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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之道

『我回望自己来时的路,发现已经看不到家了。』

仿佛天公也在助长病毒的气焰似的,车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阴云眼看就要从天上落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降下倾盆大雨,洗刷这整座城市了吧。

但这并非净化之雨。

而是会扩大受灾范围的灾祸之雨。

“马上就到检查站了。”驾驶座上的三村雄司说,“再往前就得步行了,不然车子会被污染的。”

眼前出现了一群工作人员,他们全身包裹着防护服,正一脸厌倦地在路障前踱着步。三村在前面停下车,工作人员立刻绕来了汽车旁边。我们打开车窗,掏出两个人的身份证。对方应该是事先收到了联系,很快就批准我们通行。

打开车门迈出去的一瞬间,我就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有一股暖流注入了防护服。这使我不由得一阵战栗。我告诉自己:不要畏惧,我戴了防护面罩,也穿了防护服,完全不用担心。

三村开口道:“走吧。我目前的权限只能争取到很短的视察时间。”

我们横穿四十三号国道,往北走了约十五分钟,终于抵达阪神电铁的车站。车站周围空无一人。公交始发站里没有一辆公交车,商店街也阒寂无人。信号灯暗淡无光,广场上的梧桐树上也看不到一只麻雀。这条街陷入了一片死寂,如同时间静止一般,冷峭阴沉。路上堆积着一些细碎的残骸,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扬起白色粉末。过午时分,无比阴郁。这儿明明就是故土。此刻,我发现路边躺着两块褐色物体。或许原本是猫或者小型犬吧。它们干瘪得就像揉成一团的包装纸,皱皱巴巴,表面零星点点地长着一些白斑状的菌类。

三村一脸厌恶地斜眼瞥向这两团物体:“这一带应该已经处理完了。”

“可能是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现在才跑出来的吧。”我说,“也没必要怪那些工作人员,大家都尽力了。”

“也是。”三村重新振作般地念叨着,“抓紧时间吧。就算穿着防护服,这儿也不宜久留。”

我们又穿过一条国道,进入了公寓大楼和独栋住宅林立的区域。当我朝一栋房子看过去时,发现有人正从院墙上盯着我们。那人男女莫辨,也看不出年龄,只是从院子里伸出双手扒着院墙,直勾勾地盯着我们。那人的眼睛泛着浑浊的黑红色,皮肤仿佛覆盖着乳白色的鳞片一般,闪烁着奇妙光彩。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幽灵”吗?

突然,我的鼻腔深处嗅到了一股有些清凉的甜味。这甜味就像是在煮过糖水的锅里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怀念。

“别和它对视!”此时三村尖声阻止道,“不管它跟你说什么都不要回答!忍过去就好!”

当我们经过院墙时,只有双手和脑袋的幽灵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迅速横向移动过来跟上了我们,还仿佛纠缠一般不停地在我耳边低声唤道:“救救我,救救我……”

我强忍住回头的欲望,一直盯着前方延绵不绝的建筑物,继续向前。

“快!”三村催促道,“幽灵变多了。”

我移动视线,想要回答三村,却不小心看到了院墙上不想看到的东西:无数白色物体正时而变大、时而缩小,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飞奔着。

它们的嘴里则永远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三村问道:“你要是觉得恶心的话,要不要跑起来?”

“跑起来就能甩掉它们吗?”

“只要离开一定距离就行。它们看起来像谁?”

“目前还不像任何人。”

“要是它们的样子变成了你亲近的人,记得马上告诉我。这是危险的信号。”

大概一个月前,我在东京和就职于国立感染病症研究所的旧友松冈见了一面。这次见面时隔许久。我与松冈都忙于工作,大约已有十年未见了。

我当时提议去银座喝一杯,松冈却说:“能不能来我家?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就算在餐厅包厢说都不太好。”

于是我来到松冈住的公寓。我们吃着我带去的腌河豚干,喝着京都产的美酒,开始叙旧。

没多久,不痛不痒的话题聊尽,我们说起了工作。

松冈问我:“你们公司对AURI症了解多少?”

“我们是制药公司,”我回答道,“只会对药效进行调查。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应该知道已经出现抗药性菌了吧?”

