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真身弄清了一件事:凡事只能靠自己……
即使是在过去,人们也经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实的,现在更是如此。至少禅宗大师和那些到懂不懂、爱故作深沉的大二学生很喜欢思考这种问题。
如今,这个想法总是在你忙于工作的间隙蹦出来。替人工作也好,打理生意也罢,你总会突然间走一下神:“今天早上我是从床上还是复制机上下来的?”你会不自觉地检查一下,抬起手看看皮肤的颜色,或是轻轻掐一下自己。
最糟糕的是做梦的时候。
偶人几乎不会睡觉,所以如果能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也可以让人放下悬着的心。
不过噩梦总有自己的逻辑。你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担心自己不是真实的……似乎别人更像真正的自己。
丽图·马哈拉尔的第二通电话把我吵醒时,我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克拉拉会说这对我有好处,“只有跟不上时代的网络宅男才会不想见到白天的太阳。”
这是她某个同行的忠告。如今连战争都有日程表了,每个人都过着朝九晚五的稳定生活,但我的工作日程还是经常偏离既定轨道。好吧,已经整整睡了四小时,睡前还补充了一杯姜汁饮料——休息得足够了。再说,丽图带来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
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办公间,看了看偶人名册(监控器),看看我的复制人都在做什么。如果一号灰色偶人失踪了,面板上可能会有些线索,或许可以让另一个“我”去高岭的庄园。
我惊讶地看着光线浮动的面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个偶人都亮着黄色指示灯,表示他们都处在“失去联系/无法接通”的状态!
“妮尔,这是怎么回事?”
“无法确定。一号灰色偶人在不到一小时之前失去联系,当时他位于埃涅阿斯·高岭阁下的庄园。”
“我已经知道了。”
“你一定不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灰色偶人的身份标签,在高岭贴身仆人的住地——那里禁止外人进入的。维克的律师想知道你的偶人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回想起来,今天从一开始就顺利过头了,“先不管这个。二号灰色偶人呢?”
“刚刚收到一段加密信息。二号进入了‘不再返回,独立行事’模式。”
我吃惊得直眨巴眼睛。
“他要干什么?怎么不跟我商量?”
“你给了灰色偶人自由行动的权力,你不是经常这么做吗?”
“没错,可是为什么——”
“他接了一份周期短、报酬高的工作,需要暂时和金妮·沃梅克合作。为了避免与你手上的其他案子发生利益冲突,调查必须在保密条件下进行。”
“在保密条件下?”我摇摇头,“哦,你是说对‘自己’也不能说。我不能接收他的记忆,连他做了什么都不可以知道。”
我的复制人接手机密调查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可以自行决定,让“我”本人大大受益。虽然客户会很满意,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收到一大笔酬金。
“我”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会决定接下这样的案子呢?很难想象“我”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牺牲。但我知道,以我的性格,这一切可能——极有可能——是被形势所迫。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让我有些不安,“二号还是得小心一些。”我小声地自言自语,“我信不过那个头牌。”
“那个偶人知道沃梅克很狡猾。要我重放他发回的信息吗?从声音判断,他很谨慎,甚至有些多疑。”
我应该听一下,然后让自己安心吗?我的灰色偶人一向表现不错。实际上,几年前我曾受邀参加一次研究活动,到会者都是能制造高保真度偶人的专家……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只能耸耸肩,接受现实。如果你连自己的灰色偶人都信不过,那你还能相信谁?
“不用了。能不能告诉我绿家伙干吗去了?瞧家里乱成什么样子,盘子没人洗,垃圾没人倒,他人呢?”
妮尔在墙壁上的大屏幕中播放了一段电话留言,以作回答。那是一段简短的视频,我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中,看起来更像石膏模型,那颜色让人想起了半死不活的叶绿素。
“嗨,‘我’好吗?” 那张脸笑得还挺开心。他身后的背景破破烂烂,显然是在老城区里。 “我录了一份完整的报告,马上就传回去,这一小段视频是附送的。
“你听好了,艾伯特!今天上午你累得像死狗一样,那个时候本来不应该制造偶人。你平时一向很幸运,但这一次,你的复制人出了点儿问题。”
那张绿脸停了一会儿,好让我体会一下他的意思。他咧嘴笑了,满脸嘲讽,有一瞬间我觉得那副表情很眼熟,有些古怪。我自己能做出那种表情吗?不好说。
“作为一个变异的复制人感觉怎么样?我知道你很好奇,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感觉……相当怪异。就像……我还是我……但又不是我……两种感觉并存。明白不?
