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亚伦·罗斯曼的眼睛。如果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我总是可以通过他或者她的医用传感器发出的四位十六进制身份代码,辨认出是谁在和我通话。然而在一间人满为患的房间里,当有许多人同时讲话的时候(因此也有很多人伴随着他们的语音表现出不同的生理特征),我通常需要通过视觉系统辨别出讲话人。当然,我是利用一套复杂的模式辨识系统去鉴别人类的面孔的。但是,人们总是不断地改变着他们的模样:不仅仅是那些扭曲的面部表情,还有唇部和下巴上胡须的增减;新的发型;新的头发颜色;通过化学处理的变色的隐形眼镜;经过染色的眼球。为了处理诸如此类的变化,我在内存中记录了每个飞船成员的容貌特征。每次当我的电子眼聚焦到人类的面部时,都会自动调用辨识程序。该程序会根据个体容貌特征的微小变化,自动更新内存中的面部数据库。在很多方面,罗斯曼都是很容易辨识的。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不蓄胡须,头发修剪得很短,其发型要比我们离开地球时在多伦多与他同龄的人流行的发型落伍两年,而且从来没有染过发,事实上,很少成年人拥有像他那样棕黄色的头发,所以我并不惊讶他喜欢保留自己发色的天然风格。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应该珍惜他的棕黄色头发:对他的DNA的快速检索使我得知,他的头发在六年之内会转化为灰色——也就是我们到达科尔喀斯星的大致时间。尽管如此,他的头发终生都不会脱落。
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些应该受到诅咒的眼睛:它们是绿色的吗?是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即在一定的光线条件下。或者是蓝色?当周围的亮度变换时,也会呈现出这种颜色。或者是褐色?毫无疑问在它的虹膜上有栗色的条纹,还有黄色、赭色、灰色。当我根据他的眼睛判断身份时,我的辨识程序总是不停地前前后后执行跳转命令,无法更新其面部特征中的眼球颜色属性。在这艘飞船上,我还没有碰到其他人有过类似问题,每次当我凝视着这双眼睛时,都会令我感到茫然。
我曾全面查阅过关于人类眼睛的文献。尤其在小说中,它们被描述为人类心灵的窗口,可以表达思想的器官。“他的双眼掩饰不住欢乐。”“坚毅、棕色的眼睛,充满了憎恨、愤怒和无尽的决心。”“一双小鹿似的单纯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满是挑逗。”“她的眼光表明她受到了伤害。”
是的,当人们哭泣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当他们由于惊讶而瞪大双眼的时候——这种情况几乎从未发生,不管他们到底有多么惊讶——对我来说,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些难以言表的特性,这些一瞥之下便能发现隐藏在人类内心中的情感的洞察力……我花费了大量时间,试图把眼部的运动、眨眼的频率、瞳孔的缩放等等与人类内心的感情联系在一起,但是到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的眼神中轻易读出的含义,却一下难倒了我。
亚伦的眼神尤其难以理解,不论对于我还是那些同他交流的人——他们和我一样,花费了大量时间凝视他那混杂着各种颜色的眼球,测量它们的深度,寻找它们的含义,希望从中得到启示。我现在就凝视着他的双眼,湿润的果冻般的眼球,晶状体、虹膜还有瞳孔——就像我的电子眼,但比那更小。就我看来,他的眼睛不但长得小,而且效率低下。但是那些生物眼球,那些经过遗传、变异的产物,那些容易出错、脆弱的球状体,却能看出我这个经过精心设计组装而成的电子眼所无法辨认的微妙的人类情感。
此时,他的双眼正盯在显示器屏幕上,看着阿尔戈号广播网下午三点播放的新闻片头字幕。这是一天中最主要的一次新闻广播。广播网刚成立的初期,重要新闻节目时间安排在下午六点的晚餐时间。但后来情况证明,飞船上的广播没必要与地球上的时间同步,因此就将新闻提前播报,这样,新闻记者可以更好地享受他们的晚间生活。因为在飞船上本身就少有新闻可言,因此,这样的安排倒也合情合理。
亚伦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手臂搂着克里斯汀。他在看新闻,而我则看着他的眼睛。
我有幸可以播报新闻的片头字幕和系统自动更新的当前时间。“下午好,”我的声音是通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并行处理机发出的,“今天是2177年10月7日,星期二,现在是飞船新闻播报时间。为您播报的是新闻节目主持人——克劳斯·科尼。”
在执行此次任务前,科尼是内布拉斯加州一个小镇的体育节目实况解说员。尽管他的口齿伶俐,足以胜任此工作,但我们挑选他作为阿尔戈号一员的主要原因,却是因为他为残疾儿童所做出的贡献。他的脸上布满了麻点,就像月球上的地貌,占据了整个屏幕。
“下午好,”科尼说,他的声音丰满圆润,好像是通过高端的电子合成器芯片合成的一样,“今天的头条新闻是:死亡冲击星际飞船。”亚伦立刻挺直了身躯,这样,呈现在我那对一直聚焦在他双眼上的电子镜头中的图像,就变成了他的胸部。我调节好镜头的角度,重新锁定他的瞳孔,他没有注意到镜头移动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今天的新闻内容还有:将于星期二举行的飞船通过四分之一里程庆典活动的准备情况;对于颇具争议的第三项提案的回顾;幕后故事:埃普道鲁斯大剧院一瞥。”
当梳着马尾辫的金发女郎戴安娜的相片出现在科尼身后的时候,亚伦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照片下面标注着她的姓名,其后的括号中标注着她的生卒日期:2149~2177。“昨日凌晨四点四十四分,俄耳甫斯号登陆艇被戴安娜·查勒博士挪用。戴安娜·查勒现年二十七岁,来自加拿大多伦多市,天体物理学家,戴安娜·查勒由于与她的丈夫——二十七岁、同样来自多伦多市的亚伦·罗斯曼结束了为期两年的婚约而陷入绝望境地,据推测,她死于自杀。罗斯曼先生是星际飞船的机库负责人。”
“老天——”亚伦说。我调大了镜头的焦距,看见克里斯汀目瞪口呆的样子。
科尼继续报道:“记者寺下爱口将就此事采访飞船总工程师张爱新。寺下?”
