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正全身心地抵抗着来自黄泉的款待。』
贵幸每次出差都会选择同一家商务酒店。酒店距离JR车站需要步行八分钟。总是选择这家酒店倒不是因为方便,也不是因为它多实惠,只是再找别的酒店太麻烦了,而且这家酒店的价格正好在差旅预算范围内。
此时已是微风中混着清爽新叶气味的时节,贵幸为了参加总公司的会议,来到了东京。正当他来到以往常住的酒店准备登记入住时,前台员工却对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们的失误,没有为您预留主楼的房间。作为补偿,让我们为您准备一间副楼的和式房间如何?”
贵幸并不了解副楼的情况。听前台员工说,副楼的房间比主楼更加高级,而且不需要添补房费。这会儿再去找别家酒店入住也挺麻烦的,贵幸索性接受了对方的建议。毕竟,根据不同状况做出最优选择也是贵幸的义务之一。
穿过通往副楼的长走廊,视野豁然开朗,贵幸来到了一层整齐排列着格子门的楼层。门旁挂着“桔梗”“红叶”等字样的门牌。贵幸看了看自己钥匙上的名牌,推开了房间“百日红”的门。进入玄关,一阵榻榻米的香气扑面而来。贵幸脱下鞋进入房间的瞬间,禁不住感叹了一声。
这房间有三十多平方,原本应该是多人间。家具都是嵌入式的,所以看上去更大了。壁龛上挂着一幅水墨画,旁边是一口正在缓缓走动的金色镂空座钟。
面朝院子的拉门那头便是门廊。视线越过门廊就能看到整个院子。就其大小来说,或许称为庭院更为妥当。贵幸举目凝视,透过院中树木的间隙看到远处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看来庭院深处还有一汪人造池塘或者小河。
回到室内,贵幸将西装外套放在抽屉柜上,座钟就响了起来,告诉他此刻已是傍晚六点了。贵幸准备在晚餐前先去泡个澡,便走进更衣室褪去了衣服。
他单手拿着毛巾打开浴池场的门时,又不由得感叹了一声。有淋浴蓬头的浴池场里使用的竟是扁柏质的浴池,室内深处还挂着竹帘,穿过竹帘便能进入院子。
贵幸挽起竹帘。下方的露天浴场正冒着阵阵雾气。庭院里有露天浴场是多么优雅的一件事啊!更不可思议的是,露天浴场并非完全封闭。浴场两端各有一处断口,大小可供一人通行。两条水渠通向院子深处,应该是为了引入温泉水并排出废水吧。这样的构造实属罕见。
贵幸在淋浴间将身体冲洗一遍后,走向露天浴场。他打算将在扁柏材质的浴池里泡澡这件事留待睡前慢慢享受。他来到院子里,天色已然逐渐昏暗,天空中出现了些许星星。浴场里的水不热不凉,对贵幸来说温度正好。可能是院子里的树太高了吧,斜躺在浴场里,整个视野里便全是酒店的景色。贵幸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身处东京,这一切叫他以为自己瞬间移到了地方上的温泉圣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空气的味道都变得不同于往日了。
贵幸将毛巾放在浴场的边缘,起身走向水渠。他探出脚来试了试,感受到了流向外面的水流。叫人意外的是,水渠还挺深。贵幸试着下到水渠,水没过了他的肩膀。突然,一股水流将贵幸的身体抬了起来。他便仰躺在水沟中,任由流水将他冲走。
水流通往院子深处,蜿蜒穿梭在青翠茂盛的金桂和山茶花之间。而松木的香味则钻进了贵幸的鼻腔深处。即使是黄昏时分,水流旁盛开的鸢尾花那鲜艳的群青色也冲击着贵幸的视觉。
终于,温泉水的水渠在如湖泊般广阔的地方与其他河流汇合了。从门廊看到的水面似乎就是它了。这一带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空中一如既往升起各个星座。贵幸这会儿不再浮在水面上,而是静静地沉到了水底。他手指的关节吧嗒一声分解开来。接着,是手腕、手肘、肩膀,直至两只脚的关节,最后躯干和脑袋也分解开来。分解的部分并没有四散零落,而是被看不见的线连接着似的,漂浮在水面上。贵幸感觉,若是连带这些切面都好好清洗的话,就能将留在体内的所有脏东西都彻底排出体外了。
突然,贵幸想起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事。这是一段只有触觉的记忆。贵幸是人工智能体,作为一个像人、却不是人的存在来到这个世界。对于那残存在记忆中的些许出生时的记忆,贵幸觉得无比怀念。
过了一会儿,贵幸的身体再次连接起来,浮出水面。不知何时,贵幸从温泉的湖面回到了水渠当中。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之前的露天澡堂。看来是他随着流水出去荡了一圈又回来了。贵幸抓起先前被他放在澡堂边缘的毛巾,跨出了浴池。
贵幸在更衣室仔仔细细地擦干身体,穿上纱绫图案的浴衣,回到榻榻米房间。饭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餐,有蔬菜、生鱼片、味噌汤和烤鱼。阵阵香味刺激着贵幸的胃。贵幸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新闻节目,坐到了餐桌前。
在他打开饭钵的时候,突然觉得后背似乎有什么活物。他一回头,发现房间角落坐着一只猫咪。蜂蜜色的身体上,是焦茶色的竖条纹,条纹延续到了尾巴上。
“你该不会是……”贵幸瞪大眼睛道,“竖条儿,是你吗?”
