——那些攻击者显然是故意朝着它们射击的。随着照明的消失,防守方的火力顿时完全失去了准头。万幸的是,这种麻烦的情况并未持续多久,随着一发闪亮的照明弹飞入隧道,我看到了两道飞过黑暗的醒目焰尾,以及随后在黑暗深处亮起的、我颇有点熟悉的爆炸闪光。
“你们……呃……你们用了‘沙罗曼蛇’?刚才那是‘沙罗曼蛇’对吧?”当录像播放完毕后,第一个打破沉默、开口询问的是奥菲莉亚。她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嘴唇,然后才说出了那个词儿——罗蒙诺索夫曾提到过,这个词语来自古地球亚欧大陆上的古老神话里的想象生物,现在则被用作联合军杀伤力最大的步兵武器之一——75毫米口径温压火箭弹的代号。这种采用了特殊弹头的单兵火箭弹足以在瞬间将上百立方米的密闭空间内的氧气耗竭,让那里变成无法呼吸的炽热地狱,是城市战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按照《联合军轻型武器管理法案》,‘沙罗曼蛇’这样的武器只能装备给正规军,不准出售或者转让给其他任何武装组织,应该是不可能……唉,算了,当我没说好了。”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只要管用,用什么都没差。”
看来在和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奥菲莉亚的观念也多少有点儿与我们趋同了。我不清楚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起码,以后我们在相处时应该会少许多麻烦。
“虽然敌人在遭到温压火箭弹的打击之后便停止了攻击,但很显然,它们远远没有被消灭:在事后打扫交火区域时,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敌方尸体,也没找到遗留物资——这意味着它们有余力将死者和其他玩意儿有组织地搬走……”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蕾琪摆了摆手。
“所以说,这意味着……它们很可能是有智慧的。”在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奥菲莉亚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在刚开始看录像时,我曾经以为,这些活像是从古代地中海沿岸的传说里钻出来的东西,不过是我们那些把遗传基因当积木玩儿的缺德老祖宗造出来的又一种异兽——甚至在那些家伙开始成群行动并朝着“战争老鼠”们射击时,我也还是抱着这种念头。毕竟,众所周知,在和谐星荒凉的大陆上四处游荡的异兽中有不少是群体行动的,能朝敌人或者猎物发射什么东西的家伙也有好几种。我曾经见过有人被喷酸寄居蟹吐出来的东西烧掉半张脸,也见过被地狱豪猪的针弹戳成刺猬的可怜虫,可能够如此有序地投入战斗的,我却是头一次见。
“有智慧?救主领袖垂……垂……垂怜,”奈吉嘟哝道,“别……别……别告诉我这就……就……就……就是所谓的‘下尼尼微城的宝藏’。它……它……它们真的让我毛骨悚然。”
“那把它们干掉就是咯!有一个干掉一个!”一直在仔细地用一块袖珍磨刀石打磨着多功能刺刀的咪咪以她一贯的乐观主义态度说道,同时朝着军医挥了挥刚发给她的一支战斗霰弹枪,“不管那是什么,死掉的家伙就不会让人害怕了,这可是明摆着的哦!”
好吧,看来蕾琪那家伙的口头禅感染能力还真强。
“总之,先别急着向任何正规军部门发送正式报告,也暂时不要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外人。如果上面问起失踪人员的消息,就说我们正在准备派遣搜索队,但因为技术原因暂时无法成行。”在考虑片刻后,蕾琪下令道。
当然,我很清楚这命令的用意:虽然从理论上讲,联合军政府与义勇军队伍之间的合作关系一直是公正公开、坦坦荡荡的,但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不幸发现(或者被认为发现)了某些“不合适”的秘密的可怜人突然死于离奇且没有下文的“意外事故”。因此,所有活得够久、经验足够丰富的义勇军都知道,在以全人类福祉为重的前提下,如果遇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在向那些大人物汇报之前还是多加考虑为妙。
“另外,加强警戒,在可能遭到攻击的地方设置反步兵定向雷和诡雷,如果有必要,别的陷阱也随便你们设,所有岗哨增派两倍人员,每个人都留神点儿背后,不要单独一个人往黑咕隆咚的地方乱跑……”
“那那那那个……头儿,这些伤……伤……伤员怎么办?”奈吉突然问了一句,“虽然他们的生命体征都很正常,而……而……而且只受了些不算严重的皮外伤,但就是醒不过来。我试着注射过药物,也采取了别……别的刺激手段,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是醒不过来。”
“呃,但那个人好像已经醒了啊。”奥菲莉亚摇了摇头,朝着伤员们的方向走了过去,“我想……哎?”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这位前特别监察官的脑门上突然溅起了一团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