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读了人机交互专业。大学毕业后,我加入了一家为视网膜调整镜编制滤镜插件的初创公司。如今,人体改造技术已经成了最炙手可热的领域。植入了RFID芯片的人们再也不用担心忘记钥匙或者钱包,3D打印的心脏、肺和肾则大大缓解了器官移植供应的压力。
生物黑客成了每个年轻人的理想职业,不过,最吸引我的,仍然是调整镜的相关技术。视觉是我们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最重要的渠道。我不会忘记在那场手术之前,我曾经被排除在外。
几乎已经没有人再抗拒人体的硬件升级,除了妈妈。
她曾经委婉地提出希望我在文学或者艺术领域继续深造,但是,在爸爸出差时因为车祸去世之后,我就从家里搬进了自己租的小公寓。她再也不能要求我什么了。
事实上,自从上了中学,我和妈妈的话就渐渐少了。
调整镜固然是重要的原因。十年来,随着技术的不断升级,调整镜所能呈现的视觉效果早已超出了人类的固有经验,只有使用来源于调整镜本身的语言,才能传达准确的含义。我很难与妈妈分享什么是“超空三号”,那是一个类似于在大气层中不断上升的光线渐变渲染,由淡蓝、深蓝、紫色、紫黑逐渐变成深沉的黑色丝绒,夹杂着许多难以形容的纤细光丝,那是我最喜欢的睡眠环境。我也没办法向她讲述我第一次暗恋的那个男孩儿,他的眼睛里有真正的黑洞,星星在瞳孔边缘纷纷坠落——那是最新款的芯片才能达到的效果。
与此同时,各种基于传统人眼感知原理的显示器,也进行了针对调整镜的更新换代。如今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前信息时代那种可以看见边缘锯齿的粗糙图像,而是与调整镜算法相融合的超写实成像。这跟前信息时代的3D成像有点儿类似,但是更为生动。事实上,如果不是显示器强制性的边框限制,我们已经很难分清显示器内外的世界。
但是妈妈拒绝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是她的态度,而非调整镜本身,造成了我们之间微妙的沉默。她甚至不使用电子阅读器或者非侵入式的增强现实眼镜,而是埋首于那些日益暗沉的古代典籍和艺术作品中去。
我知道,在我离家上学之后,她又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画画。我曾经看过她的作品,老式的静物、风景,乏善可陈。凝固的油彩,并没有调整镜下的光线灵动飘逸。
“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我,像个等着夸奖的小女孩。
“唔……不错。”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真诚一点儿,“不过说真的,妈,你就不能试试……”
“艾米,我真希望你关掉那玩意儿,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语言去说。”她从老式的玳瑁眼镜上边缘盯着我,声音干巴巴的,“妈妈毕竟是过来人,要记住,你眼中的颜色……”
“‘黑色并不总是黑色,白色并不总是白色……’好了,好了,难道这就是你在葬礼上也穿着一件灰衣服的理由吗?”我忽然提高了声音,某种存在已久的情绪裹挟着词语,破口而出,“妈,我已经长大了,而你却止步不前。你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年龄不是你的资本,体验才是。”
“那些一模一样的人造体验?”妈妈绞着双手,“艾米,你忘了你曾经是个多么特别的孩子,还记得……”
“不,我并不特别。那些只是你想要强加于我的东西。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那些古典文学、那些油画。”我背对她,不想看她的眼睛,“我只想做个正常人。”
“艾米……”她停住了,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讶和失落。我听得出。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我强迫自己一口气说下去,生怕因为泛起的丝丝歉疚而停顿,“现在我看到的,懂得的,都比你多得多。别再用那些故作神秘的陈词滥调约束自己,也约束我。出去看看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吧!”
她终于不再说话。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听见了强忍住的哽咽。
我转身走出了光线黯淡的老屋。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调出了特瑞尔七号的全景模式,那是天空中维纳斯带的视效模拟,阴沉的天色在温暖的二次瑞利散射光下变得柔和。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疯狂跳动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对不起,妈妈。但是我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