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系统显示,这个被光秃秃的田地包围,凌乱散布着几十座颜色各异木房子的小村庄,叫作“诺夫特洛卡”,是斯图尔人聚居地。这是我们走出约根森林后设置的第一个集结点。此刻,支奴干直升机正在将断了腿的史酷比、瘪了半个身子的“剑”式机器人和几个伤重的政府军士兵吞入腹中,两架纵列螺旋桨高速旋转着,在村中的空地上搅起烟尘龙卷。
“真他妈诡异。”阿尔挤进我和尼基中间,“我敢打赌你们在这个村子里找不到一个哪怕嘴上只长出绒毛的男人。”
没人理睬他。
“喂,你们看到那几个女人的眼神了吗?”阿尔继续喋喋不休,“她们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解放者,而是一个、一个——”
“一个敌人。”尼基说。
“敌人。”阿尔咽了口唾沫,“太他妈贴切了。”
——这个年轻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我摇了摇头,继续埋首于眼前的工作:自行哨戒炮、“毁灭者”全自动后勤平台和几辆REV(机器人疏散车)正陆续开进村庄。通过云端我接入REV,指挥它们对伤员进行紧急处理,随后送往最近的战地医院。而尼基和阿尔则在“毁灭者”的协助下在村外布设战术感应器和异频雷达收发器——这是联军布防的标准流程。敌人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届时我们需要UAV的火力支持和不掉帧的增强视野。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们褪下外骨骼,用后勤平台上的电池组为其充电。时近黄昏,橙色的夕阳将嘴唇探向地平线,鸟儿和云朵在天空中裁下黑色的剪影。我们席地而坐,小口小口呷着战术背囊里的能量饮料,如啜饮烈酒。
悠长的沉默。
“我很好奇。”当靛青色占据大部分天幕,阿尔开口说话,“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些人还会不会相信神灵的存在。”
我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尖顶木屋。在已然褪色的屋顶之上,金色的十字架在夕阳下氤氲着微渺的光。一个小小的教堂。
“他们——”
“他们只会更加相信。”尼基打断了我,“萨尔第人和斯图尔人是在为神灵而战,而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会从中解读出神灵的意志。”
“为——”阿尔有些茫然,“神灵而战?”
女人和我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该将真相就这样丢给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
尼基叹了口气:
“萨尔第人和斯图尔人是这个国家里的两大主要族群,属于同一信仰的两个支系,在这片土地数百年的历史中,两个族群经常为教义阐释上的争执打得不可开交……十五年前发生了一场内战,取得胜利的是占人口大多数的萨尔第人。一俟掌管这个国家,萨尔第人政府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对信仰的理解强加在斯图尔人的身上,他们强迫对方学习他们的经典,接受他们的教义,对不肯改宗的‘死硬分子’实施迫害——虽然迫害的具体细节被官方严密封锁,但对于那些心怀虚构正义和宏大使命感的人会犯下什么样的恶行,历史已经不厌其烦地告诉过我们……”
“萨尔第人……政府军……”男孩儿若有所思,“等等!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为那帮混蛋打仗?”
“大人物们关心的是地缘政治、战略影响力、文明与冲突,威慑与阻遏,而非善恶或者人伦这样的大词儿。”尼基将右手探入裤袋,摩挲着,“不管萨尔第人对斯图尔人做了什么,他们至少组建了一个强有力且听话的政府,可以作为山姆大叔在这片土地上的代理,实现其政治意图。所以当斯图尔人终于不堪压迫奋起反抗时,他们认为自己在进行一场圣战;但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这其实是两大国际强权在别人家里进行的一场暗中角力——你以为是谁在向武装分子提供T90坦克、S400防空导弹和电磁炸弹?”
“……操。”沉默片刻,阿尔吐出一个脏字。
“你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肮脏,”尼基笑了笑,“而我们也是肮脏的一部分。”
我的心被狠狠蜇了一下。我在女人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荒诞到绝望的疼痛,这疼痛伴随着星辰的微光,在她的眸子中荡漾。
“伙计们,咱们能不能阳光一点儿?”我硬生生挤出笑容,“这个世界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堪……”
一阵嘈杂。教堂前的空地上蓦然聚起纷乱的光线。我转头,看到老人、妇女、孩子从一侧的树丛中鱼贯而出,被政府军用枪托和吆喝驱赶着,沉默而顺从地走向那个神灵的居所。尼基旋即起身,抬脚向人群走去。我将翻译贴片粘在喉结之上,跟在她身后。
“上尉,你们在干什么?”她对一个面目黧黑、军官模样的人发问,后者正喝令士兵们扳开教堂的大门。
军官转身,灯光在他眼中跃动。
这些人都是可疑的武装叛乱分子。增强视野中跳出文字。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要对他们进行集中管理。
尼基梗着脖子。你说这些老幼妇孺是叛乱分子?