“是的。”

“这次情况很严重,估计国内有机化合物系的药全都无效,国外那些还没通过审批的药倒是不清楚。”

“那接下来就等新药了吗?希望到新药上市为止,受灾情况不要再扩大了。”

“我觉得还是趁现在赶紧逃到国外去比较好。”

“你说什么?”

“尽量逃去干燥的地方,找个不符合AURI症病发条件的地区。当然,也要做好放弃在日本生活的思想准备。”

我一边把玩酒杯,一边笑着说:“这种事是能往外说的吗?”

“是你我才说的。我知道你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去。不过如果你想把这个消息卖给媒体也没关系,反正大家迟早都会发现的。我不过是想让你早点知道情况,早做准备而已。”

“你会逃吗?”

“会。我才不会和日本一块儿完蛋。你家人在东京吗?”

“对。”

“我记得你老家是御影的,在那儿有房子吧。”

“嗯。”

“那就趁早卖了房子,拿这笔钱当活动资金吧。趁一切还都来得及,赶紧告诉你父母。”

“你是认真的吗?”

“我之前去视察了九州,真是惨不忍睹。不过,很快全日本都会变成九州那样的。”

我就职于国内的制药公司,是个兵库人,不过如今在东京总公司附属的研究开发中心上班。

AURI症由一种新型真菌引起。病名取自木耳学名中的前几个字母。官方名称是“木耳状全身性真菌症”。正如字面意思,这是一种被类似于木耳的寄生菌寄生,且全身养分被吸收的病症。

寄生菌会形成一些褐色胶状的伞叶,这些伞叶上会附着一些类似人耳的白斑,只要让伞叶上的孢子飞散到空气中,它们就能不断增殖。它们喜欢将蛋白质作为营养来源,所以以人类为首的哺乳动物最容易受到感染。

感染者会浑身长满菌类,直至看不到分毫皮肤。如果放任不管,一般四到七天就会死亡。菌丝会透过眼皮,直接扎根在眼球之中,而菌类则会毫不留情地占领口腔、肠胃甚至肺部。外科手术根本无法彻底摘除这些菌类。

这种病症于一年前初次在日本确诊。其迅速的生长力和奇异的生态,一度让人以为它是某种生物兵器。不过,各国政府马上出面否认了这一谣言。现在,东南亚和南美也出现了患者。

对于这一病症,人们使用了抗真菌药进行治疗。一种药物并不能有效控制病症,故人们采用了合并用药的治疗方式。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哪几种药组合在一起最有疗效。

令人欣慰的是,合并用药的治疗方式很见效。一开始的恐慌迅速平息。不过,专家对此并不乐观,合并用药容易产生抗药性菌,有必要尽快投用新药。

最令人期待的新药是抗菌肽。它能扩大抗菌谱,在真菌的细胞膜上穿孔并攻击其DNA,效果十分显著。但现行的抗菌肽进入血液会产生毒性,因而只能外用,还不能注射或者内服。国内外的制药公司针对其改良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终于有一天,人们担心的事发生了:九州地区开始出现抗药性菌,合并用药的治疗方式对此完全无效。而目前还未出现任何新药已经完成的消息。

松冈隶属于国立感染病症研究所的生物活性物质部第一研究室。第一研究室主要研究真菌。由于菌类属于真菌类,所以第一研究室新建了一个专门针对AURI症的研究组。

“我是从临床那边转过来的,”松冈说,“现场状况马上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就去参加了视察。”

“九州那边真有那么严重吗?”

“没错。”

“我听说只要彻底烧毁了这些菌类,限制措施迟早也会解除的。”

“现在这状况想解除限制根本遥遥无期,除非像打仗时那样死命投放燃烧弹。而且,那些地区已经到处是‘幽灵’了,你觉得那幅光景,像人类这种拥有智慧的生物能忍受多久?”

那时,无论九州的灾情有多严重,东京这儿的人还能悠然自得地生活。虽然人们在街头采访或是闲聊时都会说“好可怕啊”“要是蔓延到东京估计要出大乱子了”之类的话,但知道其恐怖之处的人寥寥无几。

对此,人们反倒是乐此不疲地说着“AURI症患者死后会变成幽灵”这种怪谈。

“那是真的吗?”妻子也如此问过我。

“怎么,一把年纪了你还害怕幽灵吗?”

