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上没有灯光,恰巧今晚的天空只挂着一点月牙儿,苏则目所能及的只有漆黑的海和更加黢黑的深夜。
海浪一阵接着一阵,反复冲刷着海滩。苏则的耳朵中不时传来海浪的声音,与此同时,他还清楚地听到另一种旋律在海滩上回荡。难道这就是人鱼的歌声?
但他不知道,海滩上还有第三种声音,那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只不过完全被海浪所覆盖。
很快,第四种声音也出现了——棍棒打在后脑勺的一记闷响。
这天风和日丽,汽艇在平静的海面拖出一道长长的波纹,驶向远处的草臧岛。草臧岛,也被叫作人鱼岛,是一座南北长、东西窄的孤岛,岛上三面都是陡崖,直伸入海,唯有西面是地势平缓的海滩,因此也成为出入该岛的唯一渡口。
汽艇上包括船家在内共有五个人,掌舵的船家自称姓周,是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由于常年生活在海边,皮肤被晒得黝黑。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草臧岛太过偏远,而且也不是旅游胜地,若是船费定得高,乘客不乐意;相反定得低了,这趟出海就成了赔本生意,所以G市的船都不愿意跑。唯独这位老周头乐此不疲,价格收得也公道,久而久之,自然包揽了来往人鱼岛的全部生意。不过,他也有自己的规则,那就是每三天只往返一趟人鱼岛。
在老周头身后,四名乘客两两一排。坐在第一排右侧的是个美少女,她头戴杏色草帽,乌黑柔顺的长发上系着一个橙色的蝴蝶结,蝴蝶结丝带的两端被刻意拉成一长一短,轻轻地耷拉着,搭配身上的白色长裙,显得十分青春活力。
“船家,还有多久才能到人鱼岛?”女生问。
船家回头冲她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快了,再有一两个小时就成。”
“还要这么久啊,能不能提提速?”
“你们也是没赶上好时候,今天海面的风浪虽然看着平静,实际上是暗流涌动,可不敢开得太快。”
“暗流涌动会怎么样?”
“那就说不准咯。好心提醒一句,你们上了岛也得注意些,说不定风暴就要来临了。”说完,船家就再次专注于掌舵。
女生也不再追问,不过,她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
男人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西装革履,从头到脚的打扮都算得上精致奢华,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也许是工作太过操劳,他的眼窝深陷,发际线也比同龄人向后移了一大截。
大概是想说什么吧?女生心想,所以收了收下巴,等待对方先开口。
果不其然,中年男人忍不住发问:“小姑娘,你刚才说前面是人鱼岛?”
“是啊,我看网上是这么叫的。”女生回答。
中年男人更加疑惑了:“奇怪了,我记得前面应该是草臧岛。”
女生笑着说:“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一个美丽的传说,那里也被称为人鱼岛。”
“什么样的传说?”中年男人问。
“月圆之夜,人鱼坐在海岸边,唱着绮丽的歌,等待未归的恋人。”女生回答。
“原来如此。”中年男人微微皱眉,似乎对这种传说不甚喜欢,接着,他看向女生身旁的年轻男人,问,“两位是情侣吗?”
“是啊。最近才确定关系。”女生欢快地回答道,然后用肩膀轻轻撞上男友的胳膊,“你说对吧?”
“是,没错。”这位男友从上船就始终注视着女生默不作声,带着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真好啊,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男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很快又深情地望向前面。
前面是人鱼岛的方向,他在看那座岛吗,还是单纯地望向远方呢?女生无法判断,不过,她感觉与对方暂时无法展开新的谈话了。
所以,女生自然地把目光移向船上另一位沉默不语的乘客——那是个风度翩翩,额头上绑着发带的帅气男人,可惜是个扑克脸。
也许是察觉到女生的目光,冰山美男转过头,表情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在女生正要开口打招呼之际,他立刻又把头转向湛蓝的海面。
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女生心想。
到达小岛西侧的港口时已是午后。船家简单叮嘱几句后,便原路返回,中年男人和冰山美男也各自离去,只剩下那对情侣向着岛上的旅舍走去。
“为什么你要跟来?”年轻男人冲身旁的女生抱怨道。
女生拨了拨耳边的长发,得意地笑着:“因为‘真正的犯罪策划师曾经似乎出现于人鱼岛’,这则重要情报是我从爸爸嘴里套出来的。”
“你到底用什么办法问出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
“不会是用来糊弄你的假情报吧?”
“绝对错不了。”
“还有为什么我们要假扮成情侣,我们看起来压根儿就不搭吧。”
“因为我接下来想写一首甜蜜的小情歌,苦于没有恋爱经验,所以就想趁此机会感受一下。喂,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嫌弃我?”
“倒不是嫌弃……”
“我告诉你,觊觎本小姐美貌、追求本小姐的人多的是,能和我假扮情侣是你的荣幸。”
“话虽如此,你来这里之前经过你姐姐同意了吗?”
“当然没有,她才不会同意让我参与这次行动。”
“果然,要是让她知道我带着你一块儿调查,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来都来了,就别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你看,前面这不就到了我们今晚住宿的地方吗?别磨磨叽叽了,快进去办理入住手续。”女生说完,率先走进旅社。
年轻男人看着女生丢下的两个大行李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草臧岛上只有一家旅舍。
旅舍没有名字,门口的招牌上只有用黑色毛笔书写的“客栈”两个大字。旅舍是单层的木制建筑,从外表看完全是古装影视剧里常见的样子,内部的装潢也是古色古香的风格,而且近年来显然有过翻新,加之店家打扫得干净整洁,丝毫不觉得破旧。
站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是个半老徐娘,妆容清新淡雅,留着干练的短发,见到有客人上门便立即热情地迎了上去。
“欢迎欢迎,二位看着眼生,是来岛上旅游的吗?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姓士,单名一个娟字,乡亲们都喊我娟娘。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我叫苏则。”
“段琪婕……她是我妹妹,我叫段琪妤。”
娟娘似乎并不在意,她将一本纸质登记簿和黑色水笔递给他们:“麻烦在这上面写上名字,不需要出示身份证。多嘴问一句,二位是情侣吗?”
