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是入道
啊。来得正好。”
关白忠通一如既往地露出和气的笑脸,迎向登门拜访的矮瘦法师。这个看起来性格乖戾的法师乃是少纳言
通宪入道信西
,因当世无双的博闻广识备受朝野尊崇,就算贵为关白,忠通对这位老入道也不得不礼遇有加。更何况爱慕才学的忠通素来将信西视为自己的师长。
“今日会有位世间罕见的少女前来,名叫阿藻。正巧入道您也来了,可否请您拨冗一见,鉴别她是否名副其实?”忠通笑容满面地说。
“叫阿藻的少女……此女是何来历?”信西也舒展凶眉,微微一笑。
“您请看,正是作此和歌之人。”
忠通的书案上只放了笔墨纸砚和少量常用器具,以关白的待客厅来说,此厅的布置可谓相当俭朴。他取出一枚料纸放在信西面前,信西读后,长叹一声。
“此歌实属精妙!以‘独寝之别’命题之难,竟能作出如此佳作,在这世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人了。如此说来,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取名为藻,真是凄美哀怨,身如无根草,随波任飘零。”他再次将料纸捧至眼前,看得入迷。
得知少女是被贬的坂部庄司藏人行纲之女后,信西重又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记得藏人行纲是谁,既然没给自己留下任何印象,可见此人不值得一提。这种小人物竟能生出如此才女,真是世所罕见。于是他也期待起与这位名叫阿藻的少女相见了。
“您适才说,今日召了此女前来?”
“听大纳言说此女之美举世无双,我想看上一眼,便差人召其前来。应该就快到了。”
虽然忠通多少因优柔寡断的个性受人指摘,但即使在一众公卿朝臣中,他的高风亮节和温文尔雅也颇为突出,不辱天下宰相之名。他已年近四十,一向不好女色。就算听他如此夸赞一位少女,信西也知其并不带有任何非分之意。主客二人怀着等待十六夜
明月的心境,等着美丽少女现身,看似风雅悠然,实则翘首以待。
“阿藻已等候在外,主公现在要召见吗?”
织部清治在客人面前有所顾忌,偷眼看着主公的脸色悄声问道。忠通令他立刻将那少女带上前来。不多时,阿藻在清治的引领下款款行至庭院。
此处是北侧别屋的东庭。午后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建筑在地上投射出巨大的斜影,院中假山的下端尚未被影子所遮掩,那儿有几株低矮而繁茂的枫树,红叶尚浅,因而虽时为暮秋,却犹如春日画卷。阿藻纤弱的身姿就在这背景前恭敬地跪伏而拜。
“不可,如此跪着几多辛苦。让她上来这里,赐她草垫。”忠通扬扬下巴,吩咐道。
清治答应一声,将阿藻引至檐廊上,正欲为其铺上草垫,却被阿藻婉拒,她跪在檐廊的木地板上,正襟危坐。
“我乃忠通,来人可是前藏人坂部庄司之女阿藻?”忠通转向她问道。
“回大人的话,民女正是坂部行纲之女阿藻,初次觐见贵颜,不胜惶恐。”
少女恭敬有礼的回答令信西也微微颔首以礼,“我乃少纳言信西。”
“你无须顾虑,抬起脸来。”
关白重又开口,阿藻檀脸轻抬,其颜如白玉璀璨,其眉若新柳纤柔,双瞳剪水,眼中温柔慈悲更胜观音。她容颜高贵、身段优雅,令不好女色的忠通也惊为天人,竟一时失语,只顾盯着眼前端丽的少女,目不能移。年近花甲的信西入道也不由自主地理了理素绢法衣
的衣襟。
“你年岁几何?”忠通又问。
“十四。”
“哦,十四啊。因生有大才,看来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你从何时始习和歌?师从何人?”
阿藻一一作答。她说自己的字音
假名均由父亲所授,并未特地拜师学习,乃是无为自成,并对此甚感惭愧。她的真挚谦逊令忠通愈发心仪。他更为亲切地说:“我曾说过,凡能解‘独寝之别’这道难咏之题者皆有重赏。你想要何物?金银绸缎、吃穿用度,只管提来。”
阿藻听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染色的绢袖上。
“民女万谢!拙歌能得大人如此褒美,民女感遇忘身。斗胆借大人美意,恳请大人允许小女子说出平生夙愿。”
“哦哦,当然可以。但说无妨。”忠通饶有趣味地点了点头。
“万望赦免我父行纲……”
说完,少女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廊上。忠通和信西面面相觑。
忠通再说话时,声音低沉了一些。
“孝心可嘉。比起赏赐,你更想要父亲的赦免吗?”
阿藻的愿望在两种意义上触动了忠通的内心。其一是为她的孝心所感动,其二是对自己以往所为生出些许悔意。命北面武士行纲射狐的是自己,行纲未射中之际,勃然失色的也是自己。虽说是贬黜,但若当时自己稍有体恤之心,行纲至少也能保住家职
。行纲虽有过错,但论其罪不至受此严惩,当时他心中也有过一丝悔意,但经年累月之后早已抛于脑后。这次因咏歌的因缘际会,令他重又想起北面行纲这个名字。更何况如今这美丽的少女就在自己眼前,泪水涟涟地为其父求赦。忠通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你父乃被贬之身,非忠通一念可赦,但我念你一片孝心,会力促此事。姑且等待时机。”
在这个时代,谁都知道只要关白大人如此承诺了,得偿所愿是早晚的事,因此阿藻止住眼泪再次叩谢。清治得到主公示意,前来促阿藻离开,“也许还会再召你来,那时再来拜谢吧。”
忠通当场给出赏赐,将精美的色纸、诗笺和红叶重
的薄叶纸
亲手赠予阿藻,并勉励她更加精进和歌之道。阿藻带着所得之物,在清治的陪同下按原路离开了庭院。
“这少女真是蕙质兰心、温顺娴静!她献上了独寝的和歌,却毫无争名夺利之心,只求赦免父亲之罪。怎不令人心生悲悯怜惜!”忠通目送着少女的背影远去,再次感慨地叹息道。
信西却没有应声。忠通本以为对方必然会随声附和,见其缄口不语,不免有些扫兴。他带着催信西作出回应之意,又开口说道:“如此少女被埋没在草屋陋室中实在可惜。无论是其容貌还是心地均称得上举世无双……我说入道啊,我想将她收入府中悉心教导,将来再送她入宫奉职,不知您意下如何?”
信西依然闭目不语。只见他攒眉蹙额,宽额上显现出一道深深的皱纹。每当事关重大而他不能定夺之时,他都会露出这副吓人的表情,这点忠通也知道。正因为知道,忠通才更觉得奇怪和不安。
“入道,您倒是说句话啊。”
忠通又一次唤道,信西这才睁开眼,却又像是畏缩着什么似的眯缝着眼睛,他仰头凝望了天空好一会儿,才呻吟般挤出一句话来:
“好生古怪啊。”
此时,阿藻刚被送出府邸、迈出那扇四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