“我是不怕,可孩子们会怕啊。学校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有传言说东京这儿也看到了幽灵,这事儿都传开了。还有些孩子被吓得不敢出门了呢。”

九州的感染者被隔离在禁区之内,未受感染的人则被要求撤离。当这些抛下家人朋友离开的人们,依依不舍地回望曾居住过的城市时,在城市上空看到了一幅古怪的景象——橙红的天空中,飘浮着无数个透明的人影,如同燃烧的阳炎一般。幽灵们像是被长长的绳子绑在城市中的气球,又像是扎根海底、左右摇晃的巨型海草。它们在傍晚的天空中纷飞着,朝人们呻吟道:“救救我,救救我……”

呻吟声越过头顶,四处蔓延。与此同时,又有一些看不见的存在抓住离开者的脑袋,摇晃着他们的肩膀,纠缠住他们的身体朝他们耳边吹气。有的人抱头惨叫,哭号着“放过我吧”“原谅我吧”,捂着耳朵逃离了这个地方;也有的人露出扭曲的笑容骂骂咧咧。

来取材的媒体也目睹了这般光景,转眼间,这一冲击性的新闻就传遍了全国上下。相机没能拍到幽灵,摄影机也没能录到幽灵。然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幽灵的事实,加速了流言的传播:若是被寄生菌寄生,死后就会变成幽灵。无法进行除魔,死后也会一直被束缚在死去的地方,无法安息。

转眼间,这一流言就传遍了千家万户。

我当时觉得这流言实在是愚蠢至极。医疗工作者正在夜以继日地研究特效药,而群众却在不停地说着幽灵的话题,真够没事可做的。

国家电视台在报道时,用“浮游物体”代替了“幽灵”这个说法,并对为何人类会看到所谓的幽灵做了科学的解释。特别栏目中还提醒人们,不要上那些借幽灵之名进行通灵诈骗的人的当。

“电视台的解释就是以我们的研究成果为基础的。”松冈告诉我,“那种寄生菌会在感染者死亡二十四小时之后,向大气中释放挥发性的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的构造和神经肽很像,会让人类大脑突触过度反应。海马体、颞叶、枕叶18区和19区受到这种化学物质的刺激后,就会从记忆深处唤起‘人的样子’。幽灵的样貌会被随机替换成记忆中的人的样子,但印象深刻、最近接触过或是深爱的人的样貌更容易被替换到幽灵身上。也就是说,人们看到的幽灵未必是死者的样貌。听到了幽灵的声音或是感觉被幽灵触碰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听觉和触觉也受到了刺激。”

“反应的强烈程度会因人而异吗?”

“对。这毕竟是大脑中的错觉。当然,这和菌类放出的化学物质浓度也有关。另外,在产生这些反应的同时,鼻腔深处还能闻到一股像是在煮糖的香甜气味,并感受到薄荷般的清凉。”

“糖和薄荷?”

“因为嗅觉也受到了刺激,所以会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闻到了这两种气味。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尸臭。当然,也有人闻到的是其他气味。”

“但是,在研究室培育实验用的菌类,并不会出现幽灵,更没有这样的气味。”

“那是自然啊。在琼脂培养基或者老鼠身体上培养的菌类,和从人体上生长出来的是不同的。这和养殖的河豚不具有毒素是一个道理。”松冈咬着河豚干继续说道,“真菌会吸收人身上的所有养分。其结果就是,以此形成的物质,其复杂性远高于实验室培养的。培养皿的菌类是完全无毒的。而这些都是有权进入禁止区域、对遗体进行实际调查的国立研究机关才能了解的事实。出于安全考虑,一般家庭和机构只能举办没有遗体的葬礼。”

“可并不拥有智慧的菌类是怎么释放这样的化学物质的?”

“估计和食肉植物的反应类似吧。不是有很多即便没有脑髓,也能通过不同寻常的形态和反应抓捕昆虫的植物吗?菌类让人看到幽灵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感染者和未感染者接触。”

“是为了将孢子附着到未感染者身上吗?”

