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技术革新改变了描述这个世界的语言,它也永久地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哪怕脱离了技术本身,语言也已经深刻地塑造了人类的心灵。大学时的语言学课上,老师曾经讲过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有些小说家曾经根据这个假说,畅想了学习外星语言能给我们带来的超级能力,但我觉得,这个想法的真正意义,在所有东西都快速迭代的今天,远比人们认为的要更现实。
“又得扩充语音助手的词汇表了。”比尔的即时信息在我的显示器上跳动,中断了我的回忆,“调整镜上周的用户数据已经发布,可能会增加七十多个高频新词。”
我回头,在格子间里寻找着那一团熟悉的银灰色乱发。比尔是公司的资深工程师,目前和我结对编程。
我知道,他的头发是实实在在的银灰色,而非调整镜的效果。“遗传。”在第一次见面时,他解释说。
“挺酷的。”我不想显得大惊小怪,“我也认识不用调整镜的人。”
“我还没那么酷。”他咧嘴一笑,乱草似的头发开始变成一根根纠结的微型彩虹。
“嗯……我觉得,我们应该重新思考一下词汇更新的流程。”我飞快地键入字符,“新词随着新视觉效果增加,旧词随着旧视觉效果被剔除,近三个月来我们已经更新了三次。太快了,也许。”
“你可能想计算一下加速度。”他加上一串数字,那是调整镜代码中的鬼脸编码,“咖啡间见?”
“有时我感到,事情在逐渐……失控。”我拆开一袋巧克力豆倒在纸盘里,“你也许听说过语言会导致思维的差异。”我拨弄着一颗颗彩色的小球,“而我们正在加速这一过程——”
我努力不去想妈妈的脸,“想想看,调整镜已经渗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电影院的屏幕到手机应用。而从广告标语到网络新闻,所有的语言都在尽力跟上调整镜中描绘的景象……要不了多久,不,就是现在,人们已经无法脱离调整镜和与它相关的一切进行思考交流。可是……可是那些没有调整镜的人该怎么办?”
“脱脂奶?纯奶?”
“喂,比尔,我说真的。”
“还是脱脂奶吧。”他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艾米。人们创造了技术,技术也重新塑造了人类的心灵,从古至今,都这样。”
“可是至少不应该这么快……”
“有那么悲观?”他晃了晃起泡的牛奶,在咖啡上画出复杂的花样,“在面试时,你不是说调整镜和所有的先进技术一样,能让人们联系得更紧密吗?分享你眼中的美妙世界——”
“也许我完全错了。”我有气无力地说,感到巧克力豆在温热的指尖渐渐变得黏稠,就像我的思绪。
比尔将拿铁递过来,表面的拉花是一张只有眼睛、没有嘴的脸。我的心里突然一阵抽搐,几乎无法直视那漂浮在褐色液体上的稠密奶泡。
“我曾经是个物理专业的学生。”他慢慢说道,“直到现在也还相信以理智追求物质世界的真相。但是我明白,如果只是依赖牛顿光学的颜色理论进行数学抽象,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古希腊人站在海滨,眺望着暗酒色的大海伸向遥远的天际线时,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一颗巧克力豆在我的指尖四分五裂,我顾不得擦拭四处溅射的甜腻浆液,也忘记了之前的话题。我只想解开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谜。
“呃,我只是试了试刚发布的荷马之眼……”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反应,“应用市场的第一个。”
盲诗人用词语为遥远的年代涂色,而那词语如今成了我窥视真相的眼睛。该如何描述我见到的?在古希腊人的眼中,这世上的每一种色彩依然清晰可辨,只是比起色盘上的差异,他们的目光更多地聚焦在明暗的程度上。暗酒色描述的不只是红与蓝的中间色,而是一种明亮与运动的混合,随着不同季节和一天中不同时辰的光线状况而变,那是最能捕获古希腊人感受的特征。人们依然能感受到最细微的颜色差别,但他们并不在意。和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以及浸满了汗水、闪闪发亮的公牛躯体一样,我感知到的,是在纸杯中荡漾闪烁的甘醇液体。
“难以置信……通过词语反向构造……这是……用古希腊人的眼睛去感受这个世界。”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项算法的设计不但考虑了客观世界的真相,也反映了物质世界对于古代人类心灵的启示。而这,全都来源于语言。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并不是故事的全部,语言并没有阻断我们的视野,也没有让我们丧失思考的能力,它只是为我们戴上了一副眼镜。
我切断了调整镜的信号。我有多久没这么干了?我试图回忆起那些古老的形容词,或者说,忘记调整镜赋予的新词汇。“你得学会摘下眼镜,才能戴上另一副……你得暂时忘掉母语,才能更好地学会外语——”妈妈严厉的目光挂在玳瑁镜框上。
“艾米?你还好吗?”比尔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真没想到,绿色也挺适合你的。”
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很久以来,我的衣柜都是由黑白深蓝组成的,不管是在调整镜内还是外。我不喜欢绿色。那让我想起某种滑腻的两栖动物,以及那些曾经刺痛过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