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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腐烂浅滩

“或许你该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克莉丝蒂挑衅地问道,他们稍稍挪了几步,她和厄温离其他人的距离让她相信,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尤斯特听见,“还是说你只是胆怯了?”

“不,我只是闷了。”厄温使了个眼色,“在一个队伍里会更开心些。”

“也可能是,你喜欢探雷器这个角色?”

“或许吧,我也的确喜欢。舌怪该吃点什么。”

克莉丝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

“我完全弄不懂你。”

“不需要懂。”厄温哼了一声,“相信我,这样会更好。”

“你已经算出了最优方案,是吗?而你在问我的意见?”

“没有。难道我有必要问你吗?我说了,相信我。你怎么看,为什么尤斯特不需要我们的武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等着瞧吧。”

“你真的要走第一个吗?”克莉丝蒂怀疑地问。

“嗯哼。”

“你来决定。我自然不会死乞白赖地强求……但要记得,你自己曾经跟我说了些什么。”

“我记得。我累了就由你接替。现在暂且放松一下。”

他们一整天都没能走多远。不仅因为花费了时间去用碎布条包扎伤口,而失血让他们变得虚弱;而且还要照应跛了一条腿,勉强一瘸一拐地走着的扬·奥伯迈尔。更何况,连路也彻底消失了。有翼生物所在的岛屿没有延伸至地平线,于是他们明白了,它跟腐烂浅滩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相反,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这里的沼泽更深了,而浮毯没那么结实,出现了一片片宽广的泥沼和带着霉味的开放性水域。后者中冒出的沼气泡咕嘟咕嘟地发出吵闹的声响。

金属箱子现在用绳子拖在克莉丝蒂身后。当水面连成一片,堵住了通往东方的道路时,它对每个人的好处都翻了一倍。他们找到窄些的峡道,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坐进箱子里,像是坐船一样,渡过这片水域。厄温两次都在尤斯特挖苦嘲弄的赶马声里第一个渡过水域,并将绳子的一头带到对岸,带着十万分的谨慎划动着木杆,试探薄薄的金属箱底下自己未曾研究过的深渊。第二次,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离箱子不远的地方浮了上来,但并没有泅出水面,也没有发起袭击,而在它重返沼泽深处时,箱子在它上方的漩涡里不断打转。

在夜幕降临前,他们终究是走过了危险的区域,脚下吧嗒吧嗒地踩着平常的浮毯。那该死的丛林密布的岛屿,仍然明晃晃地伫立在西边,把血红的半轮夕阳下缘弄得全是缺口。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然而遥远的东方模模糊糊地显露出一道暗色的条带,尤斯特费力地爬上箱顶,久久地细察地平线,然后宣布,那里就是腐烂浅滩。

如果是昨天,这个消息还会让每个人振奋些;今天,它给大家的印象已经不是“必须”的了。没有人去抓蝌蚪,人们剩余的力气只能勉强支撑到他们将自己身下湿漉漉的水草拨在一起,然后像陷入深渊一样陷入梦乡。尤斯特挨个踹醒了睡着的人。

“你值守前半夜,”他对厄温说,“还有你。”他的手指戳了一下瓦连京。“你们俩值守后半夜。”他指着乔布和克莉丝蒂。“让我睡个好觉。有谁不明白的吗?”

“我明白了,狼,”厄温连忙回应道,“不用怀疑,我们都会好好干的。”

克莉丝蒂背过脸去。裹在难看绷带下的手痒得发疼,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地控诉着自己的疲惫。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因疼痛和屈辱而吼叫出声来。她错了,她选错了!那个她认为是可靠同伴的人——即使不是个英雄,但还起码是个男人、是个保卫者——将她上交给了一个普通的匪徒,甚至不是交给了一个有威望的人,只是一个冒牌货……难道他真的算出了生存的机会——他自己的机会!——并做出如此卑鄙下流的事情,只是为了节省多余的百分数?未必。多半是他从一开始就哄骗了她,胡编些小故事,关于这颗丑恶星球被推翻的总统手下不存在的计算者顾问,关于愚蠢的三体问题……他伪装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纯理性主义者。尽说空话的懦夫!没有脑子和骨气的软体动物!而她多么愚蠢,竟然没有立刻看清他,还想在除了深渊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见苍穹……