军官眯起眼睛看了看我和阿尔,又看向尼基。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两个人用目光对峙着。直到确认眼前的短发女人不会退让分毫,他才开口说话:
就在刚才,我死了三十几个弟兄。那些杀人犯就是从一座又一座这样的村庄里走出去的——女士,你能告诉我,是谁将他们抚养成人,是谁向他们灌输虚伪的经典,是谁让他们的心中充满仇恨,又是谁在支持他们行杀戮之事呢?军官的嘴角卷了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人是无辜的。
话语噎在尼基半张的嘴巴里。军官冷哼一声,慢慢转身,横着步子走向空地——在那里,政府军士兵正迫不及待地将整个村庄塞进一间小小的教堂。笑声、哭声、絮语声和咒骂声在黑夜中升腾起来,枪托毫不留情地砸向人群中不肯轻易就范的枝蔓。
此刻的情势在算法的计算范围之外,但我另一半的生物大脑却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决定。我拔腿向那个军官走去,俯向他粘着血污的耳廓,翻译贴片即时传达了我的话语:
上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木质建筑很容易失火不是吗?如果在夜里它由于某种不幸的原因燃烧起来……
军官回头。 少校,我无法理解你的幽默。
这不是幽默。上尉,我严正地——
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从人群中窜出,几乎是手脚并用着奔来,巡航导弹般击中了我!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将女孩儿拢住,后者抬头,眼中是一汪令人心碎的蓝。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手中的枪乌黑森冷。
我感觉到尼基和阿尔站到了我的身后,这令我几乎瘫软的身体得到了一丝虚妄的支撑。
上尉,立刻停止你们的行动,让村民回家! 我的手指死死抠住女孩儿的肩膀。
军官咧嘴。 少校,我想你无权命令我。
我端起M10手枪,指向他的眉心。 那这个呢?
世界瞬间失语。然后我听见枪支移动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听见臂弯中的啜泣声,听见尼基和阿尔粗重的喘息。三个没穿外骨骼装甲的游骑兵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儿被围在萨尔第士兵中间,三支手枪对十几杆步枪——好吧,我身上残存的非理性使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再次深陷险境。
军官双手慢慢上举,嘴角仍挂着笑。 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干吗要这样?听你的就是啦。大家都把枪放下——快放下!
枪口降低,翻涌的敌意却一浪一浪打在我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忘记那种感觉:那种被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包裹,肺部被压迫着,置身深海的感觉。在深海中我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直到一只手挽住了我的手臂。是尼基。她将我的手一寸一寸地压低——或许被压低的,还有我的恐惧和懦弱。
这就对了。我们是友军嘛,友军怎么能拔枪相向呢? 军官晃了晃拳头,将它轻轻砸在我胸口上,接着干笑两声,把头凑了过来,对着我的脸颊吐出臭烘烘的热气。 少校,我欣赏你的人道主义精神,但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拯救他们吗?
我克制住呕吐的冲动。 我是在拯救你。
……
“那孩子喜欢你。”尼基吐出一个烟圈,说。
我在她身边坐下。“那孩子?”
“米拉。”
米拉。那个被我“救”下的小女孩儿。政府军散去后米拉和她妈妈盛情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于是我们在那间拥挤而温暖的小木屋里享用了热腾腾的土豆烧牛肉和伏特加。吃饭时女孩儿小鸟般在我们身边盘旋,一会儿把头贴在我胳膊上,一会儿摸摸尼基的手,一会儿对阿尔吃吃地笑,一会儿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多数时候,我和尼基以微笑回应母女俩的热情——异国的语言会搅扰此刻的温馨,大家心照不宣。吃完饭,母女俩央我们住下,被婉言谢绝。米拉好一阵失望,但告别的时候还是在每个人脸上都轻轻啄了一个晚安。
我用手指抚摸脸颊上女孩儿吻过的地方,“她也喜欢你。”
“……真是奇怪啊,”尼基扬起脖子,目光飘向远方,“前一分钟她们把我们看作敌人。”
“我想,比起恨,人们更愿意选择去爱吧。”
她的目光下降,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教授,你今天真叫人刮目相看。”
耳垂发烫,我把脸扭向另一边。军用帐篷里渗出暖色的光线,阿尔的鼾声若有似无。坐在地上,湿凉的潮气正爬进身体,撩起轻微的刺痛。但我已经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和大地亲密接触的感觉。活着的感觉。也许还有在星光下和一个短发女人说话的感觉。
“你才让我感到惊讶呢。”我说。
“我?”
