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一号偶人遭遇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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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时记录。
如果这具身体是我本人,那么,当我录音的时候,经过的路人应该能看见我的嘴唇嚅动,或听到我的低语。对着麦克风讲话让人恼火,而且不方便,周围的人会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所有的灰色偶人都被赋予了无声记录的功能,以及记下一切的本能。
而现在,我也是一个灰色的偶人。
真该死。
我从加温槽里起身,从架子上抓过一件纸质外衣,裹住刚刚成型的四肢——在催化酶的作用下,它们依旧滚烫。现在的我是一个仅能存活一日的复制人,一想起这个,我就有点儿火大,请千万不要见怪。
当然,这种经历我已经有上千次了。现代生活的一部分嘛,人人都这样。可这还是很像从前父母递给我一张长长的清单,告诉我说今天不许贪玩,要把这些活儿都做完……跟父母要求不同的是,艾伯特·莫里斯的傀儡在工作期间被人干掉的概率尤其高,而他本人不去冒这个险。
反正死的都是傀儡,没人会在意,更没人感到痛惜。
呸,今天的情绪怎么这么糟糕?
也许是因为丽图的消息吧。它提醒我,真正的死亡一直都在周围萦绕。
咳,管它呢!没必要考虑那么多,生命本来就是平等的。这次你是蚱蜢,下一次你就是蚂蚁了。不同的是,现如今,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你可以既是蚱蜢也是蚂蚁。
我随随便便捡了套灰色的连衣裤穿上,这时,真正的“我”从扫描台的垫子上坐起身,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俩四目相对。
如果今晚我能回到这里,将记忆合而为一,我就能从两个不同的角度重温这个短暂的瞬间。这场面比凝视镜中的自己或是某种似曾相识之感更让人不自在,所以我们很少会这么做。有些人对此极其憎恶,他们根本不愿跟自己的偶人见面,宁愿通过屏幕对他们发号施令。另一些人却毫不在乎得过了头,甚至觉得自己的复制人可爱极了!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据说这正是人类最了不起的地方。
我们毕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我们目光接触的刹那,我的原身真人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实他有点嫉妒,他也想亲自去见一见漂亮的丽图·马哈拉尔,也许还想为她提供一些帮助,或者安慰。
忍了吧,艾伯特。这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毕竟,她需要的是偶人,一个灰色的高级偶人。
别担心,老板。你就等着晚些时候接收我的记忆吧。我的生命将由此得到延续,你也会记得每一个细节。一天的经历换一个“来生”,这个交易很公道。
活儿比较多的日子,交通工具总是件麻烦事。我们只有一辆车,这当然属于真人的,以防他万一外出。本体的生命受到严格保护,不能淋雨,要远离可能带来意外的东西,比如说汹涌的车流,或者子弹。
这种安排真差劲,因为他明明会一直待在家里,披着浴巾,趿拉着绒毛拖鞋,一边在网上冲浪,一边“调查”案件。他的研究调查不用花力气,只要动动眼珠就行。那辆沃尔沃停在车库里,而我们这些偶人出门却只能坐公交,或者骑轻便摩托。
我们只有两台小摩托,今天却有三个偶人。所以我只好和另一个廉价的绿色偶人共享一台小黄蜂,他是去老城区执行任务的。
当然了,是我带着他。绿家伙坐在后座上,安静得像一块木头。摩托车噗噗叫着向约好的地点进发,丽图会派一辆车来接我。那儿有个小公园,紧挨着查韦斯大道,很阴凉,偶人可以在那儿待很久,不用担心被阳光晒化。
我停下小摩托,没让发动机熄火。我一下车,绿家伙便滑过来抓住了车把手,动作很娴熟,我们配合过好多次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果绿家伙能平安回家的话,明天我就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了。我看着他融进车流,超过一辆货车,心中不禁打鼓:喂喂,这么骑车会出事的,别把车撞坏了!骑车真应该再小心点儿才是。