沼泽沉沉地呼吸,发出恶臭,浮毯随着波浪徐徐摆动。有蛇来袭——数十上百敏捷灵活的生物,在数个月亮的光线下闪闪发亮。舌怪探出自己紫色的触手,将月亮一个一个地抓住,用力拖下泥潭。无数长着像剃刀一样的翅膀的飞兽攻向肉食性植物的茎,而植物扭动着,牙齿嗑得直响。克莉丝蒂想跑,但水鞋却要命地扎进了沼泽的浮毯,藻根分枝虬结,富有弹性,让人想割断这些“小皮带”又力不从心。一颗被削平了的“头”露出又尖又大的牙齿,四处喷溅着绿色的汁液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后一头扎进她受伤的手,开始吞食新鲜的血肉,吃得时而噎住、时而呛到。

克莉丝蒂尖叫起来,浮出梦境的泥沼。厄温摇着她的肩膀。她猛地坐起,扯到了受伤的手,疼痛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当然,也轮到她值守夜班了。

“已经半夜了吗?”她气冲冲地问完,又看了一眼天色,才明白夜晚远远不仅是过半,东边眼看就要泛起绯红。不远处,乔布坐在箱子上安静地打着盹。瓦连京已入睡多时,在睡梦中发出阵阵呻吟。

“抱歉。”厄温嘶哑的声音让克莉丝蒂明白他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撑着,“我本来不想叫醒你,但……简而言之,我需要起码睡上那么几个小时,不然到了白天,我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我保证,白天一定会非同凡响。”

“当然,”克莉丝蒂努力从躺的地方起身,“你睡这儿。”

“带上鞭子,以防万一有危险,不过……你自己明白。看到蛇就打,但小心点,不然会伤到自己。”

厄温整个人径直倒在被压得皱皱巴巴的水藻堆上,感激地喃喃道:“她把位置暖好了。”几分钟后就已经幸福地打起了呼噜,没有丝毫担忧,像是刚结束了工作量巨大且复杂性不可估量的劳动。克莉丝蒂甚至觉得他在梦中微笑。

克莉丝蒂推了推乔布,后者不满地嘟囔了起来,并试图重新回到梦乡。脸上挨了一巴掌后,他抬起头哭道:“知道了,我不睡了,别打了……”

“我看到你是怎么‘不睡’的了,”克莉丝蒂停了下来,“喂,起来!”

“还要怎样?”会计不满地絮叨道,“我都说了,我不睡了。”

“安静!”

“什么?”睡意瞬间从乔布身上抽离。

“有谁在走……”

“在哪儿?”

“我看不见。”

乔布久久侧耳聆听。

“谁也没有。”他不满地说,“错觉。”

“嘘——!……不,不是错觉。刚才的确是有谁在。看……又来了,感觉到了吗?”

“什么又来了?”乔布低声说。

“植物在摇晃。只是现在晃的幅度小些。”

“什么都没感觉到。”

“不是在我们脚下。是有谁在我们周围……”

“还有谁能走路?”乔布嘟囔起来,“这里的生物要么爬,要么飞。”

克莉丝蒂用尽全力扼住乔布的手,也许是捏痛了一截小拇指,乔布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疯狂的嚎叫,抽回自己的手,从牙缝里漏出咝咝痛呼,像一根破水管。

“你安静点,”她“嘘”了一声,“看,又来了……难道你真的感受不到吗?”

“还要我怎么感受?”乔布愤怒地放声大吼,“你才该好好感受一下!去睡吧。我可没那么歇斯底里!还出现幻觉!”