苏则瞥了眼段琪婕,挤出一丝笑容:“是的。”
“郎才女貌,真是般配啊。”娟娘眯起眼睛笑着说,“二位打算在岛上玩多长时间,三天还是六天?我们这儿别的没有,主要就是返璞归真,亲近大自然。两位对房间有什么要求吗?例如房间的朝向、走廊的位置等。”
“要两间房,没有了。”年轻男人说。
“欸?”旅社老板娘诧异地来回看着两个人。
段琪婕面带笑容,从容地说:“其实我们才刚开始交往,还没到那一步。”
“啊,是我唐突了,还请见谅。”老板娘尴尬地笑了笑,马上转移话题说道,“那我这就带两位去看看房间,眼下是旅游淡季,几乎不会有客人,小店的所有客房都可供选择,这边请。行李不用担心,我这就找人帮二位搬进去。阿乘,帮忙拿下行李。”
老板娘话音刚落,一个体形健硕的中年男人立刻应声而出。
“你们好,我叫俞乘,两位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他满脸堆着笑,和客人们依次打招呼。
“说起来,刚才同我们一起乘船上岛的还有另外两个男人。”段琪婕说。
“托二位的福,今天还真是热闹。”老板娘说着,走在前面带路,“二位这边请。”
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木凳、一个衣柜、两盆绿植,墙上也只有时钟和一幅水墨画,以上便是所有了。
苏则丝毫不介意,倒是段琪婕对此十分新奇,看了一圈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这儿了。”她开心地说。
“两位应该还没有吃午饭吧?不妨试试小店的招牌食宴,都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外面是尝不到的。”老板娘自信地说道。
“那就有劳老板娘准备了。”苏则说。
“既然如此,请二位稍等,很快就能吃了。”老板娘说完,便打算离开,但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转过身直勾勾盯着苏则,“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二位如果没事就别外出,尤其是苏先生,更加不要靠近你们方才上岛时的那片海滩。”
“是因为海边会涨潮吗?”苏则问道。
“不,是有其他原因。”老板娘回答。
段琪婕突然反应过来,问:“月圆之夜……难道是因为美人鱼在海边歌唱,等待恋人归来的浪漫传说?”
老板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小姑娘,那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传说。”
“看来这则传说另有隐情?”苏则追问道。
老板娘欲言又止,略显紧张地说:“只是乡野怪谈罢了,我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才随便对二位提这么一嘴,希望不要坏了你们的雅兴。”
说罢,老板娘便离开了。
“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段琪婕说。
“先把行李放好,坐下来喘口气,等吃完午饭我们去岛上转一转。”苏则说。
吃过午饭,二人在客栈门口会合。刚走出客栈没几步,迎面就有一位年轻警员冲着他们招手。
二人原本以为对方是与身后的谁打招呼,可回过头一看才发现,附近没有其他人。
“是苏则先生和段琪妤所长吧?”警员笑脸相迎,精气神满满地说,“G市海上边防派出所民警万朋来竭诚为二位服务。”
“多谢万警官。”苏则一时语塞,便随口应和道。
“说起来,菠萝包侦探所总共有四位侦探吧?”万朋来问。
“邓教授和诺诺似乎是水土不服,偏偏我们只找到一位愿意来这座岛的船家,那位船家说今天不出发就得等到三天后,所以我们决定先行一步登岛,他们看情况支援。”段琪婕抢先回答,然后她困惑地看向苏则,没想到苏则也是一脸蒙,于是,她接着问,“不知道万警官找我们有什么事?”
万朋来也有些疑惑:“是严桓正队长联络我说诸位要来岛上调查,希望我能够提供些许帮助。他没告诉你们吗?”
段琪婕与苏则交换了一个眼神,说:“倒是提了一句,不过,严队说的是旧相识,我们原以为会和他年纪相仿,没想到是万警官这样的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可不敢当。”万朋来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两年前我从警校毕业,曾经被借调到刑警队学习过一段时间,当时就是受严队直接领导。不过,我资历尚浅,难免考虑不周,还请二位多担待。”
“我们初来乍到,还请万警官多多关照才对。”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苏则挠挠眉毛,有些无奈地说:“万警官,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还是先请你为我们介绍岛上的情况吧。”
“也是,我们不妨边走边说。”万朋来的表情立刻严肃,开始介绍说,“这里是草臧岛,岛上只有一个村子,士家村,村民几乎都是这一姓氏,极少有外来人口愿意定居此处的。关于这个村子的起源,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无从考证。截至目前,岛上常住人口三十七人。”
“就这么点人吗?”段琪婕问。
万朋来叹了口气说:“曾经常住人口最多的时候超过了二百人,怎奈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离开,但这也是必然的趋势吧。另外,这里的很多方面都相对封闭和落后,我想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从靠近这座岛开始手机就无法接收到信号,因为岛上没有基站。简单来说,电子产品在这里是几乎不存在的。”看着苏则和段琪婕惊讶的表情,万朋来笑了笑,继续说,“除了没有电子设备,这里的娱乐活动也非常匮乏,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几年前有个外来商人提出想要将小岛改造成度假村,不过村民们似乎不太愿意被外界打扰,商人多番劝说愣是没同意,这事情最终也就黄了。”
“既然没有电子设备,那岛上的村民怎么和外界取得联系,养信鸽还是点燃烽火台?”
“都不是,村民们很少主动联络外界,他们的生活大多自给自足,实在需要从外面购进物品就拜托老周头,就是刚才送你们上岛的那位船家,由他带到岛上来。”
“那位船家每隔三天才来一趟吧?”
“没错,几十年都是如此,这是他定下的规则,当然,天气条件实在不允许的情况下除外。”
“那不就意味着接下来三天,这里是孤岛?”