“是的。毒素的扩散范围比孢子的释放范围更广。它们让相隔较远的人也看到幽灵,并让那些看到幽灵的人来到自己的‘领地’。”

“如果是通过这种方式,肯定有人会因为害怕反而不敢靠近吧?”

“几次中只要成功一次就行了。人类可是恐惧与好奇心并存的矛盾生物。菌类就是运用这种巧妙的办法来扩散的。”

松冈沉默一阵,和我碰了个杯,继续缓缓说道:“政府的说明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有些地方解释不通。”

“比方说?”

“我在视察的时候去看了焚烧现场。感染者的遗体没有被抬出焚烧区域,而是直接在内部处理。这光靠火葬场是处理不过来的,所以遗体就被集中堆放在广场上,一次性焚烧了。并且,还以防止感染的名义禁止家人将骨灰带出去。政府允许相关机构任意处理遗体。”

“这件事好像引发了不小的抗议。”

“毕竟是个敏感问题。要在政府和民众之间寻找平衡点非常困难。灾情现场到处都是幽灵,不停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防护面具能隔离孢子,却不能过滤掉菌类的毒素。大概是在给遗体点火的那一刻吧,之前一直呐喊着‘救救我’的幽灵们,开始一齐惨叫。它们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叫喊着各种不同的内容:住手快住手!熊熊大火烧起来了!好热啊!爸爸妈妈好热啊!救救我!太热了别再烧了!要烧起来了别再烧了!”

松冈闭上眼低下了头,痛苦不堪地抬起手指抵住鼻根。

我不禁有些疑惑,松冈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常年从事临床医学的人,内心会因为这点事就动摇吗?还是说,现场的状况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松冈继续说道:“空气发出隆隆巨响。看到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处理班的人员拍了拍我的肩,让我不要在意。他告诉我这也是幻觉,这些幽灵早就死了,已死的幽灵是不会感到热的。但我感受到了那些紧紧抱住我的手,还听到了那些在熊熊烈火中扭曲摇晃的幽灵惨叫着‘救命、救命,我还没死’。如果我能把这一切当作是菌类的毒素正在肆意玩弄我的大脑,让我看到那些幻觉的话,那眼前的景象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不过,如果幽灵们是真的在说话。要是那些菌类并没有杀死人类,而是让人陷入了假死状态,和人类共存的话……”

“这从何说起?”

“AURI症患者乍一看好像死了,但他们的大脑说不定还有一部分活着。这些部分并非以人类的形态活着,而是菌类的菌丝和神经细胞交错,传递着种种信息。因此,幽灵们才能如此灵敏地对活着的我们产生反应。说不定它们是将感染者作为活体传感器,因此才能感知到我们正在接近它们,同时还会据此控制它们放出的毒素分量,以便让我们看到‘最合适的幻觉’。”

“你有什么证据吗?”

“现在这还只是我的空想。我称它为空想,是因为我听到的那些幽灵的惨叫声太逼真了……不过,就算能找到证据,真相也会被无视吧。”松冈如是补充完,又问,“你在九州还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了。”

“是嘛。不过,总有一天其他地方也会变成禁区的。到时候,这些地方也会采取我之前看到的那些措施吧。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你知道了这一切,也无能为力。”

松冈是个很可靠的人,但这次他给我的忠告还是让我很疑惑。逃去国外非同小可,并非能轻易下定决心。而且目前世界各地都在研究抗菌肽。新药一成功,就能获得巨大的收益,所有的大型制药公司都在不遗余力地研发。到时候,国内的审核应该还需要不少流程,不过进口药倒也不是不能用。要不再等等吧?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应该是疲于工作,导致作为生物的求生本能变得十分迟钝了吧。松冈好心给了我一个忠告,我却选择对此持保留意见。

在和松冈喝完酒之后没多久,厚生劳动省 宣布在九州地区得到控制的抗药性菌,突然出现在了近畿地区。

针对这一情况的原因,流传着种种猜测。有人猜测是强风将这种真菌吹到了别处,也有人猜测是受到感染的鸟类飞来了本州,更有人猜测是离开禁区的人身上携带了这些真菌……无论是哪种猜测,听起来都有几分道理。反正大家都觉得发生这些是早晚的事情,第二个AURI症爆发点在近畿地区也只是恰巧。