克莉丝蒂无法辨别这到底是幻觉,还是自己敏锐的听觉的的确确捕捉到了一点可闻的、踩着水鞋离去的声音。

一直到早上也无事发生。她试着推醒坐着打盹的乔布,推了两次,但他只咒骂了几句,发发牢骚,就又在箱顶睡着了。她试图以叫醒尤斯特来维持秩序作为威胁,但这并没有奏效多久,最终克莉丝蒂放弃了尝试。她无法入睡,而在有月光的夜晚,一个人放哨完全足够了。

黎明降临得甚至比她预料的更早些。泡软的红日还没来得及从地平线探出身来,夜里到底是谁在熟睡的人周围游荡,已经不言而喻。远处有两道短短的竖线,一眼看去像是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上正飞速地远离,朝腐烂浅滩奔去,能这样奔跑的除了人类,没有其他可能。

陌生人的夜间来访让所有人都惊慌不已,就连尤斯特也忧心忡忡,不再那么自信满满。

“我们晚上再穿过腐烂浅滩,傍晚之前先休息。”他宣布完,犹豫了一会儿,又没有威胁意味地加了一句:“谁不同意,就说出来。”

天气晴朗,看样子不会有潮湿的毛毛雨,也不会有厚重的浓雾。能见度——似是成心作对——能从一侧地平线看到另一侧。

“只能在夜晚穿过腐烂浅滩。”厄温支持地说,而在克莉丝蒂看来,他显得谄媚逢迎,“我们很快就能穿过去,如果我们能悄悄地、不引起注意的话。最好别打着手电筒。不会有月亮,但会有大涨潮,我看浅水的地方会被淹掉。希望只是局部地区,不会淹到我们这儿。”

尤斯特怀疑地看着他。

“涨潮和月亮的事,你确定吗?”

“我计算过了。”

“看着点,聪明人,别错了……所有人留意周围!没有谁落下什么东西吧?”

一件东西也没有丢。看来,深夜来客们被守夜人的声音给吓到了,不敢靠近,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最重要的是:跟腐烂浅滩居民的又一次会面多半是不可避免的了,并且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尤斯特割掉绳子散碎的一头,让人把它捻开,并将刀子绑到了木杆上。他们在营地周围搜寻了很久,希望能找到鞭藤,但没有找到。蝌蚪几乎无迹可寻——毫无疑问,即使这里离腐烂浅滩很远,人们对蝌蚪的需求量也是相当大的。没有碰见认识的猛兽,而那些不认识的,要么是没看见,要么是在被它抓住之前,你不会意识到这是一只猛兽。也没碰上喜爱人类血肉的陌生生物,除了从拂晓时分就活跃起来的蜇人的蠓蚋。厄温第一个把脸涂上了泥,然后面向太阳,让这层保护壳更快地变得瓷实。很快,剩下的人纷纷效仿。

他们没有共享食物。无论是谁发现了一条蝌蚪,在没有成功抓到它并送到嘴里之前,那人都会为饥饿和欲望颤抖不已,无法平静;而若是蝌蚪趁其不备溜进了浮毯,则会带来难以慰藉的神伤。扬·奥伯迈尔齐整美观的灰色胡子早已变成了脏乱的一团,而他的膝盖在晚上肿了起来,因此他不得不忍着疼痛再将裤腿割开一些。他试着嚼了嚼藻类的聚花果,但立刻又厌恶地把它们吐了出来,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一边摇着头吐了许久的唾沫。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找到,如果不算上黏附在带状藻类下面的极小的黏液状生物的话——它们太过微小,找它们还要费一番力气。传教士显然明白这一点。没有人知道这些生物能不能食用,但它们似乎不含毒素。

之前融化在旭日光辉中的腐烂浅滩的长痕,现在与地平线界限分明。那两道远远向它奔去的人影早已消失。无论是近处还是远方,都没有什么能显示出曾有陌生人造访。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吧唧吧唧地走来走去呢?”瓦连京忧郁地开口道,“他们已经打探到我们有多少人,现在正等着我们。绕过腐烂浅滩比较保险。”

谁也没有应声——反驳显而易见的事情十分愚蠢。无论人们的关系在理智下有多紧密,在马尾藻沼泽待上五个昼夜足以将信任从任何人身上夺走。腐烂浅滩的人……你自己都能想象到他们是什么样子!

