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里太久了。从伊拉克、到阿富汗、再到萨尔第维亚,我们的国家一再重蹈覆辙,以为战争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是它并不能。当我们夺回了所有的城市和乡村,战火却依旧在萨尔第维亚内部焖烧。无休无止的自杀式袭击,无处不在的IED
,无边无际的敌意眼神。当大股反政府武装分子退入荒野和丛林之中,联军的伤亡反而激增。
我们被困在了这里。
“我们会死在这里。”阿尔说。
“请使用第一人称单数。”史酷比说。
“电子脑袋,知道你的个性为什么会被设置得这么讨人厌吗?”阿尔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机器人是可以随时被牺牲的,军方不希望人类对你们产生感情。所以就算哪天你被炸个稀巴烂,我们还是会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对吧,教授?”
我与尼基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自动驾驶的M-ATV全地形车正沿着约根森林边缘前进,这是云端系统指定给我们的巡逻线路。比起爆炸不断的库米扬城,这是一条相对安全的线路。但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就在几天前,我们还路过了一个踩到意大利地雷的倒霉鬼——彼时他的政府军同伴正在用汤匙把他的残骸从步兵车的装甲上刮下来。
“教授,我想好了。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就去读个大学,”阿尔用眼角偷偷地瞄尼基,“兴许还可以在学校里找一个女朋友……”
尼基勾起嘴角,“那你恐怕得找个和史酷比性格差不多的。”
阿尔愣了一下,“呸!”
车厢里漾起一片哈哈声,就连挂在车后的史酷比也把它的合成笑声通过扬声器送了进来。
增强视野里出现警示信息。我的笑容冷了下来。“数据暗区!”
数据暗区。实时地图中一块癌细胞般的暗影。当标识地点的字母由黑转白,从暗影中凸显出来时,我看到尼基的腮帮倏地咬紧。
诺夫特洛卡。
M-ATV还在向前行驶。云端系统下达命令,距诺夫特洛卡最近的三个突击单元集结后前往目标地点,其他战术单元继续执行原任务。
尼基在增强视野里画出几个圈,将画面分享给我。“距离诺夫特洛卡最近的突击单元有70英里,而它还要等着与另外两个距离更远的单元汇合……肖,我们离那里只有40英里。”
“尼基,”我哑着嗓子,“我们是军人,我们必须——”
“为了报答我在世界上得到的一点点善意,”尼基的蓝眼睛直直戳向我,“我可以毫不犹豫放弃‘军人’这个身份。肖,你呢?”
沉默几秒,我把手搭在方向盘上。
“伙计们,现在由我接管载具,都坐稳咯!”
车辆猛地调头,轮胎尖声嘶叫,扫起扇形烟尘。
“教授!”阿尔在我耳边吼道,“你把我们从云端上断开了!”
“年轻人,我想你搞错了。”我咧开嘴,“在出现掉线问题时,军方的建议是投诉
。”
尼基冲我眨了眨眼,“少校,我可以理解你的幽默。”
“我不理解!”阿尔叫道,“我们会上军事法庭的!”
“只有一个人会上军事法庭。”我说,“这里应该使用第一人称单数。”
……
几根腾起的烟柱染黑了一大片天空。在肮脏的天空下我们从车内鱼贯而出,以战术队形由村庄边缘向内部接近,同时命令M-ATV做周界警戒。随着一步步深入村庄,我心中的不祥愈加浓烈:家家关门闭户。被子弹打烂的窗户和墙体。硝烟味和血腥气。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政府兵。查看过其中几个后,阿尔对我说:
“死了。不是被子弹打死的,而是——”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刀。妈的,脑袋都要掉下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跨过尸体。用冷兵器歼灭手握突击步枪的正规军……我们即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和上次一样,我的感觉很不好。”史酷比说,“不,比那还要糟。”
没有云端,没有支援UAV,没有战术中继激光防御系统——而且是孤军作战。这一次,史酷比没有被阿尔嘲讽。此刻后者正举枪前进,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脸渐渐被火光映红。
……燃烧的教堂。码成柴垛的尸体。暗红黏稠的溪流。这里曾经是村子信仰的中心,然而现在这里是——
“上帝不在的地方……”阿尔喃喃低语。尼基的脚步只是稍稍放缓,接着便从浓烟的穹隆中快速通过,我紧跟在她身后,“尼基,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敌人……连神灵都抛弃了。”
尼基微微侧头,脚步不停,继续向西。那个方向有米拉的家。一个曾经带给我们酒精和温暖的地方。一个即使是地狱我们也要去走一遭的地方。
然后我们到了。
木屋的门敞着,屋内空无一人。在那张米拉如小鸟般围绕的木桌上,有两个盘子,盘子里是吃了一半的土豆泥和黑麦面包,有打翻的水杯,桌子旁是断腿的木椅。我和尼基分立桌子的两边,目光相接,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如堕深海的不只我一个人。
“教授,”史酷比在门外呼叫,“收到光学感应器的位置信号……”
尼基冲了出去,“在哪儿?!”