但也因此,我的父母和妹妹都感染了AURI症。我被禁止进入禁区。父母打来电话,多次恳求我,至少把妹妹带出禁区。电话里,父母说:“既然是一家人,你就想想办法吧。”禁区里的医院已经满床了,大部分人都被要求在家治疗或者等候治疗。而我的父母和妹妹已经出现了感染的初期症状。

我托了所有能托的医院关系,想走个后门,却被一句“既然是相关人员就更明白AURI症的可怕之处,更应该理解概无特例了吧”断绝了念想。

终于,老家也突然不再打电话给我了。大概是政府开始实施信息管制了吧。这令我坐立难安,因为老家的事与妻子争吵不断。我每晚都能梦到还活着的父母和妹妹被大火焚烧的惨状。

在禁区内开始实施焚烧处理后不久,我突然接到一个自称是感染对策总部工作人员的男子的电话。我对这通姗姗来迟的电话十分气愤,但男子的提议却让我瞬间心驰神往——

“这不是一个正式行动,但我有办法可以去禁区。虽然不能把感染者的遗物带出来,但至少可以去自己家里看看。”

我就是这么认识三村雄司的。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准备和我妹妹结婚。他们从三年前开始交往,正想要将结婚的喜讯告诉父母时,就遇上了这次危机。他知道我妹妹已经过世了,但他觉得妹妹很有可能还留有一些书信,所以想去我老家看看。

三村十分冷静。为了把我妹妹救出来,他用尽了一切手段,但最终没能成功。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和我一样的绝望,那种眼泪流尽后彻底崩溃之人特有的冷静。

我问三村,喜欢我妹妹身上哪一点。

“应该是那种两个人之间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的地方吧。”三村答道,“和她说话,总能让我感觉豁然开朗,她让我了解到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高野先生对绘里花怎么看?”

“有些少年老成吧。她总让我觉得我这个哥哥不像哥哥。毕竟不能打骂妹妹,所以躲起来偷偷哭泣的总是我。小时候身边的人经常说我们不知道谁才是年长的那个。”

“看来她有时候还挺强势的嘛。”

“她只不过是在你面前假装柔弱罢了。结婚之后她早晚会暴露本性的。”

三村露出个苦笑:“还真想见见那样的绘里花啊。不过,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我家所在的区域好像已经被彻底消了毒。但即便如此,要进入其中,还是需要穿上防护服。

我问三村:“那一带应该不会再出现幽灵了吧?”

三村则是惊讶地问我:“你害怕幽灵吗?”

“以前不怕。但现在有些怕起来了。”

“就算遇到了幽灵,它们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的。”

我话中的真意似乎没能传递给三村。我若无其事地探了探他的口风,发现他并不负责现场处理,只是和上级一起去现场视察过,因此对幽灵并不怎么恐惧。

幽灵的真身如果真如松冈所说,那我都能猜到,只要接触到菌类的毒素,我们就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当内心的恐惧幻化成具象出现在眼前时,我真的能承受住吗?

三村对我说,只要谎称此行的目的是调查,他就能得到进入禁区的权限。但时间非常有限,最多两三个小时。不过,只要我们选择最近的检查站,应该就能去到老家的房子了。三村坚定地告诉我,谁都阻止不了他。我仿佛被他的决心所吸引似的,也下定决心和他走一趟。我心想:最后再回老家一趟,估计就能彻底死了心,再也不做噩梦了吧。

我们往城市里面走,到处都能看到些许幽灵。虽然不像刚踏入禁区时那么夸张,但电线杆和院墙后面常能看到和人一般大的幽灵朝我们这边张望。可能由于菌类毒素的分布不同,我们看到的幽灵也会随之改变。

“它们还真是无处不在啊。”我对三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已经消过毒了。”

“说不定这里的环境很适合菌类生长。因为带庭院的独栋住宅很多,在潮湿的地方,就算没有遗体它们也能生长吧。”

“但我还是有些在意。”

“都来到这儿了,你还想反悔不成?”

“我不是想反悔……”

在意的东西我始终会在意,小心为上总不会错。但我不想和三村争吵,所以并没有再解释什么。

终于,我们来到了老家的房子。房子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我担心屋子可能会被强盗或小偷弄得一团乱,却没想到金橘树和南天竹依然长势喜人。这番原本的面貌,反倒使我有些泛泪。

我问三村:“你是头一回来这儿吗?”