克莉丝蒂不打算自欺欺人。许多人跑到距离自己住处几乎要半天路程的地方,把蝌蚪彻底吃光!或许,这些总是饥肠辘辘且无疑十分危险的两脚沼泽老鼠……比沼泽里的任何野兽都要危险,比厄温还要精打细算,比莱拉还要顽强,比尤斯特还要阴险。

众人休整了半日,为夜晚的急行军积蓄力量。他们在热得让人乏力的烈日下睡觉,寻找蝌蚪,过滤半咸的泥浆并喝下去,走远些排泄,然后又睡下,直到奥伯迈尔第一个注意到浮毯的颤动,引起众人的恐慌。有什么硕大而沉重的东西正不耐烦地把笨重的身躯塞进浮毯下难以通过的泥炭悬浮液里,急于收拾那些胆敢踏足它领地的悠闲生物。在距离营地百步远的地方,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底下——巨兽上方的藻毯向上隆起,变成有坡度的小丘。小丘慢慢变大,渐渐靠近。

这究竟是舌怪,还是其他仍未知的生物,没有人准备去探究这一点。

现在,瓦连京率领着第一条队列——这是尤斯特吩咐的。厄温被他安排在了第二位,紧随其后的是克莉丝蒂。他自己则在第二列,站在莱拉和乔布中间,其中乔布落在后面,作奥伯迈尔的“牵引船”——奥伯迈尔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面,左腿跛得厉害。

克莉丝蒂注意到,厄温努力地把头维持在一个稍微侧歪的状态。

“你的脖子怎么了,疼吗?”她忍不住问。

厄温努力地转过头来。克莉丝蒂觉得,即使没有被淤泥的硬壳遮盖住,他的脸也是黑色的。

“咬伤。我宁愿它是割伤。那只怪兽的唾液里可能有什么脏东西。”

“我可以帮你背包。”

“不用。你得拖箱子。”

地平线上的黑暗地带变得越清晰,走起来就越轻松。再也没有谁陷进沼泽里,尽管黏液依旧争先恐后地被水鞋榨出。带状的藻类渐渐少了,出现了苔藓。有些地方有几丛干枯的长满节瘤的灌木扎了根。沼泽像是从里到外翻过来了一样,展现出了自己的另一面——坚实的、与之前的深渊比起来几乎是和蔼可亲的一面。

地平线处的长带变得更宽、更近时,太阳仍高悬于天空。从这里已经能看到连绵不断的灌木丛,它们环绕着腐烂浅滩,也有可能是覆盖了整个浅滩。人们在这里停了下来,等待夜幕降临。尤斯特将木杆深深地刺入脚下有弹性的基质,几乎将整根木杆钉了下去,探到了底。看来,在这个地方不必担心舌怪的袭击。

无人露面。

“他们在观察我们,对吗?”克莉丝蒂找了个合适的时机,低声问厄温。

厄温点点头:“毫无疑问,是的。你累了吗?”

“有一点。我更想吃东西。舌怪我也能吃,无论它是不是双壳纲 的。是的话,我连着两片贝壳也吃下去。”

“给,拿着。”

厄温张开了脏兮兮的拳头——他的掌心里躺着三只小小的蝌蚪,皱巴巴的,一动不动。两只是黑色的,泛着光泽,一只长满斑点。至于厄温是什么时候抓住它们的,怎么将它们藏起来的,怎么忍住不自己吃掉它们的,这些都未可知。

克莉丝蒂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

“这……是留给我的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厄温点了点头。他努力不去看自己捕获的食物。

克莉丝蒂无法将视线从厄温的掌心挪走,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拿……”

“还要我强迫你吃下去吗?”厄温的声音里包含着几分愤怒,“快点,趁着没人看见。”

这最后的一声催促摧毁了摇摇欲坠的骄傲之堤。不到一秒,三只沾染了男性汗味的可怜生物就已无影无踪。

“谢谢……”

“以后你会感谢我的,在幸福群岛。”厄温发了发牢骚,“而在此之前,还是认为我做的事是出于利己主义吧。今晚……该忙活了。所有人,即使是尤斯特也不例外。你也是。所以在饿得走不动路之前缓一缓吧。”

“那之后呢?”克莉丝蒂问。

“什么之后?”

“你在尤斯特面前卑躬屈膝,只是为了一起前往腐烂浅滩吗?然后我们就离开他,是吗?”

