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民居由几十栋高楼“8”字形合围而成。这座万人小区内平日熙熙攘攘,人流不息,而此时,它是安静沉谧的。
现在是半夜两点。
秋日夜风吹散了些许睡意,我裹了裹外套,问蹲在旁边的大学同学王捡:“到底要等什么?大晚上不睡觉跑下面来喝冷风。”
王捡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凌晨两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你就能看到了。”
他是我大学室友,与我脚对脚、床挨床。
四年室友生活,我给王捡总结了两个特点。
第一点:他坚信等价交换、质量守恒原则,通俗地说,他是一个忠实的“AA制”拥趸,不占人便宜,也不被人占便宜。
比如说,但凡有人借他泡面,他一定会在三天后提醒对方,你是不是该还我泡面了?认真又坦率,让人无言以对。
以前我请过王捡吃饭或者买水,他肯定会尽快找到机会请回来,而且一定是价位对标;我请炒饭,他回水饺,我买可乐,他回雪碧。毕业后,他索性直接变成了所有双人消费除以二,多亏有了电子支付,王捡能开心而精确地平摊到小数点后。
第二点:王捡执着于探知各种日常现象背后的原理。
我至今仍然记得,有次我们在电脑前玩实况足球游戏。王捡突然一脸严肃说,在实况足球的世界里,球员以为自己是在为了胜利踢球,但并不知道自己的失误还是射门成功都是被操纵的结果。那么同理,我们的现场足球比赛,又怎么证明真的是球员们在踢球,而不是背后有两个看不见的人在操纵?实况足球和真实足球赛,到底哪个更真实呢?
从那以后,每当我看到喜欢的阿森纳又是第四名,我偶尔会想,如果是幕后黑手在控制球赛,那这个人的水平还真是稳定。
王捡的这两点性格也能以别的词汇形容:龟毛、小气、钻牛角尖、胡思乱想。
但我大学和他一起住了四年,反而觉得他值得信任,我不怎么喜欢那种表现得毫无缺陷的人,像王捡这般坦率真实的人不多。
昨天,王捡邀我来他住的小区一起看足球比赛,守到半夜,阿森纳又不出意料地荣获第四名。我正要洗漱睡觉,王捡让我跟他下楼,说要给我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才下过雨的夜冷得要命,王捡显然早有准备,他套了件冲锋衣,给我一件羽绒马甲。他下楼后目标明确,拐到了隔壁单元楼外靠近消防通道的空地,这里有一排透明塑料雨棚,棚下除去玻璃告示栏还有一排智能快递柜。
一盏球灯固定在雨棚顶部,光芒苍白而孤单,照得四下更加黑暗冷清。
王捡站在雨棚下,左右张望了一番。
我哆嗦着说:“到底是看什么?就我们俩,没别人。”
王捡走到了快递柜前,停下。
这是名为“速至达”公司的快递柜,铁皮上镀的淡金色让它看起来有几分扎眼,结构上和别的快递柜大同小异,中部有一个长方形触屏显示器,下面配置有金属键盘与麦克风。柜身横十二排竖十一列,箱子编号顺序按照列从上到下,再从左到右,一目了然。
王捡在快递柜最右侧站定,用手机照向从上往下数第二格的箱子,照出金属皮上清晰的黑色“111号”标记。快递箱并非是每一个都同样大小,从上到下,尺寸都在逐步缩小,越是靠近顶部箱子空间越大。
我搓着手哈气,“这时候要取快递?买了什么东西?”
他食指放在鼻尖前示意我不要说话,而后指向面前111号箱。
我集中注意力仔细打量,箱子表面并无什么记号,表面光滑,与隔壁同型号100号箱没任何不同。
“滋滋”,“滋滋”。
111号箱发出两声轻微但尖锐响动,里头有某种东西在触碰金属内壁,这声音在近距离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从声量上估算,箱内可能不是大型物件,而且运动的力量并不大,否则作用于铁皮的声音会更大更沉,倒有几分像是尖锐指甲挠刮金属的声音。
箱子里突然没了声,就仿佛觉察到了我和王捡两人的注视。
我心里打鼓,不太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注视着111号箱,压低嗓子问旁边:“到底是什么?”