“是的。虽然我一直想来这儿拿点能留作纪念的东西,但始终没能成行。”

“听说有一部分骨灰流到了外面。大概是有那些专门把骨灰做成钻石的公司,偷偷按照遗属的要求将骨灰做成钻石。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禁区的。”

“听说有些人会等到深夜偷偷闯入禁区,去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偷值钱玩意儿。这些人应该有很多路子能进入禁区。孢子可能就是附着在这些人身上,传播到外面去的吧。”

玄关的门锁已经被毁了。应该是工作人员为了进屋确认父母和妹妹的遗体,才撬坏的吧。

进入屋子后,回忆便一阵一阵向我袭来。这是我如今每年只会带着孩子回来几次的故乡。我很想再次赤脚感受走廊与和室榻榻米的触感,却不能在这片被污染的地方脱掉鞋子。虽说是为了保命,但穿着鞋子走在几年前才重新装修过的屋内还是让我心情烦闷。

一楼的厨房和客厅都收拾得一尘不染,给人一种在门口喊一声,父母和妹妹就会出现的错觉。我本想再去看看起居室,但三村催促着想去看看妹妹的房间,所以我们径直朝二楼走去。

在童年记忆中又小又窄的楼梯,现在已经装上了扶手,改造得十分宽敞,且变得防滑。正当我们上楼时,三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屏住了呼吸。

父母和妹妹就并排站在楼梯上方,表情安详温柔。他们与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令人恶心的幽灵完全不同。

“绘里花……”紧握住扶手的三村嘴里嘀咕着妹妹的名字,我则推开他一口气冲上了楼梯。正当我伸出双手,试图触碰三人身体的瞬间,他们的身体便如同融入了空气一般,朦胧消散。

鼻腔深处闻到了一股掺着清凉感的甜甜香味。这香味就像是在煮过糖水的锅里滴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怀念。

我对呆呆站在楼梯下方的三村说:“你那个位置还能看到他们三个人吗?”

“……三个人?”

“我父母和我妹妹。”

“我只能看到绘里花一个人。并没有看到你父母。”

只有妹妹?

一开始我觉得十分奇怪,不过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三村并未见过我父母,幽灵在他眼里根本不可能变成素未谋面之人的样貌。

我继续说道:“从你那儿都能看到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高野先生和绘里花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但绘里花很快就消失了。你那边现在还能看到她吗?”

“不,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你上来吧。我带你去屋子里转转。”

三村上楼之后,我先打开了妹妹的房门。八叠 大小的西式房间和楼下一样,打扫得一尘不染。三村来到书架旁,将所有的日记和相册都抽了出来,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穿着防护服的三村戴着手套做这些动作并不方便,这使他有些焦躁。他这股如同强盗般的拼命劲头,让我有些无法直视,我只好转头环顾房间里的墙纸。

终于,三村开口了。他递过一本记事本给我。泪水从他眼里落下来。他没法拭去防护服里的泪水,只好任凭眼泪濡湿了脸颊。

“我找到了。”三村声音沙哑地说道,“他们给我们写了留言。”

我接过记事本,视线落在了其中一页上。

父母和妹妹分别写下了他们的留言。留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只在最后写着:真可惜没能再见上一面,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

我把笔记本还给了三村,三村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双膝跪地,痛哭流涕。他扭着身体,声音嘶哑地呜咽道:“对不起,都怪我没赶上,原谅我吧……”

我愣神地看着三村,有些后悔来到这儿。虽然原本也是我自己想来的,但没想到此行会令我感受到如此浓重的悲伤。此时此刻,即便痛声哭泣也无济于事了。

我把三村留在妹妹房间里,一个人来到了走廊。

正当我准备下楼时,我看到了走廊一角的人影。

是父亲的幽灵。

他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伫立在日式拉门前,直勾勾地看着我。他慢慢举起一只手,上下摇摆着示意我过去。我马上跑了过去,但他的身影却消失了。

我在日式拉门前犹疑了好一会儿。

他刚才的手势,是在指这个房间吧。

二楼另一个房间是客房。那原本是我的房间,但现在已经整理出来,变成我带孩子回家省亲时临时居住的房间了。

为什么这个房间前会出现幽灵?

