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达马西乌斯放下芦苇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头,从一堆字迹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卷上抬起头,看到在身后炉火的照耀下,自己的影子在石墙上忽闪不定地伸缩。每当他见到这一情景,都会想起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事实上,他这些日子日夜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正在撰写的这部《理想国》注疏也正卡在了这个关节点上。有三年之久,每天他都要写下几千字的段落,然后又一一删去,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成。
达马西乌斯咳嗽了几声,雪白的长须剧烈地拂动着,他已经七十一岁了,身体日渐衰弱,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现在,他的最大夙愿就是完成这部《理想国》的注疏。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精力以及智识去完成它。他知道自己正面临思想和生命的绝境,但这不仅是他的绝境,也是整个文明世界的。他看得很清楚,自上古神话时代以来的文明之光,即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熄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随后是有人在惶急地敲门。敲门声很重,达马西乌斯有些诧异,学园中人人知道他的规矩,平常除了送饭的学生,不会有人打扰他,而今天的饭已经送过了。他向桌子上望了一眼,那里的一盘面包、橄榄和熏肉还没吃几口呢。
“老师,是我,辛普里丘斯。”没等他发问,就听到一个惶急的声音说。
达马西乌斯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辛普里丘斯是个稳重的学者,深夜到来,必有要事。“进来吧。”他说。
衣冠不整的辛普里丘斯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斗室,向他简单地行礼,然后开门见山地说:“老师,很冒昧打扰您的清修,不过事态紧急,我刚知道,陛下下达了命令,要地方官关闭学园。”
“终于来了。”达马西乌斯想,却没有说话。辛普里丘斯以为他还不相信,继续说:“这是真的,我有很可靠的渠道。皇帝命令地方官遣散所有学生,并逮捕宣扬邪说的异教徒,信使正在从君士坦丁堡来的路上,明天就会有大兵来查封这里了。”
“我知道了。”老人点头,颤巍巍地说,“这些年来我早就有预感,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特别是查士丁尼继位以来,他可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哪。好了,十字架宗教最终取得了胜利。”
五百年了,达马西乌斯想,自那个叫耶稣的犹太神棍在十字架上被钉死之后。他的古怪教义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个罗马帝国内外,将古典文明烧成了灰烬。自从君士坦丁皇帝皈依后,帝国和宫廷抛弃了祖先的信仰和生活,也投身于十字架之下。古老的神庙被废弃,诸神被遗忘,野蛮人打进了帝国腹地……只有哲学家们还在坚持着用理性和论辩与来自亚洲的异教对抗。虽然贤明的尤利安皇帝复兴传统的努力夭折了,奥古斯丁的背叛令他们多了一个强悍的敌人,希帕蒂娅的被害亦是沉重的打击……但近百年来,哲学家们再度复兴了学园,他们在古老的雅典团结起来,讲授历久弥新的古典著作,教化万千渴慕真理的青年,从而也成为基督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千方百计挑唆信奉基督的皇帝,要毁灭历史悠久的古学园……
“……所以,”辛普里丘斯的话让达马西乌斯从游散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离开?能去哪里?”达马西乌斯苦笑,“别忘了意大利已经是野蛮人的天下了。”
“我已经找到了一艘船,我们可以连夜上船,在犹太行省一带登陆,然后越过边界去美索不达米亚。据说那里的波斯国王礼贤下士,欢迎一切来自罗马的投诚者,我们可以在波斯首都安身。”
“波斯?哈哈!”达马西乌斯刻满皱纹的脸颊颤动着,发出一串干涩的笑声,“辛普里丘斯,你记得吗?差不多整整一千年前,希腊人在萨拉米斯之战中击败了波斯帝国,保卫了自己的自由,希腊文明才能发扬光大,创造了伯里克利时代的光荣,才有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我们的学园,而如今你让我们,古典文明最后的继承者,去东方投靠专制的波斯国王?这是何等的讽刺!”
“可是,至少那里没有狂热的基督徒。”辛普里丘斯急切地说,“或许在那里,我们的文化还能传承下去。”
“不,不会有什么差别,反正这个世界要毁灭了。”达马西乌斯沉痛地说。
“什么?!”
“辛普里丘斯啊,”达马西乌斯凝视着渐渐暗淡的炉火说,“难道你没有察觉吗?我年轻时曾走遍了大半个帝国,从不列颠到埃及,从伊比里亚到小亚细亚,无论在哪里,文明的火种都在熄灭。匈人、哥特人和日耳曼蛮族从外部摧毁我们,十字架的信徒从内部瓦解我们。西部帝国已经在蛮族洗劫中覆灭,看来东部也撑不了多久了。古典的生活已被遗忘,如今不要说柏拉图的希腊语,就连能说西塞罗的古典拉丁语的都没有多少人了……普罗克洛斯带来的学园复兴曾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几乎所有仅剩的自由学者都集中在这里,和信奉十字架的教会相抗衡,然而,近几十年来也日渐凋零。这是不可逆转的命运,每一个文明都有盛衰,如同有日出就有日落,我们的文明已经覆灭。再有几十年,最多一两百年后,罗马也好,波斯也好,都将不复存在,世界将变成一片荒芜。”
“这……不可能吧?”辛普里丘斯诧异地张大了嘴。
“是你习焉不察,我的学生。我们的世界日复一日地沉入深渊。如果柏拉图或者修昔底德能够看到我们的生活,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当成野蛮人,我们距离彻底灭亡只有一线之遥。并且文明的毁灭并不是稀奇的概念,柏拉图在《法篇》里就论述过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世界本身虽永恒,但我们记得的历史不过一两千年,可见之前必已有无数次的毁灭和再生。我曾经在埃及见过那些高大的金字塔和神庙,但那些神明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奇特的象形文字也无人能解读。古代埃及人的世界沉入历史的地平线,我们的世界也将紧随其后,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老师,至高的太一,世界的精魂是不灭的!”辛普里丘斯忍不住说,“正如先哲普罗提诺所说,太一流溢自身,化为世界万物,虽然万物生灭流转,但太一永恒不变!”