“你当然不明白。总之,问题的关键是我不会清洗你的盘子,也不会打扫你的屋子了。不过不用担心!你没必要报警,也不用找人‘清理’我。我不会危害社会……我没疯到那个地步。我不过是对自身的存在问题产生了一些兴趣,就这样。
“如果有机会,我会在消融之前最后发一次报告。我欠你的,毕竟你是我的创造者。
“多谢你创造了我。后会有期。”
绿皮偶人眨眨眼,视频结束了。我瞪着空白的墙壁呆了好久,直到妮尔对我说话。
“据我所知,这是你的复制人第一次出问题。需要我为你预定一次常规健康检查吗?‘生命保健’本周推出了打折服务。”
我摇摇头。
“你也听到了。我当时太累了,没别的。”
“那需要我发个声明,宣布放弃那个绿皮偶人的所有权吗?”
“然后让那群变态猎人去追杀他?那个倒霉蛋似乎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尽管我很想知道……”
上午我复制灰色偶人时,他们有没受到相同的影响呢?他们是用更加昂贵的陶土人偶制造的,扫描驻波的时间更长。现在我无法与他们通话,除了往好的方面想,我还能做点什么?
从绿皮偶人的报告中得不到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月光海滩上的小插曲,偶人城区里为傀儡疗伤的老教堂。只有这两条有点意思,颇有戏剧性,别的就没什么了。
妮尔插话: “既然已经知道了偶人们的情况,就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你手上还有几个案子。丽图·马哈拉尔也希望你能回个电话,讨论她父亲遇害一事。”
我点点头。确实,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我亲自处理。
“解冻一个专业偶人。”我命令,“要黑色的,最高级的那种。我需要马上进行复制。”
“黑色偶人已经准备好了。”
冷冻箱嘶嘶作响,喷出一团油乎乎的雾气,一具空白陶土人偶滑进了加温槽。它的身体乌黑锃亮,闪着镜面般的光泽。黑色偶人的造价比灰色偶人还高,它们经过特殊处理,精力可以高度集中,能力也得到了加强,足以全天24小时持续高效工作——前提是你的原身也有那种品质。正因如此,黑色偶人比用来享受的白色偶人少见得多。黑色偶人高强度工作一整天后,吸收它的记忆会让人很有满足感,但更多的人还是愿意把精力投入到享乐上。
陶偶已准备就绪,驻波探针在我头顶上舞动起来。但我需要先冷静一会儿。和两个灰色偶人失去联系已经够糟了,我还让一个绿皮偶人出了问题?这是前所未有的失败,让我沮丧不已。我休息的时间充分吗?不会再出问题了吧?
我下了复制机,推开小屋的后门,踱进后花园。温暖的阳光洒在我脸上,植物的清香迎面而来,让心情舒畅了许多。我缓缓走到经常打坐的柠檬树下,俯身拾起一枚小柠檬,用小刀切下一片果肉,挤出一些果汁涂到手腕上。香气扑鼻,我闭上眼睛,让心平静。
不一会儿,我重拾自信,走回复制机。
我再次把头伸到驻波探针之下,发出信号,扫描开始。这一次要格外小心,时间也会很长,大概要十分钟吧。我尽量让自己放松,一动不动,等着探针轻轻扫过整个身体——这次不光要扫描大脑,还有心脏、肝脏和脊椎——复制我的驻波,再将记忆的模板注入身旁的陶土人偶中。这种感觉很熟悉,正如从前几百次的复制过程一样。每次我都能感觉到意识如潮汐般涌动——情感的涟漪,记忆的旋涡,这些清醒意识之下的暗流都被唤醒,化作苍茫辽阔的潜意识海,将我深深淹没。在人类将精神世界变成另一个技术学科的领域之前,威廉·詹姆士
便提出过“宗教体验”的概念,我现在的体验正是这个。
我思绪飘浮,很自然地又想到那个绿皮偶人……尤其是他在报告中提到的朝夕大教堂。显然,去那里的人绝非一群疯子,他们治疗受伤的偶人也不是出于一时冲动。他们令我感到惊奇。
如果一个偶人得不到“拯救”——永远也无法回到创造他的“主人”身边,记忆得不到延续——那他的灵魂会去哪里?这个问题似乎很抽象,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可今天,至少有三个“我”需要直面这个难题。
同样,如果一个人的本体死了,又会发生什么?有些宗教人士相信,你生命中的所有支流将汇成一条终极大河,回归上帝的怀抱,你的复制人每天的记忆最终都将归于你本人。尽管有人私下花巨资做了研究,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其他的高等生命形式能接收记忆。
这个结论令人不安。我暂时不去想它,任思绪信马由缰,等待复制工序完成。就在这时,妮尔提醒我,有个优先级更高的电话打进来了。
“是埃涅阿斯·高岭阁下。” 家庭电脑对我说, “你现在没有可以接听电话的复制人,需要使用全息影像自动应答吗?”
