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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个箱子塞在储藏室的最里面。

是个瓦楞纸箱,比装橘子的箱子大上一圈。在整理到这个箱子之前,智子已经发现了大大小小的、承载着记忆的碎片:塞满了自己儿时衣物的茶具箱,数本相册,妈妈曾使用过的珐琅锅等。所以智子本以为这个箱子里装的多半还是这类东西。

着手整理楼梯下的这间储藏室,令智子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感觉就像皮肤被刚刚长牙的小宝宝用手指掐着,有些愉悦,有些痒痒的,但时不时又会被狠掐一下,力度令人吃惊,疼得人眼角泛泪。只不过,这个小宝宝的指甲并不锋利,即使被狠狠地掐了,也不会出血。

这个纸箱用布胶带封着口。其他箱子并没有如此。智子将它拉出来时感觉箱子格外稳当,不像装着形状各异的杂物,更像严丝合缝地装满了类似于书那样形状规则、棱角分明的物品。而且相当沉重。

攒了十二年的灰尘丝丝缕缕地附着在胶带边缘。开箱之前,智子先拿来吸尘器清理掉了箱子上日积月累的灰尘。即便如此,当她开始撕胶带时,鼻子还是止不住地发痒,打起了喷嚏。

打开纸箱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的黑。

这是什么东西?智子一时不明所以。她伸手碰触,发现那些是一个一个单独的小物体。它们整齐地排放着,向她展示着黑色的侧脊。智子搞明白这点时,终于恍然大悟。

“是录像带。”她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声。竟然有这么多。

智子拖着纸箱,经由走廊移动到客厅。到了开阔处,她将整箱录像带挨个拿出来,按取出的顺序从右向左排列。录像带在箱子里垒成两层,上层的录像带全都没有标签,大小也和智子熟悉的VHS 录像带尺寸相同,而下层最里面则混杂了不少小尺寸的录像带。对了,是Beta录像带。

除尺寸外,这些录像带还有一处不同。上层的录像带有十五卷,没有一卷贴有标签,下层有十七卷(VHS七卷,Beta十卷),侧脊上全都贴着标签。

智子拿着最后取出的那卷Beta录像带,对准明亮的窗户端详。只见标签的边缘微微翘起,上面的“索尼”商标已经褪了色,另有纤细的手写体写着一行小字:1977.8.12~8.13。

智子又查看了其他贴着标签的录像带,无一例外都用相同的笔迹写着不同的日期。但日期杂乱无章,彼此毫无关联。

这是什么?拍了什么内容?

不巧的是,智子手边没有Beta规格的录像机。所以她暂时搁置那十卷Beta录像带,从VHS录像带中挑出一卷,跑回有电视机和录像机的餐室。

这卷录像带的标签上写着“1979.4~”。智子将录像带推进录像机,按下播放键。她正担心这台老机子还能不能正常运作时,就见影像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影像的对焦不准,画面也不稳定。即便如此,智子还是明白了屏幕上播的是什么。

这,是我啊。

一九七九年四月,六岁时的智子。

仍是在这栋房子里。智子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这张椅子在很久以前就因为椅腿松动得厉害,被当成大型垃圾丢掉了。六岁的智子坐在上面,晃动着双腿。她穿着红色的无袖连衣裙和白色的罩衫,右腿膝盖上有一块很大的疮痂。她头发及肩,用红色的宽发箍固定着垂在额前的刘海。

而且——智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的眼睛红红的,吸着鼻子,看样子想从椅子上下来。是挨骂了吗?

这时,画面外传来了声音。

“智子,别哭。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很快。一直都是,对不对?只要说出来,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今年二十一岁的智子在录像前微张开嘴,条件反射般地抓起遥控器,按下了暂停键。画面静止了。

那是,妈妈的声音。

智子连妈妈的脸都不记得。对妈妈的记忆,已伴随着事故的冲击消失了,宛如打开浴室窗户后瞬间消弭的水汽一般,不留一丝痕迹。即便如此,她此刻还是知道——那是妈妈的声音。

“不哭哦,智子是乖孩子。”

录像中,妈妈的声音仍在继续,像在哄劝,又像在安抚。六岁的智子冲那声音点着头,眼角却还是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好疼哦。”一声嘟囔从智子小小的嘴巴里冒了出来。她抬起胖乎乎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旁。

六岁的我在哭诉头疼。而妈妈拍摄着那样的我,同时打算让我说些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智子出神地盯着画面。画面没有变,对话还在继续。

“是呢,老是疼,好讨厌哦。”妈妈说,“但是,只要说出来再睡个午觉就好了,对不对?”