“那倒是不至于,这里不是还有我嘛。”万朋来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这么说起来,万警官你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难不成是直升机空降?”
“哪儿来这么高级的登场方式,我是驾驶警用摩托艇来的。”
段琪婕望着四周的景象,还是禁不住发出感叹:“真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落后的村子,走在这儿有种时光倒流,回到两百年前的感觉。”
苏则附和道:“我们住的地方也是,乍一看外表以为是古风主题民宿,结果看内部的装潢和装饰品才发现那根本就和古装剧里的客栈一模一样。”
“我记得店门口的招牌写的也是客栈,现在回想起来,还怪实诚的哪!”段琪婕说。
“倒也不完全是,小岛北面有一座古老的瞭望塔,如果遇上紧急情况,在那里燃放信号弹是可以被我们派出所监测到的。另外,刚才载你们上岛的船家周叔每三天都会来一次,村民们有什么需求和消息都会通过他传递。我们派出所也会时常到岛上来巡视。”万朋来说。
“但是,以上所说的办法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都是无法实现的吧?”苏则一针见血地说。
“苏先生的思维果然敏锐。”万朋来苦笑了两声,“所里的领导曾经提议过在岛上修建基站,结果遭到大部分村民的拒绝,理由是不希望被过多高科技影响原本淳朴的生活。不过,自我上任之日算起,这两年来岛上只有一起警情,近年来陆陆续续迁走的村民也说在村长的带领下,邻里和睦,相处愉快。”
“万警官,你不会想说这个村子民风淳朴之类的话吧?”
“是啊,你们刚才在旅店办理入住的时候没有用到身份证对吧?”
“确实老板娘只让我们登记了姓名。”
“此前我已经劝说过老板娘很多次了,出于安全考虑要登记客人的身份证,可是老板娘总嫌我啰唆,还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苏先生,看您的表情,似乎并不认同。”
“刚才送我们上岛的船家,还有旅店的老板娘,似乎都在隐瞒关于这座岛的某种秘密,而且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恐怕不妙。”
突然一句尖锐的骂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李尚景,你这个畜生,竟然还有脸来找我的女儿!”
中年人脖子上的青筋明显凸起,他揪起对方的衣领,怒不可遏。
“村长,我知道这几年杳无音信是我的错,但是我没有一秒钟忘记过小汐。”
李尚景正是与苏则他们一起乘船来的商人,他双手牢牢抓住村长手腕,但动作不是想要挣脱,更像是在恳切地央求。
“立刻从岛上离开,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你就别想走了。”
“村长,我求求您了,您就让我和小汐见上一面吧。”
“你说什么?想见小汐?你还有脸提小汐?”村长说着,抡起拳头一把将李尚景打倒在地,接着整个人又扑了上去。
眼见这架势,万朋来大叫了声“不好”,就立刻前去将村长拉开,随后又是一阵苦口婆心的劝导,才得以拽着李尚景逃离现场。
段琪婕目睹了全过程,打趣地说:“我猜刚才的事肯定不是万警官口中的民风淳朴,喂,你说句话呀,好戏都散场了你怎么还盯着看?”
“那个人是村长,他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当年的考察团。”
“慢着,你不会打算立刻冲上去问吧?虽然考察团和他们刚才的争吵应该没有关系,但是现在的气氛超级不妙啊。”
反正还得在草臧岛待上三天,苏则也就不急于一时,而且以两个外来者的身份贸然前去询问,村长未必会如实相告,还是由万警官陪同上门拜访最为稳妥。
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和村长容貌相似的男人,他快步走到村长身边,两个人附耳交谈几句,便一起匆匆离去。
“我们的导游走了,怎么办?”
“我们也自给自足呗。先找个高处,最好是能俯瞰整座小岛和村子的地方。”苏则说。
苏则和段琪婕是踩着夕阳余晖回到客栈的。与他们前后脚回来的还有那位冰山美男,苏则称呼他为关医生,并且亲切地和他打起招呼,关医生也微笑着予以回应。
“你们认识?”段琪婕问。
“下午等你出来时遇到关医生,就闲聊了几句。”苏则说。
“段小姐,早上我并非有意无视你,只是被海浪晃得头晕,实在无法开口说话,请见谅。”关医生说。
“既然只是个误会,那也就没有什么见不见谅的了。”她莞尔一笑,伸出右手,“我叫段琪妤,请多多关照。”
关医生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我是关玉门,幸会。”
“几位是一同回来的吗?真巧啊。”老板娘正巧从里面走出来,“顺带一提,小店的露天温泉可是一绝,全天候开放,几位切莫错过。”
“这里还有温泉啊!”段琪婕欣喜地说道。
“而且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天然温泉哦。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座岛上有座休眠火山,就在岛屿东北方向的深山里,外面被重重树木包裹着,若是从村子里看过去只会觉得是一座很高的山。曾经还有一批专家学者特意为此来考察,虽然不清楚考察的结果是什么,但是那些人对小店的温泉那是赞不绝口,家父生前每每提及此事都自豪不已。”老板娘说。
听到这里,苏则立刻来了兴致:“老板娘,你知道考察团里都有谁吗?”
“应该是些生物学家还是地质学家之类的专家吧。”老板娘稍作思索后,回答道。
“那些人之中有没有一个姓司徒的中年人?”
“这个嘛,当时是家父在经营小店,考察团具体都有哪些人我并不知情。”
“他们也是住在这里吗?”
“这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因为岛上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们这一家旅舍。”
“既然他们入住了,就需要办理登记,至少像我们刚才那样留下姓名。”
“话是如此,但如果是团体入住,为了节省时间,小店通常只需要带队的一两个人登记姓名。而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时使用的登记簿也不可能保存到现在。”
苏则似乎还不打算放弃,他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老板娘:“麻烦你再看一眼,照片上的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老板娘接过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留着胡楂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挠着蓬松散乱的头发,像是在逃避镜头似的把脑袋转向旁边。
老板娘顿了一下,重新看向两位客人:“冒昧问一句,两位此行是来找人的吗?”