“你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没用翻译贴片。你懂他们的语言。”
“……忘了告诉你,我是萨尔第人。”
我凝视她的侧脸。
“在十五年前的内战中,我成了一个孤儿。是联合国难民署将我辗转营救到了大洋彼岸。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曾那么希望自己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长大、读书和恋爱,希望自己可以去享受平凡而琐碎的忧愁与幸福。但我发觉自己做不到。我想,对个体而言,战争从不是单一事件,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改变。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被战争塑造着,永远也无法摆脱战争。他们要么终日被战争的阴魂追猎,要么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猎人——而我选择了后者。我想深入战争的血肉与骨髓之中,真正地理解战争。理解,然后克服。所以当我听到故国爆发内乱的消息时,我知道狩猎的时机到了。”尼基用力咂了口烟,烟丝热烈燃烧,发出“嗞嗞”的响声,“我回来,不是为了信仰,不是为了眷恋,而是为了自我拯救。阿尔说错了,这场战争并不是与我毫无干系——它就是我的战争。”
我迟疑了一下,“但你帮助了斯图尔人。”
尼基笑笑,“我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或者说希望,这不是霍布斯那个人人与人人为敌的世界。”
沉默短暂地降临,又被远处传来的嗡嗡声刺破。一架巡逻UAV正掠过天空,它尾部的信号灯拖出长长的残影,如横向坠落的流星。
“教授,说说你吧。”半晌之后,她把脸扭向我,“你为什么来打仗?”
“……我……”
“如果不想说,你可以不说。”
“我遭遇了一场,呃,交通事故。”我绞着手指,“头部严重受伤导致语言功能丧失,四肢协调困难,记忆障碍——简而言之,我成了一个废人。你可能听说过,有一种手术可以通过植入拟态神经元来重塑受损的脑区,恢复大脑功能……不幸的是,手术的费用对我的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根本无法承受……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我,一个曾经靠脑力谋生的人,将在福利机构机器人护工的看顾下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地了却下半生……”
我朝尼基伸出手。她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把烟递了过来。
“有一天,军方的人来了。他们说,可以免费为我进行手术……代价是,他们要在那部分人造脑区装入一个系统,一个可以和云端无缝链接的终端,而我必须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为军队服役。——对于一个已经在心里对自己判了死刑的人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价码。”烟气滚入肺中,我轻咳几声,“这就是你眼前的我:半边脑袋属于自己,半边脑袋是军方的财产,根据协议,他们有权以他们认为合理的方式使用它。就这么简单。”
“……操蛋的世界。”尼基说,“你不该被这么对待。”
“我可不会这么想。”我苦笑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必须要说,在重塑脑区之前,肖威廉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这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学术追求中,对世界、对他人漠不关心——甚至包括他的妻儿……所以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当一个人前额叶里的‘自我’损毁时,现代科技可以在废墟之上搭建出一个新的自我。也许是一个更好的自我。”
尼基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微凉。一搭,一握,然后放开。她看着我,而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银河。
“现在的肖威廉很好,”她说,“我想,我开始慢慢地喜欢上他了。”
“我也是。”我说。
我们相视而笑。
“喂,大半夜的,你们两个不睡觉,叽叽咕咕什么?还嫌白天不够累?”阿尔在我们身后睡意朦胧地嘟哝,“……见鬼。你们见过这样的星空吗?”
我抬起头。——万千繁星,死去的抑或依然燃烧着的。流过天宇的璀璨之河。飘荡在冷寂空间中的云朵。如果不是方圆百里内的灯火被战争熄灭,我们的头顶便不会有如此美景。忽然间我有点儿好奇:那个只敬畏头顶星空和心中道德律的哲人
,会如何看待这由战争造就的纯净星空,又会如何看待三百年后依然在道德律的泥淖中挣扎的后人呢?
“……很美,”尼基的目光从我和阿尔身上扫过,“不是吗?”
我压抑着哭泣的冲动,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