“是的,我也曾虔信普罗提诺的学说,但我越来越怀疑,或许这一切都是错误的,或许他没有理解柏拉图,或许柏拉图本人也错了。”
“您在说什么呀!”辛普里丘斯惊讶万分。
“你还没有忘记柏拉图的洞穴学说吧?”达马西乌斯如同在课堂上一样向自己的弟子提问。
“当然,”辛普里丘斯一时忘记了自己连夜来此的目的,而像往日一样沉入了哲学问答中,“人类生活在洞穴中,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炉火照耀下的影子而已,而真正的阳光,也就是真理,凡人根本无从梦想……那真正的太阳,也就是至高的太一,只能通过哲学的心灵去认识。”
“你说的不错,”达马西乌斯说,“问题是我们怎么知道存在太阳?”
辛普里丘斯怔了一下,“因为……这一切是通过类比的原则,不是吗?我们认识到万物的理念,从而认识到真正永恒世界的存在。”
“看看这个房间,你想到了什么?”达马西乌斯温和地说。辛普里丘斯不禁向四壁望去,这座石屋是几十年前才搭建起来的,但用的石料都取自学园千年来因各种原因废弃的石块,有的或许是亚里士多德求学时倚靠过的伊奥尼亚石柱残躯,有的或许是西塞罗访问时坐过的石凳碎块。许多石头上都刻着字,这里刻着一段柏拉图的对话,那里刻着几句巴门尼德或普罗提诺的名言。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辛普里丘斯看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希腊文:“吾爱柏拉图,吾更爱卡帕莉亚”,字迹斑驳,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学生写的。谁是卡帕莉亚?大概是一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妓女。辛普里丘斯沉思着老师的话,试图找出其中的奥义。
“您是说这是一个洞穴?”辛普里丘斯最后说,“就好像柏拉图说的洞穴一样,而外面是——是——”
“而我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达马西乌斯打断了他,“如果我们从未离开这个房间的话!我们不知道外面是否有太阳,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有‘外面’的存在。”
辛普里丘斯心中雪亮,哲人的对话不需要说得太具体,但他已经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如果人类一直生活在洞穴中,那么从逻辑上,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至高真理的存在。我们以为看到的,无非是石头上刻着的这些字迹,这些过去的历史和文化所告诉我们的意见和教条而已。
这个世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巨大的洞穴。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没有离开的希望,在波斯也好,伊比利亚也好,都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明白了,”老人苦笑着说,“我们的信仰或许不过是徒然,不过是和十字架崇拜者同样的狂信。什么太一,什么流溢,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难道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真理之光的照耀,又怎会一再陷入毁灭?我们辛辛苦苦继承的那些学说和真理同样相隔天壤。就让哲学和这个学园、这个世界一起归于毁灭吧!”
辛普里丘斯说不出话来,良久方说:“老师,这些艰深的东西,等我们上船以后再讨论吧,现在还是先——”
“我不会走的。”达马西乌斯微微摇头,“既然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走出洞穴,又何必离开这里?你走吧,就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这个洞穴里默默死去好了。”
辛普里丘斯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传来了呼叫声,有人喊他的名字,似乎还有大堆事务要他决断。他犹豫了一下,“老师,抱歉,我还得处理其他的事,回头再找你。”
他再度行礼后,退出了房间。外面是一片平整的草坪,近处是学园的主体建筑,远处的山丘上可以看到雅典卫城的废墟,更上面是繁星密布的星空。原本辽阔的世界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穴,让他透不过气来。
洞穴,辛普里丘斯想,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诸天围绕大地转动如同屋顶和墙壁,最高的天是恒星天,比太阳还要高,缀满恒星的天球萦绕大地,但谁知道外面的是什么?即使恒星天距离大地有十万希腊里之遥,也仍然是有限的距离,但从理论上来说,在外面的却可以是无限!那里究竟是什么?
或许唯有黑暗的空间,或许是无法企及的真理的大海。但我们一无所知,我们生活在宇宙洞穴的底层……
辛普里丘斯思索着,忽然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他返身冲回了房间,“老师!”
“不用劝了。”达马西乌斯疲惫地说,“我不会走的。”
“但是老师,您说的不对,”辛普里丘斯大胆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一条真正的、无可辩驳的真理!”
“哦,是什么?”
“正是我们在洞穴中!”辛普里丘斯大声说,“我们和真理相隔绝。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的无知,老师,至少我们可以把这些思考传承下去,或许当世界再一次文明复兴,未来的人们会找到通向真理的途径!”
老人罕见地变了脸色,他皱眉思索着,过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你是对的,辛普里丘斯。千年学园并非全然无稽,我们至少知道了一点点真理,虽然自柏拉图以来从无进步……但让我们把这些思考传承下去,或许下一个文明时代的人们,他们会有更好的运气,不必重蹈这个世界的覆辙。”
“所以老师……您的意思是……”
“走吧,”达马西乌斯支起颤巍巍的身体,“我们一起去波斯。叫学生和仆人们把这里的羊皮纸书带上,对于未来的世界,它们比我们的性命还要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