我把手放在日式拉门的金属把手上,但拉门怎么也打不开,就好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似的。它纹丝不动,仿佛在告诉我:不准进这个房间。

这怪异的现象令人愈发好奇,想将拉门打开。

大脑给出了危险信号。在遗体已被搬走的家里看到了幽灵,就证明这里一定还有其他能让真菌寄生的存在。大概是寄生在了之前养过的猫身上,或者没彻底处理的食物或是垃圾上了吧。如果是寄生在蛋白质上,那它们释放的毒素成分应该也差不多。来这儿之后,我满脑子都是父母和妹妹,所以看到他们的幽灵也不算稀奇。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离开。我想起了松冈对我说过的话——人类可是恐惧与好奇心并存的矛盾生物。真是一针见血。虽然内心某处已经响起了警报,但我就是迈不开脚。

我更加用力地拉着拉门把手。三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背后,和我一起拉拉门。他已经不再哭泣,而是和我一起用力,想打开这扇门。

“咚!”伴随着一声巨响,拉门破了。房间里喷射出了白色尘埃。直觉告诉我这些白色尘埃就是孢子,所以我马上往后退了几步。下一秒,我便闻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香味——掺着清凉感的甜甜香味。这香味就像是在煮过糖水的锅里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令我十分怀念。与此同时,我的视线一下子被横倒在室内的东西吸引过去,久久无法移开。三村的惨叫声萦绕在耳边。和室里有三组棉被,上面长满了寄生菌。点点白斑和黏糊糊的褐色伞叶,如同扭曲的人耳,又如同马上就要吐出不祥话语的邪神的嘴巴。

我的大脑一下子宕机了。即便不走近看也知道,躺在被子里的是什么。

为什么父母和妹妹的遗体没有被搬出去?

他们被真菌寄生,身上的养分被吸食净尽之后,为什么不对他们进行任何处理,而是放在这儿任他们自生自灭?

是回收失误吗?还是回收的工作人员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或者说,是有其他原因?

放任不管的遗体成了完美的菌类温床,它们将孢子释放在整个房间里,不停地繁殖着。连拉门下的卡槽里都积满了孢子。

被子上出现了父母和妹妹的幽灵。母亲穿着淡紫色的条纹浴衣,妹妹则是穿着一条向日葵图案的白色连衣裙。那应该是某年夏天的回忆吧。三人叫着“贵史、贵史”,父亲甚至微笑道:“终于来啦,快过来!”

三村突然失神地向前走去,我马上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回来。

“不行,可别被它们骗了。”

“绘里花在对我说谢谢我能来见她。”三村带着哭腔说道,“真庆幸我来了,果然没有白跑一趟。”

“你在说什么啊!我根本没听到她在说这些啊!”

“我要留下。”三村继续说道,“看了日记和相册、听到绘里花的声音之后,我就明白我再也离不开这儿了。”

“你胡说什么!你留下就等于是白白送死啊!”

“我知道。但我撑不下去了。”

“这一切都是幻觉!它们不过是幽灵罢了!”

“是吗?可我不这么想。我能感觉到,躺在被子里的三人都还活着。高野先生也和父母说说话吧。这样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大家都还没死。只不过是菌类的菌丝连接着脑神经,并和全身细胞缠绕在了一起——他们只不过是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一种与我们意识相通的生物罢了!”

“你清醒点!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吸入了大量的毒素。你的所见所闻,全是你自己内心所想的,并非外界真实的样子!”

突然,三村甩开了我的手。他解开了自己防护服上的密封拉链,露出脑袋,像要撕破袖子一般将双手拔了出来。这套保护他生命的防护服,就如同蛇皮一般被三村扔在了脚边。

我愣住了。三村却一脸神清气爽,仿佛灵魂得到了救赎。他笑着对我说:“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吧?”

