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你听得到吗?艾米……”
黑暗中似乎有遥远的呼唤。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在我滚烫的前额上,又移开了。
我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那个声音、那种触感——像是渴望黑暗中的一道光。
“妈妈……”
“别怕。”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没事的,你只是因为眼压不稳导致短时失明。”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四周渐渐亮起来。
而我的视野因为泪水,再次模糊了。
“我不知道……爸爸……我……”我泣不成声,“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多么害怕自己的特别啊,孩子。所有人都害怕。我也曾经害怕过。”妈妈叹息道,“我只是想保护你,不过,我错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难道妈妈也……
镜框后,她疲惫的眼睛闪着光。
“我们每个人都很特别,但又没那么特别。”妈妈将我的头发拢到耳后,“妈妈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了这一点。”
她为我戴上了一副耳机。
“现在你的眼睛还需要休息。闭上眼睛吧,孩子。用耳朵去听。”
我颤抖地重新躺下,耳机里传来妈妈的朗读声,就像很多年前,她在我床前朗读童话和传奇一样。不过,和过去的夜晚不同,这次的故事,让我的呼吸渐渐急促,内心翻江倒海,我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泪水涟涟,像是荷马的第一批听众。
那是妈妈的日记。
……2024年,1月25日。
今天我在滑雪场遇见了乔。我几乎一下子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浅淡的冰蓝色,里面还有那么多不同层次的绿色、丁香色、青金石色……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眼睛?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在他眼里一定很可笑。
不过我很快发现,他可能是个色盲。他的滑雪服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绿色,像一个放了半年的牛油果,还掺杂有脏兮兮的土橘色,我在他面前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搞得他莫名其妙。看来我以后必须帮他打理衣橱……不过,至少现在,我不用担心别的姑娘会在雪道上跟他搭讪了。
……2028年,5月30日。
谢天谢地,最后一批花总算在婚礼前送到了。白色的芍药,早上刚刚从费尔班克斯的农场里采摘下来。我的手捧花是含苞待放的白色栀子花。白色的蜡烛,白色的蕾丝桌布……白色,白色,全是白色。
乔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不用别的颜色吗?哎,我该怎么向他描述呢,他总是看不见,白色不是白色。就像我见到他的那天,雪地的颜色一样。我让他想象蛋白石的样子,在半透明的白色石头上有比红宝石更柔和的火彩,紫水晶的绚丽紫色,以及祖母绿的绿色之海,所有闪闪发亮的元素汇聚在一起,就像普林尼说的那样,像硫黄燃烧的火焰,可与画师最深广最丰富的色彩媲美。那就是我的白色。
他像往常一样,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却还是频频点头。好像看见了,就像……他装作听懂的样子,一脸严肃地搜肠刮肚,想要找一个形容词,让我不得不去吻他的唇。
就像我爱你的样子。
……2030年,11月1日。
艾米来到了人间。第一眼看到裹在襁褓里的,小小的她,我竟然不相信那是我的女儿。
她不像我。我的皮肤是浅橄榄色的,可她却是那么苍白,透出细小的血管,像奶油覆盖的蓝莓。她的颜色不对。我一遍遍对护士重复,她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我在说什么,又再三保证,让我平静下来。我知道这蠢透了,她并不一定要跟我的皮肤色调一致,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颜色对我来讲是如此特别。我早就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看到这么多种颜色。从七岁起,我就是美术课上最特别的孩子。我画得其实并不好,但是所有人都说那些画一看就是我画的——别人画不出来那种颜色。而我只是将眼中所见的百分之一画出来了而已。
我希望艾米也能像我一样。如果她也是个“正常人”,她的世界将是多么平庸乏味啊。
……2035年,7月6日。
乔真令我郁闷。他不小心将一块苹果掉在地板上,却无法分辨苹果块与木地板的边界。而对于我,那醒目得像块青柠色的火腿,难以置信他竟然看不见。
为了这个,我差点儿和他吵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说有一种视网膜调整镜技术正在实验,也许至少可以让乔成为“正常人”?
