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忽然伸出一双手,分别抓住了我俩的衣领,将我们提出水面。你回头一看,笑道:“是你啊。”
“没错,是我。”一个貌美的大姐姐对我们笑着,飞行在夜空中的哨兵抱着她的纤腰,将我们仨带到了岸上。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Epoch集团安保总队的队长,洪文景。
“还要谢谢陆先生留下最后一台哨兵,救了我一命。你在Drone上那么说,是为了让张董以为我真的死了吧。”洪文景道。
“他很快就会知道你还活着了。”陆良在岸边抖了抖身上的水。
“陆先生,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洪文景一边逗弄着我怀里咿咿呀呀的小新,一边问道,“现在我有资格问了吗?”
你讪讪一笑,“还惦记这茬儿呢?”
“我知道,陆先生是故意装作疏离我吧?”洪文景一阵莞尔。
“没有下一步了,我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好了。”你轻叹一声,“现在我只想去百鬼街看看。”
“做好了?”洪文景有些不敢相信。
“我像是那种什么都不准备,撒腿就往外跑的人吗?”你苦笑道,“先往上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我们上了山,南岸傍着山体修建了许多高差各异的房子,与渝中江北参差的高楼不同,这里多是居民自己搭建的。堆叠的楼宇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庞杂离奇的建筑群间,一道灯市蜿蜒而上,便是百鬼夜行街了。
你告诉我,这百鬼街是在原来老街的旧址上修建的,各地的游客们都热衷于用虚拟分身前去游玩,一年到头热闹非凡。但老街翻新的时候,老一辈的居民们安土重迁,不愿搬走,一直住了下去。他们跟我一样没有分身和芯片,老街上常年来来往往的虚拟人群,他们看不到。只有偶尔分身大量汇集时,人们会听到轻微的噪波和电流声,如同鬼地。再加上老街旧时的称呼早被忘怀,所以人们都习惯称之为“百鬼夜行街”。
春节期间,附近居民也常逛街,真人与分身同乐。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很快便走进了久负盛名的百鬼街,我也终于明白了百鬼街其名的另一层含义——走在这条街上,可以回溯时光。
街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面,都是我从没见过的。檐牙高啄,廊腰缦回,这边管弦呕哑唱罢,那里笙箫歌吹登场。琴瑟凤鸣,箜篌婉转,这些都是演义小说里才有的画面,我从未想过它们能以这样真实的样貌重现。溯洄从之,这一弯是江南烟柳;溯游从之,那一弯是大漠孤雁。
你们的世界,果然是另一个世界啊!
街上有真实的周围居民,但更多的还是各地慕名而来的虚拟游客。他们携家带口,各自的机器随从也跟在一旁。不看服饰,我也分辨不出他们谁是真人、谁是分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是我能够想象的。
可惜哨兵的传感器只能让我看到虚拟的世界,听觉和嗅觉是同步不了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我能听到的只有偶尔路过的真实行人的脚步声和交谈的方言声。这一整条长街看似盛大和繁华,闻起来却尽是雨后的青砖和苔藓味。
借来的视野,让百鬼街的华丽显得尤为蹩脚,跟海市蜃楼一样,只是虚假的繁荣。
“陆先生,您电脑上的倒计时究竟是什么?”洪文景还是忍不住问你。
“你知道公司准备把监控系统、交通系统、虚拟分身系统等所有现行的城市系统统一到一个大体系之下吗?”你问道。
“啊,”文景愣了一下,“听过传闻。”
“系统的统一早就开始运行了,并且准备在新年过后正式完成并发布出来。”你意味深长地看了洪文景一眼。
“所以,”文景思忖片刻,“你是准备在系统合并的时候有所行动?”
“你现在还能感觉到你的虚拟分身吗?”你却反问道。
洪文景一愣,“不能,被注销了吧。”
“对,我的也被注销了,出事之后我俩的分身肯定第一时间被注销。每个人只能实名认证注册一个分身,去世之后就自动注销。但有一个人,即使他去世了,他的分身依然会被留存。”
“你是说……”
“张郁青。”你的眼神明亮,“他是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对城市系统理解最深的人之一。当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分身会作为遗产留存起来。”
“更何况,”你继续说道,“如今的技术条件下,一个人的分身拥有本人所有的社会身份、权限和知识体系。结合公司最新的卷积神经网络技术,高层的分身甚至可以拥有本人的思维。”
“这样一来……”文景姐震惊地捂住嘴,半晌才道,“张老爷子岂不是……永生?”