屏幕画面从科尼的麻子脸切换到寺下与张爱新同时出现的画面,显示器下方用文字注明了他们的名字。张爱新的体型至少是眼前这个日籍记者的三倍,寺下刚到张爱新下端处的手臂与桶形躯干相连的部位。
“谢谢你,克劳斯。”寺下说,“张先生,当俄耳甫斯号返回星际飞船时,您在现场。您能否为我们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寺下没有使用手握式麦克风。他和张爱新就站在我的一对电子眼旁边,利用电子眼的音频和视频录入功能进行采访。张爱新开始描述,主要讲述了促使俄耳甫斯号登陆艇重返飞船的技术细节。
“我不相信,”亚伦低声说——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真他妈的不敢相信。”
“你不能责备他们,”克里斯汀说,“他们的工作就是报道新闻。”
“我当然可以责备他们,而且我非要责备他们不可。没错,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报道戴安娜的死。但是他们把她说成是自杀,还报道我们的婚姻——这些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戈尔卢夫已经告诉过你他们会对此事进行报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报道。不应该是这样赤裸裸地侵犯我的隐私的报道。”他把胳膊从她的肩膀上拿开,身体向前倾了倾,“杰森!”他猛地喊道。
“什么事,先生?”我说。
“这篇新闻是否存了档?”
“当然。”
“新闻一结束,立即拷贝一份到我的私人存储文档中。”
“执行。”
“你打算怎么办?”克里斯汀问。
“我还没想好,但我绝不能容忍谎言的横行。这样的报道是错误的,它欺骗了大家。”
克里斯汀摇了摇头,“就让人们把它淡忘吧。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的。否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们会吗?从来没有人死在飞船上,而且,这种事情以后也不大可能再发生了,不是吗?在今后的几年里,这件事会扎根在人们的心中。每当人们看到我,他们就会想:看,他就是那个把可怜的戴安娜逼向绝路的没心没肺的冷血杂种。老天啊,克里斯汀,我怎么能忍受这些呢?”
“人们不会那么想。”
“他们不那么想才怪呢!”
克劳斯·科尼的麻子脸又出现在了屏幕上,“下面报道其他新闻:支持和反对有争议的第三提案的人们——”
“关掉!”亚伦咆哮着。我关掉了显示器。他站了起来,把双手使劲插进口袋里,在房间中踱起步来,“老天,这真让我恼火。”
“别担心了,亲爱的,”克里斯汀安慰他道,“人们不会注意此事的。”
“噢,是吗?飞船上有百分之八十四的人观看了新闻。科尼真应该死在内布拉斯加那个鬼地方,或者其他什么该死的地方!上帝啊,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我敢肯定人们会淡忘此事的。”
“该死,克里斯汀,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靠自己编织的小谎言来改变这个世界。你不能仅仅说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就掩盖住事实。”他的眼睛紧紧地锁定在她的眼睛上,“我讨厌你总是将你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
克里斯汀还在继续尝试着,“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总是对人们说着你以为对他们有好处的话,你总是试图使他们脱离现实的桎梏。好吧,我得告诉你,我宁愿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也不要生活在惬意的虚幻世界中。”
“有些时候人们应该学会忍耐,但这并不代表就是生活在虚幻的世界中。”
“噢,好极了,现在你也是个心理学家了。听我说,戴安娜死了,那个王八蛋科尼刚刚告诉全飞船的人——她是因为我而死的。我现在就要处理这件事,你那些动听的语言对我不会起任何作用的。”
“我只是想帮助你。”
亚伦长长地吐了口气,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他看着她,脸上强挤出点笑容,“对不起,我只是,嗯,我希望他没有对大家说过那些话。”
“飞船上的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
亚伦坐了下来,发出另一声深深的叹息,“所有人都对我这么说。”