我开始在画画时把艾米放在一边,让她学着看。尽管有点儿早,但是塞尚和莫奈的颜色是那么丰富而生动,我希望她能够早点儿发现颜色的魅力。
不过,目前看来一无所获。
……2037年,9月2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艾米抱怨,看不清楚老师在墨绿色黑板上用蓝色粉笔写下的数字。我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
我让她识别印象派作品中的细微色差。她看不出来。
艾米无法完全分辨蓝色与绿色。与乔的红绿色盲相比,这并不算严重,但是,也远远算不上“正常”。更不要说,像我一样。
艾米。在她诞生的那一天我就抱有的希望,如今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我和乔激烈地讨论,到底要不要给艾米植入调整镜。我简直无法想象女儿在一个色彩缺失的世界里生活,但是乔说,并没有那么可怕。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我少了哪些生活的乐趣。
那是你没体会过。我试图解释。想想看,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更丰富、更清晰、更生动,充满了难以穷尽的可能性。一旦看到这样的场景,你将无法忍受之前的一切。
不,亲爱的。我也看到过你从未看到过的东西。他微笑着说。拉格朗日力学可以让你对整个世界的存在产生新的看法。一旦理解了那些公式和符号的语言,你会觉得这个宇宙和谐得可怕,也脆弱得可怕,人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了无意义……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听你讲述那些我永远看不见的美妙景象,去感受艾米躺在我臂弯里的温度。
语言也是一副眼镜。我记得他说,它可以让我们看到往常看不见的东西。但是何时戴上,何时摘下,需要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们决定再过几年,把选择权交给艾米自己,她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在此之前,尽量不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异常。我的特殊或许能带来赞许,但是艾米的特殊不是。
我和艾米的老师通了电话。
……2043年,4月12日。
我的朋友并不多。在以前,和女伴们聚会时,我就常常因为被那些引人屏住呼吸的色泽吸引了目光,而显得格格不入。我记得,她们抱怨说,不得不重复喊我的名字,才能把我从无休无止的凝视中拉回来。
也许只有乔能忍受我。谢天谢地。
我曾经希望艾米在植入调整镜后,能看到和我一样的景象,体味到那些幽微的感触,但是我错了。我能感受到她在一点点离我远去。她不再阅读我钟爱的那些书籍。我听不懂她那些时髦的用词,就像她也听不懂我的话语一样。
乔不会要求我去学习拉格朗日力学。我又能要求艾米什么呢?
她宁愿凝视着虚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画画、看画了。我知道,在她的眼睛里,是一个我所无法达到的地方。
今天我去咨询了成人植入调整镜的手术。在初步检查后,医生对我特殊的颜色感知很感兴趣,表示需要等待进一步的实验报告。
……2043年,4月20日。
四色视觉。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极其罕见,医生说。人只有三种视锥细胞,负责加工红色、绿色和蓝色,而四色视觉者眼睛里有第四种视锥细胞,还可以对其他颜色进行加工。这种状况通常是由单X染色体变异导致,发生在男性身上可能引起色盲症,而女性则多是四色视觉者。
相似的变异,让我和乔走上了不同的方向。他能看到的颜色,比正常人能看到的一百万种要少得多,而我却可以看见将近一亿种颜色。
由于双X染色体变异,艾米继承了糟糕的那种结果。
目前,四色视觉者无法接受调整镜的植入。我本身的视觉神经通路已经过于复杂,调整镜的算法无法整合。
我无法看见艾米的世界了。
也许是该放手了,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粉红色的青春痘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悄悄冒出来。有了调整镜的修饰,她并不太在意。不像我,曾经为脸上的青春痘痛苦不已,它们是那么的触目惊心,直到现在,我也必须化妆之后再出门,皮下血管的青绿色、深紫色、酒红色,在我的眼中过于清晰了。
也许,她能看到的,是一个比我眼中更好的世界。
……2047年,12月19日。
乔离开了我。
他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脸色灰白。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红宝石、紫水晶、祖母绿。那是死亡的颜色。
甚至黑色都太丰富了。我在黑色里能看见紫罗兰、深蓝、翡翠,那让我想起椋鸟的翎羽和太阳刚刚落下的大海。
而我的心是一把燃尽的灰。
……2050年,4月25日。
艾米马上要毕业了。她健康、聪明、自信,几乎完美。她也懂得照顾自己。有了调整镜,她的色觉感知“正常”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像乔那样,在某个更新了调整镜交通信号的国家,看不清红绿路灯。
我已经老了。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就像所有的世代一样。如今我只能从那些越来越陌生的词语里捕捉那些旧日的气息。它们像一个个沉睡在黑暗中的矿洞。
人也一样。近来我有个可怕的念头,为什么每个人喜欢的颜色都各不相同。
那一束束光线,在艾米和乔的眼中,是近似到乏味的色调,在我的眼中,则是令人屏息的异彩,在“正常”人的眼中,难道,就是一样的吗?
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是个黑暗中的矿洞,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物质世界在不同的洞穴中映照出的影像。物理世界的真实,犹如一团无所定型的灰白色云雾,而使其凝结下来的,是每个人的心灵。人们的认知本身重塑了世界,也是某种意义上,我们所能认识到的,唯一的世界。
黑暗中的一个个洞穴冷漠而疏离,而将他们勉力联系在一起的,不是眼中所见,而是口中所言。人们无法定义个人心灵中的独特体验,但是可以为那些体验赋予统一的名字。我们就凭借着这些名字,在这个疯狂而混乱的世间相知相爱。多么神奇啊,即使荷马的暗酒色的时代早已逝去,即使乔的白色和我的白色完全不同,我们仍然可以分享一丝同样的感受。
艾米。我看着你飘得越来越远。我无能为力,也安然接受。我们都太注重看到的东西,忘记了倾听,也忘记了述说。爸爸懂得这一切,但是他已经离开了。
日记结束了。我紧闭的眼睛早已温热。
我明白了盲诗人的诗篇为何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