王捡反而眼神有几分期待,“我不知道,之前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他低头看了下手机,我也用余光瞄了一眼:两点五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王捡说。
“这里的111号箱,每天晚上半夜三点会自己准时打开。”王捡声音低沉,目光牢牢凝视着箱子,生怕它变出某种戏法,“我连续观察了它四天,每天半夜三点,它都会打开,再晚都是。”
我心想它打开就打开嘛,这么晚了,反正大家都在家里睡觉,哪怕箱子里藏着贞子之类的女鬼,也吓不到在睡觉的人。半夜三点不睡还在楼下快递柜边晃来晃去,这样的我们才更可疑吧。
王捡轻轻念。
“十。
“九。
“八。
……”
不知怎么回事,随着他的倒数,我手脚肌肉也微微发紧。
四下并无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古怪青年和快递柜对峙,耳朵里只有我略显沉重的呼吸音和王捡保持节奏的记数声。
“一。”
王捡口里最后一个数落下,111号箱同时发出“嘎哒”一声,铁皮箱门朝外缓缓展开。
触控荧幕下麦克风发出呆板的电子语音,“欢迎您使用速至达快递,请记得关闭箱门,寄快递,请继续选我哦。”
这段话在我听来有一种莫名的阴森,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站在那输入提货码,才让111号箱打开。
我稍一走神就听到王捡喊了声“小心”,只来得及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一道白影从111号箱射出,落地就跳入后面花坛里不见了。
我看清楚了,原来是只老鼠。
为什么快递箱里会有一只小白鼠?
我又看向箱门轻轻摇曳的111号箱,它离地至少有一百六十厘米,老鼠为什么要从地上一路攀爬上来钻入111号箱里?
王捡用手机灯照向箱内,查看内部情况,我站在他身侧,发现箱子里空无一物。
“果然和前两天一样。应该是之前开的时候,有老鼠钻进去了。”
他站起来看我,“你怎么看?”
我没怎么懂,“怎么看?你是说柜子自己打开的事?”
“对。”王捡认真道,“我有时候脑子比较死板,需要听听你的看法。”
我看向老鼠消失的花坛处,“先说这只老鼠,看起来像是实验室使用的小白鼠,我的观点是,小白鼠更像是人为,但是谁做的,动机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这快递箱自己打开的事……”
我直说:“是故障。”
王捡眉毛一动,他转身到柜子后面,人就没声了。我来不及多想,也跟了过去,还没看清楚身体就让人一拧,双手被人反剪后背。那人脚下一带,手腕用力,把我面朝下摁倒在地上。
“你们对箱子动了什么手脚?有什么目的?”
耳边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干脆利落。
我更关心王捡的安危,忍痛解释,“我们什么都没做,也是发现不对劲才来看看,嘶,我朋友呢,你把他怎么了?”
“喏,他在那儿。”
我手腕被松开,背部压力骤然消失,自己得以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王捡背靠快递柜瘫坐地上,双眼恍惚。我赶紧过去试图扶起他。
“别动。”
身后女人又说:“低血糖,他一扭过来就身体发软往地上倒,不是我把他扶住,多半后脑着地。”
我见王捡眼神逐步恢复神采,他用手指慢慢揉着眉骨,大口呼气,我心里稍缓,这才回头看。
一招将我放倒的女人穿着贴身黑色运动衫,身材纤细,黑色棒球帽后露出马尾辫,她脸上蒙了黑口罩,偏偏裸露出的脖颈和手背皮肤白皙,灯光下,像是一道藏在黑夜里的白影。
她摘下口罩,朝我伸出手,“陆仁佳,《城市短报》记者,擅长散打,想采访一下两位。稍微一提,那小白鼠是我放的,放心,很干净,用来投鼠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