我站在那里,等着寰球陶土集团的车子,一边闭上眼睛,感受着夏日里懒洋洋的暖风。灰色偶人需要敏锐的感官,所以现在我能闻到附近胡椒树的味道。孩子们穿着长裤,爬上粗壮的树枝,抠下干枯的树皮,大喊着让其他孩子也来玩。这里还有玫瑰和栀子花的味道,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吸进鼻腔黏膜内的海绵状传感器,让我几乎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不远处,十来个人蹲坐在那里,戴着宽宽的遮阳草帽,享受园艺的乐趣——在这个没什么工作可做的世界上,这又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办法。我选在这里碰头,这也是原因之一。这儿的园林俱乐部的人手艺不错,不像我家的邻居,压根儿不在乎什么花花草草。
我环顾四周,看看我会不会挡了别人的路。公园里大多是真人,当然了,孩子们都是真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在教一些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时,才会为孩子造一个偶人——或者偶尔复制一个小孩送去见外祖母。有些父母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做,他们害怕复制过程对孩子正在成长的大脑造成不良影响。但随着技术进步,这种保守想法将会慢慢消失。
(我听说,有些离异夫妇在探望孩子时,用的方法很新潮。妈妈会让爸爸带着孩子的偶人去动物园,却不让孩子接收这一段幸福的记忆,以泄私愤。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在公园里照顾孩子们的成人大多也是真人。为什么不呢?你可以烧制一个陶偶,派他去办公室上班,但在这里,抱抱孩子,逗他们玩,真人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而且,让小孩出来玩,只派一个紫色或绿色的偶人跟着,会让你显得很没有爱心。当然,你可以从“保姆大师”那儿雇位女管家——那种做法不是没有爱心,而是社会地位的象征。不过,住在城市这边的人一般都负担不起。
……等一下…… 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提电话,听到了妮尔的声音。她同时也接通了我的本体。
是小帕。 透过小小的显示屏,我看到他坐在一张大号轮椅上,半瘫的脸环绕着传感器。他希望我能顺路去看他。可能是出什么事了,而且比较敏感,他不愿在公共电话线路里解释。
本体的回答很不耐烦,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怎么睡觉了(可怜的家伙),肯定去不了,也没有力气再造一个复制人。
“我派出了三个偶人。” 我听到我对小帕说,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其中一个会顺路去看你。”
哈!小帕住在老城区,离泰勒大厦只有几个街区。他真该早点提出这个要求。
三个偶人?绿色的那个能力不足,肯定应付不了小帕。我想金妮·沃梅克不会让另一个灰色偶人早早脱身,剩下的便只有我了。我必须先去帮助并安慰小可怜丽图·马哈拉尔——还得忍受警察的怒目而视和喋喋不休,谁叫我是个“横插一脚进来的私家侦探”呢——然后再挤上臭烘烘的公交车去见帕尔,听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最新的阴谋论,直到我寿终正寝。真是太棒了!
啊,寰球陶土的车子来了。不是那辆豪华尤格车,但也是辆好车。司机是个模样傻傻的紫色偶人——只会集中精力开车,反应飞快,能把你平平安安送到目的地,却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明智的建议和意见。
我上了车。
他开动了车子。
街道飞速后退。
我拿出一块便宜平板,点开一份报纸来读——《反社会者日报》。如果你想在这个圈子里立于不败之地,就要时刻关注最新社会动态。我本人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大脑总要打瞌睡。“我”很想看下去,可游离的驻波就是不遂愿,所以“我”为灰色偶人加了一个新功能,让他能够更加专注。
上大学的时候,要不是“我”派出这些偶人去图书馆用功,我到今天都别想毕业。
等一下。
我把视线从文字上移开,正好看到寰球陶土集团的三重穹顶从右侧闪过,转瞬即逝。我们是要去别的地方,我还以为……
哈,没错。丽图本来就没提过寰球陶土,她说的是“高岭的宅邸”。就是说,我会受邀拜访那位大人物的藏身之地!啦啦啦……真是太棒啦。
我低头继续看苏门答腊的复制人服刑事件,好像是说,他们正在采用让多个偶人同时服刑的方法,把二十年刑期变成了两年。他们说,这么做既可以节省资金,也能充分教育那些坏蛋。真的假的?