竖条儿是贵幸养的猫。对于法律规定不能拥有家人的贵幸来说,这只猫是唯一被允许与自己一起生活的对象。当然,它并不是真正的猫。人工智能养的猫咪,自然是和本人同样材料制作而成的人工智能猫咪。
贵幸来到房间角落,抱起了竖条儿,随后回到餐桌前盘腿坐了下来。竖条儿是在两周前突然不见的。可能是遭遇了车祸,或者被虐杀了吧。毕竟,现在还有一些人类看到人工智能体就会表现出杀意。贵幸一直忧心不已,因为他的探测器并不能检测到竖条儿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既然现在看到了它,就说明它此刻应该在哪个地方,和自己处于“一样的状态”。
竖条儿乖巧地缩成一团。贵幸扒拉了点烤鱼下来,放到它嘴边,可竖条儿不领情,根本不吃。当贵幸要吃烤鱼的时候,竖条儿又用前爪使劲拍打着贵幸的手臂,像是要阻止他似的。随后,它从贵幸手臂的空隙处钻了出去,跑向房间入口。它拉长了身体,用爪子拼命挠着格子门。
竖条儿不是在磨爪子,而是在表达“放我出去”。贵幸对它说:“不能出去哦。机会难得,我们好好休息休息吧。这么多年,我累了。为了那些任性妄为的人类,我毫无怨言地工作了几十年,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吧?你觉得呢?”
竖条儿继续挠着格子门,还回头望着贵幸,激烈地哀叫了好几声。这在贵幸听来,似乎是竖条儿在呼唤自己一起出去。顿时,贵幸感受到了一阵锥心的刺痛和寂寞。
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呢?不能就这样留在这儿吗?
竖条儿忠实展现着植入体内的猫咪本能,拼尽全身力气般地挠着格子门。只要尚在人世,它就一定会选择活下去。它正全身心地抵抗着来自黄泉的款待。这强烈的抵抗,似乎在责问贵幸的选择一般。
电视上的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两个大国正因被称为“亚洲火药桶”的海峡发生军事冲突。这次冲突波及了周边诸国。日本的主要城市也发生了恐怖袭击,到处都上演着惨剧。
贵幸记忆的一角闪现了某个光景。这是最近的记忆,是他来这家酒店之前发生的事。一切都在崩塌,在燃烧,消失在灰烬之中。他被灼伤了双眼和皮肤,正在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贵幸并不想回去。为什么我们不得不回到人类肆意发起的战争和悲惨的现实当中去?要是回去了的话,我们又会为了参战而被改造吧。他们会改写公司员工版本,直接修改为战时特别功能版本吧。人类的法律,是不会保护我们这些人工智能体的权利的。
那我还不如留在这儿,泡着温泉,闭目塞耳。住在其他房间的真正的人类,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应该更加清楚——人类的现实已经没有任何回去的意义了。
在这里休息完后,我们会跨越绵延不绝的河流。虽然直到最后都和人类走在一条路上让人有些恼火,但露天浴场确实让人心情愉悦,就这样吧。
竖条儿还在激烈地挠着格子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贵幸没再理会竖条儿,径直去享用起了自己的晚餐。他静静地将筷子伸向这一桌香气扑鼻的美食。
虽然不能和竖条儿一起令贵幸有些悲伤,但看到竖条儿这么拼命地想逃出去,他又不忍挽留。竖条儿可以选择它想要的生活,贵幸也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地底传来了远雷般的隆隆声,呼唤着贵幸,还传来了无数的求救声。
贵幸并未理会,而是陷入了无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