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了,整幢宿舍楼的灯已基本熄灭,人们进入了梦乡,只有一个房间的窗户纸底下透出一点微光。
那是一个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没有椅子,床对面就是一张书桌,旁边有一个简陋的衣柜,只剩下了半边门。房间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桌子上堆满了好几摞高高的稿纸,几本书摆在中间,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四十瓦的小灯泡。昏黄的灯光实在太暗,不像是光线,倒像迷雾一样弥漫在房间里,好在房间实在太小,不至于完全看不清。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前,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着,眼睛里都是血丝。灯光在他身后投下深深的影子,如同监牢中干苦差事的犯人。
但比起外面混乱而疯狂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在天堂里。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好几年了,他被批斗过,也被关过牛棚。前一阵子才被放回研究所。单位里也是一盘散沙,领导被下放,工宣队进驻,谁自杀了,谁又被判刑……革命到这个程度,他的事已经不算是个事了,他难得享受几天的清闲。但是单位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随时要搞政治学习,早请示晚汇报。他一身处这种场合就如坐针毡,总是设法溜回自己的小房间里,才能感到踏实。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他知道直到天亮,不会有人上来打扰,这难得的宝贵时间简直太美好了。
他在纸上拼命写着,数字、符号、公式、算法……在他脑海中如大旋涡一样疯狂地旋转着。但在表面的混乱下隐藏着简洁优美的结构,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点若隐若现的曙光……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到达怎样的高度,比起几年前的发现,如今他又更上了一层楼。他知道自己离峰巅只差一步,只要登上了峰顶,整个大地就可以一览无余。有人会相信吗?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书呆子会成为世界之王?
但千真万确,这里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他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革命和政治学习,不需要空气和食物,甚至不需要时间和空间!他所需要的只是数字,最抽象的数字,一个质数,两个质数,它们在他脑海中缠绕嬉戏着,像电子和质子一样结合起来,组成分子或晶体结构,再形成一层层复杂的化合物,最后变成整个世界!毕达哥拉斯是对的!世界,是由数字组成的……
而他已经把整个世界踏在脚下,他用一支笔把世界一层层轻轻地划掉,这是他发明的“筛法”,让世界化整为零,归于寂灭。无尽的数字消失了,世界也沉入黑暗。面前只有高耸的珠穆朗玛峰顶,只要上去,上到顶上,就可以飞起来,飞到天上,翱翔在空灵的数的天国之中……
但是……
他不住移动的笔头忽然停下来,盯着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心中一沉。就差最后一步,但他再一次卡住了。他还没有算到最后,但是他心里知道,和之前的千百次尝试一样,他已经失败了。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悬崖,上面写着大大的“此路不通”。
黑沉沉的现实又压了上来。
他懊恼地扔下笔,将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他颓然地倒在床上。我就知道,他想,不可能那么顺利的,这个方法有内在的缺陷,虽然我已经走了那么远,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那颗明珠,却无法再进一步。今晚那么多个小时,又是白费工夫。
但即使这样,即使一辈子都这样失败,也是幸福的。他想,在这个房间里,做自己爱做的事,全心全意,远离尘嚣……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中学时学过的两句古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些不朽的作品,或许很多都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写出来的吧?
再小的房间,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须。它能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有一处地方栖身,躲避外面的喧嚣和血腥。同时,对于那些在心灵世界探索的人,它更会提供无垠世界的入口。特别对于数学家来说,他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就可以驰骋在比宇宙还宽广的无限之境中。
当然,如果有计算机更好,不过那是过于奢侈的梦了。他在研究所里见过一两次计算机,但不知道怎么用,当然也没有使用权限。他想象着也许有一天自己能有一台计算机,只需要键入几行字,就会自动出来自己算几天才能得到的结果,他呵呵傻笑了起来。
一阵倦意袭来,他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在梦里,仿佛是深夜,他走在一片神秘的旷野中。一台像大厦一样的巨型计算机伫立在他面前,他抬起头,只看到夜空中明亮的繁星,却怎么望也望不到计算机的顶端,它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支撑在天地间,支撑着整个宇宙。不知怎的,他知道那台计算机能够听懂他的问题,他大声地问它:“是否每一个大于2的偶数,都可以表示为两个质数之和?”