苏则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照片里的这个人是我一位……朋友,不,算是故交的爷爷,多年前杳无音信,我们最近调查发现他有可能来过这座岛。”
听到这里,老板娘再度拿起照片端详,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很抱歉,那时候我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实在记不清了。”
苏则将照片重新收好:“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
“这样吧,我把以前的老照片翻出来看看,说不定能有发现。”老板娘说。
“那真是麻烦你了。”苏则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老板娘摆摆手:“太客气了。那几位稍作休息,晚饭做好后会送到你们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段琪婕迫不及待地想躺在温泉池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抱起干净的衣物就出发了。正当她哼着小曲,满怀期待地走在走廊上,即将走到拐角处的时候,突然面前闪过一个人影。段琪婕没有心理准备,被吓得大声尖叫。那人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跌坐在地上,两个人的身体都不住地向后挪动,逐渐拉开了些距离,就这样,段琪婕才敢去观察眼前的人。
那人少年模样,身形单薄,尤其是面庞白得可怕,颧骨高突,嘴唇无血色,像个虚弱的病人,但是一双大眼睛快速眨动着,很是灵动。
很快,苏则和关玉门闻声赶来。
“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吗?”苏则问道。
少年连忙摇头:“不是的,我什么都没做。”
老板娘带着阿乘也闻声赶来,看见那个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立即上前将他搂在怀里,关切地问道:“小良,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阿乘快步走到老板娘身前,然后转过身问道:“客人们,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只是个误会,我刚才走神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他从拐角处走出来,所以就把我吓到了,不好意思,都怪我胆子小,还一惊一乍的。”段琪婕连忙解释。
“没事就好。”老板娘如释重负,笑着说,“这是我儿子,小良,他一直在店里帮我的忙。”
“他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很差。”段琪婕问。
老板娘心疼地抚摸着少年的头,说:“小良从小就体弱多病,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这是天生的,治不好,还说不能让他做重体力活。”
苏则看着眼前的少年,又回过头看向关玉门:“关先生,你不就是医生吗,要不帮小良看看?”
关医生犹豫了片刻,最终同意了,他走到小良侧面蹲下:“请伸出左手,手掌向上。”
小良看了母亲一眼,伸出了手。关医生左手托住小良的手腕,向上抬起到接近心脏高度,右手搭在小良的动脉处开始诊脉。
关医生闭眼凝神,过了几秒,说:“他的脉象确实比常人虚弱。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无法提供有用的帮助。”
小良忽地把手收回:“不,我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说完,他踉跄着站起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
老板娘语气哀伤地说:“真是失礼了,那孩子……”
“他很坚强。”关医生缓缓说道。
今日晚餐的主食是将米饭在锅里摊薄煎制的酥脆米饼,搭配自家饲养的鸡肉与岛上特有的野菜,异常清新美味。
段琪婕盘腿坐在床上,眼前的笔记本电脑显示的是最新版的音乐软件。
不过,灵感缺失真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音乐软件已经在初始界面停留了半个小时。还不能放弃,段琪婕噘着嘴和自己的脑子较上了劲,这是她最后的抗争。就这样,时钟的指针一圈一圈地继续旋转着,直到门外传来“当、当当”的敲门声。
这两次敲门声是分开的,先是轻轻地“当”了一声,稍作停顿后,又敲了两次,后面这两声“当当”较为紧凑,应该是有急事,但这三次敲门的声音不重,说明对方挺有礼貌。
正在段琪婕暗自分析的时候,第三次敲门声响起,这次依旧是“当当”。如果是苏则,这个时候一定已经自报家门,那么会是谁呢?
“来了来了。”
段琪婕连声答应,将笔记本电脑盖住,走下床来打开门。发现是那个虚弱的少年站在门口,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小良,有什么事吗?”
“段小姐,打扰了,我就是想来问问苏先生是否已经回来。”
“苏……你是说阿则?他出去了吗?”
“大概半小时前,我在门口碰见他,他说房间里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小良低着头,只是用手指着房间,眼睛并不敢往里看,“你们没住在一起?”
“他住在隔壁房间。”
段琪婕也顾不上多解释,立即跑过去敲苏则房间的门,可是始终没有人应答,响亮的敲门声倒是把关医生给引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关医生问。
“苏则刚才说出去透透气,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担心他去了海滩。”段琪婕回答。
“不可以,今天是月圆之夜,海滩很危险!”小良惊呼道。
“我陪你去海滩找他。”关医生说。
“我也去。”小良说。
关医生看了一眼他纤瘦的身体:“你留下。如果我们半个小时后还没回来,麻烦你找人来救我们。”
关玉门和段琪婕飞奔出门,但很快就被迫停下脚步,烛火通明的客栈与外面漆黑一片的村子形成强烈对比。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现在他们身处的并非现代化的城市,随处可见明亮晃眼的路灯,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偏僻海岛,道路两旁一盏灯都见不着。
“老板娘应该也提醒过你们今晚不要外出吧?”关玉门问。
“是提过一嘴,但也没说具体原因。”段琪婕回答。
“真是会给人惹麻烦。”关玉门抱怨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去拿手电筒。”
段琪婕望着关玉门转身而去的背影,不禁心生疑惑,因为他说出那句抱怨的语气不像是在评价一个认识不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人。
一分钟后,关玉门带着两个手电筒回来。
“按下红色按钮是强光模式,但是别随便对着别人的眼睛照,那是防身用的,相当刺眼。”关玉门解释道,不过后半句提醒显然来得晚了些。
段琪婕慌忙把手电筒放下:“抱歉,我在找红色按钮是哪个。”
关玉门强忍着强光带来的眩晕感,抬手指向前方:“没事,我们快去找人,先去海滩。”
“关医生,你指反了,海滩在这边。”段琪婕小声纠正道。
海滩没有灯光,恰巧今晚的天空只挂着一点月牙儿,苏则目所能及的只有漆黑的海和更加黢黑的深夜。
浪潮一阵接着一阵,反复冲刷着海滩。苏则的耳中不时传来海浪的声音,与此同时,他还清楚地听到另一种旋律在海滩回荡。难道这就是人鱼的歌声?
