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末时节的周末,亚子穿着适合在野外出行的浅灰色冲锋衣,背着黑色的登山包,一个人出发了。当然,岩井老师明确说她们并不是去爬山,所以穿舒服的软底运动鞋即可。亚子来到有绿色JR
标识的车站。无云的晴空播撒着浓密的光线,此时艳阳已经渐露夏天那毫无节制的热度。不过毕竟是春天,吹拂在脸上的来自远方的风依旧十分舒爽。岩井老师已经在车站门口等候,微笑着向亚子招手。老师和亚子的行头很相似,两人会合后就刷Suica卡
进入站台。
亚子跟随岩井老师上了一趟去往西北方向的电车。城市的风光在车上的窗口中不断退去,楼房越来越稀疏,田野和远处连绵的群山出现在亚子的视野中。三三两两的人突然出现在风景中,不知是农人还是踏青的游客。
这真是个出游的好天气。
过几天也带小护去踏青吧,如果丈夫有时间的话那就三个人一起出来,亚子在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中不禁想道。毕竟儿童自闭症患者的知觉和空间感知能力是有缺陷的,亚子每天都会带小护到户外练习简单的运动,他在户外通过蹦蹦跳跳的方式来摸索运动的节奏感和平衡性,这对于自闭症的改善来说是必需的事情。
电车行驶了接近两个小时的光景,两个人下了车,然后转乘两次大巴才到达目的地。第二辆大巴越过三四个并不高的山头,在一片杉树林前停下。到站下车后,岩井老师带亚子沿不宽不窄的道路走进这片林中。走了十分钟左右,她们两人进入一块开阔地,看到一个大大的农场。农场的大门上挂着一块标有“小松寮”字样的牌匾,从屋里出来透气的看门人远远见到岩井老师后就挥起手臂。
“岩井老师你来啦?需要我让人开车来接你吗?”看门人的头发有些花白,精神却十分抖擞。
“谢谢啦,不过不必了。这么好的天气,我和朋友想多走走路。”岩井老师笑着说道。
看门人点点头,打开侧门为两人放行。还没进门,动物身上的味道就从里面飘了出来,多少有些刺鼻,不过亚子却觉得这里的味道令人十分怀念。这让亚子想起小时候去动物园的时光。
两人路过开阔的农田,里面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巨大拖拉机在田地上慢吞吞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农田后面密密挨着几处外观十分质朴的建筑。岩井老师向亚子解释着它们的功能,有的是鸡舍,有的是猪舍,里面充满各式各样现代化的养殖设备。当然这几处并不是岩井老师的目的地,所以没有带亚子去参观。
向农场深处走了很久,亚子看到一片被木制栅栏围住的场地。场地里有一些障碍物,一个穿着浅色工作服、佩戴马术帽的男人正在骑马翻越它们。棕色的马速度并不快,但节奏感很好,伴着踏踏的马蹄声沿着既定路线灵活前进。当马儿升腾在空中时,亚子都会为骑手捏一把汗,不过视野中的骑手牢牢踩着马镫,抓马缰的姿势也恰到好处,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在越过最后一个障碍前,骑手对马低声耳语,而马也在回应骑手,逐渐放慢速度,调整好跳起的切入角度后才奋力一跃。
一次成功。
看到此情此景,亚子不禁鼓起掌来。骑手从马的身上下来,轻轻抚着马的鬃毛。马的尾巴也雀跃欢腾着,它活像一个被夸奖的孩子。
“平一郎!”岩井老师笑着向骑手招手道。
“妈妈!”骑手叫道。啊,原来是岩井老师的孩子啊,亚子在心里想道。
叫作平一郎的人将马牵出围栏。他的脸上还充满稚气,大概刚刚二十岁的样子。当两人走上前去的时候,亚子发现他的眼神在躲避着自己,时不时看着自己的鞋,或者看着马的眼睛。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亚子很快就明白过来。
“这位是妈妈的朋友,亚子小姐。”岩井老师向平一郎介绍道。平一郎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扭头看向马。
高大的马仿佛也体会到了这里的气氛,屏息凝神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他叫平一郎,是我的儿子。”岩井老师又向亚子介绍道。
“你好。”亚子微笑着向他点头问好。
“嗯。”他还是不看亚子。
“跟人打招呼时应该说什么呀?”岩井老师不急不躁地引导着平一郎。
“你……你好。”平一郎终于正眼看向来客,不过立刻又回过头去看着马的眼睛。一副在他人面前就坐立不安的模样。
平一郎牵着马向马厩走去,两人则在他身边跟着。岩井老师问了平一郎最近生活的情况,但平一郎无法都做出回答。对于有些问题他会想很久,甚至会停下脚步。而马和两人也会配合他停下。
平一郎的情况令亚子大感意外。看着他的时候亚子总会想到小护。如岩井老师这样厉害的教导者也不能真正改善平一郎的社交情况,这样的现实令亚子心里五味杂陈。
平一郎把马关进马厩,将马厩的栅门关好。“大家一起去吃饭吧。”等他在更衣室换好便服之后,岩井老师拍手说道,说罢便拉着平一郎和亚子去两公里开外的食堂。
吃午饭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毕竟两人到小松寮的路上花了很多时间。不过亚子被这里可口的蔬菜吸引了,觉得花费的时间不算什么。这些蔬菜不仅种类很多,颜色很鲜艳,而且味道也是清爽可人。
“这里的蔬菜可真好吃。”亚子说道。
“这是平一郎和同伴们一起种的。”岩井老师回答说。
“是自己种的吗?你们好厉害!”亚子不禁感叹道。
“肉也是来自他们自己饲养的经济动物。”
“你们真了不起!”亚子对平一郎说道。这时平一郎虽然害羞地将脸别过去,但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午休过后,平一郎继续参与劳作,而亚子跟随着岩井老师,在整个小松寮好好地转了一圈。小松寮的规模并不小,听岩井老师讲有很多和平一郎相似的人在这里工作。
“因为专家们认为自闭症的孩子多跟动物打交道比较好,所以我将平一郎送了过来。但如你所见,即使我和他的主治医生用尽了浑身解数,平一郎的自闭症也并没有痊愈,起码离直接在社会上自立生活这一目标很遥远。”
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吗?听到这里,亚子的心不禁一紧。
“话说,我最近总是想起自己在年轻时听到的一则故事。你愿意听一下吗?”沉默了一会儿,岩井老师问道。
“嗯。”亚子点点头。
“故事是这样的——曾经有一个人在野外被狂象追赶,于是拼命奔逃,结果不慎坠入一口枯井中。下落时他侥幸抓住了一根悬挂在井中的藤蔓,狂象追不进来,他便稍微歇了一口气。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有一只老鼠正在啃食着那根藤蔓的根部,井底也有毒蛇嘶嘶作响,而他身边的井壁上,有一条大蟒蛇在对他虎视眈眈。如此命悬一线的情况下,突然有蜂蜜顺着藤蔓流下,那人用手指蘸了蜂蜜,舔食之后赞叹道:‘真甜呐!’”她慢慢说完故事,然后接着讲道,“这是佛经《四百论广释》中解释第二品时提到的故事,劝诫人们不要被一时的乐蒙蔽双眼,要看清楚世事背后的苦。那井中的人也不应贪恋一时的甜蜜,而应尽力在险象中求得生机。”
这时,岩井老师转过身去,握住亚子的手,说道:“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在人生陷入无以复加的困境时,务必要记得甘甜的事物。这并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修为。我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不要忘记羁绊中一点一滴的美好。这是我们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岩井老师的眼神如此坚定,亚子以前从没见过。
“嗯。我一定竭尽所能。”亚子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