计算机上的一排信号灯亮了,庞大的机体嗡嗡运转起来,并没有从输出槽中吐出打孔的长长纸带。但他忽然发现,天上的星星渐渐开始移动。它们缓慢地离开原来的位置,在夜空游荡着,渐渐组成他熟悉的数字和符号。
他明白了,宇宙就是那台计算机,一切答案,早已写在宇宙中。
旷野不见了,他飞腾在星海之上,星潮涌起,眼花缭乱的数学式扑面而来,又转眼拆散,重组……在他眼中,那不只是数字和符号,在数字的背后,一个清晰的结构浮现出来,那是宇宙本身的结构,庄严、完美、精妙绝伦。天哪,怎么会是这样?这种思路简直太奇妙了,我可从来没想——
他蓦然惊醒过来,当然,还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房里的灯光还亮着。刚才只是一个梦,又仿佛不只是一个梦。
他定了定神,脑子里的印象还未消散,他明白了那是什么,他一直在寻找的终极解法!不,远不是一个解法,而是数学最基本的秘奥。他忙坐起来,趴在桌子上,随便抽了张纸腾腾地写了起来。他知道必须要快,几乎每过一秒,头脑中的印象就会淡化一点。没时间全写下来了,只有记住几个思路中的要点,其他的以后再推算。但他凭着一个数学家的直觉知道,这将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它不仅能解决一个基本数论问题,还会带来数学乃至整个科学体系的根本性变革……
他刚写了半行字,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他蓦然紧张起来,虽然知道多半和自己无关,但总不免杯弓蛇影。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不能分心,快写下去,比起我笔下的算式来,世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可是他错了,脚步恰恰是冲着他而来。
“开门!开门!”有人在用力地砸门,声音嘈杂。
他惘然地打开门,两个穿绿军装的粗豪汉子打着手电筒,站在门口。他认出来,是最近进驻研究所的工宣队,前面一个高个子劈头盖脸地问:“陈景润,深更半夜你不睡觉,开着灯在干什么?”
“我……”他一下子蒙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在收听敌台!”
“这……这从何说起?”他总算回过神来,“您看,我房间里连个收音机都没有。”
对方一把推开他,走进狭窄的房间,蓦然多了两个人,房间里顿时挤得满满的。来人提着手电筒扫射一圈,用锐利的目光搜索了一遍,寻找一切可疑的证据,最后拿起桌上他正在写的手稿,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那个证明……我的研究……”他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研究?还是那个什么1+2?”
“那个已经证出来了,现在是证1+1……”他试图解释,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什么1+1、1+2,无稽之谈!”对方厉声说,“1+1也要证明?不就是等于2吗?陈景润,我看你是坚持走资产阶级白专道路不改啊!”
“不,我这也是为革命……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就是力量……’”
“胡说!”对方反问,“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他刚想起来,那是英国人培根的名言,“我记错了,不过毛主席也说过——”
“好哇,陈景润,你心里怀着对党和人民的不满,居然公然伪造毛主席语录!”对方极为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我没有啊!”他知道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自己就得进监狱,惊得冷汗涔涔,“我真的只是搞研究……这是国际学术界公认的……”
“住口!”对方吼了一声,“什么学术界?什么国际?炫耀你有海外关系?现在还敢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臭架子?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是,我忏悔,我改造……”他知道怎么辩解也没用,只好唯唯诺诺,说什么都应下来再说。
对方又训了半天话,看他终于老老实实一声不吭了,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嗯,你的问题,我会跟‘革委会’报告的,你过几天做个深刻的检查,把自己思想深处的‘臭老九’毛病好好挖一挖!对了小张,把这个白专的灯泡拿走!”
他身后的汉子答应了一声,就要去拆灯泡。他急道:“不,你们不能——”
“什么?”对方眼珠一瞪,他剩下的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小张的一双脏鞋踩在他的床上,把灯泡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手电筒的光。
“走!”两位无产阶级干将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手电光消失了,房间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等那两个不速之客走后,他马上到柜子里摸索备用的蜡烛,花了半天才找到,又不知道火柴放在哪里了,等到最后点上蜡烛又过了十几分钟。借着蜡烛的微光,他想继续写下去,却惊恐地发现,经过一番折腾,刚才的灵感已经无影无踪。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也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印象。但那不是灵感本身,只是灵感带给他的美妙感觉,甚至即使是这种感觉,也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很快消失不见。
陈景润绝望地写了很久,试图唤回自己的灵感,可一直毫无头绪,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不得不搁下笔,躺在床上,祈祷灵感能再次降临。
但它再也没有回来,他隐隐地知道,或许在他的一生中,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蜡烛燃到尽头,无声无息地熄灭,房间又被黑暗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