“永生其实算不上,只不过张老爷子的分身会介入城市系统的合并过程,通过数据化成为超级程序,利用他的知识和思维协调合并之后的大统一体系。”
“然后呢?”
“然后圈钱。”
“圈钱?”
“公司推行数字货币系统已经很多年了,数字货币去中心化的特点使得他们可以绕过监管机构。只要获得50%以上的计算力——尽管这并不容易——就能影响整个市场。公司掌握的计算力已经很高了,因为虚拟分身这个寡头产业的后台都是属于公司的,借由这次大一统体系的建立,还能进一步提高算力。而超级程序一旦介入,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那只‘看得见的手’,加剧整个城市的资源向公司倾斜。更何况公司这么多年来已经积累下了难以想象的庞大资金,利用这个资金杠杆,可以撬动整个城市。”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金融欺诈?”洪文景惊讶地说道。
“可以这么理解。”
“张郁青融入了大一统体系,几乎等同于控制了整个城市。其实话说回来,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洪文景立刻反应过来,“不,还有两个人也有这个能力,一个是张丛原,还有一个就是……”
文景姐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你噤声的手势。紧接着,她就从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屋顶上的脚步声。
“来给我收尸的。”你轻声地说道。
文景姐姐招呼哨兵翻上了屋顶。
姐姐回来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家卖孔明灯的铺子前。
“嗯,小冬,你喜欢孔明灯唛?马上元宵了,要不要去买一个?”你问。
“用不到,我家斗是卖孔明灯的,我只是觉得这家的灯很乖。”
“喜欢斗进去看嘛。”
你刚说完,我就开开心心地跑进铺子里。店里的孔明灯不是我家卖的那些能比的,它们材质特殊、造型别致,每一盏都像在讲一段故事。
我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虚弱的你倒在姐姐怀里。我问你怎么了,你只说没事。后来文景姐才告诉我,在你逃出之后,张丛原就已经给你的心脏起搏器发出了指令,起搏器早就慢慢地失效了。
但当时的你只是服下一颗药丸,淡然地对我说:“小冬啊,你拿到勒个钱,买个孔明灯放给我看嘛。元宵节我就不在喽,我想提前看到。”
我当时又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知道按你的话去做,再次跑进了铺子里。
我们渐渐走到百鬼街的尽头,也是老街的最高处,回身看这一路走过来的唐宋元明清。从这里远眺,透过南岸落拓的民居看远处的江北、渝中、渝中岛。
“参差十万人家。十万人家十万窗,窗外一清平,窗内百家事。”你轻声念叨,“过个年都得分出彼此,这年过得就没劲了。”
“老爷爷你说啥子?”我没听清你说的话。
“啊,没得啥子。”你舒展开眉头,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片片红色的枫叶从空中飘落,翻飞间化作鞭炮噼啪炸开,炸裂出两条龙灯夭矫翩飞。我跳着去抓那虚拟的龙舞,自然抓它不到。跳了几下,我闻到一缕飘来的香气,肚子里传出咕咕的响声。
“啷个?饿了哇?”你笑问道。
“饿惨喽!”我直叫苦。
“那就吃饭噻。”这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那么放松,我们说笑着走进街边一家小吃店。百鬼街虽是为虚拟游客开放,大多是玩乐的店铺,但毕竟周围有居民,饭馆虽少还是有的。
一说起要吃饭,我就习惯性摘下了目视镜,一路繁华随之不见。老街像被剥开了华丽的伪装,露出了真实的样貌,沿街的铺子少去了大半,眼前的这一家馆子就显得尤为难得。街上赶集的人们不算少,但跟刚刚相比难免稍显寂寥。
“三碗酸辣粉,”你笑着看了看我,“再加三个煎蛋。”
“要得!”店家嘹亮地应了一声,揭开店门前的铁皮桶锅,用力把芡好的红薯粉从铝瓢的孔洞间捶打进锅里。锅里沸煮着高汤,蒸腾的水汽扑了出来,直把门前挂着的几盏灯笼都卷在了里头,点染出橙红的光晕。我卖力地抽了抽鼻子,贪婪地吸入醇香的水汽,嘿,这才是人世间该有的烟火气嘛。
师傅把上半身从乳白色的热气里探出来,问:“刚出炉的锅盔,几位老师要不要来两个嘛?”
