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陆良刚从江北中心逃出,蹒跚地跑到了江畔的沙洲,向对岸望去。
江的对岸是灯火通明的渝中半岛,大雨初霁,升腾起的雾气萦绕着高差错落的建筑群,灯红酒绿洇在水雾中,化而不散。他抬眼正要细看,便对上了冰冷的眼神——如果那也能被称为眼神的话。
那是一对浮在半空中的眼球。眼球上迅速蔓延出完整的神经网络和大脑,紧接着浮现出了渐趋完整的骨骼,被条条肌肉包裹起来,血管蔓延,衣物紧随皮肤覆盖了全身——瞬息间一个完整的人凭空出现,一个妙龄女子。
“还是被你们找到了!”陆良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人,以及她身后鬼魅一样聚集在江面之上的十四个影子。
“陆老先生,您是逃不掉的,监控早已遍布了整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您的虚拟分身还在公司,但您的真身到哪儿都会被发现。最新一代的监控系统是您主导开发的,您不会不清楚吧。更何况您跟大家一样都植入了芯片,芯片本身就有定位功能……”
“我知道。”老人挥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来人的头颅。面前的一群人都是全息投影而非实体,芯片让他不得不看到这些。这种投影看得见、摸不着,有身体、没影子,因此被称为“鬼”。
全息投影当然挡不住他,但既然投影已经找上门来了,说明眼前这个叫洪文景的安保队长跟她手下的哨兵,很快就会到了。
老人没有回应,在江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像松了口气,掏出一张特殊的纸折了起来。
“陆老先生,您别妄想逃跑了吧,我们很快就会追上你。”洪文景的“鬼”这样说着,又指了指夜色中暗涌的嘉陵江,“更何况,你一个人没法过江。”
老人毫不理会,尽管她说得没错。这里是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处,从前有两座大桥把渝中半岛与两边的江北嘴和南岸区连接起来,如今已不复存在。对于我们这种平民而言,大江成了天然的阻隔。但对于赛博区的新人类来说,则多的是交通工具让他们上天入地——比如正在驶来的无人机Drone。
Drone发动机的低吼声越来越近,但老人仍未起身,榉木般干瘪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动着,手中的纸渐渐成形。
“我们来了。”话音刚落,队长与她身后的队伍都消散在夜雾中。
白色的Drone划破夜色,悬停在老人身后,带起的气流吹乱了他不甚浓密的白发。舱门打开,真实的队长缓缓走下,机器人们迅速窜出,列队一圈将两人围在其中。机器人身着黑色兜袍,与之前江上的鬼影一般无二——那是Epoch集团开发出的新一代安保机器人:哨兵。
“陆先生,跟我们回去吧?”队长对着老人的背影说道。
老人折好了一只小船,放上一支点燃的蜡烛,轻轻地搁在江面上。他徐徐起身,看着小船远去,这才点了点头,与队长一同上了Drone。
“我不明白,陆先生为何要逃?”队长递来一杯热巧克力,“当然,以我的身份,没资格问您这些,但您肯定要给公司一个交代。”
“没资格就别问。”老人自顾自地在舱内的暖气里舒展着冰冷的手指。队长自讨没趣,放下热巧克力,便回身走到驾驶台前。
然后她吃了一惊,“Drone这是在往哪儿开?”
她在震惊中回头,却见老人一脸漠然,根本不打算解释。她在驾驶台上拨弄几番,却发现没有操作权限。Drone就这样缓缓地向江对岸的灯火中驶去。
舱内的显示屏一闪,出现了一张苍老但健朗的面庞,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淡金色的领针压住酒红色的领带,领口内衬着真丝方巾,西装的戗驳领上别着一朵暗红的干花——那是Epoch集团董事长,张丛原。
张丛原慵懒地抬眼,“陆经理,你随便入侵城市交通系统,这不对。”
陆良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队长这才明白过来,陆良是城市监控系统和交通系统的总设计师,操控公司的Drone路线简直轻而易举。她发现办公室里的是分身后,想当然地认为那只是个障眼法,转头就开始搜寻本人,却忽略了虚拟分身本就拥有公司内网的权限代码,以此进入公司系统后的陆良可以远程操作。
她早该想到,既然陆良主导了城市监控系统的设计,怎么会没办法屏蔽监控呢?老人当然不能独身渡江,所以引来了她。
老人起身走了一圈,将一个个磁卡插入Drone配备的十四个哨兵胸口。队长下意识地准备阻止,却见董事长没有任何举措,一时间也不好妄动。
张丛原又问:“但我不明白,从监控上看,你往电脑里载入交通系统的病毒还有五分钟才完成,为什么现在就已经执行了?”