但他不知道,海滩上还有第三种声音,那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只不过完全被海浪覆盖。
很快,第四种声音也出现了——棍棒打在后脑勺的一记闷响。
无法知晓昏迷了多久,苏则只记得自己是被人摇醒的。虽说从昏迷中醒来,但是他意识还是极其模糊的,眼前漆黑一片,脸上又湿又硬,像是敷着极其劣质的面膜,喉咙很干,尝试着咽下一口唾液,却发现嘴里咸得发齁,反倒又呕了一口水出来,也多亏这一呕,耳朵终于能听见声音了。
“关医生,他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不过得先把他搬回去,脑后的伤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容易感染。来,搭把手,把他放在我背上。”
被这么一提醒,苏则才想起来自己昏迷的原因是被人敲了一闷棍。自己初来乍到,按理说和岛上村民并无恩怨,怎么会平白无故遭这罪?苏则越想越纳闷,脑后的疼痛感竟也随之而来,他双眼一闭,再度失去知觉。
苏则第二次清醒时,已经回到了客栈的房间。
“这是怎么了?”老板娘和俞乘匆匆赶来,看见苏则头上缠着绷带,身上衣物也湿漉漉的,一下子就明白了,“苏先生,你去海滩了吧?但这副模样,难道是……”
“我被人袭击了。”苏则说,“原本我只是出去透透气,走着走着就到了海滩附近,接着又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又有些飘忽不定,既不像海浪声,也不太像歌声。我站在沙滩上,想听清楚那个声音的源头,突然间觉得后脑勺痛了一下,就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小妤和关医生就在我的身边了。”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面朝下倒在沙滩上。”段琪婕说。
老板娘面色惨白:“也未必是人。”
“老板娘,如果你知道什么,还请不要隐瞒,眼下的事态已经十分严重,可以定义为杀人未遂。”关医生立即追问,他的表情平和,语气里却透露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老板娘吞吞吐吐多次却开不了口,直到小良推门进来,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草臧岛有个传说,月圆之夜,海妖跪在海岸边,唱着凄厉的歌,吸引过往的年轻男人。次日,男人的尸首漂浮海面。”
“这和我听到的传说完全不一样。”段琪婕惊呼道。
“我刚才所说的是岛上代代相传的童谣,不会有错。”老板娘笃定地说。
“难道我听到的是海妖的歌声?”苏则不予置否,而是低声念叨道。
老板娘他们离开后,关医生再次检查了苏则的伤势,然后转身对段琪婕说:“目前情况还算稳定,我的建议是多给他一点时间休息,静观其变。”
“谢谢你,关医生。”段琪婕说完,又看向苏则,“那我们也走了,你早点休息,有什么事就大声喊出来,我在隔壁能听见。”
“无须担心,这点小伤而已。”苏则强撑着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们,刚才小良找你们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段琪婕疑惑不解:“状态是指?”
苏则举例问道:“他有没有气喘吁吁?鞋子和裤腿是干净的还是潮湿的?手上是否有伤痕或者用力过后充血涨红的痕迹?”
段琪婕不禁咽了口唾液:“你在怀疑小良?”
“是,算上那位被万警官带走的商人,我们四个人是今天才到这里的,至少你们三个没有杀死我的理由,因此会袭击我的无疑就是岛上的原住民,也许他们当中存在不欢迎外来者的极端主义者,也许是我们今天在岛上的某个行动无意间触及部分人的底线,唔,或许也和我们正在寻找的人有关。”苏则顿了一下,接着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有理由怀疑岛上的所有人。”
“这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关医生的声音完全压制住苏则,他用命令的口吻说,“总而言之,眼下你最需要的是休息。今晚我会守在门外,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叫,顺便也能防止凶手再度袭击你。”
苏则虽然还想反驳,但是脑袋晕得不行,只能选择妥协。
次日清晨,苏则艰难地站起来,头依旧在痛,后脑勺的肿块也还没消散,他是在昏睡状态中被惊醒的,所以意识还有些模糊,从床铺到门口短短的几步路变得甚为艰难,但是万朋来在门外的敲门声越发猛烈和急促。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无奈,苏则用尽全力转动门把手。
门开了。万朋来因为焦急而变得皱巴的面庞立即迎了上来,看来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万朋来顾不上礼貌性地寒暄,就直接开口说:“苏先生,大事不好了,岛上发生了一起命案。”
出了客栈,一行人在万朋来的带领下步行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村子的东南角,那里依稀有几间民房。
大概是万朋来嘱咐过不许靠近,所以围观的村民只是远远看着,但只要稍加观察他们的手势和目光汇集之处,就不难判断出案发现场的位置。
那是一间木石结构的老房子,看起来要比附近的几间民房都大一些,屋外有一块勉强算作院子的空地,院子已然荒废,除了一口水井、一张摇椅,便再无他物。
苏则让段琪婕向围观村民询问情况,将她留在外面,自己则和关医生跟着万朋来进入屋内。屋内陈设简陋,只随意摆放了几样必需的家具,因为疏于打理,柜子表层已经积灰,空酒瓶散落满地,显得杂乱邋遢,正好符合中老年鳏居男人的特点。
被害者是名男性,尸体脸朝门,向右侧躺在四方木桌前面,额头有明显伤痕,双目圆睁,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极度惊恐的瞬间。在尸体与木桌之间还有一张倒下的长木凳和一个摔碎的陶土碗。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尸体,但是强烈的不适感还是让苏则有些头晕,他踉跄着后退,一只手扶住门框勉强站住身子。
万朋来见状,立即上前关切地问:“苏先生,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绊了一跤。”苏则逞强地回答。
万朋来满脸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苏先生你受伤,大清早地就把你吵醒。”
苏则挤出一丝微笑:“命案要紧,再说我这只是皮外伤罢了,不碍事。”
关医生站在一旁,瞪着苏则说:“万幸的是,目前看来没有造成脑震荡,但是依然不能剧烈运动。”
万朋来看着表情冷若冰山的医生,疑惑地问道:“来的路上我就想问了,这位是?”