“要得。”你点点头。锅盔盛在缺了口的白瓷盘子里先端了上来,炸得金黄的面皮底下汪了一盘子的油。店面不大,水泥的地面泛着潮,塑料的凳子坐上去吱呀作响,跟灯市相比只能用简陋来形容。可我真的喜欢。
一会儿,酸辣粉也端了上来,烫好的红苕粉过一遍凉水,沥水过油后淋上酥黄豆、大头菜和肉末做的浇头。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墙角老旧的电视机里正在放新闻,“著名企业家张郁青老先生昨夜逝世。”
很多年后,我才能把这则新闻跟你放入江中的河灯联系起来。
电视里又匆匆插播了数条新闻:
“Epoch集团前任董事长张郁青涉嫌使用人体克隆技术,属于严重违法行为,相关部门目前已介入调查。
“Epoch总经理陆良携巨额公司财产出逃,款项现仍下落不明。”
我愣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转头看向你,才发现你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身前的粉没怎么动。我伸手探了探你的鼻息,确实只是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你,我做了一个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然后抱着小新出门,飞向属于我的渝中岛。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正在店门口寻找我的你,睡醒的你像忽然老了许多,由文景姐姐搀扶着走出门,浑身散发着垂垂暮矣的气息。
终于,你看到了空中的我,我缓缓地降落在对面店铺的歇山顶上,松开手中的孔明灯,灯孤单地飘向空中。那一刻,你苍老的脸上露出无比欣慰的表情,我又向老街那头指了指,你顺着我的指向看去——
长江的彼岸,黑黢黢的渝中岛上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几盏、几十盏、上百盏、上千盏。成百上千的孔明灯陆续升上快要破晓的天空,如同千百漂泊的河灯,只是不再顺流而下,而是扶摇直上,撕裂了浓稠的夜色,变成橙红色的群星,照亮早已暗淡多年的深邃夜空。
我看到你站在原地老泪纵横。
半晌你才回过神,向我走来,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坐倒在了路牙上。
你再也没有起来。
文景姐姐周身的衣物连同皮肤一起如蛇蜕般褪去,露出了里头的机械外壳——人类的身体变成了一台拟人程度更高的新型哨兵,在夜色中泛着森然的银光。
哨兵猛然伸出右手,变作锋利的钩爪,从背后刺入你的身体,又快速拔出。你的鲜血缓缓地流了出来,原来你的心脏一直在不断衰竭。周围的行人在惊叫中四散逃开,而更多的则是分身,在一闪之后消失,只留下数据的残影。
哨兵站在原地,变回原形的手指间捏着一枚沾血的芯片。你是克隆人,芯片是在肉体成形过程中植入的,没办法分离,只能以这种方式取出。
我的惊叫声被悲痛哽咽在喉头发不出来,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出,就看到哨兵通红的复眼转向了我。我根本来不及细想突发的这一切,慌忙启动小新的飞行功能,向渝中岛飞去。
采用旧版推进系统的小新显然飞不过全新型号的哨兵,急智中,我看准时机关闭了小新的飞行器,身体抱成一团落在胡乱搭建的窝棚上。我撞破了好几层帷帐,缓冲掉下坠的动能后滚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的膝盖和手肘磕破了,但我根本顾不上。我在岛上交杂的巷道中连滚带爬地穿梭、逃窜着。Epoch集团的快速发展挤压着实业的生存空间,岛上低廉的地价把实体经营和作坊式的小厂房都吸引到了这里,但毫无规划可言。我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利,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城堡,每一条错杂如毛细血管的小路对于我来说都像掌纹一样熟悉。但如果是从未到过这里的人,渝中岛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迷宫。
岛上的居民们还在庆贺着新年,周围爆竹和锣鼓的噪音喧闹着,将我的存在完全隐去。我在这毫无监控设施的盲区里奔跑,那是二十年后的现在无法重温的自由。
奔跑中,我忽然踢到了一个柔软的肢体,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呻吟声把我拉回现实——路边是重伤的文景姐。我急刹在路边,从逃跑的慌乱中惊醒。停下脚步、恢复思考之后,迟来的冷汗才瞬间湿透了衣背。体力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损耗,回过神来的我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起来。
“小冬……”文景姐缓缓地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
我抬起头,手脚并用地爬到文景姐身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身上的伤口,“文景姐,你啷个了嘛?”