陆良头都没回,“附一层全息就行,这种真真假假的事你不是最擅长吗?”
张丛原温文尔雅地哦了一声,又问:“陆良,你逃什么?”
陆良忽然转身指着屏幕,“张丛原,你还装什么啊?把我克隆出来用了这么多年,有劲吗?”
队长大骇,我也无比震惊。二十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改变了一切的老人,那个位于Epoch顶端三十年的陆良总经理,居然是个克隆人。
张丛原并不诧异,“嗯,原来你知道了啊。”
陆良话里有些冷笑的意味,“六十多年前,你父亲张郁青克隆出了我,用我的内脏为体弱的你治病,完了不就该把我处理掉吗?你偏说我作为克隆体有着跟你一样的智力,用机械身体补全了我,留下来为你办事,还赋予了我你自己的记忆,那时候你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吗?”张丛原道。
“我被克隆出来的时候你十四岁,你给我植入的记忆当然跟真实时间有十四年的差距。你别小瞧了我的,不,你的智力。”陆良想了想,忽然苦笑,“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全息分身,但也规定了只能拥有一个。你不一样,呵呵,我不过也只是你的分身而已。我的名字陆良,只是一个地名罢了。”
“当年的档案应该销毁了啊。”张丛原若有所思。
“你父亲用的可全是公司资源,克隆记录和义肢手术的记录自然没有,但资源的使用记录或多或少保留了,从这些资料中还原出真相是什么难事吗?”
张丛原挑了挑眉,“真相有什么意义?你拥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不值得放弃。既然我们是一样的,你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把这人间变成了鬼地,公司营造的这一切不过是虚假的繁荣,我只想还他们一个真实。”
“真实?什么是真实?”张丛原几乎笑出声来,“消费者们乐意为这些你口中的‘虚假’买单,公司乐得为他们服务,有什么不对?”
“消费者们愿意花钱进入虚拟的世界,这没有问题。现实产业受到冷落,发展迟缓,这也是产业变迁必经的阵痛。但公司下一步的计划,是犯罪,重罪。”
张丛原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都知道了?”
“事实上你们一直都在犯罪。”
“那又如何?”张丛原整理了一下袖扣,“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是你的克隆体,别小瞧了你自己。”陆良话中带着挑衅,“你猜不到我要做什么吗?”
张丛原没有言语,苍老的脸庞上笑意渐浓。
“让我来猜猜,你用显示屏来跟我对话,那你的虚拟分身现在在哪里呢?”陆良伸手遥指张丛原,似乎要透过屏幕指到他本人脸上。
“你的分身在哪里,我的就在哪里。”张丛原一脸从容。
陆良却像是忽然岔开了话题,“我们刚刚聊了有没有五分钟?”
“你说什么?”
老人闭上眼又睁开,“还有十秒钟,就是整整五分钟。”
张丛原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你电脑上的倒计时,不是载入交通系统的病毒!那到底是什么?!”
“都说了嘛,这种真真假假的事你不是最擅长了吗?”陆良从容地走向一个哨兵,“当然,我也一样。”
Drone的舱门忽然打开,陆良走到队长身边,拿起已是半温的巧克力,轻声地说:“多谢款待。”
陆良怜悯地看了一眼还在震惊之中的她,“不好意思了,洪队长。你知道了这么多,张董应该不会放你活下去了。”
队长在惊恐中抬头,就见哨兵从后抱住老人的肩膀,跳出了舱门,其余十二个哨兵也紧随其后。洪文景猛然转向显示屏,发现它早已黑了下去。
哨兵抱着你在半空之中打开了降落伞,解放碑四面的天空中投射着巨大的虚拟屏幕来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你一饮而尽杯中的巧克力,随手将纸杯团起扔了下去。
你落地的一瞬,影像也戛然而止。
我看着画面停在无数虚拟身体欢呼与尖叫的场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虚拟分身之间的信息传递是通过数据,植入芯片的人可以借此与分身们进行交流,他自然也能听到人群的呐喊和欢呼。
但若是二十年前的我——没有芯片的平民经过这里,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解放碑广场和天空中投射着的四面巨大的虚拟屏幕,直播着春节联欢晚会。
那是分身的狂欢,与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