听了妈妈的话,小智子再度点点头。

“就连可怕的梦也不可怕了,对不对?一直都是这样,对吧?”

“嗯。”

“那你就告诉妈妈,你做了什么梦?”

这时,只见什么东西从画面上一闪而过,应该是妈妈的手。

“看那边,爸爸不是拿着摄像机吗?你就朝着那边,像平时那样做,好吗?来,加油!”

“这边哦,智子!”这一次有男人的声音回应道,“看这边!”

啊啊,是爸爸的声音。

智子紧握着录像机的遥控器,视线一刻也无法从年幼的自己身上挪开。二十一岁的智子恍然意识到眼泪正顺着脸颊流淌。温热的泪珠滑过脸庞,滴落在手背上变得冰凉。

爸爸在用摄像机拍摄六岁时的我。妈妈在旁鼓励我,要我说话。

爸爸和妈妈,在录像带里。

“小智呢,”录像带中的智子和正在观看录像的智子一样,被泪水打湿了脸庞,“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呢?”妈妈的声音。

“嗯……哆啦A梦的梦。”

“是吗,是哆啦A梦啊。”

在这里,妈妈轻声笑了。正在拍摄的爸爸似乎也笑了,画面轻微地晃了晃。

“是和哆啦A梦一起玩吗?”

“没和我玩。”

“这样啊。那哆啦A梦在哪里呀?”

“在电视机里面,大雄也在。”

“这么说不是可怕的梦咯?”

“不可怕。我呢,在和小美一起看《哆啦A梦》。”

说着,六岁的智子坐在椅子上轻轻摇晃身体,笨拙地唱起歌来。说是唱歌,其实也就是在说话的腔调上稍微加了点儿节奏而已。

屏幕前,长大成人的智子情不自禁地微张开嘴。这首歌她是知道的。她虽然已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但如果在换台时,碰上那个身体圆滚滚的可爱机器猫的动画片,仍会停下手中的遥控器——这周,哆啦A梦会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样的秘密来呢——哪怕只有两三分钟,她也会怀着好奇看得津津有味。而那部动画片的主题曲,她也能哼上几句。

六岁的智子在录像中哭丧着脸唱出来的,正是那首歌。

“是吗,今天做了这样的梦啊。”

画面外,再次传来妈妈的声音。

“那智子和妈妈一起去睡会儿午觉好不好?睡醒头就不疼啦!”

六岁的智子从椅子上滑下来,伸出手跟来到身边的妈妈要抱抱。靠近镜头时,看得出她那小小的脸蛋异常苍白,甚至能看到太阳穴周围的血管突突地抽动着。

身穿格子裙、围着牛仔布围裙的妈妈弯下腰,抱起智子。可惜画面中看不见她的脸。两人离开后,爸爸手中的摄像机不再对着空掉的椅子,而是移动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这张桌子至今仍在家中使用,只有上面铺着的塑料桌布变了。

爸爸的摄像机镜头慢慢凑近叠放在桌上的报纸。《朝日新闻》。家里一直只订这一份报纸。

是早报。爸爸没有把镜头对准版面上的标题或照片,而是直接给了印在栏外的发行日期一个特写。

“1978年(昭和53年)9月20日。”

画面在这里中断。智子急忙倒带,再度确认了报纸上的日期。没错,是一九七八年。

这么说,录像中的智子并非六岁,而是五岁。

智子取出录像带确认标签,上面的确写着“1979.4~”,和摄影日期相差了半年多。为了明示拍摄日期特地拍了当天的报纸,为什么又要在标签上写上一个相差半年、毫无关系的日期?

不,还不仅如此。让哭诉着头疼的五岁幼童坐在摄像机镜头前叙述刚做的梦,安抚她只要说出来头就不疼了,并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哪家寻常父母会这么做?