“公司派来了全新型号的哨兵,我根本不是对手。”文景姐好容易才缓过气,从旁边已经瘫痪的旧式哨兵身上取下兜帽,草草擦去身上的血,借助身后的短墙勉强直起身子。
“陆先生呢?”
“爷爷……老爷爷他走了……”我泣不成声。
文景姐轻轻招手,把我喊到身边替我擦去了满脸的泪水,却不顾自己的漂亮脸颊上已全是血污。
“为了尽量把他们引开,我选择逃向了渝中岛,但还是在战斗中受了伤,”文景姐捂着自己受伤的腰部,“陆先生的尸体现在怎么样了?”
“老爷爷心脏里头的芯片遭挖出来了,尸体摆在百鬼街上。”我把最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文景姐,但实在不忍心说出哨兵是伪装成她的样子断送了老爷爷最后的生命。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文景姐,刚刚你说‘们’,到底来了好多哨兵?”
“五六台吧,都是最新型号。我拼尽全力,结合地势打游击才毁掉一台。”
“啷个只有一台来追我们了呢?”我有些想不通。
文景姐苦笑,“小冬啊,你懂过陆先生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那你相信陆先生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找出这个答案,去追回陆先生的芯片!一旦芯片落到公司手里,被他们知道了老先生的计划和个中细节,先生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文景姐挣扎着想起身,伤口的血却流了一地。疼痛扭曲了她的脸,她伸手拆下旧式哨兵身上的喷射器,咬着一块碎布,忍痛射出一阵短促的火焰烧结了自己腰上的伤口。
我闻到一股肉体烧焦的气味,姐姐也疼得几乎晕了过去。我慌张地爬向姐姐,当初我没有考虑到,姐姐仅仅处理了表面的伤口,内脏的创伤还在,不处理很容易感染。如果当时我就坚持把姐姐送到医院,或许她就不会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了吧。
姐姐捂着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从哨兵的工具包中找出一支肾上腺素打进血管里。
在文景姐的要求下,我带着她穿过拥挤的厂房,来到了江边——我与老爷爷初遇的地方。在那里,被遗弃的哨兵“小年”还静静地躺着。姐姐走到小年身前,伸手探进它被打开的胸膛里,然后掏出了一个枪形的仪器。
“勒是啥子?”我问。
“EMP。”姐姐面露喜色,“电磁脉冲武器,一旦发动,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会失灵。”
“啷个会在勒点?”
“陆先生肯定知道会有追兵过来,所以在这里设下了埋伏。一旦公司的追兵来到这里,就会触发EMP。”姐姐又从小年体内掏出一个GPS信号发射器,它有节奏地闪着莹莹蓝光,“这是当时在Drone上陆先生插进去的磁卡,应该是当作诱饵,粗略地仿制了陆先生的定位信息。只可惜公司新型哨兵的识别能力提升了,忽略了这个埋伏,直奔陆先生而去。”
“你是啷个晓得的?”
“我不晓得啊。”姐姐笑着,“我只是相信陆先生神机妙算,总会直接或间接给我们留下点儿有用的东西。果然,陆先生从不让咱们失望。”
“那接下来啷个办?我们要潜入江北中心吗?”我有些惴惴不安,“就我们俩?手无寸铁?”
“你不能去。”
“啷个不能去?姐姐不要小瞧我嘛!”我一下急了起来。
“那里很危险的!”姐姐一脸严肃。
“那这里就不危险了唛?”我一下拉住她的手,“你把我丢在勒里我才害怕哦!”
文景姐看上去无所顾忌,其实心里也没底。江北中心的确凶险,但仍有哨兵追击在后,而且它们已经捕获了我的影像,把我带在身边其实她更放心。
“那好吧,但你必须听我的!”她按住我的肩膀,认真地说道。
“要得!我们要准备啥子?”
“没时间准备。不过我曾是安保队长,对于那里的安保系统了如指掌。”文景姐突然换成一副轻松的样子,“更何况我们还有EMP!”
“你会带我从系统的漏洞入侵吗?”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会带你爬下水管道!”文景姐也是一脸斗志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