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智子下班时顺路去了站前商业大街。入口附近有家挺大的录像店,她记得那儿有将Beta录像带转录成VHS录像带的服务。
智子向店员打听到转录费用和普通的复制费用相同。她回家取录像带时,发现答录电话机的留言录音灯闪烁着红光。祖母过世后,智子最先做的就是买了这台答录电话机装上。她当时还感慨,原来所谓的独居,就是将此前仰仗家人的事转为托付给机器。祖母的耳朵不背,不过因为脱离社会生活,转述电话内容或传达口信时总会犯点儿小错。尽管如此,当智子看到那闪烁的红灯时,还是分外怀念祖母的声音——“哦对了……有个谁谁打来电话……”
电话是逸子打来的,留言说房子在公司挂出去后已有人问询。智子打回去,逸子在公司。
“可能您会觉得反应来得太快,反而心里不踏实,不过不动产买卖讲究缘分,这种事也不算稀奇。对方对麻生小姐的土地很感兴趣,开出的条件相当不错。我想和您见面详谈,不知什么时间方便?”
“我都行。”
于是逸子提出共进晚餐。
“令爱呢?她一个人吃饭能行吗?”
逸子笑了:“家里还有外公外婆呢。”
智子也笑了,指定了一家位于站前商业大街的店。挂掉电话后,她不禁想到了不知道名字和长相的逸子的女儿。那孩子也是由外婆代替忙碌的母亲抚养长大的——她会像我一样,成为跟外婆最亲近的孩子吗?
等到撤下餐盘,喝起饭后咖啡时,逸子的说明也差不多结束了。智子感到逸子带来的这笔交易释放出令人神清气爽的芳香,伴随着咖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对方并非个人,而是一家由两名注册会计师共同经营的会计师事务所。他们打算买下麻生家的土地,建一栋小巧舒适的办公楼,好将从电脑到账簿再到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一股脑儿移过来。他们租来的事务所现在已经快塞不下了。
“只要这世上还有法人和税金的存在,会计师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逸子笑着说,“既然是金钱方面的专家,我想他们在取得银行贷款方面自然也会处于相当有利的位置。您意下如何?”
智子点头示意她放手去干:“麻烦您继续交涉。”
“那我就让对方提交认购申请书了。”逸子露出满足的神情,捻灭手中细长的香烟。智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抽烟。
“虽然须藤小姐叫我慢慢来,不过现在看来,还好我一直在收拾房子。”
“哎呀,真的慢慢来就行。往后在价格上还有的谈呢,而且最关键的是,在麻生小姐确定新住处之前,房子是不用交付给对方的。这是条件。”
智子端起咖啡杯送至唇边,逸子的话有一半都从她耳旁飘过,她的思绪已从收拾房子转移到那些录像带上了。
“所以真的不用着急。”
听逸子这么一说,智子蓦然抬眼。只见逸子微笑着,像在劝解她。
“残留的记忆令人痛苦,所以也有人搬走是为了逃离发生过不幸的家。不过麻生小姐不像是那种性格,请不要勉强自己。”
智子赶紧摇摇头:“不,不是那么回事。收拾进展得很顺利,我也没有在纸箱的包围下天天以泪洗面。只不过,我发现了一些年代久远的东西,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一次,逸子的眼睛因为她个人的好奇心而闪闪发光:“古董?”
智子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是录像带,而且拍的是小时候的我。”
“哎呀呀,是家庭录像啊。”逸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往昔的怀念,“女儿刚出生那会儿,我也拍了不少呢……不,确切地说,不是我而是前夫拍的。我对那类玩意儿完全没辙。顺带一提,我父母也没有那方面的才能。今年的春季运动会上,女儿被选为接力赛选手,我们特激动,所以买了摄像机带去拍,却怎么都搞不懂拍摄方法。”
“那令爱的英姿没被拍下来?”
“拍得最多的是天空。”逸子窃笑起来,“说起我家那个老爹,竟然把摄像机镜头上下给拿颠倒了。再加上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经常颤颤悠悠的,这边拍拍,那边拍拍。之后在家里的电视机上一放,没等看上十分钟,我们全家都跟晕了船似的。”
这些画面仿佛浮现在眼前,智子也忍俊不禁。同时她又想到,是啊,所谓的家庭录像,就应该是为了记录这类活动而存在的。
假如留在储藏室的那些录像带,拍摄的是蹒跚学步的智子,或是去参加幼儿园入学仪式时的智子和父母,就一点儿也不古怪了。如果画面上出现的是在运动会上跑了最后一名,又不幸跌了一跤,正在哭鼻子的小小智子的身影,同时,充当摄影师的爸爸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这孩子随我,腿脚慢”,那多有趣啊。如果是这种影像记录,想必智子会追寻着已从自己脑海中消失的父母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到录像带磨损为止,她会沉浸在影像中,眼中噙满泪水。
然而它们不属于那一类型的录像。虽然只播放了一小部分,但有一点智子心知肚明,它们绝不是“正常的”孩童成长记录。
“怎么了?”