厄温耸了耸肩。

“到了那里再看吧。”

灌木折断,发出一声脆响。手电筒的灯光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矮壮的人影。灌木丛里又冒出了几个人的肩膀和脑袋。

甚至是很多个。

刹那间,瞒过守卫的希望化为泡影。他们徒劳地佯装拐弯绕路——在最后一个月亮落下之前斜对着腐烂浅滩朝北边行进,又借着仅有的一颗星星的光芒猛然拐回南方。

开始涨潮了。浮毯跟灌木一起缓缓升起。脚下湿润的苔藓变成了稀释的泥浆。

绳子传来的牵引力变弱了——瓦连京后退了。尤斯特咒骂了一句,啐了一口唾沫。

出现在前面的人衣衫褴褛,但好歹不是赤身裸体,他的同伴却并非如此。但所有人的胡子都同样杂乱地垂至胸口,脸上也同样覆盖着一层干硬的泥壳。

“我叫克留克。就叫我克留克,明白吗?我是这里的头儿。”

“很高兴认识你。”尤斯特龇牙一笑,“你是你那儿的头儿,我是我这儿的。”

“踏入我的领地,你们要上交给我一个女人、五把坚实耐用的刀,还有所有的绳子。”克留克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而在我们这里活下来还要再花两把刀、两把斧子、七根木杆和这个箱子。最后,由于你们试图欺瞒我们,还想逃掉通行税,你们得交笔罚款:把两个女人、所有的武器、衣物和除了碗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交上来。碗你们自己留着。”

“哈!”尤斯特怒喝一声。

“我们不打算在你们这儿停留。”乔布高声地、用一种像是在抱怨的声音插嘴道,“你们自己在腐烂浅滩过日子吧!我们要去幸福群岛。”

克留克笑了。他的帮手们狂笑起来,发出惊奇的叫喊,清起了嗓子。

“很多人往那儿去了,但回来的只有那些看到自己朋友死掉的人。”笑完,他解释说,“想活下去的人在这里生活。我们谁也不赶走,谁也不强留,除了娘们儿。活腻了的人,要么去大陆,要么去幸福群岛。”

“他们没有装备吗?”莱拉叫道。

这个问题让几个本地人快活了一阵——灌木丛里又响起了哎哟哎哟的怪叫。有人放声大笑,欢快的笑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叫声,但很快就被呛得只剩下嘶哑的咳嗽。

“当然没有,”在手下的应声虫们赞成的哼声中,克留克傲慢地冷笑道,“为什么要让这些家当跟着你们一起消失呢?顺便说一句,姑娘,这跟你无关。”

“把娘们儿带走,让我们过去。”尤斯特闷声说。

“不!”克莉丝蒂猛地一拉绳子。莱拉“嘶——”地抽了一口气。

再一次地,灌木丛中发出哼哼声。

“别讨价还价,小子。”克留克活动着手指,绘声绘色地威胁道,“你知道代价的。”

如果尤斯特没有藏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的犹豫将清晰可见。

“我们要商量一下再决定。”

“这里可不是你们说了算。”

在头领的信号下,灌木丛又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腐烂浅滩的土著们踩断灌木,熟练顺手地将新来的人包围了起来。他们大概有十五个人。只有一个拿着用木杆和小刀自制的长矛——其余的人都耍着鞭子。

“割断绳子!”厄温突然大喊道,“什么也别丢下!靠拢!”

被推到一边的瓦连京堪堪站稳,而他手中的手电筒则被夺去。厄温短促地咳了一声。克留克被光束晃了眼,伸手想遮住眼帘,又急忙向后一躲,一边发出嘶哑的声音,一边猛地抓住了打在他胸口的木杆。他不知道,为什么木杆没有弹开。随着木杆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落下,克留克缓缓仰面倒下,只见十五厘米长的钢刃没入他的肋下,划出一道弧线,扩大了这道本就致命的伤口。

这是厄温计算出的奋力一击。他本应来得及捡起被扔到十步外的武器,但这似乎没有实现:这一蹬将他的腿从水鞋到膝盖都钉入了浮毯。但尤斯特醒悟过来了。他的鞭子在强盗们的鞭子挥出前呼啸而过。在一片漆黑中,有人号叫起来,声音听起来不妙。伴随着如同活间歇泉的轰鸣般的凶猛的吼声,尤斯特向前一跃,站到了突破口的尖端,那是属于领头人的位置。