用简陋的仿真程序来接待这位大人物?我突然有种冲动:也许应该用录好的声音说一句,我不在家,有事请留言。
“接通电话,让我来。”我回答道。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图像在我面前出现,我见到了商业巨头那张熟悉的脸——两道浓眉,面容精致——他坐在整洁的办公室里,身后有一座装饰华美的喷泉雕塑,正喷出汩汩的涓流。我看到了他的肤色……是他本人?那是个苍白的北欧人形象,我惊讶得差点坐了起来。为了表示对他本人的尊重,就是中断整个扫描过程也是值得的。
但我马上捕捉到一束一闪即逝的光……他面颊的反光。若非专业人士,很难看穿他的伪装,但我意识到这仍是他的复制人,只不过足以乱真。只要不是以欺骗为目的,在家里使用什么颜色都随你便,这不算犯法。
于是我还是懒洋洋地躺着,让探针继续运转,复制我的灵魂,为复刻偶人做准备。
“莫里斯先生。”
“偶人高岭先生。”我回答道,明确表示我已经看穿了他那不够专业的伪装。他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毕竟,在这场谈话中,我才是尊贵的真人。
“你正在复制偶人,莫里斯先生。需要我一小时以后再打过来吗?”
和以前一样,我发现他的用词有些老套。你若是很有钱的话,也有资格拿腔拿调。
“这次是深层扫描,不过用不上一个小时。”我笑了笑,为配合探针调整了一下头的位置,“十分钟后我再打给你……”
“我只要一分钟。” 偶人打断我的话, “我希望你能来为我工作,马上。酬金加倍。” 他的表情很轻松,似乎相信我会直接蹦起来,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条件。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因为在禁区内发现了失踪的灰色偶人的身份标签,他的律师刚刚还发来威胁信息,拒绝让我再派一个复制人去调查这起失踪案。这一前一后,是同一个高岭吗?
“这份工作和马哈拉尔博士的死有关吗?你也知道,我现在受雇于他的女儿丽图,再接下你的委托,恐怕会有利益冲突,除非你想签署保密协议。”
一旦签署“保密协议”,就意味着我要制造更多灰色偶人,而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想到这儿,再想想复制时的复杂感受,就让我有点儿不舒服。
高岭的偶人眨眨眼,又朝屏幕外看了一眼。也许他在接受原身——那位巨头隐士本人——的指示。我的好奇心又被点燃了。外界有很多关于这位商业巨头的风言风语,有些故事极其夸张,说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培育了罕见的基因病毒,结果被病毒感染后毁容,相貌变得十分恐怖。我把这次谈话一字不差地录了下来。等克拉拉从战场归来,她会详细研究一番。
这个肉色偶人轻描淡写地推翻了我的建议, “只是技术细节,不足为虑。这是同一个案子,但现在由我来为你的‘独家服务’买单。可怜的丽图,她已经很不幸,就不必让她破费了。”
“独家服务”这个词听起来很像他早上玩过的“宣誓效忠”的把戏,换汤不换药。没错,我很需要钱,但人活一世,为的不光是钱。
“你和丽图商量过吗?”
肉色偶人又停了一下,朝屏幕外看了看。看来他只是接收了最近的记忆,对我没什么了解,所以需要指点。
“还没有,但我相信她会答应我的……”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提前预付今天的酬金了。干吗不等一等,看我今天都能查到些什么呢?我们可以明天再交换意见,把所有事情都摆到桌面上谈,那样不是更公平吗?”
显然,高岭很不习惯有人对他说“不”。
“莫里斯先生,有些……事情,丽图还不知情。”
“嗯?你说的‘事情’是和她父亲的死有关,还是和我的灰色偶人失踪有关?”
偶人皱了皱眉头,他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误。只差一点,我就可以申请法庭传票起诉他了——如果我想这么干的话。
“那就等到明天吧。” 高岭点点头,图像消失了。我轻声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复制了。
没有了电话的打扰,我感觉自己又浸入到灵魂的湍流之中。情感扰动,记忆闪光,大多稍纵即逝、难以捉摸的思维浪花从黑暗的潜意识中激涌而出。有些浪花像是对过去的预想,有些则像是对未来的回忆。潮水渐渐平息,感知器的探针伸进了我的鼻孔,进行最后、最深入的复制工作——这一阶段又被称为“生命的呼吸”。
妮尔的声音响起。
“又接到一个电话,是莫拉凯·蒙特马林打来的。”
要是接了电话,复制过程就彻底白费了。我哼哼着回答妮尔,探针几乎快让我窒息了。
“现在没时间听小帕胡说八道。”
“但他坚持要——”
“我说了,不行!让智能应答软件回复他。总之,在我今晚完成工作之前,让他离我远点儿。”
也许我不该这么暴躁。如此极端的情绪或许会传染给黑色偶人。反正,可怜的小帕是不可能对我说什么了。
当然,我也确实没时间陪他发疯。有些时候,你必须集中精力做好手头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