再抬起头来时,我们已经驶进了一片高档住宅区。高墙之后,大屋林立,条条漫长的停车甬道通向一幢幢豪宅。宅子占地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壮观,守卫也一个比一个森严。我打开左眼的探测器,发现墙头布满了警卫装置:装饰性的兽头雕刻里暗藏可喷射催眠瓦斯,模拟雪貂蹲坐在树上,监视着每一个不速之客。当然了,它们绝不会骚扰真正的来访者。
高岭的庄园入口处没那么招摇,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真正会咬人的狗是不露牙的。
我们径直驶入大门,然后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
草地和老树包围着一座雄伟的石城堡。城堡一侧还能看见几座不太显眼的小屋、花园和用树篱围起来的客房。花园让我很失望,没什么好看的。如果我也这么有钱,肯定会种些奇花异草。但我发现了一个建筑上的奇观——一座镜面般的圆形穹隆覆盖着整整一个侧翼的屋顶。那里就是大人物的隐居之处,大屋的其他部分则留给了仆人、访客和傀儡。显然,埃涅阿斯·高岭很重视他的隐居生活。
大屋前面只停着一辆白色医疗车。我原以为官方车辆都会到场,比如警方的侦察用车和法医实验车。这里没有谋杀现场的感觉,有点不太正常。
显然警方并不像丽图那样认为此案另有蹊跷,难怪她给我打了电话。
管家派出他自己的黄铜色复制人打开车门,另一个领我走进大屋。待遇真好,就像在提醒我不是真人一样。
我进来了,站在中庭的拱顶之下。优质木材做的墙板,炫目的装饰品——墙上挂着好多头盔、盾牌,还有各个时代的坚兵利器,克拉拉准会喜欢这些东西,我帮她拍下了几张照片。
谈话声让我停下了脚步。我被领进一间摆满书籍的大型藏书间,此时这里气氛阴郁,有了新用途:奢华的橡木长桌上摆着一具樱桃木棺材,棺盖开启,那被家人挚爱的人已经亡故,正在接受亲友吊唁。我看到大概十几个身影,但只有两个是真人——其中一具是尸体,另一个是他悲痛欲绝的女儿。
我应该到丽图身边去,毕竟是她叫我来的。不过在现场主持大局的是高岭的白金偶人。和我今天上午见到的是同一个吗?一定是的,他冲我点了下头,看来是认出我了,然后转向可视电话——我猜是要跟下属及顾问商量事情。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忧伤,尤希尔·马哈拉尔是他们集团的重要人物,他的死亡肯定会让某些重大项目遇上大麻烦。
该死。发生了这种惨剧,我本以为高岭本人会现身,哪怕是从那座银色穹顶上下来一会儿也好呀。难道他真的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隐士?
尸体上方灯火通明,一个技术人员手拿仪器,在棺材上方比画了大半天。他停手之后,转向丽图·马哈拉尔。
“小姐,我已经再三检查过,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父亲的死另有蹊跷。他体内没有发现毒素或致命的药物,身上也没有针孔或注射的痕迹,没有脏器受损的迹象。他驾车时睡着了,车冲下了公路高架桥,那也是他的遗体被发现的地方;而他体内的化学成分显示出过度疲劳的迹象,这两点可以相互验证,同时也符合警方的调查结论。他们检查了失事车辆,没有人在车上动过手脚,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有人进入或走近过他的车。如果这些结论让你不满意,我只能说很抱歉。意外失事,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丽图的脸冷得像块石头,面色像偶人一样苍白。她一言不发,这时,一个高个子的灰色偶人走过来,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这是她父亲的复制人——几小时之前我还见过他一面——长着和那具尸体一模一样的脸。当然,人工手段还不能模仿真人皮肤的质感,后者的耐久度可以长达数十年之久。马哈拉尔的偶人凝视着他的真身,他知道,不久之后,死亡也将降临到自己身上。复制人只能把记忆传给创造他的本体,这就是模板效应。所以他现在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没有真人的大脑可以接收他了。滴答作响的生命时钟和迅速消亡的人造细胞正在剥夺他的生命活力。
从某种程度上说,尤希尔·马哈拉尔现在还活着,能够计算自己弥留的时光。但最多还有几个小时,他的灰白色幽灵也将永远消失。
丽图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张开双臂拥住父亲的偶人,紧紧地抱着他……但没过多久,其实也就几秒钟以后,她松开了手臂,跟一个管家婆模样的绿色偶人走开了。也许那是位老保姆,或是她家族的一位友人。离开时,她目光游移,尽量不去看她的两位父亲——一位已死,另一位即将死去。
她没看到我。
我该怎么做,跟上去吗?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一个声音说。
我转过身。马哈拉尔的偶人正站在我身边。
“不用担心,莫里斯先生。我女儿很坚强,半小时后就会好多了。我知道丽图想和你谈谈。”
我点点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此外,好奇心是我的动力,无论我是真人还是陶偶。
“她认为你是被谋杀的,博士。是这样吗?”