“他是昨天和我们一同上岛的关医生。”苏则说。
关医生手上提着银色的医药箱,镇静地说:“关玉门,我曾经从事过法医工作,或许能够帮上忙。”
“法医?那你会验尸吗?”万朋来诧异地问道。
“略懂。”关医生说完,低头观察起尸体。
万朋来先是欣喜,随即又有些担忧,他看着苏则,低声问道:“苏先生,依你看我们能相信这位医生吗?”
“我认为可以。万警官,岛上还有别的医生吗?”苏则反问。
“医生倒是有一位,不过验尸这种事情恐怕是指望不上。另外,这位关医生也算是嫌疑人。”
“关于这点,我可以担保,他绝对是无辜的。”
“你能确定吗?”
“详细的理由之后再向你说明,眼下我建议还是相信他。”
万朋来稍作犹疑,随即短促地“唉”了一声,说:“罢了,特殊时期行特殊之事。”说完,他走到关医生身旁,“关医生,麻烦你仔细检查尸体,看看能不能发现有助于找出凶手的线索。”
似乎是在等待这句话,关医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目光坚毅。
苏则再次看了一眼尸体,觉得眼熟:“万警官,我昨天见过死者。”
“真的?什么时候?”万朋来诧异地问。
“还记得昨天和村长起冲突的那个男人吗?就在你把那个男人带走之后,我看见死者来找村长,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一同离开了。”苏则回答。
万警官“哦”了一声,脸上诧异的表情也随之消失:“死者名叫士延叔,今年五十一岁,是村长的弟弟,鉴于这层关系,岛上村民也喊他一句士三爷。多年前丧偶,目前独居,虽然有一个儿子,不过关系很不好,听说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尸体是早上六点左右被住在隔壁的一对老夫妇发现的。”万警官指着院子外面,接着说,“老夫妇从院子外面经过时,正好瞅见死者的一只脚,担心是不是出了事,又不敢自己进来,所以就把附近的几户邻居都叫醒,其中有两位胆大的进到屋子里,就看到了现在这幅景象。我问过了,当时进来的两个人什么都没碰,之后也再没有村民进来过,所以现场还算是完好的。”
苏则低头看了眼用石头铺砌的地面,失望地摇了摇头,旋即又因为这个动作感到些许眩晕。
万朋来似乎早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带着遗憾的语气说:“这样凹凸不平的地面是无法提取到鞋印的。”
说完,他们同时向关医生的背影投去期许的目光。
不知何时,关医生已经戴上白色手套,蹲在尸体旁边,举着手电筒仔细察看尸身表面,随后提起尸体手臂又轻轻放下。
另一边,万朋来凑到苏则身边,小声说:“关医生的动作看起来有模有样,像是一名专业法医。”
“我就说他可以信任吧。”
“苏先生高见。”
“那也是万警官随机应变,慧眼识人。”
初步检查过后,关医生回头看着已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说:“二位,是先听我的检查结果,还是继续互相吹捧。”
万警官闻言,连忙清了清嗓子,严肃起来:“关医生请说。”
“你们过来看,尸体表面有两处外伤,一处在额头靠左的位置,一处在左侧太阳穴,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大概率是右撇子。从创痕来看,皆为被钝器击打导致,而且应该不是表面平滑的钝器。另外,在额头的创伤处我还发现了这个。”关医生举起一个白色的袋子,里面是一小块黑褐色物质。
万朋来隔着袋子轻轻揉捏,随后又举到眼前仔细观察:“这个质地不算柔软,但也不像金属或者玻璃那般坚硬和扎手。”
“是木头吧。”苏则指着门口墙边的一小摞木柴,说,“那些原本应该是用来生火做饭的柴火,如果当作木棍使用,长短和粗细倒也称手。”
关医生接着说:“尸身上没有发现中毒迹象,也没有窒息或者溺死的表征,所以初步推断,应该是遭到钝器击打致死。另外,尸斑集中在尸体右半部分身躯,没有发现被捆绑或者拖拽移动过的痕迹,这里极大概率就是第一案发现场。还有一点,死者左手掌靠近手腕的位置有血迹。”
“木桌的边缘有半枚手掌印,凳子侧面也有血迹。”苏则补充说道。
“万警官,我想借你一用。”关玉门说。
“借我一用的意思是?”万朋来问。
“大概是想让你扮演死者,借此还原案发过程。”苏则猜测道。
关玉门点点头:“但只是我的个人看法,不一定准确。”
万朋来倒是丝毫不介意:“哪怕是一种思路,也对破案有帮助,因此我非常乐意配合。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得到万朋来同意后,关医生接着说:“接下来由我扮演凶手,万警官你扮演死者,在我说出猜想的同时,我们进行无实物的慢动作演示。首先,原本站在桌子前面谈话的死者和凶手不知道因为什么起了争执,死者用力推了凶手一把,推我。”
“啊,好,推你一把。”
“凶手被推得向后退,然后摔倒坐在门边,这时候死者不想作罢,又扑了上来,情急之下,凶手抄起手边的柴火朝死者打去,正好击中死者的额头,死者受了伤,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住伤口,踉跄着后退。”
“左手,接着是往后退。”
眼看万朋来越来越接近桌子,苏则立即喊停,搬来另一张相同大小的木凳放在万朋来膝盖后侧,自己以扎马步的姿势站在他的身后,然后右手悬空平放,使小臂与桌子保持相同高度:“万警官,接下来请你想象身后就是桌子,我的双腿就是桌腿,手臂就是桌子边缘。”
万朋来扭头看见尸体就倒在右侧后方,一下子明白了苏则的意思,于是停住:“关医生,接下来呢?”
