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个人终端显示在护目镜内侧一角的数据,截至今天中午十二点,我离几内亚湾遍布肥沃淤泥的海岸线,只剩下不到十公里远。
按照活动安排,一旦走完剩下的这点儿距离,上千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当地志愿者、节目组人员、新闻记者和别的家伙,就会把我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对于任何以人类为宿主的寄生生物而言,这种景象都不啻天堂。
考虑到之前我被感染的整个过程,“狱卒”的人际传播显然是通过空气中的粉尘或者气溶胶进行的,并不需要进一步接触。换言之,就算我到时候什么都不做,只要抵达终点,这玩意儿就能立即找到一大群潜在的新宿主。几个小时内,感染就会完成;而再过上区区两三天,“狱卒”就会得到一大批任它操纵的傀儡!在交通发达的现代社会,这些傀儡可以在几周之内就将“狱卒”的后代散播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状况显然不是一支达荷美土著警备队就能对付得了的。
当然,好消息倒也不是没有。无论如何,现代人的医疗与防疫技术,比起20世纪初已经提升了好几个数量级。对于“狱卒”而言,它唯一的优势兼生存希望,就是隐蔽性——在成功扩散到全球之前,只要它的存在被发现,各国的医疗检疫系统就会迅速将它的传播途径切断,最终像所罗门封印魔鬼一样,将它重新塞回那个瓶子里。换言之,我只需要让人们意识到我出了问题,意识到有必要对我进行医学检查,就行了。
可问题是,我他娘的做不到。
虽然我的身体暂时还看不出任何异样,但随着与终点的距离一点点拉近,我大脑中的搏斗也正变得越发激烈。我思考着一个又一个点子,并试图将它们付诸实施,而“狱卒”则以堪称歹毒的精准度将我的每一个可能对它不利的打算阻截下来。我试图停下脚步,试图伤害自己,甚至试图在“不经意”间让自己从危险的陡坡与山崖上摔落……但这一切全都是无用功,一旦我针对它的恶意被察觉到,“狱卒”就能提前让我无法采取行动;而如果不思考的话,我要想摆脱“狱卒”更是无从谈起。
当然,我还可以指望无常的命运之神会在下一个瞬间对我露出微笑:如果节目组突发奇想,决定让结束冒险的我接受一次全面体检,那“狱卒”的存在几乎一定会被发现。
除此之外,如果有非常熟悉我平日的言行举止的人突然出现,那么他们大概也能从我略显不自然的举止细节中看出某些端倪——一个世纪前,那座已经不复存在的村子里的居民们,就是这么意识到情况异常,并进而将他们的亲人送往医院的。
然而不幸的是,这些可能变成现实的概率,也只能让我用来安慰自己而已。那些制作节目的家伙一天到晚想着的,只有如何省钱,要他们为我这么个看似健康的人进行检查,简直和割他们的喉咙一样难。而我虽说还不至于举目无亲,但我年迈的母亲和大学里的导师都年事已高,难以长途旅行,指望他们能在这种时候恰好来到遥远的非洲,无异于白日做梦。
总而言之,从技术层面上讲,我连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他娘的没有。
说来也怪。在确信了这一点之后,之前一直充塞着我的脑海的诸多烦恼,反倒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了。而随着我停止抗拒,“狱卒”也不再继续给我制造烦恼和痛苦,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在彻底放弃治疗的心态支配下,我开始难得地欣赏起周围的森林、花卉与河川,同时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幻想起未来世界的景象。我实在是不相信“狱卒”的运气能好到一统全地球的地步,但毋庸置疑,在一切结束之前,这会成为人类史上最值得纪念的历史事件之一。也许一千年后,孩子们还会在历史课上学到我的名字,然后互相嬉闹着嘲笑那个随随便便就打开瓶盖的大蠢货。
而我还能说啥?我确实就是个大蠢货。一个运气极坏的、傻得掉渣的、彻头彻尾的大蠢货,除了认栽别无选择。
最后的十公里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当太阳开始西沉之时,我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泥质滩涂旁。虽然附近有好些港口城镇可以选择,但节目组认为,一定要把终点设在这种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才能体现出本节目“挑战自然”的主题。说实在的,他们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一个遭到了自然的挑战,而且刚刚一败涂地的倒霉鬼正朝这儿过来,并即将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所有人献上一份大礼!
“……看哪!经过九十七天六小时十一分钟的艰苦跋涉,两百五十万元的大奖正在朝它的得主招手!”就在我大步流星(而且很不情愿)地穿过竖立在终点线前的绿色大拱门时,一个让我隐约觉得有些耳熟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在座的诸位!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恭喜‘最后净土大挑战’的胜利者!他一路前行,凭着自己的力量、智慧与知识,战胜了这片原始狂野大地上的无数艰难险阻,以压倒性优势甩开了所有强有力的竞争者,最终来到了这里!”
我停下脚步,放下背包,双眼在聚集于终点附近的人群中来回搜索着说话的那个人。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于那家伙无聊的陈词滥调产生了什么兴趣,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声音——这家伙的声音对我而言,其实算不上非常熟悉,但却让我感到非常恼火。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十分厌恶那个说话的家伙,因为……
……好吧,我想起来了,因为他抢了我的女朋友。
在看到站在一顶巨大而花里胡哨的帐篷下的那家伙的瞬间,令人不悦的记忆立即像开闸的水流般回到了我的脑子里。在过去的几天中,我一直忙于绞尽脑汁思考和“狱卒”斗争的方法,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比赛、两百五十万奖金以及我选择加入这场真人秀的原因。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除了改善作为一条可怜的生物狗那糟糕透顶的收入状况之外,我来到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这个混蛋。
“啊哈,你这混球。”我打量着那小子漂亮的脸蛋,像一头在交配季节保卫领地的雄性棕熊一样喘着粗气。不过这一切全都和“狱卒”无关,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
“咱们又见面了。”我说道。
“是啊,很高兴能见到你。”那小子皮笑肉不笑地对我鞠了一躬。我俩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因此,早在这小子勾搭上我的学姐兼前女友之前,我就对他的这些个小伎俩烂熟于心了,“恭喜你赢得了胜利……哦,对了,还有那两百五十万奖金。”
我强忍着想要一拳揍在他脸上的冲动,勉强笑了笑,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是啊,”那小子欢快地说道,“更重要的是,现在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好事成双。我这儿恰好也有件好事儿得告诉你。”
“啥?”
那小子伸出一只手,把一只附着一封手写信件的小小礼盒塞到了我的鼻子底下。
虽然我是个穷光蛋,但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只用来装钻戒的盒子,而那封信上的字迹也是我所熟悉的。
“没错,我们正式订婚了哦。”那小子说道,“而且她才是主动的那一方。”
我得承认,作为他的墓志铭,这句话确实有一种别样的美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