灰色偶人耸耸肩,样子有点懊悔,“今天上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表现一定很古怪,可能有点像偏执狂。”
“你尽量不想表现出来,不过我觉得……”
“……一定有什么内幕?有烟的地方一定有火,对吗?”马哈拉尔的偶人点点头,摊开双手,“造这个复制人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惊慌了。我当时觉得——现在也觉得——就像从一个魔咒中解脱了。”
“魔咒?”
“我一直幻想着科技失控的情形,莫里斯先生。当费米和奥本海默见到核试验场内升起的第一团蘑菇云时,他们也许产生过同样的恐惧。或者就像弗兰肯斯坦的诅咒,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如今,它带着复仇的恨意回来了。”
这些字眼会让我的原身打冷战。就连我这个灰色偶人,似乎胃里也抽动了几下。
“现在你没有这种感觉了?”
马哈拉尔笑了,“我不是已经说这是幻想了吗?人类并没有被原子弹和细菌武器毁灭。也许我们最好相信,人们会以常识来迎接未来的挑战。”
他在兜圈子, 我心里想。
“那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开始要躲起来呢?你觉得有人在跟踪你吗?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也许你的本体在创造你之后旧病复发,重新陷入了恐慌。调查表明他睡不好觉,因为焦虑,甚至是恐慌。”
马哈拉尔的幽灵偶人沉吟半晌,我们四目相对——一个灰色偶人,看着另一个灰色偶人。他似乎正要回答,但埃涅阿斯·高岭阁下大步走来,那张白金打造的面庞一脸严肃。
“老朋友,”他对马哈拉尔的偶人说,“我知道你现在状态不好,但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做些补救。你应该充分利用剩下的时间。”
“什么意思?”
“当然了,你要做一份报告,把你的工作成果传给后人。”
“哈,我明白了。往我脑子里注射一百万个微型生化电极,再用伽马射线对我来一番煎炒烹炸,做个深度断层扫描,然后用分子过滤器把我身上每一个人造神经元都筛一遍。我余下的时间就做这个?听起来不怎么舒服。”马哈拉尔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想着即将面对的现实,他的下巴似乎在发抖。我很同情他。“不过你说得对,应该抢救信息。”偶人的不情愿是可以理解的,人人都痛恨那种折腾。但为了得到他脑中的信息,还有别的方法吗?能接收复制人全部记忆的只有原本的母版,真人。别人,或者计算机,都无法替代。如果母版失踪或者死亡,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物理手段过滤复制人的大脑,得到天然未加工的图像——傀儡脑中,只有这种数据计算机可以处理。
至于其他的——你尚处于活跃状态的驻波,有关自我的核心意识,也就是某些人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不过是无价值的静电信号罢了。
有一个古老的谜题: 你眼中的颜色,到了别人眼中是一样的吗?你闻了一朵玫瑰花,我也闻了同一朵,你和我一样感到陶醉吗?