“摔倒,准确地说是向后瘫坐下去,由于臀部坐在凳子的前部边缘,所以摔倒在地,凳子也跟着倒下。”关医生说,然后站起身走了过去,“还没结束,凶手逐渐靠近,而死者头晕无力,仍挣扎着打算站起来。”
“头晕……无力……还要挣扎吗?慢着,我酝酿一下。”
万朋来闭上眼睛,努力想象那种场景。几秒钟之后,他的手开始向后摸索,先是触碰到凳子,但是凳子太矮,无法支撑他的身体站起来,于是手开始往更高的地方摸。这次是苏则的腿,手抓在大约膝盖的位置,将身体缓缓向上提起,同时另一只手按在苏则的小臂上。
即将站起来的时候,听到关玉门的声音。“到此为止。”
万朋来诧异地睁开眼睛,关医生的右拳正在向自己的左侧太阳穴移动,速度很慢,但施加了足以使身体重心稍微向右倾斜的力。
“根据伤口的深浅程度及位置,我认为,凶手第一下是打在额头,因为伤口较浅,随后更加用力击打太阳穴,造成致命伤。尸体因此向右倒下,呈现出如我们目前所看到的姿势。以上就是我的结论。”关医生说。
万朋来重新调整好重心,赞许道:“苏先生,我认为关医生的推论很有见地,基本上还原了案发经过。”
“接下来如果能找到凶器……”
苏则话正说到一半,就被门外的吵嚷声打断。
“都说了,疼,快放开我。”男人不耐烦地抱怨道。
“这个声音是士连盛。”万警官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就是与死者关系很差的儿子。”
苏则朝门口看去,只见士连盛被村长揪着耳朵,一路生拉硬拽进了屋子。
士连盛看见屋内还有其他人,觉得当前这副模样面上挂不住,不由得把声音压低:“放开我,大伯。”
村长确实放开了手,不过也把士连盛往前甩了出去。士连盛跌坐在地上,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正好落在父亲的尸体上,吓得他又着急忙慌地向后爬了好几米。
“我要走了。”士连盛气喘吁吁地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村长大吼道。
士连盛叫嚷着:“说就说,我要离开这里,是您硬把我押过来看尸体,现在看完了,我为什么不能走?”
“逆子,躺在那里的可是你亲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那是从前,现在我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不管谁先死都不需要对方收尸。大伯,他是您的兄弟,您要是乐意,就帮他把后事办了,要是不乐意,就找块木板让他顺着大海漂走,反正他的梦想是出海当船长,您就当遂了他的心愿。”
村长闻言,气得面色发紫,青筋暴起,捡起地上的柴火就砸了过去,紧跟着又补了一脚。士连盛也算眼疾手快,把这两下都躲开了,还趁机连滚带爬地溜走了。村长心知追不上,只能在原地干瞪眼,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不肖子孙”。
当他回过头看见屋子里除了万警官还有两个陌生人时,厌恶的表情久久定格在脸上。
“万警官,这两个人是?”
“村长,容我为你介绍,苏先生,关医生,他们二位是我请来协助调查令弟被杀一案的。”
“协助?你让他们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看见他们。”
“村长何出此言?”
“岛上原本风平浪静,昨天这几个外来人刚来,我三弟就遭此横祸,要我说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村长,这话可不能乱说,凡事都得讲证据。”
“那你就拿出他们不是凶手的证据。实话告诉你,要不是给万警官你面子,我早把他们几个绑了丢进海里喂鱼,给我三弟报仇。”村长说着越发气愤。
苏则走到万警官和村长中间,胸有成竹地说:“如果说我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又当如何?”
村长一时语塞,但语气依旧咄咄逼人:“你要怎么证明?”
“死者遇害的时候,我被人袭击了,失去意识倒在沙滩上,任由海水冲刷身体。”
“难道说昨晚你去了海滩?”
“是啊,如果不是客栈的小良好心提醒,小妤和关医生及时赶到,我已经是海面上漂浮的一具死尸了。证据就是我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的肿块,你们也别拿海妖的传说吓唬我,凶手是人,就在岛上的所有人之中,这点毋庸置疑,因为海妖不会使用木棍这种无趣的凶器,不是吗?”
“是又怎么样?”
“所以我是最不可能行凶的人,而且我是绝对不会杀人的人。”
“什么意思?”
“苏先生,事到如今还是亮出真实身份吧。”万警官往苏则身边挪了两步,低声问道。
苏则点点头,说:“失礼了,我是菠萝包侦探事务所的侦探,名叫苏则,此次前来是为了调查一个人的行踪。”
“侦探?”村长听到这两个字时,脸上的神情在不经意间有过短暂惶恐。
万朋来紧跟着解释道:“加上门外的那位女生段琪妤,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侦探,一直以来帮助警方破获多起凶杀案。”
“找人?谁?”村长盯着苏则,不过表情稍有缓和。
“司徒枫。”苏则说。
村长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真的在回忆,几秒钟之后,他开口说:“不知道。”
这个过程中,苏则也在仔细观察村长的一举一动,因此他有理由相信村长没有撒谎。
就在这时,屋外又变得喧闹起来,听着声儿像是有什么大人物驾到。苏则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都在说着同样的话,他竖起耳朵,依稀能听清这样一句话:雷保正来了。
雷保正十分年轻,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样子,一头微卷的浅棕色长发,有着西方人立体的五官,皮肤白皙,四肢修长,身穿黑色长袍,怀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注视着地上的尸体,目光哀伤,嘴里轻声叹息。
这位年轻人进来之后,村长立刻走过去与其耳语几句,他的态度与面对万警官时的那种敷衍应付截然不同,虽然不像下级对上司那般谦卑,但是肉眼可见地充满礼貌,苏则认为那是源于心底的尊敬。
雷保正握住村长的手,温柔地道了声“节哀”,随后朝万朋来轻轻点头示意,缓缓走到尸体旁蹲下。
他抬起头,来回看了看关玉门和苏则,然后又转向万警官,轻声问道:“我可以帮他合上双眼吗?”