……
诺夫特洛卡西侧。金色的麦田。未被浓烟遮蔽的蓝色天空。沿田间小路行走半分钟,我们看清了那两个高高的剪影。
十字架。也许来自教堂被拆毁的屋梁。尼基缓步驱前,将米拉和她的母亲从十字架上抱了下来。她跪在死者身旁,将她们的头发拢在耳后,为她们合上眼睛,把她们的双手叠在小腹之上……此刻的尼基是一名祭司,死亡被她整饬出一张安详的面庞。
我双手拄膝。干呕。我听见阿尔的牙齿铮铮作响,“狗娘养的……”
有数分钟之久,尼基凝视着不再欢叫与飞翔的米拉。之后,她起身,走向那个半埋在土中、有着全景摄像头的光学感应器。
“肖,”她指着感应器,“你能连上它吗?”
“应该可以,但是……”但是,这不符合信息安全操作规程。我舔了舔嘴唇,“让我来吧。”
设备初始化中,请稍候……
设备初始化成功,用户身份验证中,请稍候……
验证成功。探测到LIFI连接用户,识别号32977、32458、AI77045,是否进行视频分发?
我看了一眼尼基和阿尔,然后选择“是”。
视频被压缩。在LIFI网络中传递。解码。播放。
一片雪花。屏息等待片刻,我失去耐心拖曳进度条——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和残忍发生。什么也没有。
“视频文件损坏,但是……”我和尼基看向彼此,“我们——”
耳罩里警报炸响。离线云端系统检测到木马入侵,立即启动了防御机制,增强视野里跳出红色警示字符:
错误304。系统锁死,30秒后重启。
出于安全考虑,被锁死的还有我们的外骨骼。还有史酷比。
25秒。
麦田里有沙沙的声音。四面八方。向我们打来的层层麦浪。劈开麦浪的黑影。
“操!”阿尔的吼叫带着哭腔,“那是什么?!”
是敌人。速度快得惊人。
20秒。
“是经过半机械化改造过的人,”尼基眯起眼睛,“是一些……孩子。”
孩子。来自这座或者那座村庄,也许嘴上才刚刚长出绒毛。他们杀了许多人,包括米拉和她的妈妈。他们把我们诱入陷阱。他们渴望杀戮,或者被杀。
15秒。
不远处传来柴油发动机的轰鸣。“是M-ATV!”阿尔叫道,如果不是被动力外骨骼紧紧箍着,我想他会蹿到半空,“快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没有枪声响起。
“妈的,这是怎么——”
我没法转头,但我听见了阿尔的绝望。
10秒。
根据《新日内瓦公约》,在没有人类授权的前提下,只有在敌人采取主动攻击行为时,机器人才能使用致命武器;对于一群向我们快速逼近、但没有采取攻击行为的孩子,M-ATV只能使用主动阻遏武器——一种令人类疼痛难忍的毫米波光束枪。
这时,M-ATV连上了我应急决策系统。攻击请求。我头颅里的军方财产立即给出建议,而我属于人类的另一半却无法做出决定。
他们还是孩子。而我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5秒。
孩子们没有被疼痛阻止。其中一个已经冲了过来。余光里,他的手臂从处于锁死状态的史酷比的下腹部掠过。下一秒,他跑到尼基面前,和她对视着。在尼基湛蓝的眼睛里,一半是仇恨,一半是悲悯。
我听到她说:“肖,不要。”
我的心被撕裂。
系统重启。
寒光一闪,长刀没入尼基的胸膛。那孩子把脸转向我,嘴角上翘,露出白色贝齿。
无声嘶吼。M-ATV对攻击行为做出回应,12.7毫米子弹把笑脸打成一团飞扬的血花。另一个孩子向我扑来,解锁的钛合金拳头向他的下颌挥去。飞溅的体液。骨骼碎裂的声音。
——爆炸。黏性炸弹在史酷比站立的地方掀起一阵钢铁暴雨。待我再次抬起头,阿尔手中的米尼米机枪已经扫倒了整片麦地。
“啊——啊——”
他的嚎叫如一枚长钉,刺进萨尔第维亚金色的秋天。
而我开始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