现在,我们知道了。
答案是“不”。
我们也许会用相似的词汇形容夕阳。我们的主观意识经常会趋于一致,甚至彼此相通,合作关联,直至形成复杂的文化。然而,一个人实际的感觉和感知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人脑不是电脑,神经元也不是晶体管。
所以心灵感应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永远不可能合而为一。
“我派一辆车送你去实验室。”高岭的偶人一边对马哈拉尔的偶人说,一边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就像两个真人在表达友情。
“在提取信息的过程中,我希望能在场。”我插了一句。
我的要求让高岭很不满意。他皱了皱眉,我发现他那只精雕细琢的手又抖了一下。
“会有一些十分敏感的公司机密,需要保密……”
“但还会有一些搜集到的情报,可以解释这个可怜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了指马哈拉尔的原身,他正全身冰冷地躺在棺材里,而我现在受雇于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如果这次信息提取我不在场,那就是我的失职,丽图是可以起诉我的。从法律上讲,她还有权阻止任何人解剖她父亲的复制人。
高岭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于是点点头。
“也好。尤希尔,你愿意去实验室吗?只要你准备好了,我和莫里斯先生随时可以陪你出发。”马哈拉尔的偶人一时没有回答。他的意识似乎神游天外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几分钟前,丽图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呃,什么?哦,好吧。就当是为了整个项目,还有我们的团队。”
他抓住高岭那只精致的手,用力而简短地握了一下,又冲我生硬地点了一下头。下次我们见面时,他的头就会被装在玻璃容器里接受提取了。
然后,马哈拉尔的幽灵走向巨大的中庭,朝前门走去。
我转过身,面对高岭。
“马哈拉尔博士提到他很害怕,以至于藏了起来,好像是说有人在追捕他。”
“他也说过不再害怕了。”高岭回答,“造这个偶人的时候,他已经摆脱了自己的妄想。”
“但随后他又旧病复发了……如果马哈拉尔觉得自己受到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的威胁,必须逃走,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起意外事故了。”我想了一下,“实际上,他的偶人从没否认过有人在追捕他。他只是说,他被造出来之后,似乎危险没那么可怕了。你能想到是什么理由……”
“为什么有人想伤害尤希尔?好吧,其实在我们的公司里到处都有危险。某些狂热分子认为寰球陶土集团是魔鬼的代言人。时不时有些疯子还想搞个什么‘圣战’。”他嗤之以鼻,“幸亏这种家伙的狂热程度和实际能力成反比。”
“这只是从概率学上说,”我解释道,研究反社会行为毕竟是我的专长,“特例仍旧存在。在普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总能找出几个真正的聪明人——心狠手辣,聪明绝顶,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实施报复行动……”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下来。高岭在回答着什么,但我没有听。
有些不太正常。
我向左侧扫了一眼,那边是宽阔的中庭,之前有个人影刚刚经过——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令我心中生疑。
会是什么呢?
宏丽的穹顶走廊看起来没有异样,依然挂满古代兵器,还有历史上著名战役的纪念品。但有些东西不太对劲儿。
好好想想。
我把注意力一分为二,不论作为真人还是复制人,我经常这么干。马哈拉尔的偶人是从这个方向走出去的,他穿过了中庭……从那里向右转,前面是正门,出去后便可到达寰球陶土集团总部。可他没有右转,我想他是转向了左侧。虽然只是扫了一眼,但我相信自己没弄错。
难道在最后一刻,他还想见见丽图?
不对。她和绿色偶人是从相反的方向离开藏书间的,那么马哈拉尔是要去哪儿?
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不关我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
大富翁还在解释为什么他不用担心狂热分子,听上去像背诵演讲稿,我不客气地打断他。
“抱歉,高岭阁下,有些事情需要马上核实。我会及时回来,然后跟你一起去实验室。”
他有些吃惊,或许还有些恼火,但我还是转身离开。我急急忙忙冲过大厅,廉价鞋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吱吱作响。我又抓紧时间观赏了一下老式兵器和旗帜,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多看一些,克拉拉会杀了我。
到了中庭,我向右侧望去。管家和他的三个复制人抬起头,停止了交谈。(跟自己的复制人有什么好谈论的吗?我的本人从没对自己的复制人说过什么话。)
“你见到马哈拉尔的偶人从这里经过吗?”
“是的,先生。他刚走。”
“往哪边去了?”