智子返回装着录像带的箱子处,带着两手能抱下的VHS录像带回到电视机前。她确认标签后,选了卷有日期的带子塞进录像机。

这一次,智子仍然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她穿着手工编织的白毛衣和膝盖上有可爱刺绣贴的裤子。短发,额前的刘海被修剪得齐刷刷的。

和在上一卷录像带中出现的模样相比,这一次她更年幼了,可能才三岁左右。

“小智,看这里。”画面中传来了妈妈的声音。这次似乎是由妈妈拿着摄像机,边和智子说话边拍摄的。

画面中,智子的脸色苍白如蜡,眼周还有普通孩子没有的黑眼圈。她一直吮吸着右手的大拇指,同时慌乱地频频眨眼。

“小智,很快就结束了。跟妈妈说说好吗?昨晚睡觉觉时,做了什么梦?”

情形和之前相同:看起来身体不适的智子,和安抚着她并让她“说出来”的妈妈。

“好臭好臭的。”智子说。

“闻到了臭味吗?”

“黑咕隆咚的,而且呢,轰隆一下,响起了好大的声音!小智好害怕,就哭了。哇啊哇啊,有好多好多人在哭。”

妈妈的手晃了一下,画面也跟着抖动起来。

“是吗,好可怕的梦哦。那你还记得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妈妈的声音听着比说起哆啦A梦时要严肃。是错觉吗?

“很黑啊。”

“一直很黑吗?”

“不知道。”

“人很多吗?”

“……嗯,很多很多。”

“那里有玩具店什么的吗?是小智认识的地方吗?”

“不知道!”

“从来没有去过吗?”

“不知道,我看不清嘛!不过,有电车哦。”

“咦?是车站吗?”

“车站?”

“我们去广田伯母家时,不是坐电车了吗?坐电车的地方就叫作车站哦,是不是类似那个地方?”

“电车停着。新干线也是。小智超喜欢新干线的!妈妈,我们下次再去吃新干线的饭饭吧。”

“嗯,去吃。”

之后,妈妈又费了很多口舌询问智子“梦”的内容,然而智子的回答来来回回都是同样的东西,大约十分钟后,录像带的内容结束了。这一次,镜头直接从智子身上移向了桌上的报纸。

“1976年(昭和51年)3月25日。”

可是,写在这卷录像带标签上的日期是“1980.8.16”。相差了四年。

智子逐一取出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播放。每卷带子中都出现了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智子。只是录像中,智子年龄各异,季节混乱,所穿的衣服也各式各样。但毫无例外的是,她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很不好,大部分情况下都泫然欲泣、惊恐万状。

拍摄者有时是妈妈,有时是爸爸,也有两人一同和智子对话的情形。他们似乎也定下了固定的拍摄模式,影像结束前,总是会给当天报纸的日期一个特写,除智子外,画面中没有出现过其他人的脸。

如此煞费苦心准确记录下来的拍摄日期和写在录像带标签上的年月日总是大相径庭。无一例外。

只不过,经手的录像带一多,智子发现贴在录像带盒子正面的标签上写有序号。就连侧脊上没有贴标签的录像带,盒子的正面标签上也都编了号。智子快进着确认了二十二卷VHS录像带中的拍摄日期,发现写在正面标签上的序号,正是按照拍摄日期来排序的。VHS录像带上的序号是从十一号到三十二号,她又查看了Beta录像带,盒子的正面标签上同样写有序号,刚好是一号到十号。

也就是说,为了拍摄这奇特的“智子记录”,父母先用Betamax拍了十卷录像带,然后换成了VHS式摄像机。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些影像记录的到底是什么?奶奶知道它们的存在吗?说起来,奶奶从不曾出现在录像中……

智子将录像带随意地丢在身旁,叹了口气。她拂去粘在头发上的灰尘,在只有自己的家中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的父母,难不成是怪胎吗?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智子感到有些头疼。她关掉录像机的电源,站起身来。 JAueQOLNcJEtNVGtshkpt1UsDVD48PlDrmYa4N1rj0x6ankpePVDqn4wRbFLQr9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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