逸子隔着宽大的桌子,微微向前探身,凝视着智子的脸。
智子慌忙放松表情:“抱歉,我在想那些录像带。”
“有什么不对劲吗?”逸子语气轻松地问,“比如和不记得养过的狗一起出镜……”
话没说完,逸子就赶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对不起,我忘了麻生小姐没有孩提时的记忆……”
“没事,不用在意。”智子向面露窘迫的逸子问道,“能给我一支烟吗?”
逸子将整包烟递了过来:“请便。原来您也抽烟,真开心。”
“其实我很少抽。”
逸子用细长的金色打火机为智子点上火。因为不想咳嗽带来尴尬,所以智子慢吞吞地吸入带有薄荷香味的烟,同时慎重地开了口:“在某段录像里,我唱着《哆啦A梦》的歌。”
“难道不是因为,麻生小姐的童年,刚好经历了《哆啦A梦》电视动画的开播吗?”
“是这样吗?”
智子随口哼了一段小时候的自己在录像中唱的主题曲给逸子听。
“对对,就是这首歌。”逸子微笑着,“以这首歌开头的动画版《哆啦A梦》是……呃,什么时候开播的来着?”
“须藤小姐很了解这些?”
“不不,一点也不。不过前阵子不是很流行各种揭秘漫画和剧画
的书吗?《矶野家
之谜》什么的。其中也包括《哆啦A梦》的揭秘书。我女儿买来一本,我也跟着随便翻了翻……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最近记忆力衰退得厉害。”
这回轮到智子探出了身子:“能劳烦您告诉我吗?”
“咦?”
“如果书店还开着,我回去时就会自己买一本查查看。可这个点儿书店早关了,而您回到家后,就能知道了吧?”
逸子眨巴着眼睛:“这好办。不过,是那么要紧的事吗?”
“算不上要紧啦。真的。只是我这个人性子急而已。”
逸子仍一脸讶异。智子将不知不觉间已变得很短的香烟丢进烟灰缸,在这个动作的掩饰下,她从逸子身上挪开了视线。
五岁的智子唱着《哆啦A梦》的歌。记录着这一情形的录像带,其拍摄日期和写在标签上的日期并不相同。一想到这点,她突然有种感觉,确认《哆啦A梦》电视动画的首播日期非常重要。
智子回到家三十分钟后,逸子打来了电话。在等待期间,智子反复播放着那卷录像带。电话响起时,画面正放到五岁的自己脸色苍白地晃动着身体,唱着《哆啦A梦》的歌。她将画面暂停,接起了电话。
“久等了,”逸子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些许困惑,“很容易就查到了,就登在基本资料页上。”
“谢谢。”智子瞥着因暂停而变得有些模糊的画面问道,“是什么时候?”
逸子回答:“麻生小姐唱给我听的主题歌,属于昭和五十四年四月起播出的那版《哆啦A梦》动画。”
“昭和五十四年……”
“对,一九七九年
。”
昭和五十四年,一九七九年四月。智子记得这个数字。
她将听筒搁在电话旁,用遥控器停止播放,取出录像带。
随着“咔嚓”一声,录像带滑进智子手中。其侧脊的标签上写着:1979.4~拍这卷录像带时,智子五岁,她提前半年就唱出了翌年四月才在电视上播出的动画片《哆啦A梦》的主题歌。记录下这一切的父母显然知道这点,才在录像带的标签上写下了“1979.4~”这个日期……
“喂喂?”
逸子在电话那头呼唤着。智子从片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唐突而生硬地用极快的语速向逸子道了谢,随即挂断电话,匆忙跑上二楼。
在二楼贞子的房间,有一个式样老旧却很结实的玻璃门书柜。书柜中大部分是已故祖父留下的小说,但智子想起某样东西也在其中。
书籍虽重,但整理起来相对容易,所以书柜还没被动过。智子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本沉甸甸的厚书。
书脊上用粗体写着书名“昭和史全记录”。昭和天皇殁后,贞子作为熬过那个动荡时代的人,出于特有的情怀,去书店买来了这本书。
还挺叫人怀念的。
贞子偶尔会哗哗地翻着这本书,发出如此感叹。
智子单手拿着厚重的书跑下楼。昨天播放的,还有另一卷录像带。
好臭好臭的。
轰隆一下,响起了好大的声音!有好多好多人在哭。
那卷录像带的拍摄时间是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当时智子三岁。但录像带标签上的年月日是“1980.8.16”。
智子匆忙翻开《昭和史全记录》,一九八〇年八月十六日那天发生了什么吗?如果有,究竟是什么?
智子手指颤抖着翻开那一页。在小段排列的文章中,一个黑体标题如此写道:
国铁·静冈站地下街煤气爆炸
这是一起造成十四人死亡、两百人不同程度受伤的惨烈事故。
电车停着。新干线也是。
事故地点是静冈站的地下街。静冈站是有新干线运营的车站。
很黑啊。
录像中时年三岁的智子,说中了四年后发生的静冈站地下街煤气爆炸事故。而且,拍摄录像带的父母也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才留下了记录。
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智子的双臂起了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