三村跑向妹妹的幽灵,双手抱紧了它,直接趴倒在了长满菌类的被子上。他四周飞舞着无数孢子,给人一种时间在那一瞬间变慢了的错觉。妹妹露出了我未曾见过的笑容,父母也笑了起来。我无比愤怒,将三村撞离了被子,并一个劲儿地踩着脚下的菌类。脚底传来了恶心的触感,但我依旧毫不脚软地疯狂踩着这些恶心玩意儿。三村死死抱住我的脚,惨叫着让我住手:“你知道你自己在踩什么吗?知道你踩烂了什么吗?”

我知道!这些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如同烟花般炸了开来,散落到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夏日的回忆,儿时的回忆,菌类的毒素让这些回忆变得尤为鲜明。即便是悲伤,甚至是后悔的情感,也嵌上了金丝边,被渲染得分外美丽。我就是讨厌这一点,对这一点深恶痛绝。悲伤就是悲伤,我不需要用任何虚伪的假象去掩盖悲伤。

我一脚将碍事的三村踹开,之后也不再去踩碾那些菌类了。我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说,只记得自己感到极度恶心,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我跑下楼梯,连滚带爬出了玄关,直接跪在马路上,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眼前有一片黑压压的云朵转来转去,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鬼压床了似的,拼尽全力才发出些许不成声的喊叫。

在地面和双手的空隙里,如人偶般、小小的妹妹摇摇晃晃地冒了出来,用小孩的声音叫着“哥哥”。我立马纵身跃起,像驱赶飞蛾一般挥着双手,驱赶妹妹的身影。之后,防护服里缓缓升起了巨大的人类脑袋。它逐渐一分为三,变成了父母和妹妹的样子。他们用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抓着我的身体一个劲儿地晃着我,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贵史、贵史,为什么不来救我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糖香味和薄荷味。

我拼尽全力,飞速逃离了家。

我喘不上气来,倒在了路边。父母和妹妹的幽灵不知何时消失了,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正触碰着我的全身,这感觉每次都让我一阵战栗。

我回望向自己来时的路,发现已经看不到家了。

三村应该已经在那里变成菌类了吧。菌丝会以惊人的速度吞噬他的身体,将他变成“幽灵的温床”,呼唤其他人。对他来说,即使变成那些吸食妹妹血肉的菌类也无所谓吧。某种意义上,他与妹妹合为了一体。

此刻我才想起来,来到这儿之前幽灵出奇地多。估计周围那些房子里有不少像三村这种被引诱过来的人的遗体吧。那些为情所困,想再看看自己的家、回来带些遗物的人,就是这样被那些寄生在某些东西上的菌类所引诱,最终被吞噬。

此刻,我才意识到那菌类和幽灵真正可怕之处。

有一点松冈没有提到。

菌类让人看到的幽灵,以每个人的记忆为基础,进行了夸大和理想化的处理。恶心的东西会显得更为恶心,恐怖的东西会显得更为恐怖,而深爱之人会显得更令人怜爱。父母、兄妹、恋人、婚约对象。只要生而为人,就一定会有致命的缺点和不堪的一面。日常生活让我们对此了解得非常透彻。

而在记忆之中,一切都进行了夸大和理想化的处理,增添了滤镜。很多人会无条件地产生年轻时代或青春岁月非常美好的错觉。真菌为了引诱新的食物送上门,利用了大脑的这一机制。

松冈,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在熊熊大火中苦苦挣扎的幽灵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一定是不能对我说的人吧。现在我终于能明白,你为何会如此动摇、饱受折磨了。

寄生菌总有一天会借着风雨席卷全日本。到了那一天,设立禁区将变得毫无意义。菌类的毒素淤积之处,就是幽灵出现之所。整个日本都会布满幽灵。那时候,人们听到幽灵的声音,就会受其引诱,奋不顾身地前往,甚至还会出现像三村那样,明知是幽灵的温床还要扑上去的人吧。

为了逃离禁区,为了回到在东京等着我回家的妻儿身边,我低着头继续前行。

不过,刚才暴露在了高浓度的毒素之中,想要平安无事地回去还需要不少的体力。

因为回去的路上还有很多幽灵在等着我,那还不会落下雨点的厚厚云层里,不少幽灵正朝我挥手,并喊着“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幽灵都有着我父母、妹妹、三村和妻儿的样貌。 QeejF4GDAjljFllccJfZCc6mE4wA6FYTNxrGlxMAehUez6J+4t3/LDSQMFpNYU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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