强盗们退却了。不,他们没有放弃美味的猎物,但他们的冷兵器拼战并不令人赏心悦目。只用两三记成功的鞭笞,就可以随意处置无法站立的受害者;即使对方站起来了,还是会因血流不止而走不远。

他们巧妙地挥着鞭子。瓦连京像一只因夺食而陷入厮打的狗,爪子被对手的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绝望地哀号起来。在厄温用力把腿从泥沼中拔出的同时,手电筒从他手中掉了出来,落入泥中。奥伯迈尔突然喊了一声。

“到灌木丛里去!”厄温呻吟道,他被一道鞭子抽中,并冒着伤及自己的危险挥鞭回击。

尖叫、呻吟、嘶喊……鞭鸣。拖长的猪一样的嚎叫。掷出的刀刃胡乱地没入了柔软的肉体。攻击者再次给出一击,不知不觉中,这次作为武器的已不是刀刃,而是半截木杆,带着刀的另一半被鞭子打落,不知掉到了哪里。

他们相互追赶着,盲目地、跌跌撞撞地涌进了难以从中穿行的水藻里,水藻随着浮毯轻轻晃动,但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层层粗糙的树枝,穿过了沼泽的最深处,免于被强盗们再次包围。

众人脚下是根茎交错的半硬地半泥沼,潮水将它跟底部的石头分开,起起伏伏,像是正在呼吸的巨兽的背部。灌木丛发出断裂的脆响,人们声音嘶哑,厮打成一团。克莉丝蒂被无意挥过的鞭影抽得灼痛,随即有个赤条条、脏兮兮、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的人从黑暗中向她飞扑而来,意图将她击倒……

她尖叫着推开了他,又在袭击者失去平衡栽进泥里时,惊得嘶哑地咳嗽起来。克莉丝蒂更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用木杆的尖头猛地向袭击者的腹部刺去,并刺中了。杀戮的狂喜让她刺了一下又一下,直到这不知属于谁的完好无损的长矛发出最后一记直刺,他痉挛的身体不再抽搐,渐渐止息。然后她明白,自己不需要再跟任何人搏斗了。

厄温挥鞭抽打尖叫的人。尤斯特扬斧清除灌木,灌木丛中传来试图爬走的人们的号叫。气喘吁吁的扬·奥伯迈尔秉持传教士的热心,将不知是谁的冒着泡泡的破碎尸体踩进泥里,而跛脚对他来说并不是障碍。

幸存的劫匪们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他们竭尽所能地寻求生存下来的机会,把在马尾藻沼泽中相对安全的区域内的自我腐烂称之为“生活”,并时刻准备着用其他陌生人的生命为自己这样的生活买单。他们已经不下十次将初来乍到的新人抢劫个精光,这给了他们延续生命的机会,也许还能再有一两年。有时他们会遇到反抗,而这会降低生存的概率。这种时候,他们会选择撤退,然后等待更合适的时机。又或者——这也曾发生过——认外来人的头领做自己的新头目。

“够了!”克莉丝蒂大声哭喊道,“已经够了!”

枝节横生的灌木丛里传来了极为刺耳的尖叫,又安静了下来。气喘吁吁的尤斯特费力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跑!”他喘着气,“谁留下谁后悔!”

直到跑不动了,他们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歪倒在身边人的身上。离腐烂浅滩的东部边缘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是每个人都已经想欣喜地大叫了——如果嘶鸣着闯入他们肺部的空气没有带来疼痛,如果他们眼前没有漂转着红红绿绿的圆圈……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坚信,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袭击。

“所有人都在吗?”与其说尤斯特在吼,不如说他在呻吟。

所有人都在这里,甚至连跛脚的奥伯迈尔也在。所有人,除了莱拉。武器中,成功保存下来的有一根鞭子、一把斧子、两根长矛和克莉丝蒂那断了一截但仍旧锋利的木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甚至连带着凹痕的箱子也得以保全,即使它曾被拖行在丛丛灌木和块块土墩之上。

只有莱拉不见踪影。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在打斗中还是在打斗后,还是在逃跑时——没有人能说得出来。 5Ujp/qMyo6KJ7QbkL+zq/XEu75N8pZMgzkKGKHiLWzDzRjP56NrXXmKEYMZuKy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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