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蓝眼睛看着我。
“起来。”尼基说。
在外骨骼的助力下我站了起来。增强视野里显示生命完整性报告——除了疼痛造成的神经信号异常传导,我似乎完好无损。
“下次不要闭眼睛。”尼基又说。
我恍恍惚惚地前行,路过突施冷箭的那栋楼房。此刻它的半个外立面倾塌在街道上,堆成一个小小的月亮金字塔,塔尖上是一滩被子弹打烂的血肉。
“希望它不会影响你的午餐。”阿尔说。
我别过脸去。
“教授,”阿尔举手上指,“你难道不想感谢一下天上的那些小小鸟吗?”
抬起头,我看到漫天飞舞的“蜂群”——军方的大人物称其为UAV网络。除了装备异频雷达收发器,为战场提供移动热点,一部分UAV还装载了反射镜片。当危险降临,它们可以把来自地中海舰队的大功率激光瞬时投射到这片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战术中继激光防御系统——天空中的保护神。
当然,就像教官曾经反复强调的一样,如果你希望保护神能够一击命中,那么最好用多个交叉视点来锁定来袭物体。
下次不要闭眼睛。
也许这次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
“你们知道吗,现代军队的最大成就不在于武器的革新,而是在于通过纪律约束和价值灌输,让士兵直面自己的死亡。”
在C-17运输机四引擎的咆哮声中,我试图找回那个破碎的自我。我们正身处距库米扬城二十英里开外的营地,在这个五平方英里不到的区域内,拥塞着上千个军用帐篷和几条临时跑道,四周则有自动哨戒炮、巡逻机器人(此刻史酷比也是其中一员)和战斗UAV拱卫。装载着钢制建筑预制件的C-17正源源不断奔赴此处,几天以后一座军事要塞将在此处、在建筑机器人的手中拔地而起,届时我会有自己的营房(配备淋浴间和抽水马桶),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在帐篷下忍受彼此的气味和声响。
但起码我们是安全的。
“就比如你要盯着那枚飞向你的火箭弹。”阿尔灌下一口占边波本,将酒瓶递向尼基。这个高大、面容粗野的青年卷着袖管,肌肉虬结的小臂上纹满青色的、凹凸有致的妖冶女郎和模糊不清的脏字儿,表达着属于街头和荷尔蒙的独特审美。
后者没有这种审美做出任何反应。
“对。”我点了点头,“战争是反人性的,然而它又是人性的一部分。”
阿尔悻悻地收回酒瓶,又灌了一口。“这话有点儿费解,教授。”
我舔了舔嘴唇,在肚肠里搜罗词语。
“就比如我,”我说,“我的存在,就是要让战争具有人性。”
阿尔挑起眉尖,“把人放在决策圈中,将军们是这么说的吧?”
“对。”我点头,“如果攻击决策由云端系统做出,那么这就不是一场人对人的战争,而是机器对人的战争——而这会破坏战争的正当性。”
尼基轻轻哼了一声。我看向她。这个女人顶着一头毛茸茸的金色短发,穿军绿色制式背心,修长的脖颈和结实的手臂上缀满细密的汗珠。尽管始终在低头擦拭M27突击步枪黝黑的枪管,不愿抬头看我们一眼;尽管嘴唇紧紧抿成直线,在橙色的灯光下,她五官的线条还是透出某种只属于女性的柔软。
阿尔同样看着她,喉结上下耸动。
“但其实云端系统已经做了大部分的工作,不是吗?”阿尔把头转了回来,“大到整个集团军的移动,小到每个战术单元的部署,它都会给出最优的建议。将军们只需选择‘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教授你也只需对UAV或者机器人授权,接下来的一切都会由系统自动执行。”
“这就是关键所在,”我耸了耸肩,“最后的决定是由人类做出的。”
“所以杀人的不是机器,”尼基抬起头,“而是人类自己。”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蓝色的眼神是巴尔干半岛乍暖还寒春日中的一抹凛冽,我扭开了眼睛。
阿尔勾着嘴角,“战争。战争从未改变。
”
尼基皱了皱眉头,显然并不欣赏他的俏皮话。
“说起来,这并不是我们的战争。”看男孩儿的表情,他是急于扳回一城,“我,成长在一个充满酒精与谎言的家庭,读过几年书,为了生存,也干过不少下三滥的事儿,蹲过班房,对这个鼓吹人人平等和天道酬勤的国家没有任何好感;教授,你是来自大洋对岸的高材生,在大学里教——(“战争史。”我提醒道。)对,教天杀的战争史——恕我直言,在这个早已不再崇尚知识的国家,我真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寻找存在感;尼基(被提到的人没有停止擦拭枪管的动作),你是十几岁才移民来的吧?很难相信一个已经有了基本判断能力的人还会被山姆大叔那套伪善的鬼话洗脑……说得难听点儿,我们都是这个国家主流价值观里的边缘人,现在却要来维护它的自以为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在打一场不属于我们的战争,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那就走开。”尼基突然扔出一句,“没人逼你来这儿。”
我和阿尔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半张着嘴巴,看着女人将她的枪组装起来,重新录入自己的微生物指纹,校准辅助射击系统,与M27步枪(或者更准确地说,M27步枪上的拟人智能终端)互道晚安后把它轻手轻脚放进枪箱,然后钻入微气候睡袋,留给我们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
阿尔把脸转向我,这个十八岁少年的眼中有一丝费解,一星怒火和一点儿委屈。“她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
远方有滚雷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