管家指向我身后,那边是豪宅的内室,“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我急急忙忙朝那个方向奔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我追了出来,而不是抓住这个机会继续询问高岭阁下。如果那是马哈拉尔本人,他绕这个圈子我不会起疑心,我会认为他是想上厕所,去方便一下——那再自然不过了。
但他不是真人,是个器具。偶人不是人类,他们没有膀胱,无此需要。他本应该去实验室,等待痛苦的审讯和死亡——不过,任何人都可能回避这种事,走上另一条路。
我大步跨过一段宽阔的楼梯,来到一间稍小的门厅,这里有很多衣帽间和壁橱。双层门后面,听得到杯盘相碰的脆响,夹杂着厨师的低语。灰色偶人可能就藏在这里,但我左眼的传感器感觉不到任何震动。那沉重的旋转门有好几分钟没被人碰过了。
我匆匆穿过厨房,突然闻到一股微弱的味道。真人很难注意到这种气味,甚至会完全忽略——这是一股临终分解前独有的汗味儿,生命到达终点的味道。
大多数人会把断气的偶人(或者残余的身体)装进密封的垃圾箱,堆在大街两旁,每周会有专人来清理。不过有些企业里的偶人消耗量很大,他们有自己的场地来压缩并处理偶人的遗体。就在那儿了,走过一段短短的、没有窗子的走廊,那扇门就在那儿,没有偶人会去那里两次。难道马哈拉尔会去那里?他宁愿死得干脆一些,也不想躺在大容器里忍受大脑被肢解的痛苦?可他不像是那种因为痛苦就选择自杀的人,或许另有隐情……他要拼死保守什么秘密吗?
我权衡了一下,转向左边。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尽头是一座覆着玻璃的阳台,布置着枝条编织的家具,可以俯瞰草地和私人园林。
纱门正在关闭,发出咝咝的声音,气压式减震器大大减缓了大门的关闭速度。我当机立断,一个箭步从门缝里挤进去,跨进铺着镶花木地板的阳台。阳台左侧摆着一个大鸟笼,盖了纱帘,里面长满草木,传出咕咕叫声。高岭的养鸟嗜好是很出名的,他尤其喜欢基因改良的赛鸽。
不在这里。 我转向右边,一段楼梯通向花园。某种预感催促我加快脚步。没错,有声音。是脚步声,就在前方不远处。
也许马哈拉尔的幽灵不想忍受提取图像的折磨,在生命的最后一两个小时里,他更愿意在蓝天下散步。这我能理解,但我毕竟受雇于他的继承人和法定所有人。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谋杀了他的原身,那么凶手就该付出代价。我需要藏在他那陶瓷头骨里的每一条线索。
一条石板路弯弯曲曲穿过宽阔的草坪,伸向种满古老乔木的树林。树木大多是美国梧桐和紫色樱桃。真正的大自然,真棒,只要你负担得起。
在那儿!我看到了一个移动的人影。偶人马哈拉尔,没错!他身形有些前倾,双肩高耸,脚步匆忙。之前只是预感,现在我可以确定了:这个傀儡一定有什么企图。
会是什么呢?这条小路沿着斜坡转个了弯儿,可以看到对面有一列小房子,沿小马路排得整整齐齐,还有配套的人行道和屋前草坪——一片古色古香的旧式城郊住宅区,占地四十英亩,被整个儿搬进了埃涅阿斯·高岭阁下的庄园东部。这里一定是他家仆的住所。你越是有钱,就越能为真人仆役提供更多好处,你得到的服务也就越多。
天哪,他实在太有钱了。
马哈拉尔不见了。我立刻回过神,他不会是到那边去了吧?那片房子可是藏人的好地方。
我四下张望,仔细寻找。
找到了!他半蹲在一道篱笆后,正想打开一座后花园的门。
最好不要惊动他。我没有直接冲过去,而是蹑手蹑脚钻进那片袖珍森林,在阴影的掩护下慢慢靠近。
周围只有几个人,一个橘色的园丁在草坪上割草,割草机轰轰作响。一个女人正往晾衣绳上挂洗好的衣物。陶偶时代之前,这种景象十分少见。那个时代的时间如此宝贵,人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而现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很多人宁愿自己干这种晾晒活儿,而不是把它交给陶偶。
妇女的皮肤被阳光晒得粉红——这是人类才有的色泽。嗯,好吧,她迎着微风,用夹子夹住湿衣服,也许她喜欢这种触感,所以才会打发她的偶人去做别的事。
别墅小区的尽头,一扇开着的窗子里传出轻柔的复古音乐,很不协调的是,在中间某栋房子里,两个大嗓门正在吵架,声音还越来越高。马哈拉尔就蹲在那所房子的后院门前,笨手笨脚地摸索着,良久才打开门闩。他钻进后门,铰链咔咔作响——我急忙跑过去,越过林木丛生的斜坡,避开眼前的树木。我跑得太快,刹不住脚步,差点一头撞在篱笆上。我的双腿热乎乎的,这是生化酶加速运转的结果,它把热量输进我的双腿,能量消耗足有平时的四倍。我会因此提前一点时间咽气,倒也没什么。就在这时,音乐声戛然而止。