在得到同意的答复后,他伸出右手合上尸体的眼睛,带着悲痛的表情。
这个时候,苏则也看清楚雷保正怀里抱着的书——那是一本名为《中草药大全》的书。
“我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雷保正。”说到这里,万朋来刻意稍作停顿,同时朝着苏则使了个眼色,才接着说,“这两位分别是私家侦探苏则和关医生,是我请来协助侦破此案的。”
雷保正先是用余光扫向村长,然后看着尸体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默哀,最后才站起来问万朋来:“万警官,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目前还不方便透露。”万朋来秉持着警方一贯的保密性原则。
“万警官,带着你的人离开吧。”村长说。
“村长,现在发生了命案,我身为警察有义务查清真相。”万朋来反驳道。
“这是我的家事,我会用岛上的方式解决,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插手。”村长显然是在强压心中火气。
“三位还是先请回吧,虽然你们在执行公事,但是也请理解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陋俗。”雷保正说,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同时也带着一种不容争辩的威严。
可是苏则并不打算乖乖听话:“为什么要我们离开,难道这件命案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被我们知道?”
村长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混账,我三弟尸骨未寒,容不得你们这些外来人在这里妄议。”
苏则并不示弱,平淡地说:“就是这样,往往心虚的人都会这么说。”
村长久久地怒视着苏则,炙热的视线仿佛想要将苏则烧成灰烬。
万朋来知晓如果此刻继续强硬下去,很有可能要与村民发生正面冲突,这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用眼神示意苏则和关玉门撤退。关玉门看来早有此意,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苏则无奈地撇了撇嘴,也跟在万朋来身后走出屋子。
看热闹的村民在院子外面站成一个弧形,他们虽然心里好奇,但大多数还是听从万警官指令,不敢太靠近案发现场,唯独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昂首挺胸地戳在院子正中央。
这个壮汉的身高少说也有一米九,长得虎背熊腰,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背心,更凸显出他强健的肌肉。他恭敬地目送万朋来从身旁过去,随后猛然抬手将苏则和关玉门拦了下来。
苏则仰视着对方,不悦地质问道:“让开,还是说你想打架吗?”
壮汉凶狠地瞪着他,一动不动。
万朋来见状,高呼道:“士展,你这是做什么?”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目的是想让屋子里的那两个人也听到。
如万朋来所料,雷保正闻声便走了出来,他的手轻轻搭在壮汉的肩头:“士展,是村长让他们离开的。”
这位名叫士展的壮汉听后立即退到一边,闭上眼睛,微微颔首。
雷保正走到院子外面,冲围观的村民挥挥手:“大家也别在这里站着了,都回去吧。”然后回过身来,对万朋来他们说,“荒野山民不懂礼数,还请三位见谅。”
“雷保正言重了。”
“万警官,士家三爷的尸首无法交给你们了,因为后事要按照村里的方式办,这是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规矩是不能坏的,希望你能理解。”
万朋来在心里嘀咕着“我们警方也是遵循规章制度办案哪”,但是考虑到眼下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真要是和村民们对着干,怕是要吃大亏,只好先勉强应允。
村民遵照雷保正的话各自散去,只剩下段琪婕还站在那儿,看起来无精打采。
“小妤。”走近之后,苏则轻声叫道。
段琪婕低头不语,一脸呆滞地盯着地面,也不知道是走神了没听见,还是昨晚没休息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假扮姐姐这件事。
“段琪妤。”这次苏则提高了音量。
“啊,发生什么事了?”段琪婕如梦方醒,声音里完全不见了昨天那股咋咋呼呼的劲。
“你先回客栈。”苏则回答,没给对方询问原因的时间,他立刻接下去说,“客栈里还有三名嫌疑人,你去找他们聊聊。”
“是指老板娘他们吗?”段琪婕问,她的困惑与疲惫完全写在了脸上,“你还真的怀疑他们?”
“照例询问总不过分吧,你问问他们昨晚的行踪,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动,重点是死者的人际关系和酒。”
“酒?”
“昨天老板娘送饭到我房间的时候还带了一瓶酒,刚才我在死者屋子里看见了外形相同的酒瓶。”苏则说。
万朋来插嘴道:“关于这个我补充一点,村子里除了个别家里有自己酿酒的习惯,绝大多数都是向客栈买酒,因为俞乘精通酿酒之道,所以她家的酒格外香醇,深得大家喜欢。”
“还有这种事,看来我错过了好东西。”关医生说。
“难道苏先生怀疑客栈的人昨晚过去送酒,然后出于一些原因起了争端,将死者杀害?”万朋来问。
“这算是一种可能性,至少客栈的人能够借着送酒的名义到案发现场,合情合理。”苏则回答。
“苏先生这话在理呀。”万朋来诚恳地转向段琪婕,说,“段所长,那客栈那边就拜托你了。”
苏则又特意叮嘱了一句:“问完之后你就回到自己房间,记住把门锁好,没事别出来,晚点我们会去找你会合。”
段琪婕点点头答应,便朝着客栈方向走去。
万朋来观察着苏则的表情变化,微笑着说:“苏先生在侦探所的地位很高呀,竟然能指挥所长。”
“只是分工与擅长的领域不同,况且平常都是邓教授发号施令,大家早都习惯了吧。”苏则苦笑着挠了挠脸颊,接着问,“万警官,我们也不能闲着,得先找相关人员了解情况。”
“是啊,我建议就从今早发现尸体的那对老夫妻开始。”万朋来指着身后不远处的一处院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