马哈拉尔随手关上了门,所以我只好像他一样,把手伸进篱笆,全凭感觉去摸门闩。在这个时代,私闯民宅一般不是这种方式。通常情况下,我会先试试有没有警报器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不过这片别墅区坐落于高岭的超级警戒线之内,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再说我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
篱笆木料残破,发出刺鼻的气味,所谓门闩不过是个生锈的铁钩。我闪身进了后院,只见杂草之间零星有些狗屎……还有一个破旧的棒球和一只手套……几个半新不旧的玩具士兵倒在日光下,所有东西都很有旧式的居家味道。灰泥房子里,一男一女还在大声争吵。
“我受够这么一大帮人了。这回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混蛋!”
“关我屁事,我每个星期不也是忙得要死?找别人去!”
“我早晚要离开这儿,这帮哭哭啼啼的小崽子快把我逼疯了……”
“我才快被你逼疯了……”
不明智的回嘴引出了一声惨叫。我透过窗子,见到一个主妇打扮的女人,有着橙红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正把一只罐子砸向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他们看起来都是真人。人们很少让偶人参与家务纷争,只有真人才有激情投身于日复一日的“内战”,每一次受伤都会招来又一场反击,不论这伤是真实的还是妄想出来的。
我发现了马哈拉尔的幽灵,他正蹑手蹑脚地从三个小男孩身边走过。他们大概在四到九岁之间,坐在破败门廊的阴影里躲避炎热的日光。纱门一开,打骂声和摔砸声更大了。我很惊讶,难道没有流动的法律顾问机器人注意到这里吗?难道从没有人给这些孩子发过手册,教他们如何应对父母的不当行为吗?马哈拉尔的偶人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最大的孩子点了点头。他一定认识马哈拉尔,要不就是父母吵架的沉痛阴影已经压得他说不出话来了。灰色偶人匆匆溜过,穿过房门上了小马路。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我跟了上去,学着马哈拉尔的手势,让男孩们保持沉默。
这一次,孩子们显得有些吃惊。第二大的孩子刚想说话,最大的孩子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双手朝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拧,疼得他大哭起来。紧接着,三个男孩扭打在一起。门内门外打成两团。
灰色偶人继承了艾伯特的良心,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我是否应该把打架的小孩拉开……但我马上发现了一件事,很奇怪,但也让我安了心:离我最近的两个孩子竟然都是偶人!虽然有着高加索人种的浅棕色皮肤,但皮肤的质感明显是人工的。为什么要让孩子的复制品忍受这样的夏日午后呢?这段记忆一定不会让小孩子接收吧。
这看起来不太正常。做个备忘,以后再细想,但我好歹有了一个离开的借口。我跑上一条窄窄的行车通道,经过一辆不知什么人精心修复过的老式庞蒂亚克。为什么一个科学家的幽灵偶人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偷偷溜过一间仆人的房子,沿途还看了一场小型的家庭肥皂剧?想起自己的童年过得还算不错,我不由得心怀感激,注意力有些不集中。我加快脚步转过高高的篱笆围成的转角,却发现——
马哈拉尔!
灰色偶人站在我面前……微笑着……手中的武器对准了我,枪口闪着火光。
没时间细想了。我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子扑过去!
一声轰鸣充塞了我的整个宇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取决于他朝我开的这一枪装填的是什么弹药,致命还是非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